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时候,邹然买了饺子来201,说过节还是得有些仪式感。
喜萩问,你不是不吃饺子吗?
邹然说,不是不吃,是不爱吃,不吃和不爱吃还是有区别的。
喜萩起锅烧水煮饺子,邹然说,你还是得去准备蘸碟,就要潮汕火锅里的那种秘制蘸碟味。
说是秘制蘸碟,对于喜萩来说,吃了一次也就大概明白其中各种滋味的来处。
小米辣、蒜末、香菜,鲜酱油、香醋,白糖……似乎都有在其中贡献一份自己的力量。
邹然说,咱们什么时候去看静芬奶奶。
喜萩说,春天的时候去吧。
对于喜萩来讲,上一次去见静芬奶奶已经是很久以前了,而具体多久她常常反应不过来,如果确实需要知道她就的翻着备忘录去查。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所发生的事物以及时间点都是一片混乱,她会记得那些事情,却怎么也记不起究竟哪件事情在前发生,哪件事情在后发生,每一个时间点具体是多少。有时候不免自己问自己,这是遗忘吗?是开始遗忘了吗?
恋秋结婚的时候,喜萩从外地赶回来,从恋秋手中接过了那两张给静芬奶奶和静怡奶奶的请柬,喜萩也该回去看看两位奶奶了。
喜萩离开后的201,静芬奶奶的遗忘越发严重了,姑姑接了她回去与自己同住,从此姑姑每天的任务便是照顾好静芬奶奶。而静怡奶奶因为女儿结婚生了小孩,所以自己也变成了一天到晚带小孩的人。
喜萩实在是太长时间没见两位奶奶了。
喜萩走到三楼,四楼的静芬奶奶打开门往下走来,见到喜萩,问,你就是喜萩?
喜萩说,是的,我是喜萩。接着挽着静芬奶奶的手肘说,咱们上楼吧。
静芬奶奶精神很好,只是身体行动变得缓慢了很多,白日里从卧室到客厅沙发的脚步也如同在201时半夜里起床搓着地板前进的缓慢。喜萩紧紧握住她的手坐在沙发上。电视里放的时财经频道的财经新闻,那种摈除新闻的内容本身,填充在其中一个接一个出现的空镜头中的汽车、马路、船只、柜台就成了两人的聊天的内容。
哎,那个船只那么大的!
喜萩说,是呀。
这个海边看起来很舒服。
喜萩说,对。
而对于频幕上出现的让人垂涎欲滴的食物的画面,静芬奶奶却什么也没说。到了这个年纪,尝过了食物的众味之后,似乎这些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厨房里,姑姑炖了鸡汤,香味飘满整个屋子。
姑姑在厨房里冲着客厅大声说,香吧?
喜萩说,香。
静芬奶奶半佝着头,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擦了鼻孔里流出来的清鼻涕,接着又把纸巾装回口袋里,想必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用这张纸巾擦鼻涕了。接着她慢慢抬头看着喜萩,双眼空洞。
喜萩赶紧说,喜萩,我是喜萩。
静芬奶奶说,哎,我现在脑子不好使了,老是记不住,也想不起来。
事实上对于喜萩的自报的名字,静芬奶奶也不过是听到了这两个字‘喜萩’,至于喜萩究竟是谁她一点都不记得,接着还是双手包住喜萩的小手掌。
窗外的冷空气灌进了客厅,凉飕飕,接着喜萩也开始喷嚏连天了,静芬奶奶也在不停的擦着鼻涕。
姑姑说,赶快关窗子,否则一老一小都得病。
接着静芬奶奶手上那张用了很多次的纸巾被姑姑从口袋里掏出来扔进了垃圾桶,静芬奶奶出神的看着被扔掉的纸巾。
伴随着记忆的遗忘,似乎连说话的能力也减弱了。
静芬奶奶一言不发,接着从茶几上抽了两张揣入口袋当中。
姑姑养的猫咪,大概因为陌生的喜萩的来访,在客厅里来回飞跃着,一不小心飞上了茶台,茶杯被冲撞得相互碰撞,叮叮当当。
姑姑远远的看着,微微的笑着,她的温柔脾气大概也就在猫咪身上会透露出来,而对象一旦换成某一个人,就是另外的一种样子。
饭桌上,静芬奶奶被安排在靠墙一面,吃着饭碗里姑姑打给的鸡汤,夹给的鸡肉和蔬菜。安安静静,温温顺顺,没有对味道的评价,对数量的要求。
姑姑是知道静芬奶奶的饭量的,所以每天按量盛给。
叔叔问喜萩,奶奶记得你不?
