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毕业那年,王四敏没有考上高中,一气之下,她发誓永远不再踏进校门了,她母亲也拿她无法。后来还是在乡政府上班的哥哥想出了一个主意——让她去代课。这样,一来可以用生活来锻炼她,让她知道钱来之不易,从而使其回心转意,返校读书;二来又不会忘了功课。就这样,四敏到了夜郎湖边一所小学当起了老师。
学校里有一个女教师的弟弟在普定一中读高三。一个周末,她要给弟弟送生活费,便邀四敏一同去,四敏那几天没事,也没有消遣的地方,就跟她去了,权当旅游一回。
普定一中在东华山的半坡上,坐东朝西,面向普定县城,原先是一处寺庙——万寿寺,后来被以伍效高先生为首的社会贤达买了下来,在抗日的烽火中改建成了学校。四敏在镇上读书时也来过城里,远远地仰望过,却没有上去玩过,现在看见了,觉得很新鲜。学校里,从前的寺庙模样并没有多少改变,不过增加了几幢现代化的大楼而已。寺里当然没有了和尚,只有一群带发的“俗家弟子”在里面“修行”。男生住在最高处的大殿里。殿门上方挂着一块红底黑镶边的古朴楠木横匾,匾上刻着几个大字:春吹桃李。字上镀了金,黄橙橙的,老远就能够看见。
进去是天井。天井的石缝间长满了绿油油的青草,构成了一幅不太规则的方格画。一群耗子光天化日之下在廊前觅食吃,一个个长得壮硕无比,靠穷学生们生活着。学生瘦,一个个豆芽样,耗子却肥。这群家伙见了人也不害怕,不过让了让,避避风头而已,甚至连过往行人也不削瞧上一眼。这让四敏惊讶不已,肚内纳罕道:“什么时候这群堕落的畜生竟然不怕人了?连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也对他们视若无睹,让其蔓延滋长,危害人间!”
左厢房的一间屋子里,四敏见到了同事的弟弟:一个小圆脸,白白的,嘴上长了一撇小胡子。完全不像他姐,他姐是瓜子脸。四敏私下认为圆脸没有个性,不好看。别说长在男人身上,就是长在女人身上,也是不被人喜欢的。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个男生,也是白脸,有些腼腆,说话前总是先红了脸,再字斟句酌地说出来,生怕说错话似的。
四敏对那男生很感兴趣。他不明白他怎么会这么害羞,不似常见的那种几句话一过便动手动脚的男生。同事在问她弟弟的学习情况,四敏却仔细打量起那男生来。这人穿了一套蓝色的两边有着竖白条纹的运动服,运动服太大了,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臃肿。脚上的旧皮鞋脱了漆,敷满了灰尘,几乎分辨不出那里是皮,那里是泥。这人见四敏瞧他,越发局促不安,把脚缩回去又伸出来,伸出来又缩回去。他的同学介绍说他叫苏云泽,住在山下亲戚家里。四敏下意识地念了这个名字几遍,一下子就记住了;这一记,将让她刻骨铭心地记一辈子。
吃过晚饭,同事和她的弟弟在一旁说话,四敏插不上嘴,就跟苏云泽到操场上去玩。这个苏云泽在明处极腼腆,说话呐呐的;在昏暗处壮了胆,说话流利了,娓娓道来,不温不火的,是女人最喜欢的那类语气。他们说了很多,都对对方的生活感兴趣,不过苏云泽说起家庭来却是零星的,在四敏的追问下才不轻不重地点上两句,就打住了,不细说下去。四敏凭着女人的细心,隐约感到苏云泽的家庭不会太好。四敏却无顾忌,把自己的事全道了出来,不像苏云泽那样多心,欲言又止的。
月亮上来了,晶莹剔透的挂在瓦蓝的天幕上,银洁的光辉撒满了人间;围墙根下全是斑驳陆离的树影。山下的小城里,星星点点的灯光跟天上的星星交相辉映着;穿城而过的大街上,偶尔传来一两声汽车的鸣叫,悠长而凄清。苏云泽坐在石凳上,抱着膝,下巴放在膝盖上,凝视着树影,说:“真羡慕你,自己挣钱养活自己。我这么大了却还要靠父母生活。每次从父亲手里接过钱时,心里总是酸溜溜的。”他叹了口气,补充说,“我都不知道是否应该读下去,更不要说考大学了。我现在最希望的是能立即进厂打工,那样的话,我的心会平静许多。”四敏安慰他:“做什么都得有代价。你必须坚持下去。你的成功便是给父母的安慰,是对他们的最好报答。”