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后一个星期就是端午,喜萩下楼买了一人高的菖蒲叶以及艾草枝捆绑在一起,悬挂在了201的门口,每次走到跟前都能闻到淡淡的菖蒲香和艾草香。
喜萩妈在的时候,每年端午都得在菜园子里的水塘边扯上一些菖蒲叶,再挖上两三段一指长的菖蒲根带回家,那时候的菖蒲在水边抢着菜园子里的养分生长,加上土壤本身不肥沃,所以采摘下来的菖蒲叶大多只有一只手臂那么长,看着在城市里那种长的比人还要高一些的菖蒲叶,喜萩有些感慨,一路上拿回家都走的小心翼翼,得防着长长的叶子托地划坏,又得在转弯处走出一个大大的幅度,防止菖蒲叶折断,走的很小心。
喜萩妈的菖蒲叶插满了家里的每一个门头,一个门头左右各一叶,而菖蒲根洗净切成小段后被倒入烧酒浸泡。
端午蒸包子,喝菖蒲泡酒是家里的习惯。
喜萩的菖蒲叶只挂在了最外面的门上,喜萩不喝菖蒲泡酒,不过她准备按照妈的习惯,蒸一笼包子当过节。
喜萩妈做的包子在喜萩心里一直排在第一名,喜萩跟着学过几次都在发面环节出了问题,面没发开,蒸了包子吃不动。正好端午的休息日,她决定试一试。
就在她打开手机看着教程学着和面时,邹然的电话进来,说中午过来201吃饭。
喜萩说,你不是今天临时加班吗?
邹然说,是呀,但是事情处理完了。
喜萩愣住了,一下子慌了。
喜萩陪着静芬奶奶出门的一天,喜萩至今想不起来她们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情,只记得她接了一个电话,便匆匆拉着喜萩说,咱们现在就回家。
那个时候的静芬奶奶和喜萩都还没有住进201,而是住在每天爬五层楼梯回家的单元楼。那时候的静芬奶奶也还没有开始进入遗忘的生活。
慌不择路大概说的就是这样。
喜萩在之后想起那件事总觉得,慌不择路挺贴切。而真正让静芬奶奶慌不择路的倒也不是有学生来看她这个事情有多么的突然,也并非这个学生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静芬奶奶每年都会带很多学生,桃李满天下,所以众多学生当中的一人其实也就是一名学生而已,一名在她口中有情有义的学生而已。
静芬奶奶常常这样,每一次的来访,或者每一个问候的电话,又或者每一条问候的信息,她都把它归结为有情有义,而不去过多的挖掘和关注这种有情有义是否就是单一的完整性,事实上每一个人都是有很多面的,但她还是愿意在她接收到的单一的信息基础上说起时加上一句,懂事的孩子,心挺好。
静芬奶奶的慌不择路到了见到公车来就拉着喜萩就上车的程度,那时候在她的脑海里,回家的路仿佛发散开的光芒,有很多条,有很多种方式,所以我们换了两辆公车,又小跑着步行了一段路,事实上那是一段一趟公车就可以回到家门口的路,只是当着急慌乱时,也不管哪一条路是最直接的,只要是最先可以踏上的一条路,便迈开腿抢了自认为已经得到的时间。
后来喜萩才明白,静芬奶奶的慌来源于她口中的不会做菜,所以一路上她又给楼下的王老师打了电话,商量了这一顿饭如何解决。
客人来访,在家吃一顿便饭是最起码的礼节。
楼下王老师说,没关系,家里有炒菜,带上楼就行,接着两人又将冰箱里有什么,能做什么,什么最方便,什么最快捷进行了汇总。
放下电话那分钟,喜萩彷佛听到了静芬奶奶口中呼出的那一口重重的气息的声音。大概是一切都已有了着落。
回家路上,喜萩放慢了前进的脚步,也拉着静芬奶奶减缓了前进速度,一路的快速行走以及即将往上攀爬的五层楼梯对于静芬奶奶来说是一个挑战,走太快容易喘。
学生来时,静芬奶奶同楼下王老师已经备好简单饭菜,确实说不上好吃。
学生是报纸新闻版面里被停职的学生,将近五十的年龄,坐在饭桌上俨然就是学生的样子,轻声说着自己的事情。
孩子在北京,安排好了,媳妇走了,岳父岳母、我爸我妈老去后需要的一整套衣服零碎也备下了,学生说。
静芬奶奶在一旁劝着多吃点菜。
楼下王老师已经吃过饭了,饭桌上一直陪着说话。
喜萩,安静的在旁边坐着。
学生掏出钱包当着老师的面打开,说,啥也不剩,卡里办完老人的事情就剩一百五。
老师们又问,接下来什么打算?
