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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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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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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潮海》连载

第一章 鬼命女红螺

一、 红螺湾的鬼潮

       1927年夏天的一个夜晚,黄海之滨海州湾畔的渔村红螺湾,出现了一次非常罕见的“鬼潮”。

红螺湾的这次鬼潮无关历史,没有任何记载,但对于红螺湾人却无法忘记:它不光影响了这一天渔民们的生活,还直接改变了许多人一生的命运。

鬼潮之诡,其中之一就是它的无法预知无法揣度:就在那个普通的夜晚来临之前,红螺湾的人们谁都不知道鬼潮会来。

那天晚上,大海安静地趴在炎热的陆地边缘,像一头黑咕隆咚的怪兽,软瘫瘫地蜷在时间深处,人们不知道它的身子有多大,嘴巴张在哪里,就凭空产生了许多畏惧。海风却表现出少见的友好,一个劲地把大海的凉气拖拽进睡梦中的渔村,似乎眨眼之间,就把太阳鼓捣了一白天的燥热一古脑地吹散了,赶跑了。 

天亮之前,正是渔民们睡得最安静最惬意的时候。然而狗叫声却毫无征兆地腾跃着扑了出来,开始还是不情愿的一小群,接着就响成了此起彼伏的一片,似乎无数的乞丐正在挨家挨户洗劫,整个红螺湾周围的渔村一齐眨眨眼睛,灯火齐明之间,突然扑棱着身子活了过来。

渔民王栓子在狗叫声里也哼唧两声,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同时,他感到自己怀中那柔软丰腴的女人也如离水的八爪鱼(章鱼)一样滑腻地蠕动不已,一种压抑不住的怪异感觉立刻从心头爬满了全身,就像涂了一身女人的口水,让他酸软的身体立刻有了精神,下意识狠狠地把媳妇搂住了。

因为整日在海里劳作,健壮却皮肤黑亮粗糙的王栓子就像河口里的水蛭,而此刻,王栓子搂抱媳妇的动作,恰似烈日下一只巨大的水蛭突然掉入水中,迅速附住了一尾美丽的大白鱼。

王栓子正要动作的时候,女人却猛地用手肘地拐了他一下,不满地说,该出海了,还要过日子呢。

王栓子知道潮水不等人,要把女人弄完事,只怕就耽误出海了。他不满地哼一声,全身的火焰开始渐渐熄灭。

哧的一声,媳妇划着火柴,屋里立刻红通通的一片。灯光中,窗上的那两个大红喜字,似乎比媳妇那似要滴出胭脂来的脸色还淡了些。

王栓子一万个不情愿地舍下新婚不久的媳妇,扛着渔具就向海边走。他佝偻着身子慌急地行进在微凉的晨曦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渔具就像是他身上长出来的奇怪的角,远远看去,王栓子成了一头拼命向大海逃窜的怪兽。

天色已经发白,太阳却还没见一丝影儿。王栓子知道,自己赶到锚地的时候,太阳就会从海里钻出来,那时候的大海和天空,就会红得好像红娘子鱼的颜色。

这么想着,王栓子的脑海就冒出了媳妇那嫩红得要滴出血来的面孔,顿时有热热的骚气从胯间直冲上来,一时腿都软了。

胡思乱想间,王栓子终于来到海边。天更亮了,涛声也大起来,海浪哗哗地和礁石说着话儿。

和以往不一样的是,渔民们都站在海边,奇怪地看着脚下,一言不发,宛如一群中了邪的呆头鹅,脖子伸得老长,就等着人来攥住,杀掉。

王栓子凑上去,向大海一看,心里一跳,也是傻了眼,同样呆了。

此刻,本来应该是满潮的大海,却瘪瘪地趴在沙滩上,就像一口漏掉水的大锅,好久没有使用,露出黄红的大片污渍。那些船儿也都丧魂失魄地搁浅在沙滩上。

王栓子突然明白,原来是遇到鬼潮了。

鬼潮只是红螺湾人的叫法,是指每天应当两次的涨潮落潮突然就少了一次。

长久以来,红螺湾的大海从来就是每天两次潮涨潮落,极少出错,渔民们都是按照潮水的涨落来安排自己的生活和劳作,潮涨出海,潮落收网捕鱼,再次涨潮的时候回家停船靠岸。

如果是少了一次落潮,大海一直涨着,对捕鱼的渔民们来说影响还小,可如果少了一次涨潮,尤其是适合捕鱼的大潮时节,海水不能涨到原先停船的海岸,早先趁着涨潮满载归家的渔船就会搁浅在停船的沙滩上,无法再次借潮水下海,一天的时间就会白白浪费。

