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的时候,是周六。
周五下班后,殷夏和景瑜一同来了201,话说回来,这也是喜萩回201后头一次约朋友到家里吃饭。
殷夏在楼下菜市场买了刚刚剥好的水生生的青豆米,景瑜带来了嫩黄色的月季。
那一天的厨房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响了很久,客厅里的欢声笑语也比平时声音要大很多。恋秋下班赶过来时,饭菜已经上桌。
水生生的青豆放在砧板上切碎后加上面粉,加水调稀,在平底锅里一张张烙成青豆米烙饼,另外凉拌了折耳根黄瓜,裹在青豆米烙饼里吃起来挺有滋味。
殷夏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仍旧怀念那块烙饼的味道,但是她们大概也不知道,每一道菜,每一张饼的上桌,在吃的一干二净之后仍旧念念不忘那种味道的结果让喜萩在很长时间里依靠着这种单薄的成就感一步步走出了自己那个狭小、低沉、抑郁的小世界,慢慢的那种在厨房里的忙碌让她开始变得快乐,因为忙碌之后,吃的人传递出来的满足和快乐都让她更加的快乐了,眉头开始放松,嘴角开始上扬,真是一个不容易的过程。
喜萩妈也爱吃青豆米,她的做饭时将青豆米剁碎混在糯米粉里,加水揉成团子,再做成小个的饼子放在放了底油的锅里慢慢煎,两面金黄之后拿出,糯米的香味确实超过了麦面粉,当然清甜味就不如麦面粉了。
香辣花甲因为头一次做,喜萩将花甲焯烫之后又认真清洗了每一个花甲里残留的细碎的沙石,方才下锅炒香。
很久没有喝酒的三人,开喝了。景瑜吐了两次,殷夏事后说,那天可真醉,事实上那天大家喝的都不多,唯一可以说的也不过是几种酒混在一起喝杂了。
三人并排平躺的大床上,聊天到了深夜。
邹然后来说起那天的事,也不过是随意间和喜萩聊天说,女孩子在一起的夜聊,无非就是聊聊这个男的靠不靠谱,男朋友的哪些做法让你不舒服了,就这些。以至于邹然在后来摊开说”咱俩交往吧”的时候,也会补充一句,你应该也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你和你的朋友也一定聊起过我,我想我给她们的印象并不坏,或许她们还说过我不少好话,比如,邹然这个人看起来挺靠谱的,可以试试之类的话。
喜萩并没有否认,因为邹然说中了其中的很大一部分。当然邹然也不会知道,其实三十岁的年纪的女孩子,在一起同样会聊起很多各自的困惑以及焦虑,奔溃时大声哭出来,然后再在自我的控制力的支配下,很好的克制住情绪,收住自己爆发式的吐糟,身边的男人估计也很少会看到她们刚硬的一面。
殷夏说起那位刚刚生了小孩的朋友时,突然失控到无法自拔。朋友未婚生育,朋友爸妈前来照管看护,宝宝很可爱,朋友很放松,爸妈包容爱护。她在收住那种爆发式的情绪后,低低地说,我如果也有那样的一双父母,我大概不会对现在的生活充满那么多的恐惧和不安,这样的事情放在自己家里就算不引起八级地震那也会带来不小的风波,我现在想要的只是在房贷、车贷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候,他们不再提出生育小孩的要求。
每个人的心中都缺着一份爱,一份只有她自己最明白具体缺处的爱,这种缺失常常在旁人都没有意识到的瞬间击破自己内心深处的防线,继而一发不可收拾。
而景瑜在两次呕吐后慢慢清醒过来,平静的躺在床上,说,我那天在飞往拉萨的飞机上,空少向我走来时,我几乎就可以确认是他了,但是就在准备起身去打招呼的那一刻,我又停住了,我一直以为是我不够勇敢,但是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是自己知道就算我站起来跟他相认了,也并不会有什么故事或者不一样的结局。
景瑜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在不停的告诉自己,飞机上遇到的不可能是他,用他根本没有在这个行业工作来说服没有站起来与他相认的自己。其实如果景瑜真的想知道飞机上的到底是不是他,只要给共同的朋友一个电话便可确认,但是她始终没有去确认过。
而喜萩只是在最后轻轻的说,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像你们一样说出我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件事,那么那天就是我可以和那些过去的事情友好相处的时候,也是自己开始接受自己的时候了。
大概是因为同是女性,又是相处多年的好友,女性就更加懂得女性,更知道情绪的引导释放、排解以及适当的收住。
那一晚,聊到很晚。对于时常失眠的喜萩来说,第二天醒来不会有太多困意,而殷夏和景瑜完全进入了生物钟失控状态。
喜萩起来后没有进厨房,也没有给任何人做一份早点,这时候让她们睡个够比早点带来的实际意义要更重要一些。
阳台的阳光照进来。喜萩面对着窗坐在躺椅上,耳机里的音乐以及眼前的书让她内心变得平静。
周日的晚饭,邹然在餐厅订了桌。
长方的桌上,喜萩与邹然坐一边,殷夏和景瑜坐一边。
邹然不时的给喜萩夹着菜,邹然靠过来的身体,让喜萩时不时的定住了自己,彷佛僵硬,又像某种自我防护的姿势,更像逃避。
邹然后来也不捏菜了,只是不停的说着这个好吃,这个也不错,喜萩多吃点。
邹然同殷夏和景瑜聊了很多,反而喜萩没说太多,他们聊工作、聊女生的化妆品、聊房子、聊车子、还聊了共同疼痛所服用药物的种类及效果。
出门坐扶梯,邹然跟在喜萩身后,时刻处于要去护住喜萩的状态。
殷夏和景瑜在吃完饭后就分别回了家。
邹然送喜萩回201,路上,邹然问,你什么时候可以放下自我保护的戒心?