学生说,该尽的义务尽了,孩子的未来就给他自己去打拼,老人归去时需要的东西也备好了,媳妇有她自己的选择,尊重她,接下来就算重新开始,也没关系。
所以这一顿饭吃到底,倒像晚辈向长辈诉说,长辈给予晚辈倾听的时间,不说对错。
学生说,好久没吃到这样的饭菜,仿佛在家里。
之后又在客厅里聊了很久,学生歪斜着身子靠在沙发上说话,彷佛某种心理上的需求得到满足的放松,两位老师放松了平时对待学生的严厉,始终也没有去纠正那种以客来访不该有的坐姿。
老师和学生都在彼此包容着对方心里的那份慌张以及摆在眼前的没做好。
邹然到时,喜萩还在揉着手上的一团面,邹然站在一旁微微笑着。
之后接过手揉了一阵,盖上帕子说,面得醒,放着吧,先准备馅料。
对,得准备馅料,喜萩在心里跟自己说。
喜萩按着自己内心深处早已计划好的一一执行,烟熏豆干切小丁,泡发的干香菇切小粒,还有卷心菜剥去叶片中间粗大的经脉将叶片切成均匀的细丝,对了,还有泡发的粉丝切成一寸长,还有胡萝卜丁……馅料炒熟放凉后,邹然帮着揉了那一团发了很大的面团,揪成小剂子,喜萩在一旁包着,直到包子出锅了,心中的那种慌张感才慢慢散去。
这个端午,喜萩原本在做饭上获得的单薄的成就感被那种慌张感重重的碾压,最终也只能在馅料的味道上稍微拾捡回来一些。
静芬奶奶非常注重为师的仪容仪表。
喜萩同静芬奶奶后来同住201时,尽管静芬奶奶已经开始遗忘,但当喜萩做了一双橘红色的指甲回家时,静芬奶奶还是会在旁边说一句,喜萩,指甲太艳丽了不好,特别是当老师,要非常注重这些东西的,仪容仪表不能丢,站要有站相,坐要有坐姿,仪要有得体的仪容……
那个时候,喜萩已经不在当老师,而是一名编导,她会根据近期出门所穿衣服的色调去图一个百搭的颜色。
静怡奶奶在旁边提醒说,喜萩现在不是老师了,可以不注意这些。
静芬奶奶愣了一下说,哦,现在不是老师了!接着慢慢的搓着脚步往客厅去了。
喜萩后来不再图艳丽的指甲。
喜萩还很清楚的记得,自己拉着行李箱走出201走向讲台前一晚,静芬奶奶跟在喜萩屁股后面叮嘱了一晚上作为老师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最后还特意强调,头发不可以和家里一样的随意披散,教学生得多点耐心,不可以发火……
相比起静芬奶奶的温和,静怡奶奶显然要泼辣一点,当然她也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对付学生的方法。喜萩最终将这种态度上的差异归结为两人眼前的学生差异,静芬奶奶面对的是每年安排进修学习的成年人,而静怡奶奶面对的是那些12岁以下思维跳脱,尚未形成稳定是非观的顽皮孩子。
静怡奶奶第一天接收二二班时,上课铃声响过后,满屋子上蹿下跳的孩子让她眉头紧皱,头疼不已。
喜萩问静怡奶奶,你当时什么想法?
静怡奶奶说,那分钟真想出门跟校长说这孩子我教不了,不教了。可又想,既然已经站在了讲台上了,就得把这节课讲完,找校长也得这节课结束再找校长。
就这样在一片混乱中结束了一堂课,静怡奶奶也确实不记得那节课都讲了什么,满脑子都是如何收拾这群看起来野蛮生长的祖国花朵。
静芬奶奶在旁边扭头插话说,现在的孩子都这么调皮的?
