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那天,四敏陪云泽在校园里转了半天,同云泽报了名,就一同来到街上。她在老大十字那幢大楼的商铺柜台里给云泽买了一口小方格黄点皮箱,一整套衣服,还有内衣、蚊帐。云泽虽然阻挡着,还是买了,在四敏付钱的时候,站在一旁脸红红的。他不是吃惯软饭的人,对别人为他付出了钱,内心里有一份羞愧——虽然这人是他的女朋友,但毕竟还不是夫妻,不能坦然接受。
云泽和四敏大包小包提着刚买的东西回到宿舍里,铺好床,就有几个住在这屋里的人也陆续进来了,其中也有云泽以前的同学。大家互相介绍询问了一番。云泽说四敏是他的女朋友,大家就拿他们俩开玩笑。四敏不是经历过这种场面多的女人,红着脸同他们对说了几句,感到力不从心。云泽是个不善言谈的人,帮着说了几句,还是对付不了他们,只得逃了出来,到街上找了个馆子吃饭。
“这些人怎么这样没有礼貌?”四敏边吃边说。云泽道:“学生都是这个样子的。”“开玩笑也得有个分寸啦!大家刚进校,初次见面怎么就随口乱来?”四敏不满地说。云泽耐心地给她解释:“这些人里也有我高中的同学,比较熟的,说笑贯了。再说,学生中有女朋友的不多,谁家女朋友来了,大家凑进来说说笑,也是一种友好的表示。”四敏不语,心里却不以为然,认为那些人放肆。“只有你才友好!”她在心里不满地埋怨云泽。
再回到宿舍里时,本室的人都到齐了,还多了个女人,是个白里俏的时髦丰腴女子,眼睛水灵灵的,含有万种风情,睃人一眼会惹人长久地相思;脸上的脂粉把满室都熏香了;脖子上带着条金黄的项链;薄薄的衣衫也束缚不住她的身子,胸脯不耐烦似的像要从里面蹦出来。她赖在男朋友的床上,旁若无人地和他揪揪掐掐,高声调笑,激情之时还捧着男朋友的脸亲上一口,仿佛屋内的人都不存在。云泽和四敏走进去时,她拉开蚊帐探出头来瞧了一眼,就缩回去了。她的男朋友叫张威,也是云泽的同学。张威坐起来跟云泽打招呼,说不上几句,他的女朋友就把他拉了回去,透过薄薄的纱帐,仍然能够看见她不容分说把张威推倒在床上,还防他逃走似的把一条只穿着肉色丝袜的性感大腿压在他的身上,侧着身子,撑着头,俯视着他的眼睛格格地笑着。四敏坐不住了,悄悄揪了揪云泽的衣襟,睃了他一眼。云泽会意,跟四敏走了出来。
街上,四敏和云泽在人行道上默默地走着,半天才说上一两句心不在焉的话,心思全在别处。路灯远远地相隔着,灯光无精打采的,地上一片昏黄。偶尔才有两三个路人匆匆走过,一忽儿就远去了。
四敏的亲戚家住在四建司菜场的一个小胡同里,楼下没有路灯,黑灯瞎火的。四敏抓住云泽的衣服,二人扶墙摸璧来到楼下。云泽立住了,说:“我不送你了,你自己上去吧。”四敏说:“不上去坐坐么,都到这儿了?”云泽犹豫着说:“夜深了,一起进去人家会说闲话的,明天再见吧。”“那……随你吧。”四敏拉过云泽的手,似乎踌躇了一下,最后身子还是贴了上来,搂着云泽,给了他一个很轻的吻,再次拉拉手,就转身上楼去了,脚步声转来转去的,似乎一直在走着,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云泽转身往回走了,一点踌躇也没有。路上,他一直在回味着刚才的那一个吻。这是四敏第一次主动地吻他,可是他高兴不起来,初进校的新鲜和对四敏的感激也渐渐淡了下去,化为朦胧的轻愁,幽幽地笼罩着他。他的脑子里满是张威的女朋友的影子。她的吻,她口里呼出的热气,她的脂粉香,仿佛全都落在他的脸上。那娇腻腻的笑声在他耳边荡漾着,挥之不去。云泽理想中的恋人就是这个样子的。自从十六七岁开始对异性有了好感之后,他对未来的恋爱和婚姻就有了一个成轮廓的念头:那永远是一个丰腴而性感的女人依偎在他怀里,和他调笑——当然,那女人不像张威的女友那样轻佻,那样不分场合。婚后生活是浪漫而幸福的,虽有小吵小闹,但那等于菜里的辣椒,辣是辣,可是爽口……
