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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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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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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水流年》连载

第三章

七月是褥闷的,等待更是让人烦躁,然而时间还是以它惯常的方式运行着,既不因人的焦急而放慢脚步,也不因人的无聊而加快速度,它悠悠地走着。

公布考试成绩那天,云泽一大早就起来了,吃了点凉饭,换了件白衬衣,就沿着小路向县城走去。路很远,有二十几里,可是今天云泽还嫌它太近了,他希望一直这样走下去,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他实在担心,担心考不好。他对未来是没有把握的,别人考不上来年还可以复读,他却不能够。失去这个机会而另走一条路,他又不甘心,这不光是自己的前途,还是父母的期望……

越靠近城里,云泽的心绷得越紧。他有意地挨延着,无奈这路太近了,不知不觉已经来到城边。他正惶恐着,就看到身穿白黄色夹克的、一个家住这面的女同学迎面走来,她正在回自己的家里去。云泽猜想她已经看过分数了,下意识地知道她会告诉自己一些考试的情况,不由更加紧张起来。那个女同学一见面就恭喜云泽,说云泽考了四百五十分。云泽叹气说:“你骗我!”他不相信这是真的,可是他能够考多少,他又说不上来。女同学说:“我骗过你么?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她到是从来不跟自己开玩笑的,云泽有些相信了。不过他还是压抑着激动,毕竟眼见才能为实,听说的不一定可靠。云泽问她考得如何。她黯然说,她考了三百多分,上大学的希望恐怕是没有了。云泽安慰她,说别灰心,补习一年,来年考个好学校。

别了女同学,云泽的脚步快了些,也不再讨厌这路近了,他急于赶到教育局去。他现在有一分激动,却有二十分担心,害怕这个喜信会变成黄粱梦,白白地让他空欢喜一场。他一路上遇到许多前来看分数的同学,他们都说云泽考了四百多分,云泽绷紧的神经才渐渐松弛下来。一个人跟自己开玩笑,不可能所有的同学都跟自己开一模一样的玩笑吧。就算是开玩笑,也不可能巧合到把分数都说成同样的,这在他的人生经历中还从未见过。不过他还是有些害怕,眼见为实嘛,只有亲眼看见黑字落在白纸上,他才能完全放下心来。

从大街上折进一条往上爬的道路,再转两个弯,就到教育局了。教育局的院子里满是人,花坛也坐得没一处空隙,都在议论着。有人满脸兴奋,有人黯然,很少看到无动于衷的,来来往往的都是这两种神色,不再有丰富的表情。右边那幢两层楼的瓦房的灰白墙上,贴着一张黄纸,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小字,一大群人挤在下面,仰头望着,念的念,抄的抄。云泽挤了半天,方才趋前几步,能看清黄纸上的字了。他的心蹦蹦地跳着,顾不上看别人的脸色,依序找到自己的考号,只见考号后面写着:

苏云泽 450 … …

云泽压抑不住心头的激动,连每科考了多少分都没有看清,回头便走。脚轻飘飘的,教育局到街上一大截子路,仿佛几步就走完了。遇见熟人,他满脸堆笑地跟他们打招呼。有人问他考得如何,他装出一脸的黯然,答道:“才考了四百五十分。”别人恭喜他,他便叹口气说:“辛苦几年才考了这点分,有何可喜!”可是一离开他们,他便心满意足地走他的路,胸脯也挺得很高。他连生活的信心都不足了,成绩也就不那么出色,考了这点分,还疑是上苍怜悯自己,赏赐给自己的呢,怎么还说“才考了这点分”!想到这里,他不由地笑了。