在静芬奶奶心中,学生都是规规矩矩、安安静静、有礼有节的。
静怡奶奶回说,不是现在的孩子不听话,是所有的孩子都有自由生长的天性,得教。
喜萩接着问静怡奶奶,那你后来怎么解决的?
静怡奶奶说,我下班回家想了一路,我教了一辈子书倒被这群小家伙吓退了,挺不服气,第二天上课,不讲课程内容,直接声音提高八度,先立规矩,让他们有所惧之后再讲道理,让他们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
静芬奶奶在旁边接话说,还是你厉害。
喜萩说,放了不少狠话吧?
静怡奶奶笑着在旁边接着补充说,都是些属小猴子的孩子,比别的孩子要跳脱很多,也比其它年级的调皮多,自然是要放一些狠话的。
喜萩和静芬奶奶子在旁边同时忍不住笑出声。
这跟属相扯上关系确实显得比较生硬,两人接着对着静怡奶奶开玩笑说,那照你这么说,属猪的学生是不是都很乖呀?
静怡奶奶接话道,你们别小看这些猴崽子,还有小男娃娃放学后,用公用电话给我打电话骂我死老太,还威胁我呢?
这确实是喜萩和静芬奶奶都未曾想到的事,也确实对静怡奶奶手下那些七八岁的孩子做出这样的行为感到惊奇,他们实在是调皮的超过了她们的想象。
当然静怡奶奶也并没有为因此而走下讲台,她一直从二年级教到了五年级,后面也很少在听到她说起那些调皮孩子的调皮事,显然她已经收服了那群属猴子的孩子。
喜萩对于静怡奶奶退休后再回学校教书的记忆还停留在她带着大捆大捆的试卷回家一边陪静芬奶奶,一边批改,又或者直接带着那个父母没来接的孩子回家辅导作业。
静怡奶奶在一旁指导作业,静芬奶奶坐在一旁,一会儿送水果,一会儿递酸奶。
酸奶是特意给喜萩买的,只有喜萩在家,才会有酸奶出现。
静怡奶奶说,姐,先给孩子做作业,做完作业再吃。
静芬奶奶听了,拿开了水果,一会儿又转过来说,先让孩子吃点水果,做作业挺辛苦。
两人的你来我往,到让中间的孩子有些不知所措了。
喜萩回家看到,安慰孩子说,没关系,做完了就收,她们都是和蔼的老奶奶,你不用像在学校里一样拘束。
孩子家长一路客气着上楼接孩子,还送来了作为答谢的水果,而静怡奶奶在拒绝无果之后,拿起水果拼命往学生的包里塞。
还是苦了孩子。
喜萩的学生是十七八岁的大孩子,每天除了课程内容之外,她一样对于学生们那种懵懂但又外放的表达感到非常不适应。
他们会直接问,老师结婚了吗?老师有对象吗?老师,我以后娶你可以吗?
所以她常常在她也未曾知道很多人生道理的年纪,在课程结束之余给他们讲那些她认为应该让学生懂得的道理。
喜萩当老师的时间并不长,但离开学校后,与大部分学生还保持着联系。
201的客厅里,邹然看到大学刚毕业的学生给喜萩发来的信息,老师,我毕业了,我可以来娶你吗?
邹然说,现在的孩子都挺外放的,我们做学生的时代,如果也能这样直接的表达,估计咱俩也不至于单身这么多年。
喜萩显然不太赞同,一个眼神斜到邹然脸上。
邹然无趣的去了卫生间。
静芬奶奶自始至终对于自己的学生保留着那份课堂上她看在眼里的学生写字姿势很好,听课的眼神很专注。
当她的遗忘越发严重时,各大报纸头条,各个官方媒体平台都接连出现了好几个学生被免职、被开除、被调查、被双规的新闻。
静芬奶奶坐在沙发上感慨说,唉,那个学生我记得。
喜萩和静怡奶奶坐在一旁也不插话,就算每个人心里都明白些什么,但还是保持住了静芬奶奶的不懂,没有人希望她懂得,都在小心翼翼的保护她在课堂中对于学生的印象。
当然,此时此刻,遗忘对于她来讲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因为她原有记忆中的美好的部分开始遗忘,记忆中的那些学生开始慢慢消失,直接避免了与现实中那些黑暗的人性以及报纸媒体赤裸裸披露的直接冲撞。
就这样吧,挺好的,喜萩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