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晚起,云泽给四敏的信逐渐减少了,内容短了,语气也平淡了许多,不再有往日的缠绵。女人心细,被四敏觉察出来,写信责问云泽。云泽信誓旦旦地保证,没有那回事,他只爱她,不会背叛她。信短了,少了激情,是因为这学期功课紧了,他担心被补考,所以化了很大的心思在读书上面。他还举例说上学期有多少人被补考,以加强效果。虽搪塞过去,却仍然提不起兴趣,勉强加了几句亲热的话语在信中,却是连自己看了也觉得别扭。他这时才明白过来,从前他对四敏的爱,他在信中的激情,不过是自己在苦闷、孤单境地中的一种寄托,一种感情的发泄罢了。四敏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自己就没有迫切地占有她的欲望。而她离开了,远在广东,见不着了,他才会想念她,原来他自己是把她当成一个倾诉感情的对象罢了,而不是一个爱人,一个希望成为自己终身伴侣的爱人。不孤单了,有了朋友,有了说话的对象,他就不再想她,也不想给她写信了。他甚至有些讨厌她。
却说四敏在广东,经过跟云泽这么一通信,把心里的热情全激发出来了。人的情感奇特,经常在一起的,天天见面,太熟悉了,没有神秘感,也就失去了吸引力,感情就不会太深厚。而有了一定感情基础,又时常分别的那种,只要没有第三者插足,距离的美感会把心中的不如意削减下去,爱的欲念却慢慢地上升,写一次信强化一次。因此四敏抛弃了一切杂念,下决心非云泽不嫁。近来她看见云泽的信有了变化,认为云泽变心了,便想回去狠狠地骂他一顿。本来都打算好了,等发了这个月的工资就回去,后来接到云泽的信,才稍稍安下心来,打消了回乡的念头,继续为了云泽和她心中的理想在他乡奋斗。
四敏恨云泽薄情,也并没有冤枉他,云泽确实遇到了一个他喜欢的女人。她是云泽高中的校友,现在在财校读书,名叫陶岚。他们以前见过面,却没说过话,是顶生疏的人。两人是在师专的运动会上认识的。那天,陶岚跟两个同学来师专看运动会,见师专的学生有好多人拿着小说看,也想借两本回去。她特别喜欢张爱玲的小说,财校图书室里没有,想问问师专的学生,恰好这时云泽走过来,她便上前搭讪。她问师专图书室里是否有张爱玲的小说。云泽说:“张爱玲?”蹙眉想了想说,“我没见到过。不过也许有,里面的书太多了,很难查到。”陶岚说她想借回去看,问云泽是否可以给她借出来。“只要有,我一定给你借出来。”云泽说着,领着陶岚来到师专图书室。
图书室里静悄悄的,除图书管理员外全都看球赛去了。在二楼那个放卡片的浅黄色柜子前,云泽和陶岚边说着话边逐个箱子查找。翻了半天,终于查到了,不仅有小说,还有散文,他们把它全借了出来。
这时已经是师专吃晚饭的时候了,食堂外响起了一阵瓢敲打饭钵的声音,三三两两的学生端着饭盒,蹲在食堂外面的旗杆下吃着,边评论今天的赛事。云泽邀请陶岚吃饭,她谦虚了一下,也就一起去了。餐厅里认识云泽的人,看见云泽带着一个女人,便冲他一笑。那一笑,含义是明显的,云泽和陶岚都知道,可是谁也没有分辩,也分辩不了。
