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良臣还了孙闻钱拿到借据后,他紧接着带着赵凤杰连夜去了于叔家。于叔披着衣服坐在床上,他激动的看着赵良臣递给他的借据。借据最下面是落款人于厚德,中华民国三十七年七月三十日。于叔一时激动的不知说什么好,赵良臣却平静的很。他和于叔确认过就是这张借据后,他从于叔手里拿过借据,当着于叔和于南浔的面,把它撕得粉碎。赵良臣只说了一句要他不要操心其他事,安心养病就好。赵良臣和赵凤杰要离开时,于叔非得下床来送。被几人严词拒绝后,他只得派于南浔和张三李把赵良臣父子送到大门口。
往后的日子,于叔的身体和精神都越来越差,吐的比吃的多。他脸颊上的颧骨,身上的肋骨逐渐显现出来,头发和胡须参差杂乱。有天晚上,于南浔在她的房间里清晰的听见父亲在深夜叫母亲的名字。第二天晚上,她又听见父亲在自言自语,而父亲说话的内容像是在和母亲聊家常。于南浔听后很害怕,她又不敢打断父亲,她只得穿上衣服走到院子里。圆圆看见她出来后,它摇着尾巴快速的跑了过来,然后它拿自己的身体不断蹭着于南浔的双腿。于南浔摸摸圆圆的头,叫它快去睡觉。然后她又走到店铺的窗下,当她听见张三李的呼吸声后,她的心里才稍微踏实些。看着将死的父亲,看着不断憔悴的自己,她什么都不愿意多想。她只想父亲能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少一些痛苦。
这天是个大晴天,阳光灿烂,也比前几天暖和了一些。早上于南浔把被子都抱到院子里晒好以后,于叔竟然自己下床走到了院子里。于南浔和张三李看到后,都很惊奇。于南浔赶紧上前去搀扶着于叔,张三李赶紧进屋拿了把椅子让他坐下。于叔在院子坐下后,于南浔又去拿了一件袄子让他披上。于叔告诉于南浔说自己想喝米汤了,要她中午煮饭的时候给自己盛一碗米汤。他还要求米汤一定给他放凉一些,里面不要放糖。中午煮饭时,于南浔多放了一碗水。当米饭在锅里沸腾时,她用勺子盛了米上面的米汤。她把米汤放在锅台上,就听到锅里米饭炸锅巴的声音了,然后她告诉张三李可以停火了。中午吃饭时,于叔把那一大碗米汤一个抬头就给喝完了,米饭和菜他又是一口没吃。下午的太阳比上午的更加有温度,于叔坐在院子中间晒着那久违的阳光。于南浔和张三李也坐在于叔的身边,不断的和他说着最近在镇上发生的一些有趣的事。圆圆远远的看着于叔,不敢上前。任凭于叔唤它,叫它的名字,圆圆也纹丝不动。
下午,于南浔在给于叔打水泡脚时,于叔要求她去把剃头的老康叫过来,他想剃头,光胡子了。张三李听到于叔的话,抢先跑了出去。他到老康家时,他家里有两个男人在排队剃头光面。半个小时候后,那两个人都才弄好。张三李便背着老康装剃刀和刮胡刀的袋子和他一起过来了。老康给于叔剃头时,他非常的小心,因为他也听说了于叔生了很重的病。于叔要求老康给自己剃头剃短一些,老康却只给他简单的修了修。光面时,他先用热毛巾给于叔敷了两遍,又打上厚厚的香皂,然后他才用剃刀轻轻的为他光了面。当于南浔送老康出院子时,老康把刚刚收的两毛钱又退还给了于南浔。于南浔还要把钱再递给他时,老康连忙摆摆手,然后就快速离开了。
晚饭过后,于叔让张三李把赵良臣父子二人给叫了过来。两人坐在于叔的床边,看他的精神状态好了一些,便和他多聊了一些。于叔一开始顺着他们的话题聊,过了一会于叔感慨的说时间过的快,他们都已经四十多岁了,孩子都这么大了。他半开玩笑的说:“良臣,你比我小两岁吧,时间过的真快,我们都四十好几了。我今天把你爷俩叫过来呢,是我有个想法。我想给你家凤杰介绍个对象,我家丫头跟你家凤杰一般大,她也没有婆家呢,就是不知道你家能不能看上我家丫头。”
于叔说完这句话后,赵良臣心里暗暗开心,因为他早就有的这个想法终于实现了。他早就看上了于南浔,想让她给自己当儿媳妇。于南浔的长相在周桥镇上是少有的出众,而且她上学已经上到了高中,比那些没上过学的女孩又多了一份文化和气质。赵良臣早就想和于叔谈谈两家孩子的事,只是他家最近发生了太多烦心事,他便一直没好意思开口。先前他用完自家的积蓄,又去借钱帮他还帐保店铺,明眼人都知道这其中的用意。而这个事情还必须要于叔先开口才好,要不然赵良臣也就变成趁火打劫了。
赵良臣听后,他非常爽快的就答应了下来。赵良臣说:“怎么会看不上呢,你家于南浔长得漂亮,又有文化,我们镇上有文化的姑娘又有几个。放眼整个周桥镇,你家于南浔都是一等一的人才。你要把你家于南浔讲到我家当儿媳妇,那真是瞎子打孩子-哪抓。你安心养病,等你身体好了,咱们再择个期,以后我们就是亲家了。”
于南浔在自己房间听到他们谈话后,她心里咯噔一下慌了。因为她在此之前的多数想法是和张三李生活在一起一辈子的。她没有想到父亲还没和自己商量就先向别人开了这个口。十多分钟后,赵良臣父子开心的离开了。他俩起身离开时,于叔喊了于南浔去送送,于南浔却假装没有听见。张三李听见于叔的叫声后,他连忙跑了进来,然后送他俩回了家。
