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了,万物苏醒过来。泥土带着春的气息告别了冬天。田里的水虽然依旧冰冷,可已经有了柔和感,反射着光,白花花地从手里流下去。太阳出来了,柔柔的、嫩嫩的光,新鲜得使人开眼,让人心旷神怡……
云泽的日子也进入了春天。四敏走后,云泽埋头苦读,看自己想看的一切书,用这种方式打发在校的时光,对付一切苦闷。偶有的闲暇,便是一个人呆在偌大的教室里,面对着几排没有生命的桌椅,幽幽地想着心事。夜晚也不敢过早地回到寝室里去。室友们每晚无聊,总离不了说女人,互相交流怎样勾引女人,占有女人,这会搅扰他心里的宁静,生发出许多焦灼与浮躁来。慢慢地,云泽竟然欣赏起这样的日子来,体会到了“思念是一种美”的内涵,那是没有思念经历的人无法体会的,他甚至据此认为很多人家破镜不想重圆,是不希望现实把梦打碎,抹去了那种美感,而宁愿把它放在心里,在寂寞时,在夜深人静时慢慢地品味。
那几年电话还是稀罕物,只在单位和有钱人家才能够看到,云泽和四敏靠通信来互寄思念。每周一封,几乎成了定列,如果没有信来,便惴惴不安的,不知何事影响了。室友们知道云泽信多,可并不完全清楚是谁写来的,也不知道他时常写信。这也难怪,云泽不像别人,别人写什么大家几乎都是知道的,来信也是公开的,摆在桌上任由大家看、讨论。云泽不,他写信通常是在教室里,下晚自习后,留下一颗灯,独自坐在灯下,把思念汇诸笔端,变成文字,装在一个小信封里,第二天一早把它投寄出去,不几日便到了目的地——四敏的手中。
收到来信后,四敏也是找一个无人的地方,打开来细细地品读,认真揣摩云泽的心思。云泽是穷人,穷人需自立,从小靠自己长大,缺少关爱,现在便把爱倾注在四敏身上,因此那爱便含有对母亲,对姐姐,对妻子之爱,缠绵而多情。四敏则相反,除了把要说的话说了而外,便找不到更多的体贴话说,即便来上几句亲热的话语,也是干巴巴的,一点儿也不协调。不过云泽并没有多心,他知道四敏是爱他的,只是她拙于表达罢了。
天气渐渐地热了,学生们不再经常呆在宿舍和教室里,时常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在闲暇时到学校外面去玩。
一天晚上,不知那根电线出了故障,停电了,校园里黑灯瞎火的,学生们便纷纷走出校园,到街上闲游,云泽和几个同学也走了出来。有人提议上舞厅跳舞,没人反对,大家就一起去了。
舞厅里热闹异常,哀怨的音乐犹如小溪水缓缓地流过,勾起人们记忆中那些缠绵的往事;舞灯旋转着,在天地间投下了陆离的光斑;对对舞伴随着节拍缓缓地滑过。云泽不会跳舞,坐在一旁看别人尽兴。
一曲未完,一位身穿白底蓝碎花衬衣的娇小玲珑女子径直从对面人群中来到云泽面前,扬声说道:“嗨!你也来么?”这人云泽认识,是他的高中同届生,现在读英语系,名叫胡爱丽。云泽说:“停电了,没有地方可去,就跟大家到舞厅里来玩。”爱丽问他:“怎么不跳舞呢?没有舞伴么?”云泽羞涩地说:“我不会跳。”那几年最时兴跳舞。云泽刚进校,军训过后他们系就包下一个舞厅,由班主任和系主任教大家跳,当时流行的说法是“扫舞盲”。云泽当时因为想法多,没有心思,也就没有认真跳过几回,并没有学会,现在却又后悔。“那没关系,下一曲我教你。这种东西很简单,用不了多久就学会了。”爱丽说。
