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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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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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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水流年》连载

第十章

在呜咽声中,在叹息声中,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秋天悄然来临。森林不再是一片郁葱的绿,而是橙黄红绿杂错,显得五彩斑斓。那绿也不再是嫩绿,变成深绿了。枯萎的黄叶在秋风中纷纷旋转着落下,留下了光秃秃的枝桠。树林里不再喧哗,常常是静悄悄的,整个的像个老人,一切都经过了,一切都看破了,不再热情迸发,相信理想,现在正默然地回想着过去。雨也不再那样豪气,而是细细地、默然无声地降临人间,连绵不断地飘洒着,一下就是十几天。山上常常笼罩在雨雾中,难于见天日。云泽家里,柴火变成了煤火,屋里整日温暖着。后墙上那雨水浸润出的霉绿斑斓也退去了,只留下一片淋漓的印迹。家具多了。四敏用辛苦挣来的钱置了张大床,虽然也是老式的四柱架子床,却很结实,睡在上面不再配合着歌唱。也有柜子、桌子、椅子等,勉强拼凑出了家的样子,不再那样地简陋了。

一天晚上,小屋里的灯亮着,昏黄的灯光下,云泽和四敏对坐在炉火旁。四敏低着头摘粘在裤子上的草籽,一粒粒把它们丢在火里,炉火中便传来一声声细小的炸裂声。她的鞋上、衣服上、头发上冒着氤氲烟雾,带着蓊郁的人气四处飘散开来。她刚从外面回来,摘了半萝山毛栗,就放在一旁的地上晾。云泽的手在火上烤着,目光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炉火。那黑色的煤块现在变成橙色的了,却又有雾似的不时有一波火焰掠过,于是就有了生命,像沉思者默然地眨了一下眼睛。

四敏在想,以后做什么呢?水果早就采摘完了,山毛栗也不多,要几天才可摘到几十斤,又还要晾晒过十天半月的才能拿去卖。她现在怀恋起打工的日子来,常常不由自主地回到那些日子里去。那时累虽累,可是有奔头。每天晚上躺在工厂里那窄窄的单人床上,她就想象着将来的家。家是漂亮的、温馨的,她就在这理想的家里,躺在云泽的怀中,凝视着他的眼睛跟他说笑,云泽偶尔亲她的嘴一下,让她充满了幸福。她从没想到理想中的家搬到现实中来会是这个样子。她有时也后悔自己的轻率,但并没有离开这个家的念头。她是女人,从小受到中国儒家传统思想的影响,认为走进了婚姻就成了男人的老婆,一世注定了;更何况她为云泽付出的太多,她的心也随着那些钱,那些物质牢牢地依付在云泽身上,根本割不下去——下不了手。

四敏从前寄出的那些物质的债一直压着云泽,他知道他还不起,所以选择用一生去抵债。现在他更离不开身旁这个女人了,她已经成了他的物质支柱。从前读书时渴望毕业,以为毕业后就从地狱一步跃进了天堂,现在出来了,分了工作,却并未进入天堂,甚至连地狱都不如。他的学生时代,苦虽苦,可是有幻想,有希望,现在却是连幻想也没有了——他不敢幻想,从半空中掉到地上更沉重,更痛苦,这警告着他。他想起今天早上到乡政府去领工资时,从出纳手中接过的只有两张钞票,两张,淡蓝的,还是陈旧的,连上面的伟人头像也显得模糊而无神了。他揣了那两张钞票,没有跟别人招呼一声,默默地退了出来,踏上了回林场的泥泞公路,不时还把还那两张钞票摸出来瞧一下,咬咬牙,又把它揣回去,手在裤包里使劲地捏着它。