吃过饭,陶岚说想到处走走,看看师专。云泽就陪着她在校园里转了一圈,后来又到了娄湖上。天气不好,天空灰蒙蒙的,跟远山连在了一起,像一个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钹,分不开来。灯光被云雾反射,路倒也看得清楚。四下里都是雾,浓浓的黄色的雾,像火药燃烧过后飘荡的烟缕。湖边的游人几乎都是学生,他们在运动会期间没有功课,便相邀着出来了。有陶岚陪在身边,云泽感到很惬意。他说:“以后你想看书就跟我说,我给你借出来。”陶岚道:“真的么?那太好了!我最爱看小说了。看完刚才借的那几本,以后再来麻烦你。我还爱吃师专的馒头。你知道么?师专的馒头是很出名的,街上都打着牌子卖。我们寝室里要是有谁到师专来,就大家凑钱央他买一袋提回去。”“是吗?”云泽道,“那以后你们想吃了就给我说,我买一袋给你们送去。”
一路说着话,不经意间就来到娄湖旁边的小山上,他们选了一块比较干的草地坐了下来,遥望着山下的湖面,找个话题谈了一会就沉默;过了片刻又谈,却没有无话的尴尬,到有心灵相通的默契。湖面昏暗暗的,不甚明了,只有通过湖边几处灯光的倒影,才能让人一见便知是湖。远处,城市的灯光直钻进云里去,仿佛出现了海市蜃楼一般,还有隐隐约约的音乐声:一切都如梦如幻般不真实。
第二天,云泽在足球场上看长跑比赛,不经意间抬头瞥见跑道对面的草地上,人堆里有陶岚。陶岚也看见了云泽,远远地挥了一下手,就向这边走来。人太多,足球场上响彻着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讲话的声音都不易听见,还不断有人插进来,把云泽往边上挤,陶岚挤到云泽身边时,他们已经在人墙的后面了,不能看到跑道上的人们。他们索性不看了,从树林里向后山爬去,翻过围墙,沿着山道信步走着。陶岚说:“都怪我,害你成了局外人,只有听别人呐喊的分了。”云泽笑道:“如果这是我愿意的呢?”似乎嫌这话过于直露,忙补充一句,“我喜欢孤独。”陶岚微笑着瞅他一眼,没说什么,脸却有些红了。
前面有巨大的轰鸣声传来,是飞机起飞的声音。陶岚兴奋地叫起来:“我早想看飞机起飞了,却一直没有机会,没想到今天到碰上了。苏云泽,哪个地方是最佳观察点?”苏云泽说:“我带你去。”引着陶岚翻过王庄后面那座山,穿过山坳,经过一片废弃的厂房,来到机场外,在一块高地上席地坐了下来。
这时已经是中午了,太阳当空照着,地上腾起一股热气。每一块石头都在反光,仿佛要燃烧起来了,连屁股下的草都会烫人。
跑道上,有一架飞机缓缓地滑了过来,在跑道的尽头,顺着跑道转了个弯,头朝远方停下了,却像做准备工作一般,大声地鸣叫起来,那声音一路走高,一路走远,永不回头地吼叫着,越叫越响,越叫越尖利,地皮都被它叫得颤抖起来了,空气嘁嘁喳喳响着。陶岚的脸皮紫胀,连忙双手掩住耳朵,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云泽靠将上去。云泽微笑着看了陶岚一眼,是安慰的一瞥。那怪物终于起步了,向前猛冲了几十米,却又逗人似的缓了下来,只一味地嘶叫着,鼓着劲;尾部喷出的气流,卷起跑道上的灰尘、纸片,撕扯起地上的茅草,漫天飞舞着。叫声比刚才更尖利,更刺耳了,每一个空气分子都在撕裂着,世界像要爆炸一样。突然,那东西迅速地向前一蹿,一溜烟沿跑道冲去,身影很快地缩小了。几秒钟后,机头仰了起来,一下子蹿上了天空,声音也低了下去。陶岚心里一宽,放下掩耳的双手,跳将起来拉着云泽的衣服,心有余悸地说:“别看了!别看了!走,怕死人了!”云泽并不害怕,可是耳朵受不了 ,那声音震得耳膜生痛。他站起来,自言自语地说:“小学的课本上有一篇写飞机的文章,说飞机起飞的时侯是‘腾空而起’,原来不是这回事,是自然地升向天空。”陶岚说:“你真细心,注意到这些细节——不过也说不定,那也许是坐在飞机里面的人的感觉。”云泽低头想了想,嗯了一声说:“也许是的。”
