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一个大红圆球般的月亮从东方升起了,慢慢升到人们的头顶,也由红色变成闪亮的白色。人们的影子在地上格外的清晰明亮,在月光照耀下,夜晚也如白昼。古人在月亮下流露出自己多少种情感,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思乡之情。有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浪漫之情。有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的豪迈洒脱之情。有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的自然之情。有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田园之情。而今晚皎洁的月亮满满都是恐怖。
张三李和于南浔走出叫不灵,走到那四户高台人家的路口后,于南浔叫住了张三李。她听秃顶大叔讲到彭大江抢了周桥镇,便担心自己父母的安危,她此刻恨不得一步跨回家中。于南浔想尽快回到家,能尽快看到自己父母,能尽快知道家里情况,她便不愿再往前走了。她告诉张三李,土匪彭大江跑到九回山之后,肯定就不会再往前了,他们肯定就会上九回山,然后消失在深山里了。所以他们也没必要再往县城方向跑了。张三李从小到大都听于南浔的话,在她面前更是没有任何主见。在于南浔的建议下,两人拉着马车从路口的斜坡上了高台上的人家。高台上的视线很开阔,往右可以清楚看到叫不灵的大弯,往左可以看到县城的点点星火,高台下的大路更是一览无余。高台上一共有四户人家,两家的土院墙已经坍塌,门口的杂草已有腰深,那两家已经没人住了。于南浔他俩去了最右边那一户人家。这一家有一间土院子,正房是两间土房,门口院子的大门上全是门缝。这家人家有四口人,四十多岁的夫妻,带着两个男孩,一个十二岁,一个八岁。于南浔他俩拉着马车敲院门时,只把这夫妻俩吓一跳。那男人先问他们外面是怎么了,他说最近县城也没有开庙会,怎么台下的路上有那么多人往县城跑。于南浔告诉他土匪来了,他们想进去躲一躲,下半夜他们就走。这对夫妻赶紧开了门让他俩进了院子。这对夫妻告诉他们九回山最近半年是来了一股土匪,土匪经常在叫不灵后面那个拐弯处抢劫过路的人。这伙土匪还没有到村子里抢过,也没有抢过他们。可能土匪知道他们两家都是穷人,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那两个小孩认真的听着四个大人之间的对话,用力的观察着于南浔和张三李。两个孩子一脸茫然,他俩在心里却认为这是一场冒险游戏。八岁男孩还把手指放在嘴边,发出嘘嘘声,他示意自己的哥哥不能发出任何声响。
接着几人便都不在讲话了。于南浔和张三李站在院子门口,她双手扒在木门上,透过一条最大门缝,清晰的看着高台下路上的一草一木。那一家四口也站在院子里,不敢进屋。张三李不时地透过门缝看看外面,不时地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他在心里紧张不安的从一数到六十,手心也满是手汗。他的一双腿也像没吃饭一样,酸软无力用不上劲。他期盼月亮早一点从头顶往西掉,他期盼早一点到下半夜。
这时正值午夜,月亮是最亮的时候,外面的一切都被照的清清楚楚。但那一切只有两种颜色,黑色和白色。草木院墙很白,它们的影子很黑很重。此时天地是如此的安静,蟋蟀和秋朗轮番的叫着,一阵接一阵,一波接一波。