这时他想起上周他到安顺出差时,碰上老大十字举行“遵纪守法”万人签名活动。城里面的许多单位都派代表来参加了。他没有挤上前去,他没有勇气。来签名的那些人,男人西装革履,皮鞋铮亮;女人瘦的婷婷玉立,胖的丰满性感。他终于清醒地认识到婚姻是以物质为基础的,所以面前这些女人都是别人的老婆,自己只配拥有四敏。“软玉温香抱满怀”,也是有条件的,不是自己这种人所能拥有,自己所抱的是结实的肉体,闻到的是人气,没有脂粉香。生活中即使有一两对牵错了线,搭错了车,最终还是分手的居多。难怪古代的才子佳人小说,结尾总是才子出人头地,合家欢喜,方才大团圆了。中国是个喜欢喜庆的民族,故事也是如此,可现实中发生的却是让人心酸的居多。在路上,云泽想他也是溶进中国的真实历史中去了。他满含泪花,心里悲愤地说:“我的工作不比人家轻松,环境又比人家艰苦,为何工资就比人家差一大截呢!电信、银行、税务……他们发一件衣服就是我半年的工资,他们每个月的奖金比我的工资还多,我几年的工资加起来还不如他们的一个年终奖——”他突然疯了一般仰头向着那灰蒙蒙的天空,嘶声喊道:“这一切是为什么啊?为什么?”喊声被淹没在绵密的雨丝中,没有一点回响,森林沉默着。

现在,云泽就盯着炉火,仿佛那火红煤块上的皱纹就是林场那起伏不平的森林,森林里面也正走着一个落拓的人,愤恨地喊叫着。泪水,泛出了云泽的眼眶,他忙掩住面孔,不想让四敏发现。从指缝中,可以看出他狠狠地咬着牙,他在痛恨自己还是痛恨谁呢?

次日一早,云泽和四敏吃过饭,就背着箩筐进了山下的树林。绵延多日的细雨在天亮前停了,却满山大雾,几米之外不见人。森林里,树枝上的雨水不时滴落下来,到处是踢踢嗒嗒的声响。云泽分开灌木的枝蔓,小心地走在前头。这一带土质薄,没被开垦出来种树,到处是灌木和齐人高的绵密茅草,溪流就隐匿在枝蔓间,一不注意就会掉进去。

找到山毛栗树时,云泽和四敏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贴在身上,冷冰冰的,带来一阵阵寒意。四敏放下箩筐,绕开荆棘,拉下一支山毛栗来,一颗一颗地摘着那毛茸茸的小球;云泽站在岩石上采摘高处的山毛栗:二人默不作声地采摘着。四敏的脸色暗黄,是常见的农村妇女的健康色。由于踮起脚向上伸手,衣服下一截粉白的身子露了出来,肉唧唧的没有一点骨头,连毛孔都清晰地凸现在眼前。一环粉绿的内裤高高地伸出裤腰,内裤的缩筋在肉上勒出了一条肉缝,缝上面的肉坟了起来……云泽不敢再看下去了,连忙移开目光望着别处。他想起当年跟陶岚在一起时情景,看着她的哪儿都舒服,有时甚至有抚摸一下的冲动;跟她的目光接触,常常他们会默默无语地凝视片刻,然后相视而笑。他暗地里叹口气,想着:“要是跟陶岚在一起,应该是相濡以沫的……”

四敏的手在劳动着,心也不闲。近来在回想起广州的那段温馨的日子时,她常常有回去的冲动。几天来她开始思考这件事情,渐渐地在心里把这念头决定下来,还为这事想出诸般理由,假如云泽不让她去,她就拿这理由来说服他。不过他还没有告诉云泽,她决定临走时再跟他说。四敏知道云泽不爱跟她说话,她也就懒得搭理他,在心里闷着。她想到广州去的目的并不是调适感情,而是去挣点钱来补贴家用,建设家园。这是四敏这一类女人的现实理想。对于她们来说,生活的要求是实在,而不是情调。四敏比云泽更寂寞,因为她是女人。她常常想去周边村寨串门,可是村寨离得太远了,天晴的时候她没空,雨天又不能够去。她也想过孩子。看见人家小孩子在屋中蹿来蹿去,留下一路欢笑一路歌声时,她会想:“要是有个孩子多好!家里就不会寂寞了。”可是,同居几个月了,一直没有生理反应。他们并没有采取避孕措施呀,四敏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现在她想:没有倒好,否则就出不去了。