好远了,云泽还不断地回头望着飞机场入口处那一排蛰伏着整装待发的战斗机,无限向往地说:“要是条件许可,毕业后我就去参军。”陶岚调皮地一笑,说:“不准你去。你走了就没有人陪我到处玩了。”云泽试探着说:“你男朋友呢?叫他陪你啊!”陶岚右手的四个指头合着,食指在空中一划,笑道:“我的男朋友嘛,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没着落。”云泽看着她,她也看着云泽,两张浸着细汗的脸怔怔地对望着。不过才一瞬间,就各自把目光收回去了。陶岚的脸有些红。云泽低头走着,一边心里猜度,他在想,“陶岚的这话是有意的呢还是无意的……”
一路玩去,不知不觉间已经是下午了,陶岚看见不远处有些人家,路边的一间平房的窗子大开着,里面像是一个小卖铺,就对云泽说:“你等着,我去去就来。”跳起来,向那边快速地走将过去,不一会儿抱着一大堆东西走了回来,老远就叫道:“苏云泽,过来帮帮忙。”云泽忙爬起来向她走去,接过她怀里的水果,一起回到刚才坐的地方,找一块干净的地面放下水果。陶岚并不急于吃东西,而是把它们打开来一一摆放在地上,又用塑料杯子倒了两杯水,递一杯给云泽,自己端上一杯,举起杯子,对云泽一笑,用英语说了声“干杯!”同云泽一碰,这才一饮而尽。几年后云泽想起跟陶岚在一起时的情景,特别是想到这一幕,才知道错过了什么,失去了什么。陶岚是最适合当妻子的那种女人,虽然不是太漂亮,可长得耐看。一双眼睛水灵灵的,不轻佻也不死板,有一种稚气的快乐。嘴角微微上翘,生气的时候也像是在笑,叫人看了也跟着愉快。生活中还富有情趣,而又不过火,太过于浪漫的女人男人受不了,时间、精力、金钱也支撑不起;太死板的,生活干巴巴的毫无情趣,整个的人生就像死水一潭。云泽自悔当时没主见,没有敢于放弃,也没有敢于去追求,结果顺其自然地得到了后一种,这是多么的可悲。他从自己的人生中总结出:幸福要靠自己去追求,不可听其自然。自然来的,大多不理想。然而有些东西已经过去了,后悔是没有用的。可是内心深处,他又没有完全失望。“真的迟了么?”他常常这样问自己。生活就是这样:很多时候,幸福就跟我们擦肩而过,我们当时却没感觉到;或是感觉到了,但由于种种原因,没有伸手去抓住它,结果它就溜走了,留下了千古的恨与痛。
黄昏来临,云泽和陶岚往回走了,山道上的人也多了起来。几个妇女背着沉重的箩筐,伛偻着腰吃力地走着,筐里是堆得像富士山那样的包谷,包谷上插着几根顺便捎带回家给小孩吃的包杆。她们的身后跟着一群牛,几个小男孩骑在牛背上,一耸一耸地吆喝着。一头牛仔哞哞地叫着,兴奋地在牛群中奔来蹿去。云泽和陶岚跟在牛群的后面,随着大部队走向黄昏里……
过了几天,陶岚来了一封信,说下周财校举行诗歌朗诵会,她报名参加了,叫云泽过去听,并开玩笑说她需要云泽的鼓励。
到了那天,云泽一放学就去了,当他赶到财校大礼堂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朗诵会早就开始了。观众席上一片昏暗,人们的目光和灯光全集中在台上。那里,一个穿黑西装的男生站在舞台中央,摊开两手,仰天长吟着:“啊,我那亲爱的朋友……”云泽在黑暗里摸索着寻找座位,没听到他呼唤朋友要干什么,只留心到他的声音很男性化,中气很足。
