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李拉着架板车走到下关村时,于叔让他走慢些。于叔躺在架板车上,身上裹着被子,他艰难的支起身子,向陈姨的坟头看去。陈姨坟头上的纸幡早已被风吹雨淋而坏,坟头长出的小草,在冬天依然呈现着生命的绿色。于叔把压自己身上像是有几万斤重的被子掀开,他想看清楚那个地方。那个可能也将是自己最终归宿的地方。于南浔赶紧劝父亲躺好,不要着凉,她不想让父亲再胡思乱想。
下午一点多,他们才通过叫不灵,走出九回山。张三李和于南浔经过叫不灵那个能上山的路口时,两人都不约而同的看向了山上。那个差点让自己殒命的地方,那个通向一个未知地方,那个土匪聚集的地方,两人现在回想起,依旧是后怕。那个夜晚的事情,于南浔没有和父亲说过,她也没有机会再和母亲说了。走出叫不灵没多远,他俩便把架板车停车路边休息了。于南浔把馒头掰碎,放到碗里,再倒上热水,递给于叔,看着他一点一点的慢慢吃下。张三李消耗的体力最多,他一个人蹲在路边连吃了五个馒头。
走到那四户人家的高台下,于叔指着上面的房子告诉他俩,他说自己年轻的时候,有次和陈姨从县城回周桥,路上遇到了暴雨,在最右边的第四户人家躲过雨。接着他告诉于南浔,自己最近老是梦见她的妈妈,她妈妈还是年轻时的模样。于南浔只得岔开话题,问他到县城有没有想吃的东西。而于叔躺在架板车上摆摆手只说自己什么都不想吃。高台上的另外两户人家显然也搬离了这里,那四家土院门口都长出了高矮不齐的野草。第四家的那个被张三李撞塌的土墙,还是一堆黄土堆在那里,主人搬走之前并没有修缮。
几人到县城时,已是傍晚。三人先去了胖子面馆,一人要了一碗素面。于南浔知道张三李需要补充体力,她在动筷子之前,把自己碗里一半的面条都拨到了他的碗里。于叔无奈的看着碗里乳白色的面条,鲜绿的小青菜。他想到自己年轻时,像这样的面条自己可以连吃三碗的,结果现在自己一口都吃不下。他捧着面条,用手心感受它的温暖,他不知不觉眼泪流了下来。于南浔忙说要是不喜欢吃面条就算了,就在换一家,要带他去吃鸭血粉丝。于叔摆摆手说算了,要早点回旅馆,好让张三李能早点休息。
三人来到四海旅馆,于南浔要了一个只有两张床靠门口的雅间。晚上,于南浔一人睡一张床,张三李和于叔睡一张床。于叔本想让张三李单独睡一张床的,张三李却要和他睡一张床,方便照顾他起夜。夜里熄灯后,于叔来了兴致。在漆黑的房间里,于叔下半身躺在被窝里,上身靠在房间的墙上。他从自己刚接触茶叶开始讲起,他讲自己十来岁的时候,为了辨别真正的西湖龙井茶而去过杭州的梅家坞,去梅家坞的时候又去了济公修行的灵隐寺。后来又去过苏州,安徽的黄山山区。他讲到于南浔出生时,张三李最感兴趣,于叔一边讲,张三李一边提问。他讲于南浔是民国二十年九月十四出生的,也就是东北九一八那一年。他讲于南浔出生时,算命先生讲她是土命,火生土,以后找对象需要找个四月或者五月出生的人,因为四月五月出生的人就是火命。接着他说赵校长家的赵凤杰好像就是四月份出生的。听到这句话,张三李的心不禁一凉。此时外面公鸡开始叫了,于南浔便打断了于叔的述说,几个人没一会便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三人便到了县城医院,这是一家私人开的以西医为主的医院。在这家医院里,张三李第一次见到了外国人。这家医院里的病人并不多,过来看病的也大都是一些有钱人。穷人们是不太愿意来西医医院看病的。给于叔看病的是个非常年轻的中国医生,他戴个眼镜,文质彬彬,他的手指纤细,皮肤很白。以致于张三李和于叔都很怀疑这位年轻的医生是否真有医术。年轻医生先听取了于南浔讲述的病症,然后他又拿着小电灯往于叔的嗓子里照,还拿了一个像勺子一样的东西去捅他的舌根。直把于叔捅的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没吐出来。后来年轻医生让张三李扶着于叔进了里面的小房间,要于叔脱光了上衣,在他的胸口和小腹左按右按的,又拿听诊器听了于叔的心跳。医生把听诊器放在于叔的胸口时,于叔问医生自己究竟得的是什么病,医生却告诉他不要说话,他要听他的心跳频率。