也许是刚开学,有喜庆的缘故吧,校门口,大红灯笼高高地挂着,灯光透过红布照了出来,把地面和周围的一切也变成红色的了。宿舍管理室里,干瘦的老校工势利地打量了云泽一会,才慢吞吞地走出来给他开门,钥匙链刮在铁门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在这宁静的夜里传出去老远,整个校园里仿佛都能够听得见。他仿佛没有听见云泽的道谢,板着脸,漠然地关上大铁门,上了锁,就缩进他的窝居里去了。从那监视过往行人的小窗里,云泽瞥见里面还坐着个老太婆——也许是老头的婆娘——电视的光花花绿绿的在她的脸上和墙上不断地变换着,看起来有些古怪,有些恐怖。她木着脸问了句话,老校工仿佛骂了句什么。云泽心里哼了声:“看家狗”,便向宿舍那边去了。
寝室里的人还没有睡,全躺在床上诅天咒地,笑骂着自己,发泄着对生活的不满。有人说毕业那天要把所有的东西烧光了才走;有人说——那仿佛是张威,“等我毕业后,第一件事便是将女朋友休了。现在没办法,先将就着,否则三年难熬啊……”有人说,“要是——”云泽进来,大家才停止了假设,问他可是从女朋友住的旅馆里出来,还打趣他为何还要回来,留在那里多好!“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就全在今天实现了。有人讥笑说这话的人老土:“都什么时代了,云泽跟她认识几个月了,还没‘花烛夜’?”听口气,他们刚才谈论过云泽了,否则是不会知道云泽的这些事情的。准是张威告诉了他们,其他人是不了解云泽的。那人反击:“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么,见到女人就要把她抱上床……”这两人像来自同一学校,不然,刚认识的人说话口气不会这么尖锐。张威侧身躺在床边,左手支撑着头,望着云泽说:“云泽,要是你跟你的女朋友打架,你也许不是她的对手呢,你看她多强壮!”别人立即嗤之以鼻:“一点手段都没有,要来蛮的?带她去看录像不就行了么!”有一个说:“何必这样多此一举呢,女人她又不是不需要。只要她喜欢你,她什么不肯付出?最多也就是半推半就而已——甚至你还没这想法,她就想了。”说得他好像阅历过无数的女人,对女人生理、心理完全了解似的。张威分辨道:“我说的是日常生活中的打架,不是你们说的那事——”“张威跟他老婆一定是她先动手的——对不对,张威?”一个瘦小而黝黑的同学听人家这么说,便扭头向着张威问道,引来一阵笑声……
云泽没有参加他们的讨论,应酬地笑了几声,就上床躺下了。张威的话听起来是那样的刺耳。平常形容女人身体好用的都是柔美的词句,很少有用“强壮”的,云泽不免耿耿于怀,不是恨张威,是恨自己,恨自己怎么会认识四敏。可是当他仔细地回忆起四敏全身的每一个部分,又觉得四敏虽然不是美女,可是也不丑。胖是胖了些,但是不难看。尤其是身材高大。不是有句话叫做“五大三不粗”么?个子大的女人,什么都来得,生活中不必求人下气的。另外,四敏虽然缺少浪漫,却并不是死板一块,还是充满激情的。那天在录像厅里,她的反应是如此地强烈,把自己的肩膀都咬出血了。