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李在广河中学门口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等到于南浔。在学校大门边上,他羡慕的看着每一位进进出出的男同学女同学,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幸福,那才是青春的模样。在一个多小时等待的时间里,他紧张不安,又满心期待。这时在不远处,他看见一男一女两个学生并排走来。那男生中等身材,脸上棱角分明。他提着两个大网兜,左手网兜里装着六盒包装精美的月饼,右手网兜里装着几瓶上海老酒。那女生的个头比男生矮了半个头,她是鹅蛋脸,鼻子高高挺挺的,把五官衬托的很好看。她的右手提着一个浅红色的布袋,两人有说有笑的慢慢向学校走来。张三李确定那少女便是自己要等的于南浔。
这时于南浔也看到校门口边上的那个瘦瘦高高的年轻人,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褂子,裤子也是周周整整,衣服上没有一点褶皱。于南浔一眼便认出是张三李,她快步的向他走来。于南浔走到张三李面前,她满脸欢笑的拍拍张三李的肩膀说:“老弟,你怎么又长高了,我们才两个月没见,我现在的个头只到你的肩膀了。”
张三李看到于南浔和一个男生走在一起,心里有些失落。他没有说话,只是下意识的伸手去接于南浔手里的东西。于南浔向旁边的男生介绍说,张三李是自己的弟弟,比自己小一岁。那男生却说他们姐弟俩长得一点都不像。于南浔没有说张三李是自家的长工,而是自己的弟弟,这让张三李很欣慰。于南浔把两个网兜和布袋都交给了张三李。她告诉张三李,身旁的男同学他们家是在县城开商行的。她通过他的帮忙才买到的上海老酒,冠生园月饼和上海力士香皂。张三李接过布袋时,就已经闻到了一股香皂散发的桂花香。于南浔又问了张三李一些家里的事,那位男同学便识趣的走开了。只是他一直站在不远处,不曾走开,等待着于南浔和张三李的谈话结束。于南浔要送张三李回四海旅馆,她想去看看东东,张三李却拒接了。张三李说旅馆离学校有点远,走过去要半个多少小时。于南浔从网兜里拿出一包深褐色包装的月饼,她递到张三李的手上。于南浔告诉他,这是专门为他买的花生仁月饼,要他晚上一个人吃。张三李只轻轻的答应了一声知道了,然后就把花生仁月饼又装进了网兜。他提着月饼,内心又从刚刚的失落中开心了起来。接着他迈着巨大的步子向四海旅馆走去。
晚上,张三李睡在一张八个人的大床上,他找了一个最靠里的位置。他侧身弓着腰睡觉,把两网兜月饼和装着力士香皂的布袋,紧紧抱着怀里。他闻到了花生仁的味道,闻到了力士香皂的桂花味道,也闻到了她的味道。尽管那一晚,他被脚臭味熏着,被呼噜声吵着,心情仍然轻松喜悦。
第二天天亮的比较晚,外面下了很大的雾。正前方几步远的人,也被大雾给挡的看不见。街上行走的人,他们的头上和睫毛上都是一层水珠。张三李拉着马车来到学校门口时,学校大门还没有开。七点多时,学校大门打开后,于南浔也走了出来。于南浔穿了一件浅黄底淡绿色网格旗袍,旗袍把她十八岁的曼妙的身材衬托的很贴切。当张三李看见于南浔慢慢从雾中出现在自己眼前时,那种青春萌动一下子占据了他的内心。张三李当时心想书上讲的仙女下凡应该就是于南浔这样的人。于南浔走到张三李面前,她踮起脚掸了掸张三李头上水珠。她接着递给了张三李两本小说,一本是《说岳全传》,一本是《水浒传》。然后她才围着东东转了一圈,摸了摸它。
由于雾大,于南浔要求雾散了再走。于南浔先领着他去吃了早餐,之后又带他去了县城的广林寺。九点多,太阳渐渐从大雾里漏了出来,半个小时过后,灿烂的阳光就让所有的浓雾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张三李把扎起来的被子解掉,然后平平整整的铺在马车上,接着他又拿了一个装满稻草的口袋垫在被子下。这样他认为于南浔坐在上面就不会感到颠簸了。于南浔穿的是低叉旗袍,不好迈腿,张三李便扶着她上了马车。在于南浔把手搭在张三李手腕上时,张三李感觉她的手掌是那么的柔软,柔软的好像她没有了骨头一般。她那手掌也有点冰凉,又好像没一点力气。那一刻张三李整个人都像过电一样,这感觉令他怦然心动。可于南浔对他内心的千万波澜全然不知。就这样,张三李拉着马车,于南浔坐在上面,他们往周桥镇走去。
张三李多希望车上坐的是自己的妻子,两个人回的是属于自己的家。他多希望自己的父母还活着,希望自己能有个完整的家。于南浔在路上不停的和张三李说话,她说着学校里发生的事,说着国民党在北方的节节败退,说着当今的国际形式。
于南浔问他:“我之前给你的那本《隋唐演义》,你都看完了么?里面的字都能认得全么?”
“大小姐你给我的那本我早就看完了,那上面大部分字我都认得的,有的不认识的字,我都是请教的于叔。大小姐,真的很谢谢你。我一天学都没上过,我现在能认识这么多字,都是你教的我。要不然我现在出门还不是睁眼瞎子么。”
“跟我客气什么呀,不是我教的好,是你自己聪明,你自己愿意学。你来我家多少年了,你自己还记得么?”
