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的时候是大年初四了。
邹然在往常的上班点的出门处理工作上临时事情。出门前回头说,不知道几点结束,在书房写写毛笔字,看看书,都不想弄的话就到阳台晒晒太阳。
书房是为喜萩准备的,但邹然每次的说辞都是,我没空的时候就让书房陪你,倒也从来不提喜萩对于书房的需求程度。
阳光照在阳台上,橘猫早就在阳光的沐浴中暖暖的睡去,喜萩甚至不知道那只每天晚上在床头来回走上几圈,夜里盯着床上人看很久很久的橘猫究竟是什么时候离开卧室到了阳台入睡的。
喜萩从卧室出来,走到橘猫旁边的躺椅上躺下,远远看着那一束束光,看着阳光穿过的树叶透出的翠绿色,那种照光部分的明亮以及不照光的部分的暗绿,一下让所有树叶看起来都更加层次分明,又似乎光是通过树叶才看到的。楼下穿着红色棉衣的小孩子在院里跑跳着,大人跟在后使劲伸着手追着,这种新鲜感跟孩子的年龄一样的新鲜,似乎还冒着些热气,暖烘烘。
橘猫在一众声音的包裹下也无动于衷,大概是夜晚一整晚的‘工作’让它精疲力尽,此刻主人醒了,也就到了自己的入睡时刻,沉沉的,一动不动。
穿着毛绒睡衣,光着脚丫子的喜萩,不一会儿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年前回家的路灰尘层层,泥土随着脚步的起落跟着起起落落,中午到家时,那些红色的尘土在鞋面上积了厚厚的一层。
喜萩妈坐在院里,将瓦房头上晾晒的萝卜干一筛一筛的汇拢到大盆里,加着盐、加着辣椒粉、加着白酒、加着陈皮……使劲揉搓着,不时抬头揩了揩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子。
两位穿着单位工装,提着公文包的男人在旁边站着,仿佛是在看喜萩妈腌咸菜,又似乎在跟喜萩妈说着什么,因为其中一人还在从公文包里往外掏文件。
喜萩妈看了看两位工作人员,又赶紧停下手上的活,挡去了手上沾染着的红色辣椒,起身到水缸边冲洗干净,进堂屋拿了两个方凳到院里,让两位工作人员坐下接着说。
工作人员倒也不客气,接过凳子坐下,接着公文包放在地上,掏出的文件则置在大腿上仿佛置在桌子上一样,来回翻着找着。
喜萩妈接着坐回自己的凳子上,接着揉搓起盆里的萝卜干。
工作人员问着,喜萩妈回答着。
工作人员重复确定着,喜萩妈笑着点头回应着。
喜萩进门,喜萩妈说,啊,喜萩回来了,接着又跟旁边的工作人员说,这是我女儿。
工作人员大概已经办完了手上的事,起身一边同喜萩打招呼,一边与喜萩妈说再见。
喜萩问,做什么的?
喜萩妈回说,银行的,昨天去银行取钱,办理的工作人员把取钱办成了存钱,结果下班核账对不上了,所以就来家里核实了。
喜萩坐在工作人员坐过的凳子上看着妈来回揉搓着萝卜干,一直没说话。
喜萩妈揉完萝卜干,抬头说,喜萩回家太辛苦,以后你去哪,我就去哪,你不用不停的往家跑了……
迷糊中的喜萩似乎被什么刺痛了一下,突然就醒了,原来橘猫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跳到了喜萩的腿上,接着蹬腿一跃不小心弄疼了喜萩,也就醒了过来。
看到喜萩惊醒过来,橘猫仿佛犯错的孩子,躲到了卧室的角落里,又留了喜萩一个人静静的躺在阳台上。光着的脚丫子没有感到一丝寒凉,内心对于年前没能回家给妈进香的失落也一下子在刚刚的梦里有所缓和。
一样的安静的躺着,想着妈在梦里说的话。从喜萩在梦里见到妈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到梦里妈能起床干活,再到两人盘腿席地而坐的聊天,再到今天的梦里回家,时间整整经过了十年,她突然有些如释重负,整个人放松下来,接着迷糊着继续睡去。
阳台上盆栽的影子慢慢、慢慢缩短了长度,橘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喜萩旁边蜷缩成一团睡着了,喜萩想,大概看着主人已经睡去,不必恐惧也就放心溜回来躺下睡着了吧。
不知道过来多久,钥匙插进锁孔的开门声将她拉回到现实的世界里。
邹然回来看到光着脚丫的喜萩,说,怎么不穿袜子呢,还有那块薄毛毯呢?