再说她这么钟情于我,已经是很难得的了,多年来,有哪个女人肯向自己抛来绣球?身上这被套,床上这纱帐,还有箱子里的衣服、鞋,哪样不是四敏买的……云泽转而想道:至于未来,走着瞧吧,张威的女朋友不是也没工作么?再说四敏这样的人可靠,贫富都跟自己。张威那样的女朋友,一旦你穷了,处于困境中,她还会那样对张威么?恐怕早就投入别人的怀抱,把前男友忘得一干二净了。说不定在认识张威以前她就这样对待别人了,甚至现在背着张威也还在跟别人勾勾搭搭的。这些四敏都不会……这样想着,云泽才慢慢地从颓废的情绪里走出来,略为宽心地睡着了。
大学生活是轻松的,尤其是云泽读的专业,书上的东西都是以前学过的,现在不过讲得细了些,观点也还是那一套。开始时云泽新鲜,怀着崇敬的心情听了段时间,后来就懒惰下来,无心去听教授们念书了。每天上课,他总是带着本书,老师在台上讲的时候,他就在台下埋着头,默默地看着。见得多了,有了些心得,到图书室借书,若是当代中国的人物传记,非得是外国人著的才读,中国人著的望了都生厌。小说倒是读了不少,囫囵地读。文学这东西,有些慧根的人看了,幻想也会多起来,云泽每天晚上就提起笔来乱写,不过写得最多的是日记。他也曾幻想过有朝一日靠这东西吃饭。闲暇时光,别人常邀上他一起上街,到大街上去看美女。云泽那个时代的农村,女人们没钱,也没时间去化妆打扮,要看美的赛会,只有在城里,那里才是女人们争奇斗艳的场所。云泽看得多了,看花了眼,胃口也高起来,更瞧不起四敏了,可是不敢说出来,四敏是他的恩人,现在还需要她的帮助,开不了口。可从此两人在一起时,亲热少了些——云泽压制着自己的情欲,没有越过那条界限。倒是四敏热情了不少,常常主动和云泽缠绵。
渐渐地,天冷了,外面的人少了起来。学校宿舍后面的那些高大乔木的叶子不断地飘落,就像是一些巨大的花瓣,微风拂过,便在地面上翻滚着,向角落里不断地集拢。宝塔那样的松柏的针形树叶也变成了深绿,就像青年人进入了中年,深层了好许。街上稀少的行人揣着手,缩着脖子,匆匆地来去,不再满街溜达了。到衣服穿得最多的时候,那个学期也就结束了。
寒假里的一天,四敏来到云泽家。一家人吃过晚饭,云泽的爹妈就到父母的老屋里去了,云泽的弟弟云龙和妹妹云青也去人家去看电视,留下四敏和云泽坐在火坑边。四敏告诉云泽,她想去广东打工。“为什么?”云泽有些意外。四敏拿根树枝拨弄着火,望着橙红的木炭,慢慢地把她的理由说了出来,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去代课本来就是不情愿的,不过是母亲想让我吃些苦,懂得生活的艰辛,以便让我重新回到学校读书,奔自己的前程,又不至于忘了所学的东西。现在已经决定不读书了,还在那儿呆下去干嘛呢!一个月才两百块钱的代课费,够我们生活么!出年我到广东那边去,进个好厂,每月的工资我寄一部分给你做生活费,余下的我存起来。打几年工,你毕业的时候我才回来,用我存的钱结婚,做生意,你说好么?”云泽沉吟半晌方道:“一定要去那么远么,不可以就近在城里找点事做?这样我们见面也方便些。”四敏道:“在这里做事的待遇你又不是不知道,和我代课有什么区别?做生意嘛,既没本钱,又没经验。”四敏说着,还安慰起云泽来,“我难道不渴望每天跟你呆在一起么?可是想到未来,我只有狠下心来离开你,远走他乡。云泽,三年不长,很快就会过去的,到那时我们就不再分离了。”云泽不语,眼睛怔怔地看着四敏。四敏一笑,丢了木棍,拉过云泽的手紧紧地握着,望着他的眼睛。云泽愣了愣,嘴向四敏的脸上吻去。四敏急忙将头一偏,躲开了,顺势伏在云泽的膝上。一时谁也没有再言语,静听着火坑里木柴燃烧时发出的爆裂声。橙红的火光一浪一浪冲上来,在他们的脸上心神不定地变换着,就像电影里人物的回忆:影像淡下去了,却并不完全隐去谁,过去的依旧一幕幕在人物的身上闪过—一切都如烟似雾般的不真实,就像梦。这梦一直演绎着,什么时候断了也不知道。
