一
轻,轻得像一张薄薄的纸片,在云中飘。
一簇簇精致花卉,隐在层层云雾中,似乎伸手可触,却又遥不可及。
水的光柱,三三两两,婀娜着身段,袅袅上升,如烟花样散开。
手托花篮的仙女,面若桃花,轻移莲步,款款而来,回眸顾盼间,洒下一串串银铃般细碎的笑声,惹得那篮中的各色花卉也随着颤了粉脸,把兜不住的醉人的香气,撒漏了出来,似乎要醉了这整个天宫。
“宛莹,宛莹,过来,过来,你快过来啊!”
云雾弥漫处现出几方天池,纯澈的天水汩汩涌出,银柱般的晶莹透亮。仙乐缭绕,声声婉转,空灵而悠远。
几个仙女围拢过来,轻轻推了宛莹一把。
宛莹不由自主,滑进了天池里,一尾鱼一样地,在水中自在欢游了起来。游着游着,她发现自己变成一朵花了,一些紫蓝色的花卉包围在她金黄色的花冠周围,在天池中央,一齐艳丽绽放着。
“看看,这是曾经的你。不过,是你梦幻时的样子,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出现的哦。咯咯咯咯。”
仙女们一边咯咯咯地笑着,一边围在天池旁,手掬天水,洒向池中的花。洒着洒着,那些围着的紫蓝色的花卉不见了,而中间那朵金黄色的花朵又变成一条鱼了,金色的鱼身,褐红色的鱼鳍和鱼尾巴连在一起,很宽,像孔雀开屏一样地张开着,两只鱼眼睛像夜明珠,晶莹发亮。
“这个,是前世真实的你。”
仙女们还在不断地洒水嬉戏,池中的鱼儿游得更欢了,它面向仙女,等待着。
二
是的,该来的总会来的。
仙女们捧起欢游的鱼儿,轻轻放到脚边,立时,一些顶着紫白色细花的仙草慢慢铺展了开来,花的蕊染着深红色,像花的眼睛。仙草摇曳着细长的身子,仰头看着仙女。
一位仙女弯下腰,蹲下来,轻轻抚摸着仙草节节相叠的紫白色的花朵,柔声说道:
“知道吗?这个啊,才是你最初的样子。
你呀,原来就被种植在毕罗神宫里的梅园的旁边,你和梅园里的蓝梅花相伴了几百年了,你们啊,其实是互生情愫,彼此却又似乎浑然不知。
后来,毕罗神把蓝梅派去了人间,而你因为一次极其偶然的事件,被投生的鬼魂误带进了海里,成为了一条鱼。因为你不像蓝梅那样稀少,所以丢了你,毕罗神并没有在意,而把你变成一条鱼,大概是他酒后的一次无心之举,时间长了,他根本就忘了有这档子事。
再后来,你在一条船上被蓝仙救起,从此,你们俩才有了越来越鲜明的爱的意识,开始了一场艰难的苦恋,波波折折,已是经年,至今都是未来难料啊。
但是,离开天宫的你,似乎对自己作为仙草的原生并没有完全的记忆,只是凭着一种刻骨的意念,追随着蓝仙而去,而这意念,都源于你眉心的这颗痣,这痣,其实是蓝梅离开天宫,投生人间时,滴在你花蕊上的一滴泪,这滴泪完全渗透进了你的花芯里,像突然扎进来的一根针刺,点醒了你久久未曾完全明了的爱意,令你心伤了好久。因此,你带着这滴泪,开始了追寻仙梅足迹的爱之旅。后来,这滴泪在你两次投生过程中,与你的鲜血相融在了一起,先是被浸润在你的鱼鳍鱼尾上,后来投生为人时,又被嵌进了你的眉心,成了一颗美人痣,而且,如果你下辈子再次投生为人,这颗带泪的褐红色的痣还将跟随着你,永远不再改变。
你就是这样,一路追寻着蓝梅,死去又重生,颠颠簸簸,才有了现在与蓝梅的朝夕相伴。只是我们也说不清楚,你们这样的幸福相伴,又会维持多久呢?唉!”
“好了,好了,还是让她恢复当世的原身吧。不管未来怎样,今天在天宫,趁毕罗神不在,我们来帮帮他们俩吧。”
另一位仙女边说边挥了挥手,其他仙女也积极响应,纷纷围拢过来,对着仙草挥了挥手中的白帕。
一团轻雾袅袅升起,雾散去时,宛莹已玉人一般,立在了仙女们面前。她们簇拥着她,走向蓝仙和他的弟兄们。
仙乐,舞蹈,俊朗的蓝仙,他的宽阔的胸膛与温暖的怀抱,他含情脉脉的深邃的眼眸。
“快走,快走,毕罗神快回来了。”
三
是谁在叫?谁?谁?