云泽刚找了一个位置坐下,陶岚就上场了。她今天穿了件红方格连衣裙,领口是青色的,翻过来贴在衣服上,特别引人注目。她娉婷走到台前,转过身来面对观众席,目光扫视了会场一遍。云泽不知道陶岚是不是在找自己,可他知道陶岚是看不见他的,陶岚在明处,他在暗处,又在老后面。陶岚顿了顿,方才开始了,朗诵的是一首思恋台湾人民的散文诗,云泽仿佛觉得曾经读过这首诗,可是不完全记得了。
灯光关闭了,会场里昏暗下来。仿佛是在黑暗中,一片寂静的荒野里,突然有一个清脆的女生嗓音响了起来:“子夜时分,在黄土高原上,有个矜持洒脱的少年……”嗓音是清脆的,却又不尖利,非常悦耳。云泽这时才知道陶岚的声音是多么的动听,他以前可没有注意到。随着朗诵声,有一束灯光射到舞台中央,罩在陶岚身上,并渐渐地扩大,照亮了舞台。伴随着这灯光,舞台的幕布上现出了黄土高原,由暗而明,迅速地幻化为光灿灿一片,仿佛太阳即将喷薄而出了。灯光瞬间大亮,照彻了整个会场,陶岚的身影出现在黄土高原,正站在一块巨石上,迎着朝阳远眺苍茫的国土,一边吟诵着……朗诵还没有结束,台下已经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掌声掩盖了结尾。云泽也鼓起掌来,为陶岚的成功真诚地喝彩。陶岚吐出最后一个词,便右手放到胸口上,面对观众鞠了个躬,方才小跑着下台来,脸上红扑扑的。观众的目光一路追随着她。
云泽站起来,穿过一排排仍然在喝彩的人群,走到陶岚身后,从后面拍拍她的肩膀。陶岚回过脸来,一下子惊喜交加,手下意识地拉住云泽,仿佛小孩子见到了久违的哥哥:“哎!是你么?我以为你不来了呢!”声音清脆犹如刚才的朗诵,引来周围好多人的目光。云泽又高兴又惭愧,同时脸上发热,背部发痒——他不习惯在大庭广众之中成为众目睽睽的对象。“我当然要来,不过耽搁了一会儿,进来时人家把前面的位置占据了,我只好坐在后面。你朗诵我全都看见、听见了,不信你听:‘子夜时分,在黄土高原上……”他以前看过这首散文诗,陶岚朗诵之后记起来了,所以还勉强背得。“哟,你的记性真好!我可是背了好久才记下来的。”陶岚说。这时,下一个人的朗诵开始了,他们站着交谈挡住了别人的视线,后面有人发出了嘘声。云泽正想走开,陶岚拉住他,拍拍身下的凳子道:“坐这儿。”不容分说,拉云泽在自己的身边坐了下来,两人挤在一起,她好像并不担心别人非议似的。云泽心里可是浮想联翩,幸福得不知上面的人在念些什么。
比赛结束后,陶岚获得了第一名。颁奖之后,他们到一个小饭馆里吃晚饭。陶岚把她得到的相册送给云泽。云泽说:“相册送给我,你就什么也没有了,白白地参加了这次朗诵会。”“有的。”陶岚一笑,从裤包里摸出一个信封来,那也是她获得的奖励。她把信封里的钱掏出来一数,共有二百元。结果当天的饭钱也是她抢着付了。
过了一些日子,云泽去看陶岚。他跟守门的伯娘招呼了一声,就穿过庭院,上楼进了陶岚的寝室。陶岚正跟几个同学坐在窗前的桌子上打“双升”,大家总结着上一盘的得失,吵嚷声响成一片。看见云泽来了,陶岚便丢下牌,轻快地跳下桌子,满面春风迎了过来。其余三人三缺一,不能再打,也丢下牌过来说话。内中一个女生奇怪地道:“别的男生都被看门的伯娘挡在门外,你怎么每次都顺利地进来了?”云泽羞涩地笑道:“我说来看我妹妹,她就放我进来了。”那女生笑道:“那你就把这个妹妹看好啦,可别让她飞了。”陶岚娇笑着打了那女生一拳,却也不分辩,回头笑问云泽怎么过来的。在同学们的眼中,云泽已然是陶岚的男朋友了。