傍晚,云泽和四敏回到家里,不等休息片刻,云泽就换了衣服,收拾打扮一番到王兰他们村子去。茶树早已种植完毕,现在是要把前些日子到地区茶场去培训时学到的采茶和制茶技术传授给村民们,来年春天,茶树发芽后就可以采摘了。这段日子,云泽总是选择晚上到青山村去,他给四敏解释说:人家白天劳动,晚上才有时间。这当然也是一个理由,不过主要的还是晚上同王兰有什么小动作不易被别人发现,还可以借黑暗的掩护说些白天说不出口的话。近来他同王兰的关系近了好些,已发展到拉手拥抱这一类小动作了。最初是云泽说了一句笑话,王兰扑过来掐拧他,两人就这样缠在了一起。云泽清楚,他并不爱王兰,而是着迷于偷情的刺激——他的生活缺少追求。王兰是个火一样的女人,正是四十出头,如狼似虎的年龄,偏又摊上个痨病丈夫,身心得不到满足,她见了云泽便有狼见到羊似的欢喜,并且不想隐藏。她怕谁?这个“兰霸天”,有钱有势,大不了有一点绯闻,可是谁又奈何得了她!正如她给云泽说的那样:“人的一生有几个青春?我不想浪费此生。我是女人,我需要爱。”她的爱,肉体的成分多些,感情的恐怕靠不住,这是云泽引以为憾的地方。像每个男人一样,云泽不仅想俘获女人的肉体,也希望得到她的芳心。

走到半路,下起毛雨来了,树林里一片淅飒细响,倒也增添了些许热闹,不再是怕人的寂静,给云泽许多安慰,他加快了脚步。

王兰家正要吃晚饭,炉火上炖着鸡块,旁边的盘子里准备着几样蔬菜。王兰这样的人家是率先过上小康生活的。见了云泽,一家人忙站起来让坐。儿子去打酒,丈夫去拿筷子,王兰趁机掐了云泽大腿一下。云泽没有回应。这是在王兰家,他知道分寸,何况她的丈夫就在旁边。

自从跟云泽来往后,王兰就不太在意丈夫喝酒,有时甚至劝他喝上两杯,特别是云泽来后。今天阿庆喝了几口,依旧言语罗嗦起来,显然已有醉意。云泽望着他暗红的脸,想着上头有人下村来,他一定也是陪着喝的,偏又不胜酒力,结果就成了个慢性酒精中毒——几口酒下肚,便醉了。王兰给云泽斟酒,自己也到上一杯。对她来说,几杯酒简直不算什么,不仅不上脸,就是说话也不会失去分寸。云泽对她道:“都说女人天生半斤酒,看来此话不假。”王兰一笑,饮了一口说:“没办法啦,在这个世道上要混出点名堂来,不敷衍那帮子人不行。尤其是男人。你不赔人家喝酒,好事轮不到你,坏事尽让你摊着。不然,这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尽伤人,还喝它干什么?你瞧你阿庆哥——当然这不是说你。”她望了丈夫一眼。阿庆的头左右摇晃着,艰难地笑了一下,似乎有所明白,却猛然间向前一倾,差点撞到炉盘上。大家瞧他一眼,却谁也没有说什么,习以为常了。云泽笑道:“说我也无妨——我总逃不出嫌疑,谁叫我也是那帮人之一呢!喝!”举杯向王兰一漾,跟阿庆碰了杯,吮了一口。

吃过饭,王兰爬上三楼,在广播里通知每家来一个人开会。她才下来一会儿,村民们便陆续到了。没人家敢不来,否则要被她惩罚的。王兰这女人说话做事是说一不二的,没有商量的余地。许多人家因为开会没有准时到或者其他原因都被她抱走过鸡鸭。她也不拿它们上缴,不是自己吃了就是开会时大家杀来打牙祭。这些日子,云泽就碰到过好几回这样的事情。

宽敞的客厅里坐满了人,充斥着村民们抽的皮烟和劣质纸烟味;嘈杂的人声里不时还会响起一两声咳嗽。阿庆上楼昏睡去了,他们的儿子也在三楼他的房间里做作业。王兰和云泽在人群的前面,对坐在炉火旁。

