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最后一天的傍晚,于南浔和张三李两人还在赶着补完当天的渔网,这时赵良臣上门了。他进门后以长辈的口气叫于南浔放下手中的活,说有件事情要和她讲。于南浔放下补了一半的渔网,她先去洗了洗手,择下围裙,然后给赵良臣倒了杯茶。而张三李和赵良臣打过招呼后又继续埋头补着渔网。
赵良臣说:“大侄女,是这样的,我们学校的谷老师前天辞职了,她跟他丈夫去南方了。现在我们小学缺一个国文老师,我想来想去,觉着你挺适合的。你是高中学历,你可以做这个班的国文老师。那个班有三十四个学生,都是我们这十里八乡的孩子,他们也很听话。薪水的话是每个月二十圆,另外补贴二十斤米和三斤菜油。肯定比你在家做手工活补渔网要强些,你要是愿意干的话,干完一个月,我帮你办正式教职工手续。”
于南浔面露喜色,她含蓄的说:“赵叔,谢谢你的好意,我恐怕我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你本来就很聪明,你又有文化,教一群小学生还能教不了吗?就是带着孩子们读书,叫他们认字,这能有什么难的。我们学校有的老师说实话还没有你念的书多呢,还不是照样在我们学校教书。你教几天,适应几天就能慢慢习惯了。”
“那谢谢你了赵叔,那要不我试试吧”
第二天于南浔穿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她早上洗脸时用香皂洗了两遍脸,吃过早饭,她便向镇南头的小学走去了。张三李这天没有出去干活,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补着别人送过的渔网。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张三李有点不适应,他只能偶尔听到门口老刘的声音。圆圆在张三李的面前趴着,它的眼睛经常盯着他看,好像在说“主人,主人,我是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
于南浔第一天代课教书比她想象中的要顺利的多。一开始当她看见讲台下面坐着几个看着和自己年龄大小差不多的女学生时,她紧张的不得了。后来她让同学们都挨个做了自我介绍,她才慢慢放松了下来。原来那几个十几岁的女学生都是家里让她们来念书的。她们念个一年或半年,能认识字,不会算错帐就不再念了。她又让同学们分段朗读课文,半堂课下来,她渐渐进入状态了。这天中午,她回家快速的吃了几口饭便放下碗筷又去学校了。傍晚她放学回家时,看见张三李还在补渔网,她便和他一起补了起来。晚上她和张三李聊的都是关于学校的事,都是关于她的学生的事。
之后的日子里,当张三李从外面干活回来时,于南浔依旧给他在锅里热了饭。只是他们的话题变成了于南浔在学校里的事。于南浔也经常在煤油灯下看书学习,准备着第二天的课程,那时张三李是不敢打扰她的。一个月后,赵良臣给她办了入职手续,她成了一名真正的小学国文教师。于南浔的话慢慢多了起来,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她也更加注重自己的穿着。她的衣服总是被自己收拾的干净整洁,洗衣服时必须用肥皂,用碱洗上好几遍。她在大街上时,人们都喜欢和她打招呼,叫她小于老师。她也很乐意和那些家长聊他们的孩子在学校里的情况。于南浔让张三李把补网的牌子给摘了下来,她说生活会慢慢变好的。张三李有时一个人在家没事干的时候,他就会想起和于南浔坐在一起面对着面补网的场景,每天都能看到自己喜欢的人,还有什么事是比那更幸福的呢。院子里少了一个最重要的人,他觉得院子里安静了,他的生活也平静了。可是她的脸上多了笑容,多了开心,那一定是她喜欢的生活。张三李看着趴在自己跟前的圆圆,他在心里告诉自己,是自己该离开的时候了。张三李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于南浔,自己要离开了,自己要回自己的家了。
这天驻扎在沈家大院的国民党士兵,他们破天荒的在镇上开始了巡逻,他们八人一组,在大街上走着队列。他们巡逻了东街西街那些人多的地方。人们都很纳闷他们的行为,因为他们自从来到周桥镇上以后,基本上都是在吃吃喝喝,没有一点当兵的样子。人们都在议论,说这些士兵怎么不混日子了,怎么不去泡澡了,怎么不去抽大烟了。老刘告诉张三李,说可能有当官的要来吧,他们需要做做样子的。那些做生意的商贩都开始害怕了起来,因为他们担心那些士兵又要来收钱了。下午,于南浔放学回家,她也主动和张三李聊起了那队士兵的事。她告诉张三李,她听其他老师讲,那队士兵近期可能要出任务了。