一阵凉风吹来,于南浔的胳膊起了鸡皮疙瘩,她觉得浑身发冷,整个人一下子没了精神,也没了力气。她扶着门,慢慢向地上瘫软。张三李立刻驾着她的胳膊,把她向上拖。张三李扶着她坐在了马车上,然后脱下自己的褂子披在她的身上,再用铺在马车上的被子包住了她的双腿和双脚。这是他盖过的旧被子,他不愿把有自己汗味的旧被子裹在爱干净的于南浔身上,他更愿意为他披上只有自己出门才舍得穿的新衣服。这家女人从房间里,给于南浔端来了一碗热水。腕沿上还有一些干的米粒粘在上面。于南浔双手捧着碗,只抿了一小口,就再也喝不下了。于南浔心里很诧异,为什么一股凉风就让自己像发烧感冒一样没了力气,没了精神。她的脸色变得惨白,没有了血色,额前的头发也被汗水浸湿,在月光下反射着光亮。
张三李蹲在马车边上,他一手扶着车板,一手扶着车架。他满眼怜惜的看着大小姐于南浔。从他到于家后,他没有看过于南浔生病,也没有看过她遭遇什么困难挫折,更没有看到过她像现在这样失魂落魄。张三李此时心里又着急又无奈,他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帮到她,不知说什么话才能开导她,不知有什么方法让自己能为她承受现在的病痛。他满脸无助的看着大小姐于南浔,小心翼翼又不知所措。
这时,于南浔最先发觉外面的蟋蟀和秋朗声都停止了,风声也停止了。她赶紧问张三李,还有没有听到外面的声音,张三李也说外面的虫子都不叫了。于南浔才放心下来,她庆幸自己的神智还是清楚的,她缓缓的舒了一口气。马上她意识到这反常的情况,好端端的外面的虫子怎么突然都不叫了?她还在纳闷时,她脑中立马出现了另一种声音。那是咚咚咣咣的清闷声,声音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她抓住张三李的胳膊问他听到外面的动静了吗?张三李摇了摇头,他说外面没有任何的声音。他握着于南浔的胳膊,他嗓子哽咽了,声音颤抖的说:“大小姐,你这是怎么了呀?你不要吓我。”
于南浔告诉他,自己听到外面的声音了,而且越来越响。张三李满是柔意的看着于南浔,这个平日里阳光活泼,知书达理,对自己爱护有加,又满是生命力的大小姐,怎么现在变的这么神志不清,又这么柔弱可怜。张三李握紧于南浔的胳膊,摇了摇头,他说外面真的没有任何声音。于南浔告诉张三李,自己可能只是生病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嘴角挤出一丝微笑,安慰着张三李。
那个八岁男孩这时走向马车,于南浔伸手就要把碗递给他。张三李先接过于南浔手中的碗,他再站起来递给了小男孩。小男孩接过碗以后站在马车边上并没有转身走开。他的眼睫毛很长,很好看,一双眼睛也很有神。他看着眼前这两位生人,然后他问了句:“你们听见外面敲铜锣的声音了吗?”
接着几人都隐约听到了敲铜锣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几人都说听到了敲铜锣的声音后,于南浔才知道自己没有听错,才确定自己没有出现幻觉。可谁又会在半夜里跑出来敲铜锣呢。于南浔之前听到夜里的铜锣声还是在几年前,那次是镇上的一户人家夜里失火了。那家人敲锣喊人来灭火,他从东街跑到西街,两条街的人都被他吵醒了。结果,那人从外面还没跑到家,家里的火就被邻居给扑灭了。
这时于南浔稍微精神了一点,她从马车上跳下来,又去了门口,从门缝中看着外面的情况。铜锣声逐渐清晰,也越来越大,她确定铜锣声是从县城方向传过来的。约莫二十多分钟后,铜锣声几乎已经到他们几人的耳边了。几个大人紧张的不敢呼吸,他们对外面传来的铜锣声充满了恐惧,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而两个孩子则是好奇兴奋。于南浔好想此时此刻是一场梦,自己正在梦里,她想让自己赶紧醒来。她紧紧拽着身旁张三李的胳膊,她想找个依靠。