分别在即,云泽和四敏格外珍惜起这段时间来,你来我往,不亦乐乎。后来干脆到哪儿都一起去,俨然是一对小夫妻。四敏的母亲开始很喜欢云泽,后来渐渐地淡了,冷了下来,云泽再来,就不见她有好脸色。
一天下午,云泽刚走,她就把女儿叫到面前。四敏见母亲脸色漠然,猜她要说到云泽和自己的事情。果然,她什么铺叙也没有,就直接斥责道:“你知道苏云泽家的底细,为何不跟我说呢?我是你妈。”四敏糊涂道:“什么底细?”母亲说:“我打听过了,苏云泽的底下有弟妹,上头又还有爷爷奶奶,母亲又是个疯子。他的高中都是靠举债读完的,这样的人家是个火坑,你还睁着眼睛往里跳!”四敏不以为然:“我嫁的是人,又不是他的家庭。”“以后你不过日子了么?”她母亲动了气,想是为四敏不告诉他苏云泽家的情况而不满。四敏反倒劝慰她母亲:“只要人有出息,什么不可以改变?别说我长得不美,就是美,嫁了个有钱人家,可他不成器,三年五载就把家当败光了,又有何好!”母亲叱道:“我喝的水比你吃的饭还多,什么没见过?别说苏云泽长着一双吊稍眉,下弯嘴,不是有福之人;就算他以后有工作了,有几个工资,他的那个家可是个无底洞,能填满么?”四敏不服,辩道:“你别以貌取人。他毕业后分了工作,我就去做生意,我不信日子过得就不如别人。”母亲冷笑道:“他的那点工资,你还想做生意?”停了停,变换了语气,拉长声音规劝道,“从前嫁人要是嫁了个干部,那可是出人头地之事。现在时代已经变了:一般的干部就领那点干工资,生活拮据得不得了,还不如城里卖菜的人。女人们也都不再羡慕他们了。你瞧瞧我们身边的这些人家,夫妻二人也没工作,可人家理起点事情来做,收入多么好!过得比谁差?再瞧瞧你哥哥,算是能干的了吧,又还有一些外水,可他两口子买房子除了贷款还不是要我支持!所以啊,擦亮你的眼睛,大小姐!”“我不靠他,靠我自己。”四敏执拗地说。“靠你自己!拿什么靠?”母亲责问道。“我去打工,赚做生意的本钱。”四敏这时才把心中的打算说出来,还赌气似的补充说,“过了年就去。”“什么?去打工?”她母亲惊诧不已。“是的,去打工。我不信除了男人我就闯不出一条路来。”四敏的母亲气得发抖,指着女儿:“你敢!”四敏负气地站起来,丢下一句:“我偏要去!”把门一摔,气冲冲地走了。
四敏的母亲坐在炉火旁,气过不休,心里恨道:“哼!长大了,不需要老娘了,竟敢顶撞起我来。那工是好打的么?背井离乡的,还要看别人的脸色行事。弄不好三两天把你撵出来,那时讨口无路……”气愤愤想了半天,却也没有办法,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靠在沙发上望着窗外出神。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重重沉郁向大地压下来;风飒飒地吹着竹叶,卷起烟管里冒出的青烟,把它斯成一绺一绺的撒向四方……