那天的晚饭也是在外面吃的。陶岚手边宽绰,动不动就上馆子,从不用食堂里的饭菜招待云泽。在云泽,却是一片惭愧,陶岚去师专,他从来没有在外面招待过她。古话说,‘吃人三餐,得还人一席’,有几次云泽就提议到外面去吃。陶岚说:“你们食堂的饭菜很好,就在里面吃吧,我喜欢。”也不知是真的喜欢还是体谅云泽。
吃过饭,陶岚同云泽走出来。已经是夜里了,满地都是清幽幽的月光。财校在城边,白天到还有些城市的气息,一到晚上就变成乡村了。除了路上偶尔能看到一两个匆匆而过的身影外,其他的地方都是寂静。旁边农校的试验地里,玉米长得郁郁葱葱的,黑压压一片。云泽和陶岚趁着兴致,踏着月光,到农校后面的田间小道上漫步。今晚的月亮分外地大,挂在淡青的天幕上;月色明亮,大地上一片清辉。地里没有人影,只有微风拂过时玉米叶子的淅飒声和远处偶尔飘过来的一两声汽车鸣叫。云泽手里拿着一根树枝,一阵阵挥动着,打击两旁的曼陀罗。陶岚手指交叉放在小腹前,不时跟云泽说上几句话。一块玉米地的前面有一条小河沟,却没有架上什么供行人过往。云泽一步跨了过去,陶岚试了几次却不敢跃过。云泽隔空向她伸出了手。陶岚拉住云泽的手奋力一跃,也过去了。在云泽松开陶岚的手的那一瞬间,他看到月光下陶岚的脸粉白着,眉清目秀,有着少女的活力与妩媚。他一时之间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手滑到了陶岚的腰上来,想要揽住她。陶岚嬉笑着,推开云泽的手,躲开了。
玉米地中间的一块草坪上,他们坐了下来。陶岚两手抱膝,望着天边迷蒙处,说起了财校的生活。天边没有星星,颜色较暗,也不知是乌云还是蓝天。云泽斜躺在地上,右手支撑着头,注视着陶岚,一边听着,一边心里恨着自己。
不知什么时候,天边那黑色慢慢地扩大,渐渐地铺了半个天空。风也刮起来了,由小而大,吹着田野,传来了一阵庞大的呼啸声。一道闪电从黑暗处的天底下钻了出来,把黑云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要下雨了,他们赶紧往回走。两个人影子在他们的脚下试探地碰撞着,却又害羞似的分了开来,又碰在了一起,反反复复地没有了局。
周末,陶岚邀云泽去她家。她家住在普定城北面,一幢两层楼的大房子。陶岚的父母是生意人,家境殷实,只有她这个宝贝女儿。他们进了家门,便见一大帮子人在客厅里围着大桌子吃饭,边高声谈笑。陶岚问知是父母请客,她见不熟悉那些客人,便拉过云泽,到街上一个小馆子里去。云泽此时方才知道陶岚是独生女,不禁心下寻思道:“她这样的人家可容得下我么?我那个家,她住得下来吗?我下有弟妹,上有父母、爷爷奶奶,皆指望着我……”一时想得入神,不觉茫然无所知,食之无味。陶岚见了他的那个呆像,一筷子打将过去,笑道:“想什么那么入神?”才把他唤醒了,红了脸,支吾道:“没什么,我在想——”“我猜,想的一定与我有关。”陶岚望着云泽笑说。云泽喟叹道:“也许吧。”心里是沉重的。人和人,是多么的不同。有的人一生活得轻松,惬意;有人却活得沉重,每一步都是艰难的,还处处厄运……