喜萩说,不记得,说了也不记得。
叔叔说,我现在回家,她也不知道我是谁,有时跟着你姑姑叫我哥,给我开门的时候,都会听到她说,哥,你回来了。
一旁的人笑了,静芬奶奶也跟着笑,只是依然没太多的话语,偶尔插一句,人老了。实在说不清是说话能力的退化还是因为遗忘害怕说错话而索性不说了。
喜萩吃完饭下楼,静芬奶奶跟着下楼,不停说着,你是谁来着?
喜萩说,我是喜萩呀。
静芬奶奶说,哦。接着空了一下,再接着说,得空常来家坐坐。
喜萩说,好。
静芬奶奶还是没有想起喜萩,不知道喜萩是谁,如果想起来了,知道了,那最后一句一定会说,有时间就回家来,而不是得空常来家坐坐。
静怡奶奶大概是那个变化最大的,当然这里说的变化大,仅仅只是整个人呈现在外表上的变化大,她的头发全白了,那种夹杂在中间的黑色、黑灰色的发丝都不见了。
喜萩盯着那一头的白发,一时说不出话来。
倒是静怡奶奶,看着喜萩上下打量一番说,喜萩变漂亮了,越来越有气质了。
喜萩知道,静怡奶奶向来如此。
进入季秋后,喜萩脸上长了不少痘痘,连续的擦药之后也并没有完全治愈。见静怡奶奶的这天,她的右边脸腮帮子的位置,一片都是往外冒着浓浆的痘痘。
喜萩说,还是原来的喜萩呢。接着又把上午去看静芬奶奶的情形说了一遍。
静怡奶奶说,我也很长时间没见过你静芬奶奶了,你走后,静芬奶奶走了,我也跟着走了。
喜萩说,静芬奶奶身体很好,就是忘记的东西越来越多了,话也越来越少了,她现在不记得我了。
静怡奶奶说,她也记不得我了,在我还没离开201的时候就已经记不得我了。
说起来,两人都有点难受。
沙发上,静怡奶奶的小外孙安静的平躺着,双手的空中挥舞着,双脚使劲蹬动着。
说话的间隙,喜萩提醒静怡奶奶说,注意小外孙。静怡奶奶说,没事,他还没学会翻身,就让他这样躺着也不会怎么样。
接着,静怡奶奶半开玩笑说,喜萩啥时候送自己的请柬来?
喜萩笑笑说,还早呢。
静怡奶奶接着说,差不多可以开始考虑了。
喜萩说,好。
大概是那种彼此为对方考虑,静怡奶奶在这个话题上也仅仅是点到为止。而喜萩也看着静怡奶奶满头的白发,以及三个月没休息过一天的她轻轻的说,得空自己还是要多休息。
晚饭后,喜萩因为恋秋结婚的很多事情还没准备清楚,匆匆告别静怡奶奶出门,而静怡奶奶把外孙交代给女儿,陪着喜萩下楼,一路送到了公交站台。
静怡奶奶说,从小区穿过去,有一条近道,我带你去走。
喜萩挽住静怡奶奶的手臂,静怡奶奶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喜萩的手腕。
静怡奶奶说,三个月没出门好好走走了,今天你来,出来走走觉得很舒服。
喜萩在一旁安静的听她讲着话。
接着静怡奶奶转过头问,你后来的检查没什么问题吧?
喜萩说,没啥问题,就是身体上的不舒服感还是会经常出现。
静怡奶奶用手轻轻拍了拍喜萩的手背说,还是要多注意身体,但是也不要太过于担心,你看我之前的那个样子,总是吃很多药,走很多弯路也不见好的,后来忙起来了,注意力也被转移了,把这种隐隐约约的疼痛当作了身体的一部分,反而慢慢的什么都好了,心态很重要。
喜萩点头表示赞同,说,好。
接着,静怡奶奶又接着说,我们做小姑娘的时候,都没人跟我们说这些,也没有专门的医生给你看这些,你们跟我们不一样,不舒服了要看医生,不能拖,只要检查不出大的问题,那就没事,要注意调整心态,当然也要注意休息,身体好了,想做什么都才好做。
公交站台后的显示屏上,滚动呈现着每一趟车的进站时间,静怡奶奶长长的伸着头看着那些信息。
她的眼神不太好了,特别是这种漆黑的夜晚,发光的字更让她有些看不清。
喜萩在手机上查好了乘车信息和转车信息,拉住静怡奶奶的手肘说,没事,我都查好了,不用担心。
静怡奶奶说,我记得有一路可以不用转车,直达,大晚上的,直达车方便一点,也安全一点。
喜萩在旁边补充着那一路直达车的的信息,还有多长时间进站,在哪个站下车比较靠近自己要去的地方。
车来了,喜萩排着队上车,静怡奶奶递过来明显已经准备好的乘车零钱,接着是一个大大的红包,说,喜萩,恋秋的婚礼我不能参加了,走不开,这是给她的心意,你帮我转给她。
喜萩拒绝,但始终招架不住静怡奶奶往包里塞的手劲。
喜萩拗不过,接住了,前脚踏上公交车后,回头说,给小外孙的红包放在茶几上的纸巾盒旁边,你回去收一下。
显然,这也是静怡奶奶没有料到的,一下子在外面大声说到,喜萩,你这孩子!