检查好以后,医生当着三个人的面说于叔得的是普通的胃炎,开一点健胃消炎的药就好了。可于南浔听后,她心中更加没底了。如果医生说于叔的病比较重,说明还有能治的办法,现在医生轻描淡写自己父亲的病情,估计是没有能治的希望了。医生先交代张三李把于叔扶到外面,然后他便领着于南浔去药房拿药了。年轻医生打开两个棕色的玻璃瓶罐子,他从里面取了白色的小药片,分别用纸袋子包了三包交给于南浔。他告诉于南浔两包是止疼药,一包是开胃的药。他说于叔得的是食管肿瘤,也就是食管癌。从他的病症看出,他的这个病应该有三个多月的时间了,至少是在中秋节之前病人就有症状的。那个时候病人就有疼痛感了。医生说于叔已经没有治疗的意义了,他们应该早一点过来看,要是能早半个月过来的话,动手术加上吃药至少还能延续他一两年的寿命。现在肿瘤已经恶化,病人最长撑不过一个月时间了。医生告诉她,回家后不能让病人操心生气,尽量让病人心情放轻松些,放愉悦些。要让病人在最后的时间里过的开心些。
于南浔听过之后,犹如晴天霹雳。她的眼泪一下子从眼眶流了出来,她的嘴角也不停的抽搐。在母亲去世不久后,自己的父亲也将要离自己而去,自己将变成一个没爸没妈的孩子。她想到原来自己的父亲早就再遭受病痛的折磨,他自己一直都在强撑着身体,一直都在故作坚强,这让她更加的心疼难过。近来家里的变故,妻子的离世,这些无疑加重了于叔的心里负担,也加速了于叔的病。此时她在心里也恨透了那帮土匪,也恨透了孙闻和自己。那帮土匪让自己快要变成一个孤儿,孙闻耽误了父亲的治疗时间。她恨自己,是自己以前关心自己的父亲母亲是在太少了。自己也终将会从一个不谙世事天真浪漫的女学生变成一个操持家里一切事物的中年女人。
于南浔擦了擦眼泪,她在药房里呆了一会才出来。这时于叔已经躺在架板车上了,他看见于南浔过来,还质问她怎么要这么久,让他和张三李在寒风中等了半天。于南浔故作轻松的说自己在拿药,要问清楚药怎么吃,一顿吃几粒,是饭前吃还是饭后吃。
他们三人从县城买了一包馒头,在馒头店打好开水后便往周桥走了。在从县城回家的路上,几个人的话都变得很少,到家时已是晚上九点多了。
第二天,天气突然冷了下来,于南浔让于叔不要那么早起床,要他多睡一会。上午,赵良臣和赵良功两人都各提了一只母鸡和一篮子橘子过来看了于叔。于叔歪坐在床上,和他们说着他们小时候一起玩,一起干活的日子。他说人的一辈子过的真快,一眨眼,他们都已经四十多岁,已经往五十岁上数了。他说自己可能数不上五十了,他俩肯定能数上八十九十。赵良臣跟于叔讲要多注意休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时孙闻提了一包红糖和一包白糖也过来了。孙闻穿过店铺往后面堂屋走时,他在店铺停留了一会,他在为店铺的以后而做规划。孙闻来到于叔的房间,他先向赵良功和赵良臣打了招呼,然后再说了几句关心于叔的话,要他多休息,不要操太多的心。
说完客套话以后,孙闻又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借据。他不慌不忙的说:“今天正好我们镇的校长和镇上都在,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老于你赶紧做决断吧,我现在真的需要钱,就在刚刚那些给我供货的药农又过来问我要钱了,那些药农说不能都快过年了,还不给人家结账吧。他们都讲了,不给他们结账,他们以后就在我家吃住了,你说我能怎么办?”
