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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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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萩》连载

第四章 清明

清明的时候,喜萩开始上班了。

大概是因为上班的缘故,一整日的忙碌让她开始在晚间开始有了进入深度睡眠的时段,慢慢的有了不失眠的夜晚到来。

当然凌晨三点醒来的生物钟还没调整过来,每晚都醒,区别只是醒来后清醒的时间长短而已。

凌晨三点的喜萩,看着卫生间镜子里的自己,迷糊着双眼,眉间的竖条纹似乎不见了,眼角的皱纹也消了,还有那双眼皮,还是双眼皮,喜萩忍不住多看了自己很久。

还好,还是勉强可以看的样子,她在心里跟自己说。

事实上,每一个早上醒来的日子,都免不了双眼皮变三眼皮,脸部轻微浮肿,眼角微微起皱,所以清晨的洗护她总是避开仔细去看镜子里的那张脸。

年龄带来焦虑突然的出现,然后一直不愿意离去。

三十岁,刚刚迈入三十岁的喜萩将三十这数字记得异常的清晰,把在这个时间点的事情一一记住再加以归类和总结分析,事实上,到了静芬奶奶们年纪,所有的十岁、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甚至五十岁,都只会简单的划分为小时候、做姑娘时、年轻时、结婚后、孩子长大后,那时候,所有的数字都开始变得模糊,剩下的只是一些混沌的时间段,而时间点都被不停进入到自己生活里的人们取代。

静怡奶奶一边削着苹果,一边瞄着电视,嘴里喃喃说道: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先是分配到老家对门山的小学,学校里加上我也就三个老师,一放学,学生回家,另外两个老师也各回各的家,留我一个人在背靠大森林的学校里,黑漆漆的,没有灯,煤油灯也没有油,点火把会熄,关键是天一擦黑,林里的野狗就出来了,那叫声特别瘆人。

喜萩问,没有住校的学生?

静怡奶奶说,那个年代哪有什么住校生,能来上学的都是家里条件还勉强可以的,放学就都回家了。

静怡奶奶将手上的苹果分成三块,仔细比对一番,把最大块的递到喜萩手上,说,喜萩最小,吃最大块的。

三人分一个苹果或者其他的某一种苹果,几乎每天都在201里进行。有时候喜萩顺着静怡奶奶的意思,直接接过最大块的,有时也会提前拿走相对较小的一块,所以在这个屋子里,没有天天吃最大份水果的人,也没有天天吃最小份水果的人。

静芬奶奶取下眼上的太阳镜,接过苹果,慢悠悠的吃起来。

看电视佩戴太阳镜是静芬奶奶用来阻挡电视屏幕强烈荧光的一个方法。

静怡奶奶接着说,十六岁的时候真是勇敢,怕学校背后的野狗出没,依然在那个学校坚守着,遇到放大假就翻山越沟走上五六个小时的夜路回家,那个时候的生活是真的艰苦。

接着她又看了看喜萩说,当然,你们现在也苦,只是不是一样的苦。

喜萩和往常一样,接着问,那你在那里待了多久?

静怡奶奶说,在了整整一年呢,后来就近原则,把我调去了河底的小学,那边有公路,没有狼。

三个人的生活,大部分都是在这样的聊天当中度过,奶奶们会因为电视剧里的某个情节就突然开始讲述她们年轻时的事情,越是久远,越是讲述的清楚明了,包含众多细节,而喜萩每次都在旁边变换着、重复着那些说了很多次的问题,比如,后来呢?然后呢?在知道答案的前提下变换着问题的表述方式,引导着她们把远去的故事详细的说完。

静芬奶奶在旁边慢慢的嚼着苹果,偶尔转过头来问一句,那个时候我在做什么,我怎么一点也记不得。

接着静怡奶奶会回答说,那时候你在忙着当妈妈呢?

静芬奶奶一脸疑惑,我那个时候已经当妈妈了吗?狗狗他爹是那个时候生的?我怎么一点也记不得了。

静怡奶奶接着说,你忘了,我还来帮你带孩子呢,完全是孩子带孩子呢。

静芬奶奶依然一脸的茫然,接着她放弃了继续追问,扭头看着电视上的画面在不断的切换。

静怡奶奶转过头看看一旁的喜萩,两人都笑了。

两人都把静芬奶奶当成和自己一样的偶然忘记而不是慢慢开始记忆的永久性消失在发生来对待,不停的重复,不停的引导,如果依然想不起,那就当作平平常常的忘记,然后两人同时转头看着电视。

不一会儿,静芬奶奶会指着电视里的姑娘转头问静怡奶奶,这个姑娘叫什么名字来着?

如果静怡奶奶也一下子想不起来,她就转头问喜萩,喜萩脑子好,喜萩,这姑娘叫什么名字来着?

