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终于过去了。毕业那天,云泽背着行旅,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在高音喇叭的送别歌声中离开了学校,一步三回头地望着立在校门口送别的老师和同学们,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泪流满面。他是男人,不需要有泪;他是穷人,历尽世态炎凉,早已没有了泪。那种袖子一挥,便泪洒金盆的是有钱人家的小姐的生活点缀,是浪漫岁月里的挥洒。在云泽,那只会让他瞥视。说实在的,他对以前读过的学校很少有感情,回想起来的只有凄苦;对师专却有几分留恋。“但是,我不会再回来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回到家里,云泽怀着一份憧憬,也有一份惶恐。欣喜的是不久可以靠自己养活自己了,不必再沉重地从父亲手里接过那点少得可怜的生活费。以前的每一次伸手,总是想了又想,才向父亲开口,这时便见父亲眼里掠过一丝痛苦的神色,人也似乎抽搐了一下。要不是四敏支持,他是读不完师专的,云泽深深地知道这一点。正是对四敏报恩的这种心理,他才狠下心来离开陶岚,留下了终生的遗憾。惶恐的是世事复杂,自己无钱无势,害怕多年的夙愿落空。
那时正是一九九零年,年轻人最难找到工作的时候。果然,拖了半年,也没听到分配工作的消息;又过了几个月,政策才松动了,毕业生陆陆续续地分了下去。有背景的,留在了城里;稍差些的,也分在离城不远的地方,唯独不见云泽的分配有何动静。云泽可是一个大好人,在学校里只埋头于书本,关注的只有他的婚姻,档案里也没有不利于他的记载,他不相信会拿自己给别人抵罪。他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家里团团转。他父亲含在嘴里的烟杆砸吧得更响了,分明还在颤抖着。这是一个无奈的男人的无奈。亲戚邻里也代他们着急,责怪云泽道:“你还不快去跑跑?不去跑,几年的书就白读了。”他们也只能是如此帮忙。大家都是穷人,一无钱二无势,帮在地里干活可以,做这种事情可没办法。
一年的时光就这样在焦灼中过去了,就在云泽快要绝望时,文竟然下来了,他分在本县最偏远的红场;专业也不对口,不是去教书,是在乡政府搞行政工作。在云泽,却已经是喜出望外了。人生最基本的要求是糊口,只有温饱问题解决了,才会要求生活的质量。
那天晚上,云泽一整夜都没有睡着,连他也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期待。他一时幻想起以后快乐的生活来,一时又回到过去,回到在师专的那些日子,回到陶岚的身边。他甚至幻想,以后自己要好好努力,干出一番成绩,做出一番事业,等条件好后就去找陶岚,求她回到自己的身边。想到四敏的时候却少。
第二天,云泽天不亮就起来了,收拾了一番,赶去红场报到。
乡政府的大门紧闭着,高高的台阶上坐着几个前来办事的村民。太阳黄黄地照在门上方的金字招牌上,闪闪地发着金光,“勤政为公,廉政为民”几个大字特别耀眼。大门对着街,街两旁的商铺像卫兵,笔直地站立着。除了一个小餐馆的卷帘门已经拉开而外,其他的铺子还沉浸在宁静中。云泽走进小饭馆里,向正在桌子旁忙碌着的中年女人打听,中年女人漠然地瞥了一眼红色的油漆铁门,说道:“早着呢,你过哈再来。”云泽道谢一声退了出来,在门前站着四处环顾,想找个地方坐坐,可除了政府大门口的台阶而外,没有其他可坐的地方。云泽不喜欢像村民们一样坐在台阶上,他觉得那像展览似的,看起来很傻。
他看见政府大楼后面有座小山,便从铺子旁边的一条小巷里穿过去,绕过大楼,信步爬了上去。小山不大,只有政府大楼两倍高。山上芳草萋萋,山顶正中有棵大梧桐树,枝繁叶茂,覆盖了整个山头。树下有颗全土的坟茔,坟上坟下全是瓜子壳、葵花壳、餐巾纸,不远的地方还丢了只避孕套。云泽现在顾不了这些,他拾了张别人扔下的报纸铺在树下,倚着大树坐了下来。他不能回家吃了饭再回来,红场离他家有十几公里,来去一趟得花去半天功夫。
