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周,四敏回到学校里,不知为什么心里起了涟漪,层层袭来,搅扰着她,内心再无一个宁静,老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上周末的经历,想起苏云泽的一颦一笑;他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娓娓地诉说着。每天下午,四敏常常一个人躺在床上,从窗口望出去,看着天边的夕阳缓缓地坠入西边的黛色远山之下,默默地沉思着;雨天也这样,连平时最爱听的雨水叩击铁桶的声音似乎也听不见了。课间还老是发呆,惹得同事们尽拿她开玩笑。那个女同事猜到了原委,取笑她道:“这么不经逗啊!跟我去了趟一中,把心都丢在那里了。”四敏听了,红了脸追着她打,一边嚷道:“谁瞧得起他呀,你看他那个笨样!”是的,在四敏心里,云泽跟理想中的男朋友相差得很远。理想中的男朋友高大、英俊而且强健,家庭虽说不算是最好的,却也是小康之家——不愁吃,不愁穿。而那个叫苏云泽的小子全不具备这些,特别是他的家庭,他忌讳甚深,不大提及,更不知怎样。思索了几天,四敏下决心不再去一中,不再见苏云泽,就让那一切永远成为过去,成为记忆中的一幕吧。
决定下来,四敏的心里放开了些,又找回了以前的自己。
可是到了周末,当她在公路边等车时,鬼使神差地,买了去县城的车票。
下了车,辗转着爬了一截长长的各种石头或者红砖老屋挟持着的两米来宽的石砌台阶,又走过校园高墙外一段平坦的水泥大道,到了一中门口,四敏却又踌躇起来,甚至懊悔自己的冲动了。可是为时已晚,已经没有回去的班车了,只得咬了咬牙,踏进了那盘花绿漆的大铁门。她赶路似的,匆匆地爬着那无数的,似乎永远也爬不完的台阶,两旁的参天古树也没能引起她的注意,上上下下的学生她也没瞧上一眼。她知道苏云泽住在山下的亲戚家里,上周听苏云泽说过,可是她没去过,不知道在哪里,只好到原来见到他的宿舍里去找他。她心里盘算着:应该会有同学知道苏云泽的亲戚家住在哪儿。
那间宿舍里只有两三个学生:有的坐在床沿上端着亮白色的饭盒吃饭;有的躺在床上,被子当枕头靠着——一边聊着天。四敏敲门进去后,躺着的赶紧坐了起来,吃饭的也侧过身子。等知道四敏的来意后,他们告诉四敏,苏云泽还在教室里看书,四敏又问询着找到了他的教室。
暮色已经四合了,夜色越来越浓,教室里却还没有开灯,显得有些昏暗。几个学生稀稀拉拉地坐在里面,一个离一个很远,看不清谁是苏云泽。四敏正在踌躇,不知是否应走进去,却见前排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穿红方格夹克的女学生抬起头来,如释重负般吁出一口气,看了一眼屋外的昏暗天色,便胡乱收拾起书装进书包,推桌子展板凳走将出来。背带很长,书包一直垂到她的膝盖处,拍打着腿啪嗒啪嗒着响。四敏来不及琢磨她这样背书包是否舒服,只忙着趋前一步,怯生生地问她:“请问,苏云泽在里面么?”还不忘加上一句“我是他的妹妹。他要是在,麻烦你给我叫他一声。”那女生未及多想,回头便向教室里高声唤道:“苏云泽,你妹妹找你。”声音清脆悦耳。说完,便踢踢橐橐下楼去了,书包拍打着腿的声音一路伴随着。
“我妹妹?”教室里传来熟悉的疑惑自语声,随即苏云泽走了出来。他看到的,是四敏脸红红地站立在走廊上,正微笑望着他。他很是意外,不觉怔了一下,但随即惊喜地叫了起来:“是你么?”四敏望着苏云泽那兴奋的脸,踌躇、狐疑一瞬间烟消云散,忙扯谎说:“我来城里玩,没想到玩过了头,没赶上回去的班车,只好来找你,打搅你了。”
兴奋中的人是不会留心辨别别人话语的真伪的,云泽让四敏等一下,他心情紧张而又愉悦地返回教室里快速地收拾好书,方才走出来把四敏带到了他的住处。
他住在一中下面的半坡上,房屋密集的一幢灰白色四层楼的楼顶。宽阔的楼顶上,极不相称地建了一间小小的、七八个平方的屋子,就像是看护这楼面的哨所,其余的都空了下来,什么也没有,倒是一个学习的好地方。云泽给四敏倒了杯水,问她:“去了什么地方?好玩么?”四敏调皮地笑道:“不告诉你。”苏云泽也不深究,只说:“你一定饿了吧,天都快黑了,还走了这么远的路?”四敏这到不想撒谎,不想委屈自己,从实说:“饿了。”“那你等一下,我这就去打饭来。”云泽说着,拿上两个饭盒,出门下楼去了,那轻快的脚步声都能听出他的兴奋。