旁边的橘猫听到这声音,也分辨不出来究竟说的是自己还是旁边的女主人,一溜烟又进了卧室的角落。
喜萩听到这样责问,突然很吃惊,当然吃惊不是对于邹然的说话语气和说话内容的吃惊,而是自己居然没穿袜子。究竟在什么时候就放下了对寒凉的戒备?她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厚棉袜以及薄棉被已经不在那么频繁的想起和被记挂起。脚丫子并没有感受到太多的寒凉,身上也尚且温暖,喜萩靠着凳子呵呵呵的笑着,全然不接邹然的话。
梦,从来就没有离开过生活,那些你想见的、不想见的、你见过的、没见过的、期待的、害怕的……都会出现在梦里。
比如夏天梦到分岔路口,一边是横跨大江的桥,一边沿江的小路,站在路口思考着到底应该往那边走,着急着没结果一下子惊醒,就这样停在了那里;又比如初秋时,趟水过了家门前的小河,大雨来了,折返到河这边的茅草屋里避雨,雨后天晴,阳光普照,旁边人说,回家了,而那时候看着那金色的阳光洒满眼前的山梁、花草树木,不想回去了,继续沿着来时的路走,梦也就结束了;又比如在梦里不停的寻找着想见的人,突然发现寻到时,竟无言相对,梦也就结束了;还有晚饭后夕阳温柔,走在田野里,稻穗金黄,微风柔柔,身边的空气里都游满了彩色的鱼,上上下下,弯弯绕绕,游来游去,然后就在有趣当中梦结束了。
喜萩常常在醒来的一瞬间,清楚地记着梦里去到的地方,见到的人,发生的事,生怕自己忘记了,又匆匆忙忙写着备忘录。但事实上记的多了反而觉得整个人都有些疲惫,尤其在那些选择、焦虑、紧迫的梦中醒来,再次记录,就会将这些选择、焦虑、紧迫感重新经历一遍,所以慢慢的放松那个在醒来时仔细去记录梦中事的紧张的自己就变得很迫切。
年前静芬奶奶和静怡奶奶一起回201的那天夜里,喜萩的梦里似乎没有人来访,自己也未曾去到过什么地方,见到什么人,一整晚安静极了。
静芬奶奶双手搭在腹部,不时的拿出手帕捏在手上,安安静静的坐在沙发上。201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所物件的布置和摆放也都还沿用着原来的布局。静怡奶奶一会儿看看阳台上新摆放的植物,一会儿看看厨房的收拾情况,走着走着还得说上几句,快过年了,家里得大扫除了,一年到头打扫一次才能把脏东西都扫出去。
一会儿又说,喜萩,你这锅炒菜不好用吧,我跟你说,炒菜还得用老家那种小铁锅才行,现在超市卖的那种不粘锅不好用,还贵。
接着又说,阳台那里还是得栽几棵开花的,这样有鲜花有绿树才行。
又说,你静芬奶奶啥也不记得了,我在这屋里转了半天,她都没起身,就好像这个屋子她从来没来过一样。
静芬奶奶还是安安静静的坐在沙发,听着静怡奶奶那一连串毫无间歇的话语,微微张着嘴,仿佛笑着,又仿佛有些呆滞和茫然。
静怡奶奶绕到卧室说,喜萩你应该在这个大卧室住才好,这边采光好,透风好。
喜萩说,等你们回来住呢。
接着又说,我住小房间好一点,不显得空空荡荡。