太阳升起来了,一出来就不同凡响,大地一下子就热了起来,草地上腾起一股热气。云泽下山去看过一回。铁门倒是打开了,不过办公室的门还关着。他又回到树下,坐想了一回,有点困了,便躺到草地上,将身下的报纸抽出来盖着脸,闭上了眼睛,根据所见到的政府的样子想象着将来的生活,不知什么时候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梦中,有人拿手电筒照他,他伸手遮挡,却总是挡不住,那煌煌的光无处不在地照着他的脸,还有什么东西痒梭梭地爬来爬去,倒把他给吓醒了,扯开报纸坐起来一看,太阳都到树顶上了,一片金灿灿的阳光从缺漏的一角射了下来,落在自己脸上,全身上下沁出了汗。几只蚂蚁,在脸上身上爬来爬去。云泽一个鲤鱼打挺,蹿起身来,拍去身上的蚂蚁,三步并着两步跑下山去,上楼进了办公室。办公室里只有一个着栗色卷发,穿粉红长裙的高窕女人坐在沙发上织毛衣。她问知云泽来报到,便告诉云泽书记到县里开会去了,叫云泽明天再来。
第二天,云泽不那么积极了,睡了一上午,才被放牛回来的父亲叫醒。他吃过饭,才慢慢地去车站坐了车,向红场驶去。
办公室里没有人,云泽打听到书记在云梦山庄吃饭,他问清了山庄地址,一路寻去。
云梦山庄在离政府所在地几百米远的一片树林里,是一幢红色五层楼房,二楼沿墙竖挑着一块牌子,上面楔刻着几个大字:云梦山庄。字上度了血色,在树荫中幽幽地发着光。离得老远,便听到有划拳声传来。
云泽爬上二楼,循声揭开一间屋子的红色天鹅绒门帘,就闻到一股浓烈的烟酒味。烟雾中,七八个人正兴致勃勃地划着拳,没人注意到有人进来。云泽轻轻地走上前去,躬身向一个背对着他的胖子问道:“请问,谁是杨书记?”胖子见有人打搅,很不高兴,则过满是油腻的脸,斜睨着冷眼上下打量云泽一遍,满面愠色问道:“什么事?”云泽轻声答道:“我叫苏云泽,刚分到红场,是来报到的。”说着掏出文书双手递了过去。胖子不耐烦地说:“知道啦!你分在林业站,去那儿登个记吧。”也没接云泽递过来的文书。云泽道谢一声退了出来,没有留意其他人有没有望他。
云泽回到乡政府,找到林业站办公室敲门走了进去。沙发上,一个瘦小的男人翘着腿正在看报纸,他面前的办公桌上,一杯热茶正冒着氤氲雾气。当他闻之云泽是来报到的,便将报纸一扔,站起来紧紧抓住云泽的手,致辞般道:“欢迎,欢迎!哎呀,你来得可是太好了,为我们林业站增加了新的血液,壮大了我们的力量……”握着云泽的手久久不肯松开,嘴里的话也一直不断。云泽不免感激万分。他从小见惯了冷眼,这是第一次受到这么重大的外交礼仪。他暗唤侥幸,遇上这么个好领导。站长继续发表演讲,“你也见到了我们乡里的一切:山多,林木多,森林覆盖率是全国的四倍,因此来到这里是大有可为的,可谓把刀用在了关键位置上——这里就是国家最需要的地方。”瞅个他喝茶的空隙,云泽问道:“张站长,我什么时候上班呢?上班后我主要做什么?”张站长放下杯子,和蔼地说:“急于想上班么?好样的,我们就需要这样的急于奉献的人——本来嘛,你可以多玩几天再来的。可是小陈调走了,没有人接替他的工作,所以你明天就来上班吧。至于你的工作嘛,很简单,很轻松。你在林场上班;平时看护林木,有任务时安排人去完成就行了。小苏啊,这可是个惬意的工作,你可得感谢我。林场上面风景优美,空气清新……
第二天,云泽起得床来,父亲已经把饭做好了,可他并不吃,坐在一旁砸吧着旱烟,偶尔也说上两句话。他的眼眸不像往日那么凝滞了,灵活地眨动着。云泽知道,他心里愉快着呢!这也许是云泽见到的父亲最快乐的一天了。
太阳照到了西边的山顶上,缓缓地向坡下移来。微风拂过,带来一丝清凉畅快。屋后的树林里,麻雀“叽叽喳喳”叫着。在这凉爽的早晨,正是它们活动的时候,等到中午烈日到了,就听不到它们的叫声了。