王兰拍拍炉盘,示意大家安静下来,才不快不慢地道:“感谢党和政府关心我们老百姓,给我们村提供了这么一条致富路,还派小苏到地区茶厂去培训回来。今天把大家叫来,就是来学习采茶和制茶技术的,这是你们家以后的财路,等一会他说的时侯你们可要认真听,不懂就赶紧问,否则以后后悔……”这女人讲话前不并用交代会议纪律,声音不不高,但语气之中总是透着威严。云泽望着她那冷峻的脸,一边想着,这个女人要是在机关里,一定会弄到一官半职的,那样就更不知道会有多嚣张;就是现在沦落到这偏僻山区的这么一个小村子里,嫁给了一个平庸的男人,她也还是人上人。投资开煤矿,承包坡改梯工程,收烟叶到外地去卖……哪样她都插上一脚!据说她从织金嫁到这里不久后就任青山村的支书,从那时起村长、会计等就已经可有可无,形同虚设,没有他们的事情了。离开她可不行,村里的工作就无法开展。地方上有什么麻烦事需要解决,有时也是需要请她出面的。据说谁想要在红场承包工程、揽活计,只要能够请到她出面,就没有不成功的……

云泽介绍采收、制作茶叶方法的时候,村民们果然认真地听,不明白的地方问上几句。此时王兰坐在一旁,偶尔望上云泽一眼,有时还帮着补充两句。云泽耐心地、仔细地讲解——他本来就是个好性子的人,只是对四敏例外。

讲完了,云泽环顾大家一眼问道:“还有不明白的地方么?”一个中年妇女笑道:“什么都不明白。望着你,哪里还有心思听!”引来一阵笑声。云泽红了脸。他刚参加工作,缺少社会的锻炼,还没被训练成浮华的舞男似的年青人。被这气氛所感染,人群中有个男人说:“不明白么?选个时间到林场去,让人家小苏慢慢地教你。”那妇女不仅不反击他,反而顺着他的话说:“那我什么时候来啊,小苏?”大家又是一片笑声、发问声,响成一片。云泽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只是脸红着,仿佛人家窥到他的心事似的。

说够了,笑够了,人们也陆续走了,屋里只剩下云泽和王兰。王兰望着云泽,轻声道:“外面天太黑,还下着雨,就在这儿歇吧?”云泽踌躇了半晌才说:“我还是回去。”王兰怔怔地望着他,片刻后说:“那——也好。”站起来,“你等等,我给你找支电筒。”一壁说一壁进了右面一间屋里,出来时一只手拿着电筒,一只手提着把雨伞。她把雨伞递给云泽,一边说:“我送送你。”

门开了,一阵冷风钻进家里来。屋里的灯光穿过门洞子,照在外面的大树上,光影里淅淅沥沥飘洒着牛毛细雨,底色却是一片暗黄;光外,世界一片漆黑。走完电灯光照射着的道路,就进入了黑暗中。王兰并不打开手电筒,跟云泽在细雨中摸黑前行着,也没有说话。渐渐地,眼睛适应了黑暗,眼前清晰了一些,朦胧中勉强可以看见山道了。

爬上小山垭口,穿过茶树林,就离开了山道,进入漆黑的森林里。王兰跟在云泽后面,黑暗中走了几步,就站住了,柔声说:“我就送你到这儿了,你自己回去吧。“立在原地不动,仿佛等待云泽同意似的。云泽似乎愣了一下,却倏然间转过身来,紧紧地抱住王兰,嘴向她的脸上凑去。雨伞从他的手中落下来,掉到地上。王兰娴熟地把头偏了偏,没能躲过,被云泽找到了嘴,立刻就被吻住了。一瞬间,只是一瞬间,她的热情就被激发出来了,热烈地回应着,嘴绝望似的,疯狂地、贪婪地搜寻着一切,开发着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王兰才推开云泽,喘息着说:“夜深了,回去迟了不太好。你走吧,以后有的是机会。”云泽沉默不语。王兰拉过云泽的手亲了一口,拾起地上的雨伞塞在云泽的手里,把手中的电筒也给了他,轻声道:“我走了。”摸了摸云泽的脸,再次亲了云泽一下,这才返身摸索着走出了树林。