静怡奶奶接着说,太阳好的时候把被子拿出来晒晒太阳,夜里睡着才舒服,尤其冬天,晒了睡眠都要好很多。
紧接着就将那些收拢用盖布盖着的被褥都拿了出来,在阳台的晾衣杆上晾了一杆子,还不够,就在靠近阳台的沙发上摊开来晾着,似乎每一缕进到这个屋子里的阳光都不可浪费一样。
从卧室到客厅来回忙碌着的静怡奶奶,如果抛去她头上一顶雪白的银发,你大概也看不到她身上还有着的岁月的痕迹。
静芬奶奶坐着,一会儿看看喜萩,一会儿看看站在一旁的邹然,还有忙碌的静怡奶奶,但始终没说什么话,除了进门问了喜萩一句你是谁来着?就再无过多的语言了。
邹然倒了水放在静芬奶奶跟前的桌上,不停地跟静芬奶奶说着话,说墙上的照片都快三十岁了,说照片里的蟹爪兰开的真好,说喜萩爱喝蜜桃味酸奶,说晚上吃红烧肉,又说晚上也可以包饺子、还可以煮喝胡辣汤,还说家里买了皂角米,明天一早可以吃皂角米稀饭,又说吃葱花猪油拌面也行……
静芬奶奶在一旁微微笑着,偶尔点头回应着,但始终没说好还是不好。
邹然削了苹果,按照201的习惯一分为四递到静芬奶奶手上,她拿了一块说谢谢。
静怡奶奶在一阵查看和晾晒被褥后,也坐回到了沙发上,说,还是这里的沙发最舒服。
接着又说,苹果很好吃。
又说,现在几点了,咱们看会儿电视吧。
又说,好久没看电视了,都不知道这个时间点都放些什么样的剧,有些什么好看的剧。
邹然拿过遥控开了电视机,按着遥控器一个一个往上调着频道,到静怡奶奶说,停一下,他就停下,等静怡奶奶看了说,调下一个,他就跟着调下一个频道。直到静怡奶奶说就看这一个了,他才又把遥控器放回了茶几上。
静芬奶奶跟着在旁边盯着电视屏幕看了一会儿,似乎有些疲惫了,歪斜着靠在沙发上眯着了。只有静怡奶奶还在精神饱满的看着电视剧里的剧情,这个时候,她头顶那雪白的头发就会时不时的散发出一种年轻的时尚感,与年龄毫无关系。
下午五点过,眯着的静芬奶奶也清醒了过来,慢慢的起身到卫生间上来厕所。静怡奶奶说,邹然带静芬奶奶下楼转转吧。
邹然挽住静芬奶奶的手臂走了两步,静芬奶奶扭头看看他,转过去又走了两步,又扭头看看他,然后说,你是哪家的来着?
还坐在沙发上精神的看着电视剧的静怡奶奶扭头说,喜萩家的,是喜萩家的。
静芬奶奶一脸疑惑,问,喜萩是哪家的来着?
静怡奶奶又接着说,喜萩是咱们家的。
静芬奶奶更疑惑了,只是她停顿了一会儿,扭头,看着前方,在邹然的挽住下下了楼。
喜萩?喜萩是谁?喜萩是谁家的?
一点都不记得了,她大概还会在心里问自己一句,我又是谁?
第二天一早醒来,喜萩赶紧到厨房打开了煤气灶的开关,置上前一晚泡好糯米和皂角米的砂锅,不一会儿扑腾扑腾的涨开声就出来了。
喜萩站在砂锅前想着,昨晚好像在梦里见到了什么?迷迷糊糊。
又想,醒来的一瞬间注意力全在砂锅里的糯米稀饭上,并没有去仔细的回忆和加深印象,导致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
事后再想起那一晚,就是一个无梦的安静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