人影此时已经出现在路上,慢慢的他们的脚和腿最先出现在于南浔的眼睛里,接着路上是一个完整的人身在向前走。于南浔觉得眼前看到的像是慢放的图片,在一幅一幅展现。大路上,先走过了两个人。那两个人各拿了一面铜锣在敲,敲的悠闲自在,没有节奏。敲锣的两人身后跟着两个扛着步枪的汉子,接着是一个人推着一辆独轮车,独轮车上装了一个木架,木架上挂了两只红灯笼。红灯笼里面不知是点的蜡烛还是装的煤油灯,那两个红灯笼亮在月光下也亮极了。独轮车后面是两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那两个男人身上都背了一把长枪。接着是一辆马车,马车上装满了麻袋。赶马车的人,身材消瘦脖子细长。于南浔只觉得赶马车的人很眼熟,就是一时想不起来。这时于南浔看见那个赶马车的身材消瘦的男人一边看着前方,一边却精准的用手指向了自己。于南浔只觉得是自己看花了眼,她揉了揉眼睛。她看到路上那些人,在月光下,一个个都是脸色煞白,白的发光,白的吓人。于南浔猛地想起那个赶马车的身材消瘦的男人就是今天下午在路上遇到的那个没有带行李,跑跑停停,还冲自己回头笑的男人。难道他们是、、、。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于南浔的脑海。马车后面是一个扛着红缨枪的高汉子,那高汉子紧跟在马车后面。当那高汉子走到正对着高台上这户人家门口时,那高汉子温柔的把头扭了过来,他准确无误的看着门缝后面的于南浔。然后,高汉子露出了傻笑。这时于南浔和他的眼睛不偏不倚的正好对视。而高汉子也立在那里对着门后面的于南浔便不再动弹了。
于南浔和那高汉子四目相对时,她被吓得头皮发麻,只觉得心要从嘴巴里跳出来了,嗓子也发硬,像被堵住一样,有种想呕吐的感觉。那一刻她紧紧抓着张三李,她想喊出来,她想让张三李知道,她想让那一家四口知道,他们是土匪。但于南浔已经喊不出话,已经发不了声了,她着急的手指向门外。只听院门嘭的一声,被一脚踹开。四个土匪也立刻从两边的土墙翻了进来。
这一幕,就像是她噩梦中的场景。在梦中她被梦魇住时,她也心里明白,但是已经讲不了话,喊不出声,动弹不得。梦中的恶魔一下子向她扑来,她只觉得灵魂被恶魔从自己的身体里给驱赶了出来,灵魂从自己的头顶飘走。剩下的就是噩梦带来的心悸和难受,直到天亮被父母喊醒。但是这一次,她永远无法从梦中被喊醒了。
原来,今天彭大江那一伙土匪分了两伙,十多个人乘着大雾进村抢劫,另外九个土匪则是乔装进了县城。他们中有的冒充商客,有的冒充农民,有的冒充赶集的,他们分散在县政府,警察局,兵营和几个出县城的路口。他们就是要监视县城的一举一动,若是县城有兵往周桥方向去,他们就提前骑马跑去通知彭大江,好让彭大江他们及时抽身。可今天抢了一天,县城里没有一个官,没有一个兵,没有一个警察去救周桥镇,下关村和胡湾村。这让他们感觉出奇的顺利。那个身材瘦长男子就是混在人群中的土匪,他跟着逃跑的人群跑到县城,就是监视这群人,看他们会不会报官,看县城领导会不会管。结果那一群跑出来的人,都自顾自己的安全,没有一个人去报官,没有一个人想着去解救自己的亲朋好友。当地有人说,国民党部队中有个逃兵从部队逃出来后怕被抓,就加入了九回山的土匪。那个逃兵是副县长三姨太的弟弟,也就是副县长的小舅子。这些逃命的百姓也知道自古以来官匪就是一家的道理,便没有一个人敢去报官。在县城的几个土匪看到今天如此顺利,这才在晚上大摇大摆,敲锣打鼓的从县城回九回山。他们敲锣打鼓就是向当地人宣告,从今以后九回山这一带都是他们的天下了。身材瘦长的男子在跟着人群逃跑时,就被于南浔的美貌吸引住了。所以他才会在逃跑的路上不时的停住脚步转身看她。下午他跟着人群跑到县城后,直到天黑他都没有看到于南浔和张三李回县城。他断定于南浔不会向前迎上彭大江他们的,必定往回。往回又没有到县城,那么她必定藏在了离叫不灵不远的那四户高台上的人家了。半夜里敲锣打鼓肯定会有人出来看,所以他才会用手指指向大门后面的于南浔。在从县城回九回山的路上,瘦长男子跟其他人讲,他今天要给彭大江献一个女娃,他说那女娃是个十分秀气又有文化的女娃。高汉子听后傻笑了起来,跑前跑后的向瘦高男子打听她是如何的好看,如何的有文化。其他土匪立马嘲笑说他去妓院还没有玩够么。高汉子告诉他们说自己也喜欢有文化的姑娘。瘦长男子告诉高汉子,那女娃就躲在高台上那几户人家的大门后面看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