下一曲,云泽扭捏着跟爱丽进了舞池,却不敢主动搂住爱丽,不好意思执起她的手,红着脸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爱丽见状,咯咯笑将起来,一把拉过他的手,将它放在自己的腰上,命令道:“搂着我!”又抓住云泽的另一只手,把它举了起来,简单地示范了一遍,告诉云泽男女步之别,认真教起云泽来。
云泽搂着爱丽的那只手仿佛是放在一块肉上,柔软的、腻腻的,却又有着诱惑力。他害羞,不敢用力,甚至不敢像惯常跳舞那样拉她旋转,推他过去,只是象征性地贴着她;执着爱丽的那只手由于紧张,汗津津的仿佛要滴下水来。由于分心,云泽的脚步屡屡跟不上,不是撞了别人,就是踩了爱丽的脚,便一次次地说对不起。说多了,怕爱丽见怪,笑自己傻,遂不跳了,到旁边的椅子上坐着。爱丽安慰他说:“没关系,初学的人都是这样子的,过几天就适应了。”云泽却死也不肯下舞池去了,宁愿作为旁观者看别人跳。爱丽这时也不愿意去找别人,她提议说:“这样干坐着也没意思,我们不如到外面去走走。”正合云泽心意,于是跟爱丽走了出来。
外面像神话里的世界,一地的月光,灯光相比之下显得昏暗了,一点也不磊落。路旁的人家大都关了门,懒于陪伴这明亮的长夜。屋檐下的阴影里不时会发现模糊的人影,虽然大多是情侣,正借助阴影忘我于他们的浓情蜜意,可是谁也不敢担保不会突然跃出几位强盗。瘾君子这么多,夜里正是他们活跃的时候,上天又特意创造了无数的阴暗面来作为他们打伏击的地方。
四周很宁静,云泽和爱丽漫步在娄湖宽阔的黄土堤坝上。堤右的校园里看不见任何灯光,只有一片蓊郁的树林,林间这里那里耸立着一幢幢现代大楼。堤坝左边的湖里则是一片粼粼波光,晶莹剔透的圆月在水里荡漾着,发出灿灿光芒;不时还有几缕轻纱拂过那圆圆的面颊。
爱丽突然趋前几步,在云泽面前转过身来,轻笑一声,朝云泽伸出手去——她要挽了云泽一同走。云泽扭捏着让她挽了,心里不由地佩服着她的开朗、大胆。
岸边农家低矮的屋门紧闭着,里面没有灯光,也没有一点声音;那古老的红砖墙在夜里看起来也不那么显眼了。几棵苍老的柳树沐浴在月光中。残存的数根枝条仿佛寄生在树干上似的,突兀地从那伤痕累累的躯干里伸出来。落叶被波涛卷裹着,啪嗒啪嗒拍打着礁石,给行人带来了湖水的腥味。
云泽和爱丽轻声地交谈着,沉浸在他们创造的氛围里,没留心瞧上周围一眼,却冷不防地听到一阵痛苦而又快意地呻吟声,便不由自主地抬眼望去,只见最末一棵柳树屈曲的树根下,小叉凳上缠搂着一对男女,男人贪婪地吻着女人的颈项,女人坐在男人的膝上,头向后仰着,双手紧紧地搂着男人的颈项,裙子掳向两旁,垂到地上。他们的脚边,一根鱼竿横挑在水面上,浮标发出红光,一闪一闪地轻轻荡动着。虽然有夜色的掩护,看不清对方的脸,云泽仍然脸红心跳,不由地加快了脚步,一边心里猜度着,想这一对一定是野鸳鸯,不可能是夫妻,夫妻有的是场所与时间,不会把男女之事搬到这行人往来的大路旁。再说夫妻之间恐怕也不会有这样的浪漫与激情了——
“你没谈过恋爱吧,至少没热恋过。”爱丽突然说。“唔,没谈过。”云泽掩饰道,一边努力地把思绪从那对鸳鸯的身上收回来,“你怎么知道的?”爱丽嫣然一笑:“这还用说么?你跟我跳舞生涩得不敢搂住我,我就知道你没接触过女人。”爱丽说着格格笑将起来。云泽佩服地说:“你真细心,我就没注意过这些细节。”爱丽说:“不是的,只要肯动脑筋,这些东西一想就知道了……”
三丫口的小桥上,他们倚着藤状水泥桥栏眺望着远处城市露出的一角,那里的屋宇散发着金光,璀璨夺目,还有隐隐约约的乐声传来——这个城市里的一小部分人的美好时光已经开始了。听到音乐声,爱丽不禁技痒,回过身来指着水边的露台对云泽说:“到那儿去我继续教你跳舞吧。这儿没有人,你不会难为情的。学会了以后我们天天跳舞去。”云泽正悔当初没有学会跳舞,无聊时不能像别人一样到舞厅去打发时光。再说,现在谁不会跳舞呢?宿舍里就只有自己是一个舞盲了。现在这里好,没人打搅,又不会撞上别人,不怕难为情。于是跟爱丽穿过湖坝,走下台阶,来到露台上。