赵良臣父子离开后不久,于叔把于南浔叫了过来。于叔微笑着说:“我们刚刚讲的话,你都听见了吧。本来你的终生大事,我想让你自己做主的,你们现在上了学的年轻人都流行自由恋爱,你爸爸我也不是个老封建。我最放不下心的就是你,从小到大,我也没有要求过你什么,这一次,你一定一定要听我的话,就这一件事。如果你不听我的话,你以后过的不好,我和你妈妈都不会安息的。”
于南浔看着眼前瘦的可怜的父亲,听着他那呼哧呼哧的呼吸声,感受着他的挂念,她不知该如何和父亲解释。她知道父亲在世间的日子不多了,她不想在他最后的日子里违背他的意愿,让他不开心。于南浔坐在于叔的床沿边上,她把于叔讲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听到很清楚。她没答应也没拒绝,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是不断的给父亲掩被子。
于叔看着低头不语的于南浔,他又做了嘱咐:“你赵叔是学校校长,在咱们十里八乡是个德高望重的人家。他又帮咱家还了账,不至于店铺在我手里丢掉,对咱家又有恩。你和凤杰从小一起长大,也算是般配的。只是他家是知识分子家庭,知识分子家庭规矩比较多,你以后要多注意才是。你千万不能像你妈妈还活着的时候那样,早上不能睡懒觉,冬天也不行。你要学着干家务,学着待人接物,以后要和凤杰妈处好婆媳关系。”
张三李在院子里,听着于叔对于南浔讲的每句话。他伤心又无助的听着于叔给于南浔做的安排。于南浔从父亲房间出来后,她坐在自己的床上发了半天的呆。她本来想着张三李能主动找自己谈一谈的,哪知她没能等到他的主动。于南浔在一个小时以后,她进了张三李睡觉的店面。此时张三李也没有睡,他在煤油灯下拿着《水浒传》,煤油灯的火苗在玻璃罩里无力的跳动着,他一页书都看不下去。于南浔站在他的床头,背对着他。于南浔问他:“我爸和赵校长讲我的事,你都听见了吧,他交代我的事,你也听见了吧。你有什么打算,你有什么想法?”
于南浔多想张三李此时能像那个夜晚一样为了自己勇往直前,不顾生死,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听到张三李主动的,大胆的话,哪怕是暗示,也将会给自己莫大的勇气。她有时是能感受到张三李微弱的爱意,可此时她对张三李那种微弱的,渺小的爱意充满疑问,她怀疑他是否真的喜欢自己。她需要一个确切的答案,不管是肯定的还是否定都可以帮自己做决定。张三李看着店面里空空如也的货架,看着于叔房间里透出的灯光,看着自己睡在角落里的小床和上面补丁连着补丁的破被子。他又看着眼前身材娇好气质绝佳的于南浔,他所看到的一切都在告诉自己,你是卑微的,你一无是处,她是高贵的,她出类拔萃。你配不上她,你给不了她更好的生活。这一次张三李选择了懦弱和退缩。他说:“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知道不能让于叔在最后的日子里再伤心了。”
第二天上午,于叔把他俩都叫到了床前,于叔对张三李说:“三李呀,你在我家干了八年了,我和你陈姨,你于姐从来没有拿你当过外人,我们早就把你当作家里的一份子了。你在家这么多年也是任劳任怨,起早贪黑,忙店里的活又忙家务,我生病这段时间,你真的很辛苦,这么多年真的很谢谢你了。你陈姨活着的时候讲过你的工钱她都给你攒着呢,留给你以后娶媳妇用。后来家里被土匪洗劫一空,我生病又花了不少钱,现在家里实在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能给你了。以后这三间房子就给你了,你不要再回胡湾村了,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你在这个家,你于姐就能回这个娘家,知道吗?要不然,你于姐以后连回娘家都回不了。”
然后于叔又转头对于南浔讲,叫她有时间把赵良臣或者赵良功找来做个公证,证明这三间房子以后就属于张三李了。店铺给于南浔做嫁妆,以后是卖还是做生意要她自己决定。他要于南浔在自己走后,办事要找赵良臣来主持。她一个女孩,哪里办过事,肯定要出错的。
第三天上午,于叔又吐了好几次血。九点多他便昏睡过去了,一直到中午,于叔才无力的睁开眼睛。他醒后心里十分明白,脑中也清清楚楚,只是不知该如何表达了。他嘴巴微张着,却没有声音。下午,他突然开口对守在床边的张三李和于南浔讲,他听到外面有人在敲门,要他俩过去看看,那人肯定有急事。于南浔和张三李走到门口看没人,再又回来。两人只离开了没一分钟,他俩再回到于叔床边时,于叔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他已经咽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