云泽没从来时的路回家,改坐“蹦蹦车”,由大路回去。那几年客车还太少,“蹦蹦车”却兴旺发达起来,人货都拉。车上,云泽恨不得对全车的人大喊一声:“我考上了!”可是车上的人各就各位,谁也没有刻意注视过他,留心到他脸上的兴奋——这一切与他们无关。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为了生存,都在风里来雨里去地忙碌着,别人的事对他们来说都是耳旁风,连上帝都是如此,更何况云泽这个微不足道的人呢!有人在打瞌睡,头垂到了胸前来,随着车的抖动而晃动着——也没把他摇醒;有人漠然望着什么地方出神,也许在回想着什么事情,也许什么也没有想。没有一个人讲话,只有蹦蹦车那刺耳的鸣叫和车子哗啦哗啦的抖动声,溢满了车厢,溢满了空旷的大道。路太长,一生有走不完的路。那兴奋孤单地留在云泽心里,欲说不能,烦躁地在里面挣扎着。

下了车,又走了十来分钟的路,才来到自己家的院坝子前,从两户人家房子的墙壁中间,云泽看见爹坐在门前的石凳上,嘴里衔着那根从小便见他含在嘴里的大烟杆,一口一口砸吧着,像往常那样,茫然地望着什么地方出神。他看见云泽回来了,也没叫他一声。

“爹,我考上了。”云泽压抑不住激动,踏进院子便对他爹说。

“考上了?”爹手里的烟杆抖动了一下,重复了一句,眼里瞬间多了一份亮光,却没有说什么。妈在屋里,坐在小板凳上补衣服,补出来的线条还是那么的大针。她补过的衣服,云泽常常不好意思穿出去,怕别人笑话;可是现在见了到不觉得那么碍眼。她不疯的时候到还是个好母亲;发作起来便成天唠唠叨叨的,一说便说到深夜,吵得人睡不好觉。“妈,我考上了。”云泽对她说。母亲的手抖了一下——针扎在了她的中指上。她把手指放在嘴里吮吸了一下,方才抬起头来,问道:“考上哪儿了?”云泽说:“还不知道。不过我得了四百多分,肯定会被一个学校录取。”母亲把衣服往脚下陈旧乌黑的竹筐里一丢,站起来便要给云泽热饭去。“我不饿。”云泽说着退了出来,也在大门口的另一个石凳上坐了,面对着他爹。他这时才想起来他还没有吃饭,不过他并不觉得饿。他爹还在那里抽着烟,比刚才吸得快了些,吮吸也比较有力,依旧注目石阶下面院子的眼睛放着光。

炽热的阳光照在乌黑的板壁上,让这死滞的木板有了一些生气,却又散发着扬尘的味道。有一只黄蜂嗡嗡鸣叫着,沿椽皮寻找自己的窝。空气中飘着牛圈里溢出来的牛粪味,杂着些植物的气息。村子里静得出奇,连点声音也没有,人们不知道做什么去了。云泽父子俩就这样默默地坐了半天,最后还是云泽打破了沉默,似说给他爹听又似自言自语:“不知道能不能凑齐学费。”他爹吸了两口烟,沉默了一阵才说:“把牛卖了。”显然他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现在决定了下来。把牛卖了,以后怎么种田呢?云泽心里像梗了一口痰,上不去,下不来,堵得叫人难受,冷缩了刚才的兴奋,连把这个消息赶快告诉四敏的冲动都打消了。时光慢慢,路还很长,穷人的每一步都是沉重的,幻想对他们来说有时会是灾难。现在他们之间八字都还没有一撇呢,谁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况且云泽从小穷怕了,梦里都想飞出这个地方,所以……

黄黄的月亮从山头升起来了,像一面圆圆的镜子,镜子里有个男人深沉的头影,漠然地凝望着,像在回想过去的什么。地上的月光把这世界分成了黑白两片天地。几个小孩在村里的巷道之间玩“打死救活”的游戏,追逐着一路叫嚷,引来一阵狗吠。不久,云泽家的房子也沐浴在辉光中了,屋檐下却仍然是一片黑暗。门前的石凳上,云泽和父亲一边一个,对坐着,没有任何言语。父亲抽烟的砸吧声,依旧缓慢而悠长地响着。母亲坐在最下一级台阶上,抱着膝,一动不动地望着人家的墙壁夹着的院门外道路,仿佛是睡着了。夜,也还在漫长……