四敏的母亲虽然恨女儿不听话,可是并不敢强迫她服从自己的意志。四敏是她的女儿,她是了解的。她不赶她爹,相貌脾气到跟自己小时候一模一样,逼急了怕适得其反,只有寻机借题发挥,规劝一两句。这时四敏要么静听不语,要么便不耐烦地离去。她也没办法,只希望女儿说的是气话,不真要出去打工。这里穷乡僻壤的,出去打工的女人很多都嫁在了当地,不再回来。她就这么个女儿,万一她出去了,碰到个喜欢的人,在外面安了家,想念她的时侯都不能看上一眼。
过了年,到了初六日,四敏冒着严寒到了云泽家,一来叫云泽送自己到安顺上火车,二来给云泽送些东西去。这一走,至少要年底才能回来。
一家人吃过饭,坐在柴火边说笑了一回,云泽的弟弟云龙和妹妹云青到邻居家玩去了,夜深了也没见回来。云泽送四敏去自己的房间睡,坐在床边陪她说了一会儿话——当然少不了亲热一番。云泽兴起,回堂屋关了灯,蹑手蹑脚走回四敏睡的屋里,轻声对四敏说:“我同你睡。”说着,不等四敏反应过来,早已上了床,钻进被窝里一把搂住四敏。四敏不愿意,无奈云泽已经上了床,又不忍心叫他回去,只能防着他一点,遂警告道:“那你可得守规矩。”云泽连忙称是。
话虽如此说,可人毕竟是人,不是神仙,难免会有杂念,何况他们正是二十来岁,最思春的年纪,如何控制得住!却碍于隔壁屋里有父母住着,分隔的篱笆墙又不太隔音,不能过于放肆,只得用手和嘴代替语言,拼命安慰对方。云泽把持不住,拉着四敏的裤子往下拽,把裤子褪到了腿弯。四敏清醒过来,扯住裤腰叫道:“不能这样!云泽,不能这样!”云泽抬举头凑到四敏的耳边,气咻咻叫道:“我爱你,四敏。你这一走不知几时才能回来。我想你,难熬啊!”四敏说:“可要是怀孕了怎么办?那我连工也打不成。结婚嘛,你又还在读书,再说也没有钱。”云泽忙说:“明天到安顺后我买避孕药给你吃。”四敏说:“那不行,我听有些妇女说那不保险。”云泽不依,强行缠着四敏要遂了自己的愿。四敏也差点就任由他了,可最终还是坚持下来,没让云泽越过那条防线。
夜,并不太平,凄风苦雨下了一夜,还夹杂着细小的雪珠——这可是大雪来临前的征兆。屋内,四敏和云泽在床上你侵略我防御地折腾了一夜,拉锯战也打了好几回。
天亮前,果然下起了大雪,鹅毛般铺天盖地而来,等到人们从梦里醒过来,开始一天生活的时候,雪已经把大地捂得严严实实的了,树枝也披上了一层厚厚的上装。村里几乎没有人影,全都蜷缩在家里不肯出来;连狗也不知踅到哪个角落里去了,看不到它们那毛绒绒的身影。往日惯常的声音也没有了,庞大而又细密的簌簌声取代了它们:世界沉入了一个洁白的梦里。
下午,云泽家的门在飘飘落雪中打开了,全家人送四敏出来,云泽背着四敏的包裹走在前面,四敏同云龙云青走在中间,两位老人默默地跟在后面。云青代替了父母,絮叨着叫四敏在外面要注意些什么。
到了村口,四敏劝住了四人,叫他们回去,说大雪天里,万一冻着了那可如何是好,有云泽送他就行了。他们也就站住了,嘱咐了几句,伫立在大白杨树下目送二人行走在白茫茫的大雪中,雪地上留下了四行深深的足印,沿着山路消失在小山的那边。那钻天的大白杨,犹如一个撑着大伞的巨人,也在送别四敏。
云泽和四敏踏着雪,顶着风,迤逦而行,走了四五里大路,来到公路旁,站在那儿等候过往的客车,偶尔也说上两句话。要说的话太多,可昨晚都说过了,现在能说的,不过是补充一两句而已。那雪下得更紧了,凌空飞舞着,恣意地肆掠。云泽和四敏执着手,相互依偎着,吸起对方的体温,茫然地望着远方。
白茫茫的地平线上终于传来了汽车声,给人一阵安慰。云泽和四敏则头望去,只见风雪中的天尽头,一个蓝白镶嵌的东西,仿佛大甲壳虫般喘着气,在雪地里缓缓地爬行着。这东西不管天气,也不管人的心情,缓缓地,由着它那性子,有气无力地爬着,好半天才来到云泽和四敏的面前。云泽和四敏拍去身上的雪花,上了车,才暖和了些。关上门,大甲壳虫又蠕动了,慢得出奇,平日里半个小时的路程,今天却走了一个半小时,才到了安顺。