云泽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直到脚发麻了,才醒过来似的打开电筒,撑起雨伞,慢慢地朝森林深处走去。树上滴落的雨点敲打着雨伞,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他没有注意到这诗一般的大自然的歌声,他的心还在怦怦地跳着,口里还留有王兰的味道。他觉得王兰不光大胆,还热情似火,让人亢奋;舌头是甜腥的,带着一股酒味,具有无以伦比的挑逗性,与四敏相比,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云泽一路沉思着,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了林场小屋前。黑夜里,小屋看起来是那样的矮小,那样的黑暗,黑耸耸地蹲在林中,就像一只野兽伏在那里,在等待着猎物的到来。云泽停住了脚步。他想不通这路怎么就那么近,一下子就走完了,他愿意一直走下去,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即使生命之火在路途中耗光了也无所谓。然而,正如人生中其他不如意的事情一样,不管你愿不愿意,它还是来了。雨,也凑热闹似的越下越大,“啪啪啪”击打着雨伞,敲打着森林。寒风裹卷着雨星吹打在身上,一阵透骨凉霎时传遍了全身,他打了个寒噤,不得不咬咬牙,挪动着那千斤重的脚步向前走去,打开了院门。

屋里一片漆黑,四敏已经睡了。云泽推开屋门,拉亮了灯,换下脚上的湿鞋,从温瓶里到了热水洗了脚,把脚搭在盆沿上,一动不动地坐着,目光久久地凝视着地面。

屋外的阵雨白热化了,屋檐水也由小而大,渐渐变成了一股白花花的水柱。水沫溅到门上、窗上来,到处湿漉漉的,一片模糊。寒气从门缝里钻进来,把云泽从冥想中冻醒,他赶紧穿上拖鞋,走进卧室里去。

他拉亮灯,看见四敏还醒着,大张着眼睛望着他。也许刚才进家时弄出的响声把她扰醒了。四敏侧了一下头问他:“怎么才回来呢,这么晚了?”云泽把脱下的衣服搭在床架子上,一边说:“开完会后人家又留下来玩了一会儿。”他脱了鞋,脱下裤子爬上床去,关了灯,拉过被子盖在身上。被底一阵暖烘烘的热气扑上身来,夹杂着四敏的气息。

黑暗中,云泽想起了王兰,想起了刚才的一幕,不禁浑身燥热难受,冲动起来。他不管四敏同意与否,也不前戏,翻过身去压住了四敏。现在的四敏已经不是他的妻,而是那个叫做王兰的女人。他要发泄,要把他失去的夺回来,用王兰来弥补他的缺憾。云泽从来没有这么狠过,从来没有这么勇过,使尽浑身力气,风狂雨骤,一阵紧似一阵,天昏地暗向四敏撞将下去,折磨着四敏。他要挣扎,要奋斗,直到冲破黑暗,迎来黎明。

次日云泽醒来,见屋里昏暗着,猜想外面又是大雾。他穿好衣服下了床,靸着鞋走到窗前,果然看见外面灰蒙蒙一片,院子里也被细雨似的雾罩着,那雾还烟缕似的、丝丝缕缕从窗缝里钻进来,带来丝丝寒气。四敏在隔壁屋里,背对着云泽蹲在地上剥着毛栗。她那肥大的屁股此刻看起来是有力的,夜里却没丝毫生气,像是一堆没有反应的肉。云泽忙移开目光。炉火上,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地呻吟着,蒸汽掀着锅盖拍打着锅沿,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云泽揭开盖子,里面只是一锅沸腾的水。他放下锅盖,走到橱柜前一看。菜冷冰冰的,被鲜红的辣汤冻着。他冲四敏的背影嚷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没做饭!”云泽不知道,昨天晚上四敏被他搅扰了一夜,没睡好,也才起床不久。她烧了水,本想等云泽起床后煮面条吃的,听云泽这样说,便没好气地回道:“我是丫头老妈子么?”云泽哼了一声道:“不煮饭,娶你来做什么?”近来四敏正为当时的轻率后悔,听了此话,不由得怒火中烧,掷下手里的毛栗,霍地立了起来,劈头责问云泽:“我问你,苏云泽,你给过我钱还是给过我衣服了?我家又得过你什么?”云泽回答不出,只有鼻孔里冷冷地出着气,心里轻蔑地说:“你也配!”四敏见云泽不语,知道击中了他的要害,愤恨地继续道,“还亏你说得出口!娶个老婆来家,不说养她吧,起码也要有个知疼知热之心。可你呢?你想想你怎样待我?你关心过我么?你想过我的感受么?一去就是半夜,也不想想我一个女人家的,半夜三更独自呆在这深山老林里的感受。我长这么大,这种事情,别说见过,就是听也没有听说过,只有你苏云泽做得出来。”云泽道:“我是去玩么?我愿意吗?还不是为了工资,为了我们的生活!”四敏道:“开完会你马上回来了么——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她的手指着各种家什,目光逼向云泽,“这些,那一件是你置办的?还不是我挣的血汗钱。你只会在床上挺尸。还有脸借工作说事呢!如果我是个男人,早就离开这个鬼地方了。两百块钱,也只能买得到你这种人看护林场……”这下可真的说到云泽的痛处了,也是一个男人最忌讳的,犹如女人怕听到人家说她丑一样。云泽瞬间斗志全无,全身虚脱下来。他愣愣地盯着四敏,像瞧个陌生人似的;接着就转过身去,提起温瓶倒了水默默地洗脸,不再理会身后四敏更加愤恨地补充的话,可那些语言还是一字不漏地钻进他的耳朵里去,句句敲打着他的心。云泽现在真的失望了,失望得痛恨自己,为什么当初没有勇气抓住陶岚,抓住自己的幸福呢!他现在才真正地知道,他并不了解王四敏,她对于他来说还是陌生人——最熟悉的陌生人。