吃过饭,云泽到老房里去看望了一回常年卧病在床的爷爷,陪奶奶说了会话儿,回来背上行旅,把一袋米放在行旅上,又接过父亲递来的一大袋锅碗瓢盆等日用品,行军打仗一般,叮叮当当出发了。他父亲没有送他。这年逾半百,穿着破烂的老人站在门前,望着儿子转过墙角,消失在小山的那边,才放下烟杆,做他的事情去了。儿子这一走,了却了他的一桩心愿。他心里愉快地想着,儿子离开农村,跳出了这没有希望的农业,奔他的前程去了。怀着这一思想,他做什么都有精神,做什么都比往日细心,更有耐性。这一兴奋的感觉在他心里持续了好几天,就是以后想起来还会流过一阵暖意,温馨地支持着他,鼓励着他。
却说云泽下了车,一路打听着向那林木幽深的山上走去。虽然有公路,可并不是交通要道,很少有车辆经过,路面坑坑洼洼的,好多地方还长满了花草,空气中漂浮着浓郁的植物气息和野花的芬芳。云泽避开火辣辣的太阳,走在参天大树下,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山林中的鸟雀有浓荫荫蔽,没有被烈日吓怕,在幽深的林间婉转地鸣叫着,应和着。公路上,蝴蝶在低矮的花丛中嬉戏,蜻蜓在空中峻巡,头顶上则是一带蓝天。最多的是蝉,拉长声调地聒噪着,像有无数的、倾吐不尽的缠绵,可是太喧嚣了点;又仿佛是吹着喇叭夹道欢迎着云泽成为它们当中的一员。有一两只就在前面的树干上蛰伏着,比赛似的嚎过不停。悄悄走近去,叫声就突然消失了,倏忽间,它又在另一棵树上叫了起来,没有了局……“这儿真美啊!”云泽想着,一边顺着这沙土道路,转折着向林木蓊郁的山上走去。
云泽上班的地方在山腰的一个嫡台上。虽然是山腰,可是比四围的山顶还要高。他一下子明白过来:之所以选址在这儿,就是利用这个条件观察森林。所以他从站长手里接过的东西,除了一串开门的钥匙外,就是一副望远镜和一个对讲机。屋子是带院子的三间小平房,周围长着些并不高大的松树,显然是后来才载上去的。树下绿草如茵,高及膝盖。
云泽掏出钥匙打开院门。
院子里铺着石板,石缝间的青草比屋外的还要高。显然,原来的主人没有关心过自己住的这个地方。云泽没见过前任,可凭院子的样子他也知道他的心思没在这里,也许还夜不归宿,或者很少到这儿来。
也许是考虑到安全的原因,屋子只开了一道门。云泽打开门,看见了满地的灰尘,踏上去便留下一个个清晰的足印。里间靠墙有一个大炉灶,炉灶上方的墙上熏黑了一小块。墙角还结了几个蛛网。云泽退回来,推开右边屋子的门。屋里,窗下放了一张书桌,书桌对面有一个简易书柜。走进里间。那里靠外摆着一张床,床上满是纸。
云泽没有立即过左边那屋去,他想那屋应该和这边的差不多。他把行旅放在床上,四处打量了一会儿,便着手收拾起屋子来。他在床下拾了一把扫把,在地上一扫,便滑出了一条扇形空隙,露出里面青黑的水泥地面,尘土也跟着飞扬起来。云泽赶紧捂上嘴,丢下扫把,从行旅上解下一只桶提着走了出去。当他立在门前四处环顾时,却又不知道水在哪里,想找个人问问,又看不见一个人影,连人声也听不见,只有满耳的蝉声,绵延起伏的都是郁郁葱葱的森林,无边无际。森林呈深绿色,像化石般纹丝不动,仿佛睡着了。云泽彷徨了片刻,才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想了想,便仔细地观察四周。他看见地上除了自己来时的公路外,草丛中还有一条小路通向东面的树林中。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情踏上了那条林间小径。
果然像云泽所想那样,小径的尽头有一巨大的峭壁,峭壁下有一口石砌小井,铅笔粗细的一股清澈的井水从弧形的井口汩汩地流出来,在井右面低凹处形成了一片沼泽。云泽就着流水洗了洗手,才掬了一捧水凑着头喝了一口,那水甘甜可口,让人瞬间爽到了心里去。
云泽提了水回来,打扫干净屋子,铺了床,躺在床上休息。眼前的一切对他来说即新鲜又失望。新鲜的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森林;失望的是山上没有人家,自己一个人在这上面生活很寂寞。云泽对未来的工作做过各种幻想,可是没想到会是这样。他躺在床上,这么想了一个时辰,直到肚子咕噜叫了才下床来准备做饭。