车开了。
恋秋的婚礼上,静芬奶奶安静的坐着,开席之前的空余里,桌上的人们聊着家里一样陷入遗忘的老人的状态和表现。
静芬奶奶的嫂子一头染成乌黑的短发紧挨着静芬奶奶的哥哥坐在一起,一边扭头看着头发几近全白规规矩矩坐着的爱人,一边笑着说,我家这位上次拉着一个上门推销的小伙子在家里满屋子找现金,然后找存折、找银行卡,说什么都要给孩子钱,我下楼买个菜的功夫上楼,还怪我怎么不早点回去,孩子等着要钱,等着我回去告诉他密码,等不到我回去,直接把存折递给小伙子说,你拿走吧,拿去银行取,钱不够回家来拿,出门在外一定要吃好点……
静芬奶奶的嫂子说到这里停住了,转头看着旁边的爱人,爱人微微低着头,轻轻笑着。
旁边人接话说,在这样下去,我们回家估计就得称兄道弟来了,再没有父子、父女。
静芬奶奶在与哥哥中间隔了五六个人的位置坐着,也跟着微微的笑着。
姑姑问,你听懂了?
静芬奶奶还是柔柔的笑着,远远看着斜对面的哥哥,只是表情一样的温柔平静,没有太多的情绪性的表达,显然,对于哥哥,她大概也不记得了,而对于听到的事情,也不过在短暂的时间里,单一的明白一些,若是有个什么东西打岔,必然也是什么都想不起的。
没有人知道他们在什么时候忘记了全部,又在什么时候听懂了大部分。
静芬奶奶在遗忘还没那么严重时,独自在家的日子里也没有躲过推销员的产品推销,从公园一路走回家,走到客厅,最终还心甘情愿的买下了推销员手上的东西,递出了家里的最后一瓶酸奶。
喜萩有时也不得不佩服那些推销员找到一个会买下他手上的东西的人的眼光独特、选择精准。静芬奶奶坐在沙发上安静的看着电视,看到推门进来的喜萩轻轻的抬头看了一下,并不说话,接着转头看电视。
喜萩转身进厨房问静怡奶奶,这是怎么了?
静怡奶奶说,下午被一个小伙子推销买了一大堆化妆品,两个月的工资都进去了,叔叔回来看到了,骂了呢?
喜萩问,还能找到人不?还能退不?