饭店里灯光昏暗,让本来就有些陈旧的四壁看起来更加暗淡了。一排桌椅,就坐了他们两个人,显得有些冷清。驱蚊旋在案板上空吱吱旋转,不知为什么,在没有苍蝇的夜里也还开着。女老板撮了个凳子,大喇喇叉开两腿坐在门前,缓缓地摇着白团扇,茫然望着街上的行人,却谁也没有打量,没注意到谁。大风扇在天花板上茫然地咯吱咯吱响着,形成一个光圈。风扇下,云泽和陶岚边吃边说着些往事,却是陶岚说得多些,云泽听。不时响起陶岚的一两声欢快的笑声,这笑声,直敲进云泽的心里去,化为一缕缕轻愁,一个个负担,围绕着他,挥之不去。
吃完饭回到家里,客人已经走了,客厅里只有陶岚的父母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父亲敞着领口,叼着烟坐在台扇下,心不在焉的,不知他在想些什么。陶岚和云泽走进去,他们只客气地寒暄了几句,便不再言语。云泽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不是滋味,他以为陶岚的父母瞧不起自己,懒于理睬自己。越想越无地自容,越想越矮了下去。云泽可不知道,陶岚生在城里,和同学们是经常来往的,她父母也只把云泽看成是女儿的一个同学,没往深里想,自顾自想着心事,却惹得云泽暗自鄙薄,一腔幽怨,夜里睡到床上也还在辗转反则,难于入眠,直到漏尽更残,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第二个周末,云泽回到家里,见堂屋神龛前的大桌子上放着一个大包袱,那是云青刚从邮局取回来的,上面的标签上印着的寄出地是广东。云泽坐在一旁,懒得去关心,甚至都不想看它一眼。云青打开拉链,一叠衣服散了开来,男女老少的都有,从父母到她,每人两套。她拿起自己的衣服,穿上了在哥哥面前转圈,叫哥哥给她欣赏。又拿出父母的张罗着给他们穿上。二老咧着嘴笑,欣喜之情无从言表。试了试,就把它脱了下来,叫云青给折叠好,把它们放在箱子里,以免弄脏了,等到亲戚邻里有什么红白喜事时才拿出来穿。云龙不在家,云青要哥哥帮二哥试试。云泽淡淡地丢下一句:“我没兴趣。”抽身走了出来,沿着林中的黄土小径爬上了屋后的小山,一边心里耿耿不下父母云青把衣服宝贝似的折叠起来放在箱子里的情景。他恨自己,也恨家庭,然而他又无法可想。
山顶上那块巨大的巉岩下,云泽沉重地坐了下来,望着山下那阡陌纵横的田野。空旷的田野上没有一个人影,枯黄的稻草被风卷裹着,四下里飘散。天空青苍,残阳被乌云压住了,一点一点地向黑暗中坠了下去。云泽闭上了眼睛,无奈地靠着那块巉岩。他多么想有个坚强的靠山啊!可是,生活中他见到的都是别人的,而没有他的分,他的靠山是麻木的、冷冰冰的,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它帮不上忙……
太阳西落了,夜层层地涌了上来,吞没了最后一抹晚霞。云泽身边的青黄茅草被夜风吹拂着,摇曳不定。
云青虽然奇怪于哥哥的一反常态,却毕竟年纪小,没往深处想,吃过晚饭,眨眼之间就不见了。