收到通知那天,又冷缩了云泽的许多高兴。虽说他考的分数不低,可他学的是文科,学生多,招收的学校少,分数也就相应地高,他只被录取在安顺师专中文系。后来想到读师专费用低,又还有补贴,跟高中没多少差别;要是在外省读,自己家如何支撑得起!这样一想,他才平静了少许,丢下通知,一路打听着朝四敏家走去。

四敏家住在夜郎湖边一个山坳上,密林中寨子的最高处。偌大的屋子配上砌了低矮石头围墙的院子,却只有她跟母亲住,哥哥嫂嫂在外地上班,家就安在他们上班的那个镇上。四敏没有在家,屋里只有她的母亲,正坐在堂屋里的一条小板凳上剥毛豆。堂屋里有磨、有堆、墙壁上还挂着几个竹篾做的簸箕。她招呼云泽坐下后,云泽也赶紧移到她的身边帮着剥豆。云泽刚见面的时候就说他是四敏的同学,四敏的母亲似乎并不相信,一边剥豆一边疑惑不断打量着他。

中午,四敏回来了,穿着短裤,拖鞋,啪嗒啪嗒由侧外面走来。腿是粉白的,健壮着,没有一点骨形,一点儿也不像湖边长大的人。她穿过院子,来到门前,看见云泽坐在堂屋里,没有惊奇,只是抿唇一笑:“听说你考上了师专?”消息怪灵通的。云泽嗯了一声。四敏的母亲此刻方才知道云泽考上学校,看云泽的眼光不再完全是好奇,还加上了一些敬重,配上无数的关爱。至于云泽欺骗她说是女儿的同学,她并不怪罪他,因为男女朋友之间,初次去对方家,这个年纪,这是最好的借口,也是那个时代的特点。四敏瞧了云泽一眼,就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片刻后走了出来,已经换了衣服。穿了条白色长裤,黄色T裇。云泽觉得这种装扮在这样的季节里,于四敏倒是很适合,为她增色不少。云泽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考上师专的?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四敏咪着眼,有些俏皮地说:“猜的呗。”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她一定托人打听过了。云泽不由一阵愉快,望着四敏微笑着。

女人不知道为什么,女儿有了男朋友心中总是一种愉快的感觉;要是没有,那就会有一种落寞,仿佛为女儿的孤单难过似的。四敏的母亲在一旁看到女儿同云泽的神色,心中肯定了刚才的猜测,不仅心里一阵愉快。

傍晚,四敏和云泽到夜郎湖边散步。青绿的山夹着秀丽的湖,蜿蜒而来,又逶迤而去。山腰上很多地方有一片片的树林;靠近湖水处还有很多竹林。竹林下,清澈的湖水能看见深处的游鱼。湖中有条小船,船上,一个渔人戴着竹篾的斗篷坐在夕阳下垂钓。青山、树丛、竹林倒映在湖里,随湖水荡动着,夕阳伴着彩云不时穿梭其间。