四敏坐在床沿上,打量着屋里的一切。小小的一个屋子,面对面摆放着两张床。一张床上的被单、被套是新的,另一张床上的则是陈旧的,洗得发白。四敏猜想陈旧的那张床应该是苏云泽的,不由地长长地吁了口气。两张床的枕边,都码着一大堆书,成长方体靠墙放着。窗下有张黑色的可以搭脚的老式书桌——这显然是主人家的——桌上有本摊开的英语书。门旁放着一红一绿两个一样大小的塑料盆。盆上面的墙上,塑料绳子上搭着两块洗脸帕。一只敷满了灰尘的电灯从天花板上吊下来,孤零零挂在房间中央,更增添了小屋陈设的简陋……
云泽去了好半天还没有回来,四敏独自坐在屋里等着他,心里莫名地有些焦急。夜色更浓了,从窗口望出去,山下的小城朦胧起来。远处有车经过,车灯射了过来,照到窗玻璃上,屋里瞬间亮得发白,让人炫目,四敏忙伸手遮住眼睛,挡住了那刺目的白光。不过才一刹那间,那灯光就掠过去了。暮色,似乎又被那探照灯般的灯光带走了许多,一切显得更暗了。楼下的小巷里有人走过,鞋声由远而近,啪嗒啪嗒响着——是男人的脚步声,一忽儿就远去,没有了,四周重又安静下来。夜色从窗外涌了进来,层层地包围了四敏,她的心不禁惶惑起来。
有脚步声由远而近,爬上楼来,门被推开了,苏云泽抱着两个铁皮饭盒走进来,将饭盒放在桌子上后,拍拍手说:“我们这儿的生活很清苦——来,将就着吃点,等以后我有钱了请你下馆子。”四敏说:“你我都是穷人,难道还会挑嘴么!”说着端起一盒,打开盒盖,拿起小瓢吃将起来,边吃边问道:“我来了影响你看书么?”“不影响,不影响,我正想放松一下呢。”云泽忙说。四敏瞟他一眼,说:“你愿意陪我玩么?晚上我们到哪儿去呢?”声音细小得差点连自己也听不见。云泽蹙眉想着,一边说:“也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不知为什么,他突然笑了起来,看着四敏道,“不过有你陪着,我那儿都愿意去。”四敏的脸红了起来,忙低下头,一时之间不敢看云泽。云泽想了想,又说,“要不我们到烈士墓去坐坐吧,那儿迎风,又有树木,凉快些。”四敏想了半天才说:“那儿不好玩,干坐着也没意思,不如去看录像吧。”其实她是害怕遇上苏云泽的同学,她不想被人家当成是苏云泽的女朋友。
录像厅里黑兮兮的,屏幕上不断地发出光怪陆离的色彩,把屋子也变得光怪陆离的,充满阴森恐怖之气。云泽拉着四敏的手,扶墙摸壁往里走,借助屏幕上的闪光,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个空沙发。这个录像厅像是专为恋人们设计的,包厢的四周做得很高,相邻的人互相看不见,自成一个小天地。他们面前的这个位置一片狼藉,沙发上、地上满是葵花壳和口香糖包装纸。云泽用手打扫了前人留下来的战场,和四敏坐了下来。
正在放映着的武侠片不久就完了,录像厅里安静了不少,不在满是那尖利的喝叫声,让人心里一宽。接下来放映的是一部艳情片。缠绵悱恻的故事情节加上撩人的亲吻,裸露的镜头,着实刺激人,有些地方四敏都不好意思抬头看,可那声音不受拒绝地飞过来,钻进她的耳朵里,钻进她的心里去,越发使人不由得集中精力倾听。云泽原本是个腼腆之人,可借着黑暗的掩护,老练了些,加上录像的刺激,激发出了他的男性勇气。他见四敏埋着头,娇羞着不敢看屏幕的脸写满了女性的柔媚,不禁冲动起来,鼓起勇气,一把抓住了四敏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握着。四敏怔了怔,瞟了云泽一眼,缩了一下,没抽回来,就任由他拉着了。云泽的心也在为初次接触女性而激动,他端详着四敏的脸,在她耳边低声悄语:“四敏,做我的女朋友吧?”四敏羞红了脸,愣愣地瞧了云泽半晌,又低下头去。云泽说:“我努力读书,将来考个好学校,毕业后就带着你走。找到工作后,我把工资存起来,积够了买个铺子。我上班,你做生意。”这可是四敏心中的梦,以前还是空中的浮云,虚无缥缈的,现在变成了一束阳光,正带着和煦,缓缓地走来,温暖着她,她沐浴在阳光里陶醉了:一切在苏云泽的安排下仿佛就要到来。她低着头,细声说:“你上了大学还会理我么?