潮涨潮落本是大自然亘古不变的规律,一旦出现一次例外,渔民们无法解释其原因,自然就猜测是世道要变,鬼怪作乱,兆头不好,很要恐慌一阵子。

农历六月份,是红螺湾这一片海域最容易出现鬼潮的时节。王栓子眼见自家的船和其他船儿一样无奈地趴在无水的海滩上,就像一尾尾搁浅在沙滩上的无比巨大的老鱼,知道再等下去也没希望,这一天要想出海捕鱼,只能等六个时辰后的下一波潮水了。

还要整整等待六个时辰呢!可是,那已经是晚上了,除了睡觉根本没法做其他的事情。

睡觉的念头在脑子里一闪,王栓子突然想到脸蛋子比血还红的媳妇,心里一热,也不理会同伴们的嘲笑,急匆匆地往家里赶,一路上甚至暗暗感谢这次千载难遇的鬼潮。

拐进自家巷口,远远看见自己家的大门虚掩着,居然没关,小想法泛滥得心急火燎的王栓子就有点儿不高兴。

虽说村里的精壮男人都出海了,可还是有些不安好心的男人窝在家里,别看他们在捕鱼干活这样的事情上偷懒,可对于占女人便宜这种腌臜事勤快精明着呢。四五十的老女人也就罢了,疏于防范甚至故意如此,都有情可原,可自己的媳妇刚娶进门,还水灵灵的,这么粗心,如果让坏人进来占了便宜,那还得了。

王栓子阴沉着脸,进了院,见屋里的灯还点着,就悄悄地放下渔具,走到屋门前小心地一推,屋门竟然也没关。

王栓子心里腾地起来一把邪火,就偷偷地推开门溜进去。

媳妇看样子让王栓子折腾得累了,光着身子,大白鱼一样地摊在炕上睡去。

她脸色洇红得似要滴出血来,前胸裸露着,挤压在一起的两只白乳,好像睡着了的一对海鸥鸟,绵软地趴在一起等着别人去捉。她的腰臀好像炖熟的黑头鱼肉,软而白,如羊脂玉般质感十足,似乎还冒着香气,任何人见了都想饱餐一顿。

尤其那穿着小红裤衩的宝贝地方,就像王栓子梦里的龙王宫一样神奇迷人,里面全是男人梦寐以求的奇珍异宝。

说起来,结婚快一个月,王栓子一直没有机会这么看媳妇的身子。这个从山里嫁到海边的媳妇,执拗顽固得就像山里的石头一样,不吹熄了灯坚决不当着王栓子的面脱衣服,一直是不肯让任何男人看自己的光身子。

这个山里女人一直记得娘的嘱咐,身子就是女人的命!

现在王栓子终于如愿以偿。这可是老天给了王栓子大饱眼福的机会,还真得感谢这鬼潮!

王栓子大张着嘴,如一尾缺了氧的黑头鱼,除了面前媳妇的白嫩身子,脑海里就再也没有了其他的东西。

王栓子好像被滚油泼了一身,三下两下地脱了着火的衣服,乞丐抢宝一样地向媳妇的身子猛扑过去。

等栓子媳妇惊叫着醒来的时候,看到自己的丈夫变成了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正满面红光勇猛万分地驰骋在疆场上,而自己,正是他胯下的那匹白龙马。

二、红螺的娃娃亲

公元1928年春天的末尾时节,也就是民国十六年红螺湾那次罕见鬼潮十个月之后,渔民王栓子的女儿出生了。

第一胎因为不是儿子,无法给家里添加一个能出海打鱼帮助养家糊口的壮劳力,王栓子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很高兴。

王栓子的想法很简单,毕竟自己当了父亲,高兴是应该的,至于不是男孩更不成问题,自己和媳妇还年轻,养孩子这种简单至极的事情,养他十个八个那还不是多朝着大海撒几泡骚尿的功夫?