接着喜萩将上一集的剧情重复出来说,再告诉她这个姑娘叫什么名字,为了帮助回忆起来更多的情节,还要补充说“就是昨天晚上刚结婚的那个”,再指着画面里的小伙子说,就是这个,这个就是那个姑娘的老公。

静芬奶奶听了说,还是喜萩聪明。

接着盯着屏幕往下看电视剧,喜萩常常在想,静芬奶奶到底听懂了没有?看懂了没有?想起来没有?毕竟隔夜后的第二天,她几乎不在与喜萩聊起昨天晚上的电视剧的剧情,除了静怡奶奶每天下课回来,吃完饭还会盯着手表,看着时间,算着散步的距离和步数,掐着时间点回家打开电视机追剧之外,喜萩和静芬奶奶从来不会去记住这些。

喜萩不去记住是因为,她对于电视机里播的电视剧从来就没兴趣,而对于静芬奶奶来说,她的脑子里早就记不得要追剧的这件事情,所以每天晚上的八点档,几乎就是静怡奶奶在支配三人的时间安排。一人乐意主动安排,两人乐于被安排。

静芬奶奶能记起的东西越来越没了规律,她会突然对着下午四点从阳台斜斜照进的阳光对着喜萩说,你爷爷是一个有事就喜欢自己憋在心里的人。

然后提起地上的喷壶给阳台上的花浇水,喜萩抬头看了看静芬奶奶,示意她有在听她说话。

静芬奶奶一边挪动着脚步,一边浇着水,一边伸手摘掉花枝上的枯叶,说,婆婆去世的时候,他自己回家在床上侧着身子面向墙壁躺着,也不做饭,一直到我下班回家,看到他躺着,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都不说一句话,就自己一个人静静的躺着。

她大概想起了什么,转头对着喜萩说,对了,我婆婆你是叫奶奶还是祖母来着?

显然,静芬奶奶在辈分上已经开始有些模糊不清了。

喜萩赶紧回答说,祖母,我应该叫祖母。

又担心因为这个打岔,静芬奶奶会将她想讲的事情遗忘,喜萩赶紧接着说说到,那你后来是怎么知道婆婆不在了的。

静芬奶奶接着说,我看你爷爷躺在床上不说话也不做事就很生气,就骂他,冲他发火,他也不跟我吵架,我骂很久也听不到他说话就出来了,我后来知道这个事情是三天后的事了,他一个人憋了三天。

说完,看喜萩也不说话,她接着说,也是你爷爷脾气好,我不够有耐心。

喜萩说,您现在就很有耐心。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的打岔,静芬奶奶突然将话题转移到她眼前那株正在开花蟹爪兰身上,说,这花开的好看,花朵很多,花期很长……

接着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接着说,这花就是你爷爷种的,好多年了,年年都开。

喜萩指了指墙壁上相框里的照片说,就是照片里的这棵?

静芬奶奶说,我不记得了,你看看相片上的日期,或许能通过时间对比上。

喜萩接着说,好,我看看。

喜萩知道那就是同一棵花,可还是假装很认真的仔细比对了很久。

然后说,就是这棵了,花盆以及树的姿态都是一模一样的,接着又补充说,花盆上都刻着兰花,还有主枝上来都是三个分枝。

静芬奶奶接着说,那就是了。

那是一张拍于1995年3月16日的照片,静芬奶奶和爷爷各自翘着二郎腿坐在中间摆放了高脚四方茶桌的两个靠背椅上,二郎腿上方的脚相互翘向对方的方向,斜度一致,高度一致,眼神相互看着对方,温和,微微带着笑意,爷爷伸手握着桌上的茶杯,静芬奶奶双手织着毛衣,中间的蟹爪兰花开满树……

毛衣是织给爷爷的。

这张照片之所以一直放在相框里挂在墙上,是因为照片本身是对静芬奶奶和爷爷日常生活中的一个抓拍,家里客人来看到了,都会转过头问静芬奶奶,你们当时在说什么事呢?

静芬奶奶笑笑回答说,不记得了,太久了。

接着问的人就会自己给自己回答,一定是在说一件只有你们两人知道的,很私密、但是很甜蜜、很开心的事。

静芬奶奶笑开了,因为真的记不起,所以不反驳也不表态,而是笑笑以作回应。

晚上的八点档,广告时间是烧水泡脚的时间,是静怡奶奶每天考核静芬奶奶的时间。

喜萩会负责去烧水,静怡奶奶负责考核。

喜萩要上班,静怡奶奶要早起出门到学校上课,201只剩下静芬奶奶一人,所以每天晚上的考核就变得尤其重要。

静怡奶奶的考核直截了当。

今天星期几?

星期二。

明天星期几?

星期三。

星期三要做什么?

游泳。

游泳要带什么?

泳衣,泳帽,毛巾。

还有什么?

还有出门记得喷一次药。

出门往哪里走?