到那时侯恐怕早就把我忘记了,我不过是——”云泽拉过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四敏想挣扎,可是身子发软,动弹不了,也不想真的动。“我是那种人么?我会爱你的,一辈子爱你。”云泽说。“可我不敢相信你,天下负心的男人太多。”四敏软懒地说。“我不敢说男人都是好人,可我保证得了自己。”云泽说着,在心里鼓励了自己一下,下了决心向四敏的脸上吻去。四敏偏了偏头,没能躲过那一分量很轻的吻。云泽得尺进寸,拥四敏入怀中,任性地吻着她。四敏挣扎着,哀求道:“不,我不!你不要这样。你再这样做以后我可不理你了!”云泽不听,只管朝他想吻的地方吻去。他的手也不老实起来,开始摩挲四敏的身子,探进衣服里去,游弋着,滑过光滑的脊背,来到了面前。四敏想挣扎,想逃避,可是身子瘫软无力。云泽乘虚而入,堵住了四敏的嘴,舌头开始在里面探寻。他的手更大胆了,滑过四敏的小腹,向下蜿蜒而去。四敏惶恐着,紧张着,嗓子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难受。这可是一种震撼,是她从来没有感觉过的。她不是爱看小说的人,没有从书上知道别人的经验。她难受得紧紧地抱住了云泽,手指甲掐进他的肉里去……
录像放完,他们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街上少有行人,小吃摊点的主人却还孤独地守候着她的摊子,茫然地凝望着地面出神。四敏刚才出了一身汗,此刻被风一吹,感到有些凉意,身子里却依然保持着那份燥热。她还感到腰肢沉重,腿酸麻,简直移动不了。在街上,她不再拒接云泽,任由他搂着,云泽讲了什么,她可是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他们没有立即回宿舍里去,而是在东华山墓园里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了很久。四敏依偎着云泽,经凉风一吹,清醒了许多,不由得后悔起来。云泽给她讲他的童年,讲他的理想,她听进去的不多,心思乱得很。
……山下,城里人家的灯一盏一盏地熄灭了,嘈杂的声音也渐渐地沉淀下去,小城进入了梦乡。不知什么地方有谁在敲打着什么东西,就像和尚敲木鱼那样,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持久而悠长地响着,在这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很远,给人一种辽远的回想。天上的星星也在瞌睡了,显得无精打采的。凉意上来了,钻到了人的身上来,一阵微风吹过,让人忍不住地哆嗦。云泽搂紧了四敏,还是觉得冷,方才搀扶着她,半搂半抱回到宿舍里去。
屋里,云泽还想亲四敏,却被四敏坚决地推出了门外。她有些害怕,担心控制不了自己,做下不应该做的事情。刚才已经错了,不可以再错下去。
那晚,她躺在云泽的床上辗转反则了一夜,天亮了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朦胧中,四敏听到窸窸窣窣的翻书声,睁眼则头一瞧,吓了一大跳,一下子清醒过来。自己只穿着内衣睡觉,在这大热天里,不知道夜里会不会把被子踢开。她望了望床头,见被子盖着自己的全身,方才放下心来,可还是下意识地拉了拉被角,把自己捂得更严实些。发出的声音引起了云泽的注意,他回过头来望了一眼,看见四敏醒过来了,就站起来走到床前,两手撑在床上俯视着四敏的眼睛。四敏把头偏了偏,避开云泽那灼灼的目光。云泽嘿嘿笑道:“你睡得真香,我进来了你都不知道。我吻你的嘴,你也没有反应。我要是流氓你可就倒霉了。”四敏红了脸,嗔怪地瞧了云泽一眼,见他坏坏地笑着,她一下子就想起了昨晚上的事情。男人的坏坏的笑,多么的迷人。这笑在云泽的脸上,一点也不邪恶,却有小男孩般的天真,令人怦然心动。云泽的头低了下来,呼出的热气拂到了四敏的脸颊上。四敏拉过被子蒙住脸,不敢看云泽。云泽执意把它掀开,吻到了四敏的耳朵上去。四敏见他吻过不休,忙推开他说道:“让我起来。”云泽坏笑道:“你起来呀!”四敏瞅他一眼,红了脸说说:“你先出去,等我起床了你再进来。”“行。不过得先亲我一下。”云泽说着把脸凑了上去。四敏不愿意,不肯凑上去。云泽也不动,耐心地等待着。四敏无法,只得蜻蜓点水似的亲了他的脸一下。“不行,得亲我的嘴。”云泽坏笑着。四敏不理他,他便作势欲掀被子。四敏忙拉住被子,把嘴凑了上来。云泽的嘴压了下去,狠狠地、贪婪地压了下去。四敏的身子又有反应了,忙用力推开云泽,吐了口气,说道:“好了,好了,让我起来吧。”云泽磨蹭着,本想继续,可是见四敏真的不愿意,只得又吻了她一下,方才惘惘不甘地走了出去。