苏云泽喟叹道:“就是这一点支撑着我读下去呐,要不然我早就自谋生路去了。”四敏说:“你读下去嘛。大家都会关心、帮助你的。”她被云泽的诚实与悲哀所感动,不由自主地说,“只要你不嫌弃,我也可以帮助你。可能帮不了大忙,但毕竟是心意。”说完脸色不由地一红,一阵羞愧的微热从心底里升到脸上来,亏得有夜色作掩护,没被苏云泽看见。云泽咬着嘴唇,这动作里有对四敏的感激,也有作为男人不能主宰自己,需要靠别人救济的悲哀。他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实在不愿意被别人可怜。
他们谈起了未来。云泽说他的理想是当作家,“不过,又想去做生意,赚很多钱,幸福地过一生;作家毕竟要清苦些。”四敏说她想开个门面卖服装,连地方都选好了——在水城。她去过水城,到表姐家去玩过,表姐说那里很适合做生意。
他们还说了读书生活的许多趣事。不过四敏感到有趣得多,这不光与她的经历有关,还与她离开了学校有关。离开学校越久,越会觉得学校生活有意义和有趣。在云泽,只觉得凄苦,别人认为有趣的事,在他眼里也是暗淡的。
他们谈了许多,每提起一个话头双方都能讲上好半天。云泽从来没跟女人这么畅快地谈过,暗暗侥幸这个周末没有回家,遇上了四敏。他心里一动,大着胆子说:“明天你留下来吧,留下来我陪你玩——我带你到庙里去看菩萨。”边说边指着对面尖溜溜的山顶给四敏看。在那里,有一些庙样的建筑矗立在山巅之下,夜色中看不清楚颜色,但见重重叠叠的屋檐,黑乎乎的占据了一角天空。四敏迟疑了一会,嗫嚅着说:“恐怕不行,我得回去,家里也许会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再说,我跟你的同学的姐姐一起来,也应该一起回去才好。”其实她是怕母亲担心自己。
然而,第二天早上,四敏却对她的同事说,她要到一个亲戚家去玩,一时回不了家,要她先走,后天她才回去。过后想起来却又有点懊悔,撒了一个幼稚的谎。留在这里玩,苏云泽的同学会不知道么!他回去跟他姐姐一说,不就什么都暴露了吗?想到这里,四敏不禁脸红心跳起来,毕竟才是十八岁的少女,又生活在九十年代初。苏云泽却没顾忌,他兴奋不已。对于他,这种高兴不光是男人的一种心里满足,还是对他那颗凄凉的心的安慰。于是他早早地打来了早餐,二人吃了,他就带着四敏去朝觐佛像。
东华山的小道呈“之”字形,一直延伸到山顶上。两旁的拐角处建有漂亮的亭子。亭子的红色大柱,黄色的琉璃瓦,在清新的晨光中似乎也在发着光,显出一种幽幽的古中国情调。亭子的天棚上绘着几个美女,在给歇凉的人们演绎着她们凄美哀婉的故事。云泽学的是文科,对历史上的典故很熟悉,这几个女人的故事是他最喜欢的。他指给四敏看,一个故事一个故事地说给四敏听。四敏暗地里惊叹云泽竟然知道这么多历史故事,心里不禁对他仰慕起来。
石砌的小道,据说全由那些信徒一块一块地把石头背上山来,再花钱雇人修就的。时候还早,小道上鲜有人,太阳到已经出来了,照着对面的大山,照着了半个小城。城里却不平静,早就拉开了赶场天的繁忙,传来了各种各样的、混杂在一起的声响。山道两旁的树枝上挂着晶莹的露珠,晨风拂来,摇落几滴雨露,落在人身上,带来一阵阵凉意。云泽介绍说,山顶上原先有一座寺庙,解放前香火旺盛,文化大革命时期,却被造反派一炮给炸了,现在只残留了几块基石。近几年来不知道为什么,迷信又盛行起来,政府又修了一座庙宇,不过不在原址,在山顶下面一点,背对一中的地方。
云泽今天依然穿着昨天的那一套服装,只不过皮鞋用水擦过了,没有了灰尘,却显得更旧了,象在垃圾堆里捡出来似的。不知是不是由于身上的行头,他仍然很拘谨。四敏穿着白底蓝花衬衫,天蓝色裤子,配上那粗大的发辫和脚上的凉鞋,看起来到还像个学生。