王栓子的媳妇却老在跟丈夫唧咕,说女儿是鬼潮来临时候上身的,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王栓子不信这个邪,但架不住媳妇老叨叨,就在女儿满月的时候去找临村刘家海屋大名鼎鼎的刘神婆算命。

当时,刘神婆问了孩子的生辰八字,闭着眼睛掐指算了半天后,突然惊叫一声,睁开眼睛大瞪着王栓子夫妻两个,一副吓傻了的样子。

王栓子的媳妇让刘神婆的样子吓坏了,哆哆嗦嗦地连忙问怎么回事。刘神婆叹了一口长气,才说这个女孩子是个屈死鬼投胎,怨气太重,自己的命不好不说,还刑克亲人。

王栓子两口子的脸色一齐大变,膝盖酸软,慌慌地问怎么解救。刘神婆说最好是送人。

刘神婆在说把孩子送人的时候冷漠平淡,就好像送走一只瘟鸡或者无法养活的小病猫小病狗,全无半点俗人的热乎气。

王栓子一直就对这个神婆没什么好印象。来算命实在是媳妇一再央求的缘故。要把女儿送人,王栓子是坚决不同意,媳妇也舍不得自己身上掉下的肉。

王栓子夫妻就问还有什么解救的办法,刘神婆闭目沉思了半天,说出了两个办法。一是给这女娃起名叫红螺,借用红螺仙姑的名讳,压住一切邪魔妖怪,保住孩子的性命。

二是给这女娃订一门娃娃亲,但那男的必须是天上星宿下凡的命,这样才能克制红螺鬼命带来的危害。就是差一点的神仙下凡的命,也还得让红螺给克出毛病来。

王栓子夫妻赶紧问谁是星宿下凡的命,刘神婆说现在还没有,等她发现了,就赶紧找人捎话给他们。王栓子夫妻放下谢礼千恩万谢心事重重地走了。

王栓子出海的红螺湾,黄海之滨是个非常有名的神奇海湾。红螺湾的名字就是因为红螺仙姑而来。

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红螺湾里住着一个八爪鱼(章鱼)精,下海的渔民经常让它吃掉,它还时不时地弄起一阵阵海潮,把田海边的田地都淹了,弄得粮食颗粒无收,人们经常饥寒交迫,家破人亡。

这章鱼精一到晚上就浮出水面,它的两只眼睛像月亮一样光芒四射,它腕足上的鳞片则像是一盏盏燃起的灯火。过往的船只远远看到,以为是繁华热闹的港口,就着急赶过去投宿,便正好落入它的圈套。

离这海边不远的阿掖山上住着一位仙女,她本身是山下大海里的一个小海螺修行而成,人称红螺仙姑。红螺仙姑见章鱼精实在不象话,便决心为渔民除了这一害。

就在章鱼精又一次准备行凶的时候,红螺仙姑高举着宝剑跃进大海,和章鱼精拼死一战,阻止它的恶行。顿时大海里巨浪滔天,天昏地暗。红螺仙姑在海里一直和章鱼精大战了七七四十九天,终于把章鱼精杀死,但红螺姑娘也受伤太重,再没有从海里出来。人民为了纪念这位红螺仙姑,便把这儿叫红螺湾。

自从知道女儿红螺是鬼命的事情后,王栓子的媳妇就陷进了痛苦中。经常的烧香拜佛,经常的去刘神婆那里,不厌其烦地问有没有发现谁家的男孩子是天上星宿下凡,可一直没结果。

更加奇怪的是,自红螺出生后,王栓子媳妇一连怀了两胎,都流产了。这让王栓子夫妻两个不得不信了刘神婆的话。

正当夫妻两个痛苦万分地计划把女儿红螺送人的时候,刘神婆却突然让人捎话说,可以克制住红螺鬼命的男人终于找到了。

这个天上星宿下凡的男孩,就是刘神婆村里一个叫四桅的男孩子,他比红螺小一岁,属龙。四桅的命格非常不一般,出生在阴历的八月,八字中占了辰年酉月,辰日酉时,是两重龙凤呈祥的贵格,将来必定大富大贵。

四桅命属金龙,正好克住红螺的卯木,这样才能彻底压制住红螺的鬼命,既不让她逞凶,还不让她所害。

据说四桅娘生四桅那天,红螺湾正在过老鱼(红螺湾这地方的人对鲸鱼的俗称)。

红螺湾里的鱼特别的丰富,是所有鱼类和长鮹、子乌、大虾、章鱼等等海鲜来产籽的地方。

每年的夏天,老鱼们都要从这里经过。

老人们说,生四桅那天的老鱼可真多啊,大大小小的像小山一样填满了海,它们喷出的海浪把天空都遮住了,就像一锅蓝蓝的水中飘满了黑黑的饺子,开锅之后,飘满了喧腾的热汽和水浪。