现在这里是属于他们的了,而且是天造地设的一个绝妙舞台。青色天幕上的月亮是舞灯,唧唧长鸣的小虫伴着奏,湖中泛起的细碎波纹像一张张集拢的笑脸,那是观众,在欣赏他们的表演。云泽虽然还害羞,不过借着夜色的掩护,胆子大了些,主动地轻轻搂住了爱丽,不再像刚才,要等爱丽把自己的手拉去放在她的腰上。
就这样,在这寂静的露台上,磕磕碰碰地,他们跳起舞来了。
过了片刻,云泽找到了感觉,脚步顺了些,不再老是踩着爱丽的脚尖了。爱丽注视着云泽的眼睛,柔声说:“等你学会以后我们到舞厅里去,那时我可要靠着你跳,行么?”声音是撒娇的口吻,又像是幽幽地倾诉。不等云泽说话,她接着又说,“就是这样子的。”说着把头伏在云泽的肩上,举着的那只手也放了下来,揽住了云泽的腰,整个人贴在了云泽的身上。云泽把头偏了偏,避开爱丽那光滑的脸颊,但她的女性气息还是从领口里散发出来,飘到了云泽的鼻孔里;数根头发拂着云泽的脸,叫人痒梭梭的。爱丽娴熟地移了移头,执拗地跟云泽的脸贴在一起,还惬意地说:“这样子舒服!”声音是女人跟男朋友撒娇似的不容分说。
已经顾不上什么步法了,他们就像一个大胖孩子在露台上蹒跚学步。云泽的手慢慢地也搂住了爱丽,心里渐渐地明白过来:原先还以为她是活泼开朗、不拘小节的人,现在才明白她的用意。他一时身上燥热起来,怕被爱丽察觉,自己难为情,忙推开她道:“歇一下吧,歇一会儿再接着跳。”不等爱丽开口,转过身去在台阶上坐了,只有这样才能掩盖自己,不至于出丑。爱丽愣了一下,随即跟了过来,在云泽面前站着,默默地注视了他一会,就挨着他坐了下来,将头靠在他肩上,也不说话。云泽很紧张,一时找不到话说,又不敢搂着她,更不敢推开她,尴尬万分。他们就这样静静地依偎着,看着那波光粼粼的湖面,心思却全在别处。湖上,渔家的灯闪了一下,熄灭了,他们的狗却发现了什么,兴奋地狂吠了一阵。对岸,黛色的远山连绵起伏着,像草原上奔驰的一群骏马,在追赶着时代的巨人。除此而外就是寂静,连远处的乐声和身后小虫的鸣叫也没有了,静得能够听到彼此的心跳声。一切像期待什么,企望什么,然而又不可琢磨。
沉默中,爱丽突然抖了一下,仰头颤声对云泽说:“我冷!”云泽道:“咱们回去吧?”“我不,我要同你呆在这儿!”爱丽娇嗲道。云泽诚惶诚恐,忙道:“那——我脱衣服给你穿。”爱丽将头向后仰了仰,见云泽西服里面,贴身也只穿了件白衬衣,摇头说:“你穿得也很少,脱了会着凉的。这样吧,你把上衣的钮子解开,我坐到你的衣服里来,不就等于我们都穿衣服了么!“云泽的心怦怦跳着,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也有一种难言的惶惑。爱丽则头看着他,等待着。云泽踌躇着,最后还是把西装的扣子打开了。爱丽掀开衣服,身子一缩就钻了进去,一只手搂住了云泽的腰,另一只手扯过衣服捂住自己,头偎在云泽的胳肢窝里,享受着云泽身上散发出来的男子汉气息。云泽身上的西服是四敏买的,现在成了爱丽的庇护所了。