有敲门声,有人在门口说话:
“蕴芝,蕴芝,该起床了,你这丫头,近来怎么回事?要么发呆,要么昏睡,怎么回事嘛!”
是妈妈推门进来了。
蕴芝睡眼惺忪,懵懵懂懂。她坐在床上,两眼空洞地看着进来的母亲。
刚才是梦吗?仙草,蓝梅。鱼儿,宛莹,蓝仙。
对了,还有美人痣。
美人痣?
蕴芝从床上一跃而起,站到梳妆台前。
镜子里的女孩一副刚睡醒的慵懒样,但是,眉心的那颗痣却依然生动、亮丽,像是特意用胭脂点上去的。
“妈妈,我是谁?”
蕴芝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喃喃地问道。
正在收拾床铺的母亲噗嗤一声笑了,说道:
“傻丫头,都是快二十岁的大姑娘了,竟然问出这样的傻话。你是谁?你是你爸爸从海滩上捡回来的野孩子,好不好?哦,不,你啊,就是海里的一条美人鱼,被你爸爸捕到了,就带回家,当女儿养着了。呵呵呵呵。”
母亲笑得鱼尾纹都开成花了。
蕴芝把软软的身子靠在母亲的后背上,她在心里说:
“不,妈妈,我是天宫里的一枝仙草。我下凡来,是为了找到我的生生世世爱着的情郎呢。可是,他在哪儿啊,妈妈?今生今世,我还能再遇见他吗?”
四
自从在海上遇到那条漂亮的鱼儿后,蕴芝的心一直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牵引着,她隐隐约约地感到,自己和这条鱼之间有着超乎寻常的关系,而昨天夜里的梦让她完全弄明白了这其中的前因后果。但这梦的指引,让她的心反而更加沉郁了。因为她明白,海上遇到的那条鱼就是前世的蓝仙。毕罗神到底没有放过他们俩,他用这种方式,深深折磨着他们两颗不肯分开的心呢。
现在,我和蓝仙,应该怎么办呢?
蕴芝的眼前现出鱼儿那一双亮晶晶的蓝宝石一样的,充满忧郁的眼睛。她的心生疼生疼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里,总会有各种各样奇怪的梦闯进蕴芝沉沉的睡眠里。那些梦亦真亦幻,时悲时喜,使她有时沉浸其中,不愿醒来,有时又悲痛欲绝,拼尽全力,想从梦里挣脱出来。
五
有一天夜里,蕴芝梦到了那条与她依依惜别的鱼。
在梦里,她恢复了自己本来的鱼身,正在海里左冲右突地往深海区游去,她似乎是听到了某种召唤声。那声音时断时续,断时犹如幻听,寻不到一丝蛛丝马迹;续时有时短促,有时悠长。那声音里还夹杂着某种沉重的叹息,像是有无限的哀伤,绵绵长长地,无法散去。
蕴芝拼命往声音发出的深海游去。
海里突然掀起大浪,蕴芝猝不及防,被打回到了海面。
她喘了一口气,又再次潜入水里,屏住呼吸,奋力向深海区进发。
又一个猛浪打来,她又被打回到了海面,甚至差点被抛到海滩上。
蕴芝感到力气快耗完了,可是她依然转过身去,与海浪迎面相对。
豁出去了,就是要了她的命,她也要找到那个呼唤她的声音。
来吧,让浪来得更猛烈些吧!
蕴芝一头扎进浪里,拼命冲破浪花,向前方游去。
好似近了,召唤声越来越清晰了。
猛然,蕴芝看到一条金色大鱼架在另一条鱼身上,正撕扯着那条鱼鱼背上的肉,似乎在掏取着什么。
蕴芝的心紧了一下,因为她看到了那双蓝宝石一样的鱼眼睛。
那是她日思夜想的鱼儿。她的鱼儿。
“啊,不!不!不!”
蕴芝拼命想靠近前面的两条鱼,她有心想推开大鱼,救出她的朋友。可是,她像是被什么东西阻隔着,一寸也前进不了了。
蕴芝在水中团团转,她一次又一次地撞在那条无形的隔离带上,撞得她头晕目眩,好似根根鱼刺都断裂了开来,剔骨般的疼痛一阵阵袭来。
她似乎还在大声叫着:“放开他,你这个魔鬼!快放开他!”