静怡奶奶说,你叔叔拿去退了一些,留下了一盒。
所以,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是觉得自己犯错了自省呢?还是完全对被骂这件事不高兴呢?喜萩接着问。
静怡奶奶说,都有,两者都有。
知道了这件事的原委之后,喜萩和静怡奶奶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正常开饭,正常散步,正常开始看八点半,只是谁也不提买化妆品的事。
静芬奶奶大概是忘了,冷不丁的自己也会念叨一句,那天来家里那个小伙子,就跟喜萩那么大,家里还有两个姊妹呢,家庭情况不太好,小伙子一个人在城市里打工挺不容易,和喜萩一样,都挺辛苦。
喜萩没见过静芬奶奶口中的那个小伙子,也知道他们这一类推销人的惯用手法便是在老年人集中的公园、行道、菜市场……对那些头发花白的老人嘘寒问暖,又是帮忙提菜,又是帮忙扛米,中间还得把自己的故事说得凄惨些,但不忘表现自己的勤奋、肯干,混熟后将背在身后的双肩包里的产品拿出来顺势介绍一番,在得到信任、又获得了了部分同情和赞许的基础上,卖出自己的产品。
静芬奶奶不是那种被陪着着聊天、帮忙提东西超过一周以上的人,她通常都是在第一次见面就被推销员的个人口中的故事所打动,然后心甘情愿的买下产品的人。
叔叔在退回了大部分产品后,最终留下一盒,为的当然是静芬奶奶心中那份真、和善,而口头上的说教也不过是避免类似的事情继续发生且发生的次数越来越多。
饭桌上的人们,依然说着坐在中间的失忆的人的表现和行为,失忆的人彷佛在看一段空洞的表演,除了在听、在看、在笑的状态,没人知道她们真正看到的东西是什么,她们不懈去补充,也无法补充,甚至彷佛在听一段另一个世界里的语言。
开席后,筷子动了起来,周围终于没有太多的声音,不用再去猜想她们说的是什么,是不是与自己有关,为什么我不记得,为什么我听不懂。
遗忘的世界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还住在201的时候,静芬奶奶的哥哥独自乘车到家里吃了一顿饺子。八十几岁的老人,独自出门,再独自回家,在喜萩看来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喜萩说,爷爷坐沙发吧,坐沙发舒服点。
老爷子还是坚持坐在凳子上,说着她们二十几岁时的事情。那时候静芬奶奶已经开始进入了遗忘的状态,但那时候的聊天显然还处于能参与到其中、神采奕奕的状态,这与两年后恋秋的婚礼上温和却是眼神空洞的看着周围的一切实在是差别太大,喜萩也确实没有料到在那次饭桌上,人们都开始老去,老去的速度实在快到彷佛快进的电影。
饺子并没有吃掉太多,她们从十几岁聊到孩子、聊到了孙子,最后聊到了自己。
老五的媳妇还在肿瘤医院化疗,情况不太好,静怡奶奶说。
二哥走之前还来家里住了两晚,就住喜萩的房间,喜萩和静怡挤一张小床。他那次回去没到一个星期就去了,静怡病着没回去,静芬奶奶说。
静怡,你这个疼拖不得,静芬,你还是得多活动活动,多做锻炼大脑的事情,爷爷说。
哥,你也要保重身体呐,咱们这辈人留下来的不多了,静怡奶奶说。
到了一定年龄,似乎每个人对于别人能做了只剩下口头上的关心和关怀,而对于离开,除了生硬的接受,并没有别的办法。
静芬奶奶偶尔会接到老家的电话,是爷爷的小妹打来的。
静芬奶奶问刚刚下班回家在门口处换鞋的喜萩,喜萩,你爷爷的小妹,嫁在城东的那个,你记得不。
喜萩说,知道有这么个人,很多年没见过了?
你是应该叫他奶奶还是姑姑来着?
叫姑奶奶。
哦,姑奶奶,她白天给我打电话了,我硬是没想起来,你静怡奶奶给我说了之后我才想起来,我这记性越来越不好。
你们都聊了什么呀?
我们在电话里说起你爷爷她们兄弟姐妹几个,只有我俩还在了,说起来都有点难过。
喜萩拿起桌子上的杯子喝了饮水机了烧开后又放置到半温的水。继续听静芬奶奶往下说。
对了,喜萩,今天你姑奶奶说起大嫂了,说大嫂见过她之后回家不到一星期就走了,是这样么?我一点也不知道。
静芬奶奶口中的大嫂是喜萩的亲奶奶,情形与姑奶奶说的一致,她转头把它当成是一件客观事实的描述回答说,是的,走了好几年了。
哦,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一点也不知道,一点也想不起来。
虽然让静芬奶奶去说很多事情对她来说是一件好事,喜萩也同样惊叹于静芬奶奶对于一通电话里记住的信息量,但当发现静芬奶奶已经开始陷入情绪低落的状态,喜萩就必须终止这样的聊天。
喜萩拿起桌上的新鲜核桃,剥去壳,撕去表皮,将雪白的核桃肉递给她说,你尝尝,可甜了餐厅里还有一道菜叫凉拌什锦,这个季节的凉拌什锦里面就会放新鲜核桃,还挺有味。
静芬奶奶接过核桃吃着,继续说着,大嫂是在二哥前面走的还是后面走的?
喜萩没接话,接着说,你还记得村口的那颗核桃树不,就在水井下方,进村都得经过那棵核桃树,可偏偏核桃树根部有巨大的窟窿,经常有人碰到住在树洞里的青蛇出没,真是吓死人?
静芬奶奶说,是不是?我最怕蛇了。
转移话题后,喜萩顺手在茶几下方拿出那袋橄榄干,拿出四五颗的量递到静芬奶奶手上,说核桃上火,不能多吃,一颗就够了,吃完后,再吃橄榄干,喝水有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