云泽没有往日见四敏时的激动,默默地走着,半天了才冒出一两句话来。四敏疑惑地斜睨了他一眼,也自我想着心事。

穿过一片竹林,踏上一片绿茵茵的草地,四敏揪了根茅草衔在嘴里咀嚼着,闲闲地说:“以后我们不能继续往来了。”“为什么?”云泽问。四敏略一沉吟,说道:“有人来提亲,我母亲答应了。”云泽忙问:“那你怎么想呢?”四敏说:“那人我见过了,长得挺帅的,也很诚实,家境又好,所以我同意了。”云泽立住了,瞪着她的背影说:“那我呢?”四敏叹了口气,回过头来道:“人生嘛,不就是这么回事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至于你嘛,考上了学校,以后会找到个比我更好的。”云泽急了,霸道地说:“不行,你只能嫁给我!”四敏笑了,心里说:“我等你几年,到时候你变心了怎么办?”口里却道:“我想过了,还是选择他好,以后不用操心。”云泽几天来的犹豫瞬间烟消云散,没考上好学校的失意又参与进来,心里又急又怨又妒,粗鲁地一把抱住四敏,把她逼到一棵大竹子上去,在她的颈项上狠咬了一口,高声叫道:“你是我的,知道么!你只能嫁给我。”四敏尖叫一声,却又推不开云泽,忙嚷道:“快放开我!你疯了,这是我的家乡,你这么做,叫别人看见了我怎么见人!”“我就要别人看见。”云泽说着,把四敏搂得更紧了,发泄似的在她的脸上粗鲁地胡乱吻着。四敏这下真的慌了,忙急中生智,叫道:“我妈来了!”云泽虽然嫉恨,却也还有所顾忌,连忙放开她回头四望,却不见有来人,只有湖中央的那个渔人依旧埋首垂钓,心无旁骛,这才知道中了四敏的计,便想再次搂过她来。四敏这下有了戒备,跟云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再让他得逞。云泽追不上四敏,只得用言辞打动她:“你等我几年,我毕业后分了工作,有了钱,租个铺子给你开。我上班,你做生意,有什么不好?找个没有知识的,即便有钱,那日子好过么?”四敏心里高兴,口里却说:“可大人并不这么想,她要的是眼睛看得见的幸福。”云泽道:“我回去就跟你母亲说,以后我能给你幸福。”四敏忙说:“你可别唐突,让我再考虑考虑,想好了我自会跟她说。你一说,事情就更危险了:她知道了我们的关系,一定马上逼着我结婚,那岂不是帮了人家的忙……”

夕阳下山了,弥散如火的晚霞在湖里铺张开来,湖面成了璀璨夺目的一面大镜子。山的一面昏暗,一面金黄,相对着,互相映衬:一切仿佛都融进童话世界里去了,有一种飘渺的不真实感。湖边,云泽和四敏还在一前一后,依然那样不紧不慢地走着。云泽的嘴里衔着根草,不时跟前头的四敏说句话。四敏将手反剪在身后,走走停停,不时抬眼望望波光粼粼的湖面。他们身后的沙滩上,迤逦了四行深深浅浅的足印……

红霞慢慢地暗下去了,转而变为淡紫、淡蓝、淡青……暮色四合了,人同四围一起,全溶进了夜的帐幔中。

第二天,四敏送走了云泽,回到家门口时,正要走进屋里,母亲叫住了她。母亲坐在门口辫辣椒,埋着头,像是不经意地问:“他是你的男朋友吧?”

四敏的脸有些红,叫道:“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么,他是我的同学。”母亲侧过脸瞟了她一眼,嘴角挂着一丝微笑,毋庸质疑的微笑。母亲几十岁了,过的桥比四敏走的路还要多,难道还看不出女儿和云泽的关系来么?更何况四敏是她的女儿,从小看着长大的,她的反常之处,她多多少少是有些知道的。不过她没有把话说下去,而是趁机规劝女儿:“回去读书吧,补习一年,明年考个好学校。你瞧人家,一个个考走了,离开了农村,离开了农业——现在不读,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这话触动了四敏,她愣了一下,走到自己的房间里,躺在床上想着。母亲的提议她不是没有想过,特别是云泽上了大学,更加动摇了她不读书的誓言。哪个女人不想夫妻比翼齐飞呢!四敏还担心她和云泽各自在不同的道路上走远了,拉大了彼此之间的距离,以后在一起的希望变得渺茫起来。不知为何,以前她还在犹豫,决定不下是否跟定苏云泽,现在却没有半点踌躇,不知是间接的受到大学的诱惑呢,还是被苏云泽把心偷了去,或许,是自己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认为他会实现自己的理想吧。可一想到学校里那枯燥的生活,难挨的岁月,四敏就害怕不已。自己基础差,补习一年不见得就能考上学校。想到这里,又打消了读书的念头,心想不读书不见得就过得比别人差,以后努力,在其他的方面去发展,同样会出人头地的。再说苏云泽还需要资助呢。现在他上大学了,费用也会多些,不能再像高中一样寒酸了,那样的话,自己脸上也无光……四敏经过这样一分析,自己说服了自己,遂永远地打消了读书的念头。

后来四敏想到母亲那意味深长的微笑,想母亲已经知道了自己跟苏云泽的关系,并且不反对跟他来往,不由地得又高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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