喜萩不说话。
邹然接着说,你可以试着去与人接触,从最简单的开始,你去勾住殷夏的手臂或者景瑜的手臂都行,又或者你可以尝试着同她们手挽手逛街,当然你要是愿意的话,也可以勾住我的手臂。
喜萩是知道自己的问题所在的,但是跨出这一步似乎还存在着些障碍。
到楼下时,喜萩停住了说,我上去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大概是想要一个独处的空间,或者想要自我消化一下邹然说的那些话,又或者楼上没有静芬奶奶和静怡奶奶泡好的热茶,所以对于和邹然的分别也说的很生硬。
要是静芬奶奶和静怡奶奶在家该多好,她们大概会拉住喜萩的手,问很多关于邹然的问题。
所以同邹然的生硬的分别,实际上落到喜萩的心底倒是带了更多的明天见的意思。
躺在床上迟迟没有入睡的喜萩突然问自己,人们都是如何看待分别和离开的?从上一家公司离职,除了同事间相互觉得离别不忍触碰,不想面对之外,只有邹然还在聊天之余表达了那么几句,都是有感情的,心里难受也是正常的。而这件事放在原来的201,静芬奶奶会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离家近才好。
离别在她们那里不过是归来的喜悦。
喜萩26岁时拖着新买的行李箱回201时,静芬奶奶从大卧室里拖着脚步出来,惊讶的问,喜萩买这么大的箱子做什么,屋里可摆放不了。静怡奶奶也从握着锅铲从厨房里小跑着走出来,喜萩要出门吗?
喜萩笑着不说话,不停的往里收拾东西。
电话里付兴说,你不用带那么多东西,这边都有。
喜萩还是收了一大箱子。
那时候的分别和离开对于喜萩来讲,就是喜悦的去靠近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份怦然心动,当然她自始至终也没有跟付兴说过,那份怦然心动让她在接近一个月的时间里都处于兴奋状态,睁眼时是付兴,闭眼脑海里还是付兴,那些坐在沙发上突然发出的笑声,那些在电话屏幕前克制不住漾开的笑容……整个人在完全兴奋的状态下错乱了生物钟而不自知,一日三餐并两餐,整个人都瘦了,而脸上依然是微微泛红的颜色,眼里是不停发散出来的光,她们之间的开始是怦然心动后的结果,爱情的样子。
当然在那种喜悦的分别当中,喜萩确实没有一个眼神去停留在两位奶奶的脸上,去看她们的表情变化,去知道她们眼中的离别是什么样子。
喜萩成了最自私的那一个。
喜萩和付兴的关系并没有维持很久,她把两人相处当中所发生的那些费用做了大概估算并一分为二,将自认为应该还给付兴的部分通过支付宝还了回去,之后删除了所有可能会联系上的方式。
当然这种删除完全是对于自己还会想起付兴的一种克制和阻止方式。
和邹然相处的日子里,邹然半开玩笑说,如果有一天咱俩从恋人变回路人,你大概会恨我一辈子吧。
喜萩愣了一下,笑笑说,应该不会,二十几岁会做的事情三十岁就不会做了,而且就算内心深处有那么一丝丝的恨意,那也仅仅只是我的内心深处的内心活动,最终变成自己与自己的较量,不会表现出来,也对你不会有影响。
邹然愣住了,欲言又止。
和付兴在一起的日子里,连屋里的盆栽都是要求上进的,而喜萩不想在那种高强度强调上进的生活里继续,在她眼里,所有的努力和上进都应该由自己放在适合的角落去实现,而不是身边人不停的将它拿出来放在面上,不停的在耳边重复给你听,所有的理想都是需要空间的。
离开了付兴所在的城市,喜萩长长的呼了一口气。
回201拜年,静芬奶奶欢喜的开门迎接,可还是在看到喜萩时愣住了。静芬奶奶刚刚记住的‘喜萩‘两个字又忘记了。
后面的静怡奶奶围上来,大声说,喜萩回来了。
然后静芬奶奶一听,赶紧跟着说,欢迎喜萩回家。