如水的时光幽幽地、悄无声息地流淌着。不知何时,校园里的灯突然一下子全亮了,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故障排除了。云泽的身体紧张难受,却又不敢放肆,他和爱丽还是顶生疏的朋友。他轻声对爱丽说:“电来了。回去吧,夜深了。”爱丽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似的,半天后才慵懒地、极不情愿地站起来。云泽一阵凉快,身子也松弛了好许;他立起身来,抖抖酸麻的腿,移步上阶。爱丽默默地跟在他后面。云泽翻过一尺多宽的石砌坝栏,爱丽却没有跟上来。他回头望去,见爱丽还立在坝栏下纹丝不动,瞪着他,也不声张。他只得重新爬到坝栏上,俯下身子,向爱丽伸出手去。爱丽犹豫着,不知在想些什么,不过最后还是抓住了云泽的手,借力慢慢地爬了上来。云泽跳下坝栏,爱丽撑着他的手,也跳了下去。就在云泽放开她的手的一瞬间,她突然贴了上来,附在云泽的耳边,急促地说:“云泽,再玩一会儿吧?还早呢,我们到坡后面玩去,那儿茅草绵密,不冷的。”云泽犹豫着说:“还是回去吧,太迟了怕进不了校园。”还解释说,“也不贪今天,以后出来玩的机会多的是。”爱丽一愣神,放开了他,瞅了他一眼,还想说什么的样子,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回过头去在前面默默地走着,一句话也不说。
校园里,男女生楼的岔口处,爱丽的脚步踌躇了一下,仿佛她在想什么,要跟云泽说的样子,但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一下子就加快了脚步,朝女生楼走去,也不跟云泽告别。云泽望着她那穿着白色长裤的性感身影消失在树阴间,兴奋而又惶惑地立了片刻,才向男生楼走去。
睡到床上,云泽细细地回想刚才的情景,恍然之间才明白爱丽的那一声邀请意味着什么,自己错过了什么。大家天天晚上在寝室里切磋勾引女人的技艺,没想到机会来了,自己却懵懵懂懂地没有反应过来。他一时之间后悔万分,暗笑自己傻,反应迟钝;同时惊异世上竟然也有这种女人,他原以为只有男人才不择手段地想把女人弄到手呢!
寝室里,其他人在热烈地讨论刚才舞厅里的事:谁的舞跳得最好,哪个女人最性感……云泽今晚却没一点心思听,他甚至没有听清他们说些什么,他的脑海里不断地闪现刚才的一幕幕画面,同时计划着……
然而,第二天,云泽没有见到爱丽,第三天也没有见到,后来见到了,却是很多人在一起,大家谈兴正浓,没办法邀她一起抽身。过了几天,终于有机会邀爱丽在旁晚出来,不料却碰上以前的一个同学,这人不识情趣,缠着他们聊了一个晚上,让云泽后来想起来就恨。再后来,云泽又去找过爱丽几次,也没见着,心里恼火得骂过不休。想到她可能又去勾引别的男人去了,不由地又凭空增添了许多愤恨。后来他就懒得去找她了。想她不过是水性杨花的女人,找她也不过是想解解馋而已,不值得化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于是就淡了下来。爱丽也没来找过他。后来碰见了,也只是打个招呼,问声好而已,仿佛彼此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云泽以后有时也会想起这件事来,自我笑叹道:“要是那天不糊涂,醒悟得早一点,就破了童子身了。”只是如此,也只能是如此而已。想了几分钟,思绪就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这是云泽生命中的一次小插曲,来也匆匆,去也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