第二天,全村都知道苏家未来的儿媳孝顺,云泽的媳妇贤德,给他们家寄来了衣服。路上遇见苏家人,问起此事,他们都笑着承认。唯有云泽列外,他老是绷着脸,紧闭着嘴,问急了,也不过模糊地应了声,便逃也似的走了。大家便以为云泽深沉,有涵养。可是,夜里云泽却睡不着,心里全是四敏和陶岚的影子,她们二人在他的脑海里打架。陶岚以后有工作。对于女人来说,有个固定的职业生活会平稳许多;再说,陶岚温柔秀丽,带着出入不失面子,还可能得到她的家庭的资助。她父母就这么个女儿,难道忍心看着她贫穷不成!可是,一想到她的父母,云泽又懊伤万分。他们那淡淡的态度,爱理不理的眼神,一直在云泽心里梗着,消化不了。“他们能接受我么?能接受我的家庭么?”他问自己。连四敏那种人家的父母都对我的家庭嗤之以鼻,何况陶岚的父母呢!也许还是四敏好,四敏适合,选择了她,以后不会受分离之苦。陶岚会反抗父母的意志么,这个独生女?若照她父母的安排,早迟还不是要分手!分了好。迟分不如早分,与其以后刻骨铭心的痛,不如现在各走各的,少受一些折磨……
选择四敏吧,否则,我何以报答她呢!这个念头逐渐占据了云泽的心。
云泽虽然打定了主意,可是到了学校里,睹物思人,还是恋恋不忘陶岚,生活像失去了什么似的,一切都变成灰色的了。“很多人的一生,不就是灰色的么?”他这样想。陶岚来了信,他把它揣在荷包里,不知看还是不看。他踌躇着来到娄湖边,凝神望了湖面一会,最终还是没有打开,将它放在水里。那草黄的信封一下子就被打湿了,随波荡动了几下,便缓缓地、犹豫不决地沉入了那灰暗的水中,他的心,也随着沉了下去,永不起来了,终生被压在黑漆漆的世界里,直到腐烂,化为泥土。
陶岚来找他,他躲得远远的,不敢见她的面。云泽知道,这于陶岚是一种痛。于自己呢?不也是一种痛么?可是,长痛不如短痛,以其以后难堪而又痛苦地分手,不如现在就悄然地离去,权当做了一个梦,一个凄美的,让人留念的梦——云泽如是安慰自己。
这段日子,云泽像是独自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与他无关,淡漠得很,只有心中的一片浮云在飘荡,久之不散。常常在什么地方一坐,便会发起呆来,一坐坐上好几个小时,还时不时地、不由自主地叹口气,让好几个女同学远远地见了他便投来怜悯的目光。云泽并没有告诉她们自己叹气的原因,他不想说,简直不愿意说,别人问了也不讲。他想,这是自己的事情,就让它埋在心底吧,永远地埋在心底,作为人生的一个小插曲。
一天下午,放学后,云泽独自向娄湖走去。娄湖有他太多的回忆,总在幂幂中召唤着他。
天阴沉沉的,风一阵阵扑过来,也许要下雨了。湖岸上一个人也没有,那几棵苍老柳树的残枝挂着几片枯叶,在劲风中索寞地抖动着;偶尔被风卷下的一两片黄叶,斜斜地飞出去,翻卷着掉进水里,被湖水卷裹着,磨折着,浮沉不定。湖水拍打着礁石,发出“空咚空咚”的单调声响。几条死鱼漂浮在水面上,苍白的鱼眼无情地凝视着天空……
云泽吁出一口气,幽幽地继续向前走去。
过了小桥,来到湖坝上。这里有他过去留下的许多记忆。他想,那天晚上如果自己醒悟得早一点,现在就不是处男了。可是一转念,他又问自己:即便那样发生了,那又如何呢?我得到了什么?他伫立着想了半天,总结出:只有灵与肉的结合才让人留念,令人回味,否则,押妓一般,发泄欲望而已,没什么意思。
还有很多次,他同陶岚漫步到这里,一路畅谈着人声,畅谈着未来。每一次他们不是在湖边的露台上坐看着金色的月亮升起,便是在后面的毛草地上远眺城市,说着理想——
别了,过去的一切!云泽心里念叨着走过去,临着湖堤。湖面灰暗,细碎的波纹此起彼伏着。水边,一个女人坐在台阶上,默然凝望着水面出神。云泽跨过坝栏,拾级而下,向女人的右面走去。他要找个离女人远点的地方坐坐,一来想静静地重温一下和陶岚在一起的日子,二来也是对那晚的凭吊吧——想起了那天晚上的情景,云泽内心里不禁苦笑了一声:“那晚?换一个人多好!”