洗过脸,云泽拉开门走了出去。

空气湿漉漉的,吸进去的仿佛都是水。树枝上,草地上,没有一块干的地方,全世界都被打湿了,凉意直透到云泽的心里去。树枝上不时有一两滴雨水落下来,没有停留,瞬间就钻进土里去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云泽踏着濡湿的枯草,无目的地走着。满眼是灰蒙蒙的乳白色,他看上去是一团移动着的影子,仿佛是个无家可归的幽灵。他走到那口小水井旁,在湿漉漉的岩石上坐了下来,两手环抱着膝头,凝视着咕噜咕噜冒着的泉水。露水浸湿了他身下的裤子,他也没有移动一下。他想起了四敏,想起了他们建立的那个家,还有王兰。云泽知道,他得到王兰那是迟早的事情,可王兰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安慰心灵的空虚,给这烦闷的日子,这不如意的人生增添点刺激而已,他不会爱上她。自己的未来会怎样,他不敢想象,也想象不出个所以然来,犹如这白茫茫的大雾,一切都迷迷糊糊的,看不清楚。工作、家庭、爱情,一切都是暗淡的,没有任何希望。学生时代的理想现在回想起来是那么的愚蠢可笑。在这个世界上,需要的是目标,是卑鄙狡诈,纯洁高尚全无用处,反而处处受人欺侮,遭到打击,同书本上的说教格格不入,甚而完全相反。“是我错了么,还是这个世界出问题了?”他深深地责问自己……

雾在午后慢慢地散去了,丝丝缕缕飘向空中,同灰色的天连在了一起,分不清哪些是天,哪些是雾。森林从烟笼雾锁中露了出来,凋敝不堪的,犹如患了场大病,没有一丝精神。茅草被寒气夺走了生命,寒雨又来蹂躏,折磨得它躺在地上;霉菌也不放过它,爬到它的身上来,吸干了它的最后一点养分。风来了,呜呜地穿过树梢,摇落下一阵雨露,啪啪地击在地上……

天色暗了下去,夜幕渐渐地拉了开来,寒气也接踵而至,罩上身来,仿佛严冬已经来临。云泽这才挪动脚步,慢慢地往回走。他不愿意回去,可是世界虽大,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一切都湿漉漉的。前面树林中的那所小屋,自己虽然讨厌它给自己带来压抑,却是唯一的栖身之所。

小屋渐渐地清晰起来,不一会便到了霉绿斑斓的院墙外。院门也是濡湿的,还有一层霉菌生长在上面,摸上去滑腻腻的。屋门到是干了,门下的台阶上有几个脚印。屋内,四敏已经做好了饭菜,碗倒扣着摆在火盘上等他。不多,三个菜,不成圆形,一边一个极不协调地围着火心。她则坐在火边,望着炉火出神。