下了车,又坐了趟中巴,方才到了火车站。买了票,二人坐在候车室里等车。候车室里挤满了人,充斥着蓊郁的人气和厕所里传来的尿骚味儿,躺着站着的人也大都默默无言,为未来的不可捉摸而惶恐着,又仿佛是沉思一般。四敏凝想片刻,突然下了决心似的拉过云泽的手,注视着他的眼睛说:“云泽,我不在你的身边,你可别辜负我,做出对不起我的事情。我悖逆了我妈,偷偷离开家,是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将来——”话未说完,她乘坐的那列火车就进站了,候车室里的大喇叭随即低沉地叫了起来,通知旅客检票上车,声音在空气中回荡着,震动着大厅里的一切。云泽连忙提起四敏的行旅,拉着她挤进人群中,送她到了站台上。年后出门的人太多,四敏在人丛中拼命往前挤,也就没有机会把未说完的话嘱咐云泽。
这是一列特快,在小站停留的时间短,才过了几分钟,就载着四敏冗长地鸣叫了一声,吐出一口长气,朝白茫茫的天地间蜿蜒而去,不一会儿就消失了。
云泽在站台上伫立了很久,直到脚麻木了,方才吁出一口长气,返身走了。四敏这一走,云泽心里乱糟糟的,既有希望又有失望;即是一种解脱,又是一种失落……种种滋味,一时之间全涌上他的心头。
云泽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云龙和云青不知到哪里去了,只有父母坐在火坑边烤火,屋里充满了皮烟和柴火的难闻气味。云泽撮了个树墩,也在火边坐了下来,拿起一根柴禾,在灰里胡乱拔着。父亲砸吧着烟说:“四敏这孩子,出去干啥呀,家里又不缺吃穿,好好地教书不好么?”云泽怨恨地瞪了父亲一眼,把柴禾掷进火坑里,站起来走进了自己的房间。他躺到床上,心里恼怒地对父亲说:“还说呢!不是为了我,她会背井离乡到那老远的地方去么?都是你们,你们供不起我读书,要人家四敏来资助。哼!如果不是你们,不是这个家,我会去读师专么?我会跟她在一起么……”云泽的父亲可不知道,四敏这一走,还是瞒着家人的,所以才从这里动身。她母亲还以为像她说的那样,是到镇上的哥哥家玩去了呢!云泽恼了半天,心又软了下来。父母为了这个家辛辛苦苦地操劳了半生,却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四敏来了也还穿着那件补疤摞补疤的厚棉衣,为自己撑面子也不能够。父亲何尝不希望家里条件好点呢!可他只有这点能力,这种条件,也只能做到这些了。求菩萨么?起何作用?连心灵的安慰都不能够。他也知道他对不起云泽。云泽从小听话,董事;不光成绩好,还是家里除自己外的主要劳动力,农忙时节,家里一半的活是他做的。要不是这样,他会考上好一点的学校。所以他怀着深深的歉疚,对云泽的决定从不反对,总是尽最大的努力做到自己能做到的一切。他难过、痛苦的时候总是吧嗒吧嗒地砸吧着旱烟,并不是真的麻木了,是痛恨自己,恨自己无能。这是一个无奈的男人的无奈。女人无能,能被世人接受,男人则不。所以男人才被叫着男人——难做人。
想到悲酸处,云泽禁不住流下了眼泪。他对不起父亲,不该用那样的目光瞧他,不该生他的气,不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