可是,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呢?她明明张嘴大叫了啊!
那双蓝宝石一样的眼睛终于注意到了她。
也就在那个时候,海里突然出现了一道蓝色的光晕,像一盏亮起的灯,浅浅漫漫地照了过来,与此同时,那双蓝宝石一样的鱼眼睛竟然冲着她深情地眨了眨,似乎很是欢喜的样子。
蕴芝愣住了,她又尽力喊了一声“不!”但声音细微得像一根被风割断的丝,而且分明还带着一种不明就里的犹豫。
但是,那挑刺般钻心的疼痛却还在侵扰着她。
蕴芝忍不住呻吟起来,她翻了个身,突然醒了过来。
夜色深厚,一片死寂。
蕴芝摸到了那从自己眼眶里不断涌出来的泪水。她又想起了梦里的情景,一颗心像坠入了深渊,随时可能被击得粉碎。
蕴芝呆呆地看着漆黑的夜,不由自言自语道:
“那双眼睛,亮晶晶蓝宝石一样的眼睛,他看向我时,眼神里射出温和的光芒,没有呈现出一丝痛苦。难道他是要告诉我什么吗?”
六
蕴芝一个人走在海边,海风习习,海浪细微。远山模糊,幻影叠叠,如同一个人的前世光景,朦朦胧胧,若即若离,似乎总在尽力唤起某种遥远的记忆,以便借此,走向那个一直心心念念的人。
她想起夜里做过的梦,那么遥远的几世的变故,难道真的都跟她有关?而那个天宫里的蓝梅,又真的是她魂牵梦绕的爱人?如果不是,为什么她见到海里的那条鱼,心底就会升腾起一种特别的情感呢?而这特别的情感不正好说明,那鱼确实就是蓝梅啊!而她,也确实就是那棵一直与蓝梅朝夕相伴的仙草啊!
原来,所谓爱,有时仅仅是朝夕相守,心有灵犀,却并不点破。
“蕴芝!蕴芝!”
是谁在叫她呢?
蕴芝回过头,看到兰婧和她的男朋友弦泽手拉着手走了过来。
七
兰婧的男朋友是一个高大帅气的男生,他们俩青梅竹马,两家又是世交,所以,随着年龄的增长,两个人就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
蕴芝笑着与他们打着招呼。她带着研究式的眼神,审视着眼前这对恋人,忍不住问道:“你们俩,知道自己的前世是什么样子的吗?”
“啊?前世?咯咯咯咯!”
兰婧笑弯了腰,她指着她的男朋友说:
“他呀,前世是我家门前的槐树上叽叽喳喳叫唤的喜鹊。我呀,天天给他喂食,所以,今世他来报恩来了。咯咯咯咯咯。”
“不对!”弦泽故作深沉地说:
“我记得好像是这样的。前世我家门前种了一棵桂花树,这棵树太特别了,除了秋天满树的桂花香之外,其它季节里,总有一棵枝上的花,从来就没有蔫过,即使最冷的冬天,也艳艳地挂在树梢上,继续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后来,这棵枝上的花,就成了我每天必须关注的对象和最知心的朋友,如果哪一天没有问候一下她们,和她们说说话,我的心里就觉得空落落的。有一次,我就对着那些花说,下辈子,你们一定要变成一位漂亮的女孩,然后做我的女朋友,嫁给我,好不好?就这样,她就来到我的生命里了。”
兰婧轻轻捶了一下弦泽,眼里却含满了泪花,动情地说:
“我但愿,我们是几生几世的爱人,永远也不会分开!”
弦泽也把她拥到怀里,深情地说道:
“我们当然是几生几世的爱人,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不会分开的。”
“哎,哎,太忘情了你们,照顾一下别人好不好?你们难道忘了,还有一只单身狗在这儿呢。真是服了你们了。”
兰婧从弦泽的怀里挣脱出来,一把抓住蕴芝的双臂,又在她的粉脸上亲昵地捏了一下,说道:
“你呀,也该想想自己的终身大事了,现实点吧,别总惦记着那条鱼了,它又不可能给你爱情。”
“不,我的爱情一直都在它那儿,从来就没有丢失过。”
说完这话,蕴芝冲着兰婧他们宛然一笑,一转身,张开双臂,向大海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