中午,四敏一时气愤,把那郁积在心中的许多话冲云泽倒了出来,后来看见云泽饭也没吃就走了出去,一直没有回来,她就后悔了,想不该不给云泽面子,把话说得那么重,伤了他的自尊心。她整天忐忑不安,不知云泽去了哪里;也没有心思吃中午饭,天擦黑做好了晚饭,也吃不下去,在屋里心绪不宁地等待着。她想向云泽道歉,积了一肚子要向云泽说的话。云泽进来了,她的心才放下来,红了脸瞟了云泽一眼,立起来说:“吃饭吧。”这是主动求和的表示。她给云泽舀了饭,自己也端起一碗坐在云泽对面吃起来。

炉里的火然得正旺,屋里暖和着,甚至有些热了。火原来烧在隔壁那屋,后来买了炉子,就移到卧室这边来了,为的是冬天睡觉不受冻。橱柜也搬到这边来了,立在炉火对面。左边墙上贴着一幅画,那是四敏前几天从安顺买来的。画里,碧绿的湖水旁开着繁艳的桃花;远处是些亭台楼阁,都是雕梁画栋的。在这冰冷的季节里看到这么一幅画,会给人一些暖意,一丝安慰,也会生出些许幻想来。可是这幅画于这屋却不协调,它起的是破坏作用。画下有一只红色胶桶,一块红色的塑料水瓢静静地浮在水面上。除此而外,就只有云泽和四敏两个人了。

四敏吃着饭,把心中酝酿了一下午的话闲闲地说了出来:“不是我说你,你也应该反思一下啦。我们已经成了家,不再是单身汉了,一切应该以家庭为重。你知道,我嫁给你是看重你这个人,不是为了别的。既然成了夫妻就该有个夫妻样:要互相尊重,互相关心。你瞧,你关心过我么?如果夫妻之间你想你的,我做我的,各行其是,还像个家吗?成了家,就要有个家的样子,让别人踏进来感到温馨。像我们这样,以后怎么过日子……”四敏省去了“如果有了孩子”这话。是的,他们需要孩子。有了孩子两人就有了焦点,关系就不会这么淡了,也不会有这么多的争吵了。孩子是粘合剂,把许多摇摇欲坠的家庭粘合在一起。难怪中国古人要把不孝有三,无后定为“大”了。有了孩子,女人就不会被休弃,在家中就有了地位,有了发言的资格。要是生了儿子,那更可以扬眉吐气了。因为儿子不出嫁,是家中未来的掌门人,自己作为未来掌门人的母亲,自然有了更高的地位。所以中国人把“无儿”与“不孝”定在一起,是有原因的,也是妇女把它推上去的。云泽听得不耐烦,把碗在空中顿了一顿,对四敏道:“请你少说两句,好不好?”四敏望望云泽,按捺下一肚子火,把一串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同饭一起吞了下去,让它们在肚子里慢慢地消化。

吃过饭,云泽在屋里呆了一会。屋里的一切是那样的碍眼,看着心里发烦。他的心仿佛害怕屋里的空气似的,要冲出去透口气。他站起来,目光掠过正在收拾碗盏的四敏。他从来没见四敏这么粗俗过:头发没绾好,一部分挣了出来,蓬松地笼在头上;皮肤粗糙,身体结实——就像当年同学说的那样。瞥眼望去,仿佛她是个男人,一个强壮的男人。“我这一生就跟这么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了么?”云泽悲哀地想着走了出去。

屋外,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细雨,灰云沉沉的夜幕下,丝丝缕缕飘洒着,点点滴滴落在森林里。树枝上滴着水,四下里一片淅飒细响。云泽立在门口,仰脸望着灰暗的天空,手掌使劲地从脸上摩梭过,点点雨星落到了他的脸上来,寒意直透到心里去。他想向苍天呼喊,向大地咆啸,发泄心中的愤恨,可是没有声音发出来,那啸叫只在他的心中回旋。天是黑的,地是湿的,一切都没有灵性,不懂得他的心,没有容纳它的地方……

云泽在林中呆了半天,当雾气把他的怨气冻结了的时候,他不得不走回来,推开那道门。这里才是他栖身的地方,还有他的女人,她在等侯着他,还有许多话要向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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