同离开时相比,这次回来的喜萩更瘦了。
临睡了,两位奶奶追着到了卧室,递出那个装的厚厚的红包说,喜萩过年好。
喜萩没那样感动过,她问自己,奶奶们的世界是一直都温暖柔和的吗,还是她们都把看到眼里的东西都放在温暖背后了呢。她们没有问关于付兴的任何问题,而喜萩也从来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感到过压力,201里实在是太放松,整个人紧绷的神经都跟着松弛了下来,如果可以,她甚至愿意在这种包容和爱的环境里一直生活的下去,因为这样的环境往往会给人更多去见外面的世界,去勇敢尝试的勇气,即便努力后依然失败了,做出选择不符合人们的常规思维,失恋了,失业了,没有退路了……201永远会温暖的接纳你,包容你,陪伴你。
乖乖待在201跟着奶奶们的习惯,7点起床吃早餐,然后逛市场,买蔬菜,舞剑、散步……听她们在菜堆前讨论蔬菜的品相、价差,再看她们对于不想买的东西找出的各种拒绝理由……时光很暖。
同事送东西到楼下,她们趴在窗口长长的伸着头看,看到送东西来的男同事已经出小区大门,而喜萩也折转上楼,她们就赶紧坐回沙发上,专心的看着电视,等喜萩进了门,再拿出一副随意的样子问,男同事还是女同事?
喜萩说,男同事,帮忙带了单位发的水果过来。
静怡奶奶说,怎么不叫人上楼来喝口茶呢?
接着静芬奶奶也会接着说,按理得让人上楼喝口茶,这样才礼貌。
喜萩当然也知道两位老人的心思,也知道她们对于礼节的看重,笑笑说,同事都挺忙。
朋友匆匆送来一堆水果,进客厅放下就走,喜萩站在一旁,看两位奶奶如何去挽住朋友坐下喝口茶,朋友高高举手比划着拜拜,然后退出房门。
工作出差一个月,虽然在同一个城市,不过是家在东边,工作地在北边,合作方为了赶进度要求在现场旁的酒店驻扎,静芬奶奶帮着着收了很多东西,一会儿牙刷了,一会儿毛巾了,一会儿护手霜了……在失忆的前期,所有这些她想到的事情都被重复着说了很多遍。
喜萩说,没事,都在一个城市,等我忙完着就回来吃饭。
静芬奶奶还是在旁边隔一会儿问一遍,去哪出差来着?去多久来着?……
再回201的第一碗面,喜萩抬到餐桌上,坐成201吃中午饭的规矩状态,身坐直,腿并排90度弯曲,吃面不出声,手里不拿手机,眼里不看信息……吃过面条,折转出了厨房,这样安静的201真是很少见到,更何况还是一阵阵的冷飕飕。30岁的离开和分别大概是最没有滋味的,去向的地方没有欢喜的迎接,剩下的全都是离开之前的那些不习惯,对脱离熟悉环境的不习惯,对接下来的新环境的恐惧,离开的两端都不太乐观,唯一确定的一件事情就是,我们每走一步路都是在去往离别的路上,每走一步都与离别又近了一步,人们不是在离别就是在去往离别的路上。
邹然面对着喜萩的生硬的分别,在后头说到,晚上睡不着给我打电话哈,白天要记得下楼走走,院里也行,门口的林荫道也行,不能长时间一个人待着,喜萩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第二天早上八点,喜萩换了单鞋开门下楼,对门那颗小脑袋没有出现,那句紧跟其后的‘姐姐要出门上班吗?’也没有出现,按照时间的推移,那位每天听着喜萩推门自己也推门出来问一句‘姐姐去上班吗?’的小姑娘已经坐在小学的教室里,学者汉语拼音又或者念着古诗。
那时候的小姑娘拼命的抓住一切机会同门外的人们认识打招呼,似乎门里的世界就是孤独,而门外的世界才是全世界,而喜萩确刚好相反,门外的世界拥挤的世界让人孤独,而门里看似孤独的世界确充盈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