于叔听闻此话,只是羞愧的看着站在床边的孙闻。他突然感到嗓子里一股热浪涌来,一股咸咸的味道充满他的口腔,他一口鲜血吐在了床边。几人吓得赶紧叫来了于南浔。于南浔看着歪坐在床上虚弱的父亲,看着他吐在床边的那一滩鲜血,她的泪水又夺眶而出。她把孙闻从父亲的房间给赶了出去,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用冷酷的态度对待别人。
随后赵良功和赵良臣也离开了,于叔躺在床上又睡着了。于南浔从外面铲了一铲子土,盖住了于叔吐的那滩血,再在上面踩一踩,才把血渍给打扫干净。然后她又给于叔擦了擦脸,擦了擦于叔嘴角的血渍。张三李抢着干这些活,都被于南浔给拒绝了,她小声的和张三李讲,自己再不干怕以后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那个上午过后,整个周桥镇的人们都知道了开茶叶店的于老板活不长了。这其中也包括了于叔他自己,从县城看完西医之后,他就猜想到了。
下午,周广宾带着女儿周莹也过来看了于叔。他在房间里和坐在床上的于叔聊东聊西,他俩聊得最多的是镇上一些死去的老人和他们生前的事情。周莹先安慰了于南浔,然后两个女孩聊起了属于女孩子的心事。于南浔讲起周莹的对象孙佳茗,就提到了孙闻。她把上午孙闻过来向父亲要账的事,把父亲急的吐血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和周莹讲了。周莹当着于南浔的面就骂起了孙闻,也捎带骂起了孙佳茗。
晚上吃过晚饭,孙闻早早的就给自家的药铺上了门板。这时赵良臣敲门进来了,孙闻热情的把赵良臣给迎了进来。赵良臣不喜欢他家药铺里发苦的中药味,孙闻便领他到了家里的堂屋。孙闻一边招呼他,一边给他倒了一杯热茶。赵良臣没有去接他的热茶,直接了当的说要替老于还钱。赵良臣作为于叔四十多年的朋友,他实在不想看他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被催债,也不想看到他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上次土匪进镇,赵良臣家是少数几个没有被打劫的人家,后来人们都谣传土匪中就有赵良臣曾经教过的学生。赵良臣在这天上午从于南浔家离开后,他就凭借着自己这多年的人缘向身边的亲戚朋友借了一些钱。这也是他四十多岁第一次开口向别人借钱,一开始他真的不知如何开口。好在他作为老师,作为周桥镇的校长,德高望重,经他开口的人家都愿意借给他钱。他又拿上自家这么多年的积蓄,才凑够了三百圆。
孙闻看到赵良臣摆在桌上零零散散的钱后,他先是失望,然后又开心了起来。他失望的是于家的店面自己没办法弄过来了,开心的是这笔钱终于要了回来。因为他知道,现在的老于就是不还钱的话,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如果老于哪一天头一倒,这个帐就更不好要了。孙闻在煤油灯下,蘸着唾沫把钱点了三遍,之后他便进到里屋把那张借据递给了赵良臣。孙闻告诉赵良臣,他和老于也是几十年的朋友,利息就不提了。
赵良臣拿着借据前脚刚走,门又被敲响了。孙闻打开门板一看是周莹,他满脸堆笑的问她是不是找孙佳茗。周莹没有回他的话,直接往穿过药铺往里走,然后她大声的叫着孙佳茗。孙佳茗听到周莹的声音,一骨碌从被窝里穿上衣服爬了起来。周莹要他出去走一走,有话需要问他。
这晚周莹早就到孙家药铺,她透过门板上的门缝看见里屋的灯亮着,又隐约听到里屋是赵良臣的声音,她便在门外等了一会,等赵良臣离开后她才过来敲的门。周莹质问起了孙佳茗,她把下午于南浔和她讲过的话,向他叙述了一遍。周莹问他:“你爸是怎么回事呀,你爸是周扒皮吗?现在于叔人都快不行了,你爸还在这个时候去讨账,去要债,去霸占人家的店铺,你爸真是太过分了。我和你,还有于南浔我们几个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怎么能忍心看着你的父亲去逼迫她将死的父亲?你作为他儿子,你不能劝劝她么?”
“那都是他们大人的事,我本来也不知道。现在这个问题解决了,赵校长已经替于叔把钱都还上了。”孙佳茗说。
“看看,一个外人都看不下去了,我不知道你爸的心怎么那么狠,以后咱俩要是结婚了,你爸对我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说我爸,怎么又说到我了?我不是说过了吗,已经解决了。”
“这就叫上梁不正下梁歪,为什么人家赵校长能替于叔还这个钱呢?人家就是个正派的人,你爸做生意做的心太狠了,只知道看中利益。赵校长比你爸好一百倍,赵凤杰比你哥,也比你好一百倍。”
“好呀,你终于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了。你指责我爸是假,你说赵校长正派是假,你夸赵凤杰是真吧,我早就知道你对他有意思,你喜欢他对吧。可以呀,我俩是订过婚,还没结婚。你要是真喜欢他,你就去和他过吧,你去和他结婚吧。你去和你的好人结婚吧,我们一家都是坏人。明天我就和我爸讲,咱俩解除婚约,行了吧”。孙佳茗激动的对着周莹说。
“男子汉大丈夫,你说过的话你要负责,我希望你记住你的话,我希望你不要后悔,你不要到最后过来求我”。此时周莹已涨红了脸,委屈的泪水也流了下来。
“我要是去求你,我跟你姓,我要是去求你,我就是你生的。”
周莹此时已经被他的话气的浑身发抖了,她态度坚决的转身向家走去。孙佳茗一个人站在街上傻傻的看着周莹的背影。孙闻一个人坐在店铺里,等着孙佳茗回来好上门板。他看到孙佳茗回来后,问他周莹呢。孙佳茗理都没理他,便一头扎进了屋里。孙佳茗躺在被窝里越想越气,自己平常对周莹百般顺从,对她无微不至,她的心却变的这么快。他又起身去了父亲的屋里,他哭着和孙闻大吵了一架。孙闻只得大骂周莹和于南浔。父子没有隔夜仇,他俩没过几天便和好了。孙佳茗和周莹在一周后,在双方父母和赵良功的见证下,解除了婚约。孙佳茗痛定思痛,他开始恨起了于南浔。他认为周莹都是听了她的挑唆才会和自己吵架,才会和自己分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