第二天,那队国民党士兵扛着一枪都没放过的枪,都回到县城了。他们是上午八点多吃过早饭后离开的。他们刚离开,负责给他们洗衣服的女人就抱怨了起来,说他们在自己住的房子里丢满了东西,他们还在房间里撒尿,以致于自己一进去就被熏的流眼泪。女人告诉镇上的人,她说有个士兵告诉她,他们接到命令要回县城了,说有大任务在等着他们呢。
这队士兵离开的当天中午,镇上的人们又陷入了另一个困扰。那些做生意的商贩都在抱怨,他们说那队士兵走了,万一土匪又来了怎么办?土匪上次过来抢东西是半年前,现在正好该吃的都吃完了,该花的也花完了。土匪们应该很快又会过来洗劫他们的。一些农民抱怨说现在还有一个多月田里的麦子就能收了,这个时候土匪来的话,他们半年的努力就全部白费了。人们开始找赵良功商量对策,赵良功却反而讥讽他们。说他们以前不愿意付给他们过节费,说他们没有当兵的样子,看不上人家国民党士兵,现在知道人家的重要性了吧。人们被赵良功堵得哑口无言,只得陪着笑脸,要他想办法去县上再请一队人马过来。赵良功果断的说了不行,他说自己只是个小小的镇长,县上随便一个官都比他大。现在外面打仗打的厉害,那些官老爷不会顾及他们小老百姓的死活的。赵良功劝他们各自早点想办法吧,把家里值钱的东西该藏的藏,实在不行就逃吧。
这天中午,孙闻的大儿子孙嘉木从县城采购完药回周桥。当他和马夫驾着马车走到九回山的叫不灵时,两个人都听到左边山谷里的枪声和叫喊声。两人马上就想到了土匪就在九回山里,他俩吓得赶紧扬起了马鞭,飞快的往前跑去。两人回到镇上后,和其他人说了在叫不灵那里听到的枪声和叫喊声。人们一致都认为土匪肯定也知道那队国民党士兵离开了,那些土匪现在正在训练呢。土匪已经半年都没有下山了,这次他们肯定是在好好训练,然后他们要来次狠的。
当天晚上人们都在做着各自的打算。孙闻和自己的两个儿子商量,他打算搬到县城去投奔大哥孙望。自己的药铺打算先给关上,因为孙闻知道钱是挣不完的,只要人在,就不怕挣不到钱。如果人没有了,挣再多的钱都是白搭。赵良臣在半年前镇上遭土匪后就托人买了一把盒子炮手枪和一把中正式步枪。他讲在乱世有枪在手里,总归心里踏实一些。赵凤杰的态度很坚决,他看着柜子里的盒子炮和中正式步枪,他越看越血气方刚,他和赵良臣讲自己要和土匪们干。赵良臣却说虽然有枪,但连一枪都没开过,怎么和土匪干。张三李听说土匪正在操练准备再来周桥镇,他下意识的害怕起来,可他回想起那个晚上,他知道土匪也是血肉之躯,他们也会累,也会困,也会流血。考虑一番之后他便不再像之前那样害怕,他也想和赵凤杰一样和土匪干,他想给陈姨报仇雪恨。可张三李放心不下于南浔,如果土匪再看到于南浔这个漂亮姑娘,她还能有好运逃脱吗?张三李要于南浔去县城住几天,等土匪来过之后再回来。这半年来,于南浔经常会梦见那个中秋前夜的夜晚,自己被擒住的情景也经常在她脑海浮现,听到土匪二字她便心生恐惧。但她也想像书上的英雄豪杰一样手刃仇人为母报仇。于南浔打算如果明天逃往外地的人多,她就请假去县城,如果没什么人离开,她就不走。
第二天每个人都在观望,后来人们发现没有一个人选择离开。倒不是人们想着团结对付土匪,而是大部分人选择了安于现状,他们麻木的想着灾难来临的时候再说吧。赵凤杰找到了张三李,他俩讲了各自的想法,两人一拍即合,都想着跟土匪干。赵凤杰便把那只中正步枪给了张三李,两人经常拿着枪趴在田间地头练习瞄准。赵凤杰告诉他,他俩每人只有八发子弹,只能在土匪来的时候才能实弹射击。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大部分人都生活在恐惧中。尤其那些有资产的,做生意的人家。在他们看来,如果土匪来的话,他们的损失肯定会比那些穷苦人家要多一些。四月份,再也不会有大雾天,人们心里多少有些暗自庆幸。人们每晚都早早的插上门,熄灯睡觉,他们在整晚的恐惧中期待鸡早一点叫,期待天早一点亮,他们期待第二天的新太阳。那段时间,邻里之间的矛盾少了,做生意的缺斤短两的少了,夫妻之间吵架也少了。因为在真正的恐惧面前,邻里之间的矛盾,生意场上的占便宜,夫妻间的鸡毛蒜皮都不值一提。而在恐惧下的周桥镇,很安静,没有生机。
周桥镇的人们在恐惧中等了半个月,他们没有等来恐惧来临的这一天,他们没有等来九回山的土匪。他们等来了另一队穿着土黄色军服的士兵,这队士兵只有十几个人。他们是下午三点多到达的周桥镇,随后人们口口相传,他们解放了,他们周桥镇解放了。对于很多第一次听见这个词的人们,他们不明白解放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解放是个好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