老人们都说,那天的老鱼离岸边特别的近,仿佛它们就要永远离开这个地方,在最后临走之前,好好看看这里似的。

于是,就在红螺四岁那年,鬼命的红螺和天上星宿下凡命的四桅定了娃娃亲。刘神婆丈夫和四桅父亲是本家,刘神婆少不了要多吃几碗喜酒。

红螺和四桅定了娃娃亲后,王栓子的媳妇果然生下了一个男孩。王栓子夫妻大喜,以为红螺的鬼命真的让四桅的贵命给克制住了,自己一家可以过上平平安安的好日子了。

接下来的几年,王栓子一家真得顺风顺水,运气极好。

王栓子人勤劳能干,每次出海都是满载而归,他好像能看见海里的鱼,把网下去,总能有收获,就渐渐挣出了个王神眼的外号,小日子也就越来越富足了。

可惜好景不长,就在红螺十二岁这年,王栓子出海遇到了巡逻的日本鬼子炮艇。

那是一个夏天的中午,王栓子经过两个多时辰的努力,刚刚把渔网里的鱼货收拾上船。

这是一个丰收的日子,王栓子五张坛子网里面都满了黄鲫子鱼,几乎是从来没有过的好运气。

黄鲫子是红螺湾一带渔民的叫法,这是一种喜欢成群聚集的小型鱼类,形状和河里的白条鱼花翅鱼差不多,最大的也不过一大拃长,但用油煎着吃,味道极为鲜美,很受人们的欢迎。。

而且这种鱼最佳的捕获季节就是初夏之后,麦子刚好成熟的时候。所以,刚刚收获的麦子磨成煎饼,卷上油煎的刚刚捕获的黄鲫子鱼,再搭配上一棵青碧的芽葱,就是人间的无上美食。

王栓子看着满满的一船黄鲫子鱼,心头涌动着无法掩饰的快乐激动。他整个人虽然累瘫了架,但想着一年的生计凭着这满满一船鱼就有了着落,脸上还是满了笑容,就和眼前这片阳光下的海面一样闪着粼粼的光芒。

就在这个时候,王栓子听到了一阵异样的声音。这种声音如同魔鬼的笑声一样嚣张霸道邪恶,连续不断地奔驰而来。

王栓子知道这是日本鬼子的炮艇过来了。

从前年的卢沟桥开战算起,日本鬼子像无法控制的蝗虫一样,占领了整个中国的沿海地区,从南边的上海杭州宁波镇海,一直到北边的天津青岛威海烟台海曲等大中小城市港口,都被日寇的铁蹄践踏着,蹂躏着。

日本海军飘着太阳旗的各种战舰炮艇,像冰冷无情的钢铁怪兽耀武扬威地奔行在中国的大海上,比魔鬼更凶残可怕。

王栓子顿时变了脸色,赶紧站起身子升帆启航,准备到海岛边的浅水区躲避这些魔鬼怪兽。

可是,因为王栓子从海里起鱼货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升帆的速度比平时就慢了许多。等王栓子好容易把船帆升起,尽量划船逃避日本鬼子炮艇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船上装了太多的鱼货,加上风力又小,木船行动起来如同龟爬。

日本鬼子的炮艇已经快速驰来。上面的日本鬼子们显然已经看见了在海面上的小木帆船,他们就像看到了一个好玩的玩具,嘻嘻笑笑着,驾驶着炮艇就朝王栓子的小船撞去。

三、苦难中的少女秘密

宽阔的大海上,日本鬼子们嬉笑着让炮艇朝着小木船高速撞过去,又累又饿的王栓子躲闪不及,船毁人亡。

当红螺娘看到海滩上飘满的黄鲫子鱼尸体中间,也仰躺着已经被海水泡得发白的丈夫王栓子时,顿时天旋地转,昏死过去。

猛不丁得,红螺家里的天就让万恶的日本鬼子炮艇给撞塌了,一下子沉到了看不到光亮的无尽海底,根本看不到出头之日。

直到如今,海州湾畔海边的渔民们计算年龄的时候,都是喜欢用虚岁。红螺十二岁这年正好是十一周岁,公历1939年,民国二十八年,农历是己卯年,距离鬼潮出现在红螺湾的那天早上,中间正好是一个十二地支的轮回。