他们进了山门,沿着左边的小道拾级而上。庙墙全刷成了土红色,有种古朴厚重的味道,让人恍然间仿佛进入了古中国里去。墙下有口水泥铸就的大缸,缸边站着一对时髦男女,两人的手里都拿着一枚硬币,各自闭上眼许了个愿,便把硬币向缸里昂首张嘴的青蛙口里投去。男人望着女友圆胖而浸出些许细汗的粉白细嫩的脸,问她:“你许了什么愿?”女人说:“你猜。”男人猜了半天,猜不中。女人说:“你真傻呀,这么简单的都猜不出来。猜不出来你是个小猪。”男人说:“我是公猪,你是母猪。”女人尖叫一声向男人扑了过去,追赶着掐拧男人,二人一路笑嚷着转过山墙那边去了。也许是被二人感染,四敏也摸出一枚硬币,问云泽:“你许愿么?”云泽摇摇头说:“我不信这个。”“那我许个愿。”四敏说完闭上眼睛,默默地过了片刻,方才睁开眼来,把硬币举到空中,对准蛙口放了下去。硬币在水中旋转着,擦着蛙口进去了。云泽不知道那里来的老道,俏皮地说:“你许的愿与我有关么?”四敏快活地笑说:“不告诉你。”“我知道,”云泽微笑着说,“你要我做你的男朋友。”“你想得美!”四敏娇叫道,羞涩地瞥了云泽一眼。
转过山墙,沿着屋檐下一米多宽的小道走了十来米,就有一道门,从这道门里进去,就进了庙里。大殿里烟雾弥漫,溢满了香火味,高矮胖瘦各色菩萨享受着人间上奉的香火。正中最大的一尊袒胸露乳,承受了最多的奉祀,乐得笑开怀。刚才许愿的两个男女也在里面,正跪在大佛脚下的蒲团上给菩萨磕头。听到声音,一旁的门帘一掀,一个五十左右,穿着湖绿色上衣的妇女走将出来,边走边把散披着的头发胡乱挽了个结。她大概还担心什么,下意识地抹了抹脸,一边努力地收束起脸上荡漾着的笑容。这个庙里没有和尚,亦没有尼姑,只有几位上了年纪的妇女——也许是俗家弟子。不过,够俗的,逢九之日,香客多,忙不过来,便常有几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到山上来帮忙。有时忙完后,已经很晚了,就留在了庙里,大家在大殿里打地铺,各睡各的,坦坦荡荡,菩萨面前无隐私,有时还来上一场打鼾比赛。轻快的、浑浊的、尖利的、低沉的鼾声从四面八方蹦出来,缠绕在一起,又向各处奔去,只是不知地上的人受到影响没有。这妇女瞅了瞅跪在地上的两人一眼,不知为什么没理睬他们,却径直朝四敏和云泽走过来,略略弯了下腰,算是施了一礼,说道:“两位小施主,给菩萨捐点香火钱吧,菩萨保佑你们来年生个大胖小子。”四敏绯红了脸,云泽忙解释说他跟四敏是同学。那妇人并不觉得唐突,流流利利改口道:“那菩萨保佑你们考上大学——清华、北大。”云泽好笑不已。四敏却不过情面,向钱罐子缝里塞了两角钱,没向菩萨下跪。女人是很迷信的,不过四敏这样的女孩还是两可的时候,没到潜心信奉菩萨的年纪。云泽却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希望世界上真有救苦救难的菩萨,好让穷人有一份希望,一份寄托;又不希望天国有主,没有菩萨,命运就不会注定,就可以靠自己拯救自己。想来这是一切穷人的矛盾心理,特别是有思考力的穷人的矛盾心理,即使他可能在读着唯物主义的书。
离开大殿,出了后门向山顶爬去。山顶上茅草绵密,把几蓬灌木丛都淹没了。齐腰深的茅草,这里一沓那里一片地被压倒了好多处,就像巨大的兔子压伏而成的窝——这是情人们制造出来的。一棵并不高大的苍老松树屹立在悬崖边,面对着一中,仿佛就要倒将下去。松树后面,几块大石头窝在草丛里,远远看去就像几只白色的绵羊俯伏在地上。四敏左瞧右看,找不出它们曾经砌过庙宇的样子,也想象不出当年的庙宇模样,也不知是不是茅草太茂密的原因。她在松树下的大石头上坐了下来,俯瞰着山下的县城。古人迷信,认为建房要依山傍水,取其依靠之意,故老城依山而建。象人一样,习惯一经养成便积重难返,所以老城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几乎全是瓦房,黑压压一片。新街上房子不是很多,却是现代建筑,和老城一起展示着这个世道的不平等。这里的住户往往是些干部或生意人,他们大多是外来的或是乡下人,本城人很少——世道永远在颠簸着,淘汰着仗势的遗老,扶植着新贵,几代一个轮回,永远不变。虽然街面上坑坑洼洼的,街角积满了垃圾,苍蝇满天飞,在四敏心里,依然充满了诱惑。她脑子里突然闪现一个念头:将来要到城里居住,成为新街上的一员,在这里安家,生儿育女……她想着,斜睨了身旁的云泽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