屋里没有煤,外面的树林里到有些干柴,云泽拾了些回来生了火。亏得昨天张站长提醒,自己买了些东西带来,否则现在可就要挨饿了。这里到乡政府有一个多小时的路,一个来回得化去半天时间。云泽想,明天早上得下山去买些用具和吃的来。
吃过饭,又打理了一会屋子,当云泽再次走出去时,见黄昏已经青烟似的从地平线下升起来了,远处的山顶罩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显得分外飘逸。山林中,鸟雀们更活跃了,到处是他们的欢歌笑语,震荡着整个林间。
云泽在门旁边的草地上躺了下来,仰望着苍穹。他第一次感到天是那么的巨大,人是多么的渺小。生命对于这个茫无涯际的宇宙来说,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天是淡蓝色的,渐渐地就变成了淡青色、青色。星星一颗,两颗,三颗……赶趟儿似的出现了,像草原上绽开了一朵朵白色的小花。鸟儿们的声音稀少了,东方的天际发白了,不久,一轮大大的皓月跃了出来,披拂着一抹白色的轻纱。山林的上空又亮了起来,朦胧的,不甚清晰,地上却亮如白昼。星星像某些单位的人员,签了到,就陆续回去了,只留下几个值守在电话机旁。淡黄的月儿分外地圆,照耀着四野;清幽的月光像雾似的雨丝,泼洒在森林的上空,凉凉的,没有一点夏天的褥闷……
森林中传来了一声什么动物幽长的鸣叫,响彻山谷,打断了云泽的遐想,他惊惶地坐起来四望,却看不见什么东西,只有远处那黛色如带的峨眉在夜的帐幔中安息着。森林静静的,幽幽的,神秘莫测。云泽跳将起来,奔回家中,把院门屋门紧紧地关上,顾不上洗漱,爬上床去钻进被窝里。
他惊疑了片刻,渐渐地安静下来。后来他想起了四敏,想起了陶岚。四敏是干涸时的水,围绕在他的身边,能解他的饥渴;陶岚是夏日的风,轻轻地拂过他的面颊,带来一丝温馨。云泽想,要是没跟陶岚分手,今天就不是一个人来了,也许现在正跟陶岚一起坐在草地上欣赏月光,还可能……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拉过被子捂住自己,睡了。
第二天清晨,云泽被鸟雀的叫声惊醒,起床走出屋外,开门声惊起了一群小鸟,扑腾腾从院子里飞了出去。太阳还没有出来,天边发着白,草叶上满是露珠。“这高山上的天亮得多么早啊!”云泽想着,伸了个懒腰,回屋洗过脸,揣了点钱,下山去了。
中午,云泽提着一大袋东西回到了山上。吃过饭,他整理了一下院子:拔光草,还化了一盆盐水沿石缝间浇了下去,这样草就不会长出来了。
下午,云泽到森林里拾回一些柴禾堆放在院子里,就沿着那条林间小径向水井走去。他找了几十块平整的石头放在沼泽里,铺出一条小路来,沿着这条小路到了山的那边山脚。他发现这个山头三面绝壁,只有背面可以爬到山上去。他沿着山脚走了一遭,选了个草木稀疏的地方钻了上去。山上灌木幽深,云泽惊奇地发现里面长满了葡萄和米饭团子,还有又长又大的八月瓜,它们像一只只蜷缩着睡觉的小兔,挂在灰绿的厚叶子下。野葡萄还没有熟,一串串灰蓝的果实累累地挂在枝叶间。米饭团子到熟了,粉红地挂着特别惹眼。云泽挑熟的摘了几串下来,坐在林中的大石头上吃了一顿,又摘了一些抱着回屋去。
傍晚,云泽又躺在草地上了,双手枕着头,嘴里嚼着一片叶子,遥望着满天的星斗想起了过去。通过今夕对比,他认为当初选择了四敏是正确的。“陶岚那千金小姐肯陪我到山上来么?”他自问道。想起了四敏,云泽感到此时最需要她,没有她,自己就像被抛落在孤岛上,倍感寂寞。想到这里,云泽一跃而起,奔回屋去,找出纸,拿起笔,给四敏写信。这是四年来给四敏的最热情的信,充满了依恋,并催四敏快些回来,自己需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