“怎么不记得,我爸妈就在那一年饿死的,那年也是日本鬼子闹的最凶的时候。今年是我到你家的第八年了,于叔和陈姨对我都很好,我身上这身新衣服就是陈姨给我做的。她让我出门的时候穿,她要我以后穿衣服要讲究些,不能穿的邋里邋遢。”
于南浔听着也笑了起来,他看着母亲为张三李做的新衣服,不禁有些吃醋。她假装生气说:“你陈姨对你真是好呀,这一年到头,你看她给我做过几件衣服。倒是我的旧衣服,被她拿去不少。她拿我的旧衣服不是改成她能穿的,就是做成了鞋面。对了,今年夏天我在家的时候,听他们讲,卖菜的李春花家的婷婷看上你了,是不是真的?后来你们相亲了么?你说给我听。”
张三李害羞地说道:“没有的事,没有相亲,也没有人提过这个事。”张三李知道李春花的女儿婷婷没有看上自己,他只是不好意思跟于南浔讲出实情。
于南浔说:“没有就好,我从小到大就不喜欢婷婷,比她好的女孩多的是。你要是以后和她结婚的话,那你真是吃亏了。老弟,我对你有个要求,你能不能以后不要叫我大小姐。我早就和你说过,现在是新时代新社会,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没有老爷,少爷,小姐,也没有下人。只有工作职业不同。你来我家也不是做下人的,我们一家也没有拿你当下人看待。你是来我家工作的,你一定要记住。我不许你再叫我大小姐,你以后就叫我于姐,或者就叫我名字,反正我也只比你大一岁。你叫我父母不都是叔叔姨么。”
张三李低着头抿着嘴,小声的说了句知道了。
张三李牵着马车,在下午三点多走到了叫不灵。两人在路上都没敢休息,打算在晚上八点前赶到家。在走完九回山这段八里长的山路后,太阳开始渐渐西沉,九回山也逐渐挡住了太阳。两人还在马不停蹄的往回赶时,只见前方有些黑点在向他们移动。黑点越来越大,离近后才看清那些黑点都是从前方奔跑而来的人群。那人群足有几十个人,他们快速的从张三李和于南浔的马车中穿过。他们有的背着袋子,有的背着包袱,有的抱着孩子,他们一头汗水慌忙凌乱。
于南浔和张三李都惊奇的看着这些夺路而逃的人们。于南浔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她和张三李把马车拉到了路边。这时从前方跑过来一位身材瘦高的男子,他穿着一条宽大的裤子,褂子也宽宽松松的没系扣子。他只身一人,在人群中只有他一人没背任何东西。他东张西望悠悠闲闲跑跑停停。那男子跑到两人跟前时,故意放满了脚步,然后他冲着于南浔笑了笑。于南浔问他发生了什么事,那男子说土匪来了,要他们也快跑吧。说完话,那男子就向前跑开了。可他没跑几步远,又回头看了看于南浔,并且露出轻佻的微笑。这时一位秃顶微胖脸盘很大的中年大叔拉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他气喘吁吁的跑到了两人身边。他左手按着肚子,右手扶在马车上,也顾不得擦汗。旁边女人架着他的左胳膊,撑起他的左边身。于南浔赶紧问他怎么回事,问他们怎么都往县城方向跑。秃顶大叔告诉他俩说:“我们这些人都是胡湾村的,九回山的土匪彭大江在今天早上乘着大雾带着十多个土匪先抢了周桥镇,后来又抢了下关村,现在在抢胡湾村。我们看到有人从下关村逃出来,就问了情况。我们乘着土匪还没到胡湾村之前就逃了出来。他们抢完周桥抢下关村,然后抢胡湾村,他们抢劫好以后正好顺路就回九回山了。那帮土匪在镇上抢劫时,遇到反抗的就直接杀人了。那一帮土匪在镇上,还糟蹋了好几个年轻姑娘。后来他们去了下关村,他们知道下关村没什么有钱人,他们就开始抢粮食,抢牲口。他们把人家的草房子点着,在一旁看热闹。他们往人家的锅里拉屎,往人家的被窝里撒尿,把人家妇女扒光了,让她在人堆里走。他们做了这些坏事,还让下关村的村民对他们笑脸相迎,笑脸相送,还要让村民说感谢他们的话。我听说下关村有个老婆子,今年都八十多岁了,耳朵聋了,眼睛也看不见了。那个老婆子坐在自家的门槛上,彭大江问她认不认识自己。只因那老婆子耳朵聋,彭大江问了她两遍,她都没听清。那老婆子只知道笑着说,好,好。结果被彭大江一脚从门槛给踹到了床底下,那老婆子当场就被踹死了。他们还把一个小孩子扔到水塘里,他们拿着竹竿把那小孩子往水里闷,小孩子从水塘里一冒头,他们就拿竹竿往里按。那十多个土匪,拿了五六杆长枪,剩下都是拿的刀,那帮土匪真的跟当年的日本鬼子一样坏。下关村已经被祸害了,现在他们肯定在祸害胡湾村呢,现在只有往县城跑。县城有当兵的,也有警察,现在只有县城是安全的。你俩千万不要在往前了,赶紧往回跑吧。”
于南浔听到秃顶大叔讲土匪干的坏事,她的眼泪不知何时已经滑落了眼角。秃顶大叔的话让她对那些被迫害人的深感同情,也对土匪充满恐惧。慢慢的,前方的人群挨个跑过了他们身旁,都跑进了九回山的山路里。那些村民深知只要跑到九回山,跑出叫不灵,离县城就近了。离县城越近,他们就越安全。
这时,太阳已经完全被九回山给挡住了。九回山的背影印在玉米田里,背影逐渐拉大,变长,黑夜逐渐来临。张三李把于南浔扶上马车后,两人也赶紧往县城方向跑去。而刚刚跑过去的那群人却始终在他们的前方,怎么追都追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