出门往左……穿过林荫道……往右到十字路口……在银行旁边左转……

喜萩每次听到这里,心里都会像是自己在做一道很难的题一样神经紧绷,直到静芬奶奶准确无误的说出了路线之后,她才会松一口气,那时候,往往手心已经湿哒哒。

静怡奶奶和静芬奶奶的出门时间基本上是一致的,所以静怡奶奶通常都会把静芬奶奶送到了离游泳馆最近的那个十字路口然后再折返去学校,所以关于游泳馆路线的考核只是不停的让静芬奶奶去记住那条一周走三次的路的走法。

接着喜萩会接着静怡奶奶问题,问静芬奶奶将过去一天里,今天都去了那些地方呀?做了些什么事呀?通过这样的询问,让她不停的去回忆,去记起,事实上这样考核的日子里,尽管静芬奶奶会很辛苦,但她的表现依然是值得表扬的,因为在考核的日子,喜萩和静怡奶奶都未曾接到过她站在某个路口对着电话这边的人说,我们的家在哪里?我要怎么回家?回家的路是哪一条?

在这之前,家里人已经两次接到过静芬奶奶的电话,站在拥挤的公交车场门口,给姑姑打着电话问,回家要坐几路车,我记不得了?

姑姑着急的问,你现在在什么位置?

静芬奶奶手握着电话,犹疑着,在什么位置?在什么位置?……她也不停的问着自己。

姑姑说,你问一下旁边的人?

旁边人告诉她,在兰花苑车场。她又转过来对着电话说,兰花苑车场,要坐几路车回家来着?

所有人对于这样的电话都为之一颤,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

周一和周三的考核,问过这一天的活动后,静怡奶奶会问静芬奶奶明天想去哪里,想做什么?如果静芬奶奶能说出自己想做什么,就先考核去往路线,如果能准确无误的回答上来,静怡奶奶就会同意静芬奶奶的计划,如果回答不上来,静怡奶奶则会强制性的换掉静芬奶奶计划当中的事情。

比如静芬奶奶想到公园里跳舞,但是距离稍远,还要过好几个红绿灯口,以及好几段只有人行道没有信号灯的路,静怡奶奶就会强制性的将这项活动换成门口小公园的击剑。为此,静芬奶奶总会再偶尔想起的记忆里重复说到,跳舞那里给领舞的交过钱呢,不去的话那钱就浪费了。

静怡奶奶则回应说,没事,我们下次休息去。

事实上领舞的似乎跟着法定排班走一样的,周末也不会出现再公园里,而静怡奶奶口中的下次是基本上就没有的。

击剑的场地就在静怡奶奶上班的路上,所以一路上静怡奶奶带着静芬奶奶到了场地后,一再叮嘱说,我今天就两节课,等我下了课过来,咱俩再回家做饭吃。

那时候的静芬奶奶已然是一个听话的小孩子的模样。

每年一次的体检,医生都会跟喜萩的姑姑说,静芬奶奶的脑已经出现了萎缩症状,可以试着给老人多做一点能活动脑子的娱乐活动,比如打打休闲麻将,又比如打打牌,都可以。

静芬奶奶也不是没有尝试过这些活动,但事实上对这些没有兴趣,即便学会了所有的技能,也不能玩得很开心,或者确实锻炼到大脑,还是会让人觉得疲倦以及无趣。

喜萩在201以外的世界里,为了参与到同事间的活动里,也学会了这些东西,只是当你对此没了兴趣之后,再多的技能也会让你在牌桌上犯困、疲倦、抓狂。

当记忆力开始急剧下降后,静芬奶奶每周的活动从跳舞、参加合唱团、游泳、出门逛公园、打麻将、打牌直接缩减成了一三五上午游泳,周四上午参加合唱班,其余一个人的时间就在家看书做笔记。

游泳因为是很多年在同一家游泳馆进行,所以基本上记忆深刻,而对于合唱班,除了在小本子上记着老师说过的每一句话,就是不停的在出发前一晚,让静怡奶奶检查上周老师布置的作业以及本周需要带哪首歌曲的本子,检查无误之后才会安安稳稳的睡去。

用尽自己的所有力气去做好自己还能做的事情。

这样的早晨,喜萩和静芬奶奶的出门路线一致,所以,喜萩会将她送到合唱班楼下,强调了是四楼右手边的教室,然后再去上班。

看书,毕竟是很多信息、而且是连贯性的信息喷涌而出,慢慢的静芬奶奶的笔记已经不能帮助她在每次打开书本的位置将上次所看的内容与接下来的内容连贯在一起,所以那个茶几下方的笔记本慢慢的变成了对于今天上午吃了稀饭馒头,下午两点8台的电视剧开始,五点是淘米煮饭的时间,五点半的择菜、洗菜的时间,喜萩周四有聚会不回家吃饭,狗狗周六回家吃中午饭,周四的合唱班去不了要提前请假……

生活突然被碎片化成了一个个待办提醒事项,以及一个个孤立的时间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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