经过女人身后时,云泽无意中抬眼一瞥,漠然想道:世上的伤心人原来不止我一个——但是这一望,却把他吓得魂飞魄散。原来那个女人正是陶岚,她身后的脚步声也没能引起她的注意。这一刻,不知是惊是吓还是喜,云泽愣在陶岚的身后一动不动,他的眼睛,分明看到陶岚眼神中的忧伤和蔑视。过了一分钟,不,也许才过了半分钟,或者只有几秒,他立即清醒过来,忙屏住呼吸,一步一步蹑手蹑脚地向后退去,害怕发出一丁点声响就会惊醒了正在幂思苦索的陶岚。退了几步,离陶岚远了一点,他才轻轻地转过身来,疾步踏上台阶,向上走去。跨过坝栏,看不见了陶岚,他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心,也才痛快地狂跳起来。云泽多想再看看陶岚,再问候她一声啊!可是,他不敢,他没脸见陶岚。陶岚那蔑视的眼神就像是射在他的身上,让他无颜面对她。
云泽踌躇半响,咬咬牙,还是离开了,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他怕受不了内心的折磨。经过了多少痛苦的斗争才决定离开她啊,现在心都还再流着血!他狠下心来,加快了脚步,担心陶岚会突然走上来,在身后叫他一声:“云泽。”那他经营的防线便会在轰然间倒塌下来,一切便会付诸东流。他了解自己,知道自己断然受不了那一声幽怨的呼唤。
到了宿舍里,陶岚却更缠上了他,门里来,窗里来,躲在被窝里也来,简直无处不在,就连梦里她也来,却是欢快地,喜孜孜迎过来,像以往一样坐在他身边,问他一些问题,有着少女的幼稚与欢快。
这些日子,在校园里,在街上,见到与陶岚背影相似的女人,云泽都疑心那是陶岚,心便怦怦跳起来,赶紧逃离开去。四敏,已经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一天,云泽正在湖边坐着,出来散步的几个同学顺便给他带来了一封信。见了信封上那熟悉的蓝色娟秀钢笔字,云泽就知道是陶岚写来的。他本想也把它丢了,可是跟自己争斗了半天,还是妥协了,拆了开来。信是用专用信笺写的,衬底是一个撕裂的大红心的背影和流着泪的女人的脸的叠影。陶岚那娟秀的字正是写在那叠影上。她写道:
云泽,我去师专找过你几次,每次都见不到你,不知你是真的不在还是故意躲着我。前几天,我又去了一次——这也许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去师专了——你依然不在。我到我们常去的湖边坐了半天,看见了湖中的那一个个同心圆离我而去了。这时,我想起了小时候父亲讲的一个故事。一个渔人到一个人迹罕至的湖边钓鱼,开始时鱼儿很怕他,可是不久,鱼儿们却喜欢上了这位渔人。可是有一天,这位渔人突然不来了,以后也没有来过。当时我父亲叫我猜,那位渔人是否还会回来。现在,我想我是知道了答案,用心和血换来的答案。云泽——
看到这里,那几张纸便沉重起来,重得连手也支撑不住。云泽还没有回过神来,那纸便连信封一起掉进了波涛里,在水面上留恋似的打着转,片刻后绝望地卷了起来,缓缓地沉了下去,沉入了那黑漆漆的深渊里。云泽愣愣地望着它消失了,却没想起要去抓住它。他不明白,他怎么就伤害了别人,也许还是终生的伤害。他可不想伤害别人。他是穷人,从小受到各种伤害,他诅咒那些伤害别人的人,可现在连自己也成了被诅咒的对象。“天啊,我是谁?究竟要往何处去?你告诉我呀,告诉我!”云泽仰头向着那灰蒙蒙的苍天,撕心裂肺地泣喊道,那声音传出去很远,很远,荡漾在山间、水面,久久没有平息。
从此云泽的心便死了,永远地死去了,余下的校园时光,他沉浸在书里和睡梦里,其余的便与他无关了。只要一离开书,他就会沉沉地睡去;一醒来,他便离不开书。唯有书,才不会让他想起一切;梦里,才有些许欢乐——如果有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