四敏掀开被子,迅速地穿上衣服,一边还不放心地盯着门,害怕云泽会趁机闯进来。男人任性起来是很执拗的,就像昨晚他吻自己,想阻挡也阻挡不了。四敏不是不想让云泽亲近,可只要云泽一接触到她的嘴,她的身子就激动得厉害。昨晚她就压抑不住地回吻了他,抚摸了他,知道了什么叫做男人,她羞得忙缩回手去……
穿好衣服,叠好被子,四敏才拉开门。一方阳光趁机冲了进来,屋里一下子亮了好多。光被干净得有些发亮的水泥地面反射,让人有瞬间的目眩,睁不开眼。她对着门外说:“进来吧。”就返身走到云泽刚才坐的凳子上坐了,把手当成梳子梳理着头发,避开了门前那刺目的阳光。窗外,阳光照在对面山头的绿茵茵的松林上,看起来一片姜黄—又是一个炎热的日子。云泽走进来,立在四敏身后,环抱着她的肩,俯身嗅着她的头发,凝神想了一想,说:“四敏,你不爱我吧?如果你不爱我,你就明说,我不会强迫你的。”四敏没回头,对着窗外说:“你怎么这样说?”云泽用嘴抚弄着四敏的头发,一边含混不清地说:“我吻你、抚摸你的时候,你总是推辞、逃避。爱我的人应该不会有这种表现吧!”四敏回头娇嗔地白了云泽一眼,心里恨道:“不爱你?不爱你会跟你那样么!”云泽的嘴凑在四敏耳边,追问道:“是那样的么?”呼出的气息拂在四敏的耳郭上,痒梭梭的,四敏偏了偏头,不动声色地说:“我怕把你融化了。”云泽吻了她的脖子一下,笑了。
吃过饭,他们走出屋,沿着像是水沟那样的一条小道走到一中门前大道上,朝山丫口那面随意地走着,又沿着朝下的沙土小道漫步,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天王旗后面的小河沟里。这条河从老远的地方流来,穿过天王旗,再流下去。苏云泽对探寻源头最有兴趣,可是现在他没有时间去考究它从何而来,要流到哪里,他只知道除了涨水的季节外,这条河平时只有涓涓流水从石缝间和低洼处流过。四敏在一块光滑的大斜石板上坐了下来,脱了凉鞋,将脚伸进溪水里搅动着,享受着溪水的清凉。她的脚是很白的,凉鞋的皮在上面勒出了许多的凹痕。
云泽在四敏的对面坐着,双手抱着膝,凝望着河水说:“这条河就像人生,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大家都不甚清楚;而且它的大部分时间都是衰微的,只有一线流水维持着生命。”四敏瞅他一眼,道:“你说得多抽象!想那么多干嘛呢?过好眼前的每一天才是最实在的,不要瞻前顾后的而忘记了脚下的路。好多人一生牢骚满腹,好像谁辜负了他似的,他就没想一下自己有没有辜负自己的每一天。对我来说,我觉得每天都是有意义的,我懒得去想那么多,我只想当天的事。”云泽望着四敏,仿佛刚认识她似的,心里琢磨着:“女人真的比男人会过日子。我自己欠缺的不就在这里么,为何不像她学学呢!随遇而安不也是一种很好的人生么!”四敏此刻弯着腰在溪水里洗着手帕,胸前的沟壑从领口处显现出来;因为坐着,臀部看起来有些夸张,比实际的要大些,也更性感。云泽不由地想起了昨晚录像厅里的一幕幕,那肉唧唧的手感,四敏喘息着的气息,坟起的肉……他心中问自己道:“这就是我未来的女人么?”他有些犹豫。他心目中的妻是活泼的,富有幽默感的,会调剂生活。可面前这个女人是那么现实,不飘渺,也不沉重,活生生一个个中人。自己跟她,像什么?像定了婚的夫妻,她来看自己……
云泽的沉默引起了四敏的注意,她抬起头来,看见云泽凝视自己的目光,脸色一红,忙扯衣服遮住了胸部,嚷道:“你看什么呀!”云泽认真地说:“我在想你将来会不会是我的老婆。”
“咦!”四敏嗔怪地叫了一声,掬起一捧水向云泽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