王栓子海里惨死之后,红螺娘就从女人开始变成男人,没日没夜的依靠着在外面干着各种活计来养活这个三口之家。

穷苦渔民家的苦难好像大海咸涩的海水,永远是无穷无尽,随时就是狂风巨浪。

海边的女人在男人失水(在海里淹死)后只要不改嫁,就得扛起生活全部的重量,像苦难之海里的一块礁石,默默忍受着生活所给予的一切痛苦磨砺。

她们似乎已经失去了性别,丢掉了命运,在外面是男人,在家里才是女人;在白天做男人,在晚上才做女人。

就这样在苦日子里挣扎了两年,因为无法承担的苦累,红螺的母亲也终于落下了病根,三天两头的卧床吃药,一家人生活的担子就落到了还不到十五岁的红螺身上。

少女红螺,除了在家里洗衣服做饭照顾母亲,还要在外面领着弟弟寻找一切机会挣钱养家。

少女红螺不相信自己是什么鬼命。她觉得自己要好好带着弟弟活下去,她要把母亲照顾好,她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她不是什么鬼命的扫帚星。

红螺怀着这种想法,顽强地努力着,挖蛤喇赶小海,追潮水赶集市,几乎天天挎着一个大号的竹筐子,硬是用自己弱小的胳膊挎起了这个三口之家。

艰难的生存中,哪怕一个人默默掉着眼泪,拼命往嘴里流,往肚子里吞的时候,红螺都没觉得自己的出生是如何不应该,命运是如何不幸。

如果说不应该的话,红螺觉得自己和四桅的婚事是不应该的。如果说不幸的话,红螺觉得自己和四桅成亲后一起过日子肯定是不幸的。

但红螺的这个想法从不敢让别人知道,直到遇到了会吹笛子的少年渔民大樯,红螺更加坚信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也许是天意,红螺在五六岁的时候就对大樯有印象了。

那个时候红螺跟着母亲接海,而父亲的船收获最多,几乎总是最后一个归来。

大樯是邻村官家草汪的人。

官家草汪村和大海之间,隔着红螺湾,所以官家草汪的渔民没有自己的港湾,他们的船一样要停到红螺湾里。所以,男孩子大樯跟在母亲后面接海的时候,总会经常和红螺家碰到一起。

最先引起红螺注意的是大樯会吹笛子。往往在红螺家收拾挑拣鱼货的时候,大樯家已经大部分结束了劳动,其他的孩子都会在海边沙滩里嬉笑打闹,但大樯却一本正经地坐在船舷边吹笛子,像是独自一人在给大海演节目。

小小的大樯把一根看上去有些短的笛子专注地放在嘴边,用力地吹出一些好听的尖利的声音,这让红螺觉得很有意思,觉得大樯这个孩子和其他孩子不一样。

时间不停地流逝,红螺逐渐长大,随着少女时代的来临,红螺越长越好看,而大樯的笛子吹得越来越好听。

直到大樯的嘴边长出了柔软的胡须,黑黑的,怪怪的,不过,大樯这个样子让红螺感到很新鲜,更喜欢看。

直到有一天,红螺再看到大樯红红的嘴唇上面的胡须和大樯盯着自己眼睛的闪光后,突然感到了羞涩,她就不再像原先那样傻傻地看着大樯听笛子,而是离开一定的距离,表面装着做其他的事情,其实全部心思都装在耳朵里,听着大樯优美的笛声,伴随着自己的心思出出进进,进进出出,美妙无比,有点儿像梦里坐到了云彩上。

那笛声从大樯的嘴边迸出,直冲到云霄里面,像一只鸟儿张开翅膀飞呀飞呀,一直飞到红螺看不到的地方去了,吸引得红螺忘记了大海忘记了海浪,忘记了身边的渔船和人们。

红螺突然有一天开始渴望这只鸟儿飞到自己的心里,她给这只鸟儿在心里留出了足够大足够秘密足够好看的地方。

这是红螺心里最大的秘密,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秘密,当然,也包括大樯。

四、姐弟俩叼海

命运总是叫人无奈,它不会依从任何人的期盼和意愿。

终于,少女红螺和青年渔民大樯的爱情,就从那次叼海无法预料不可遏制的开始了。

叼海是红螺湾独有的一种习俗。所谓叼海,实际就是无法下海的老弱妇孺们,光明正大地偷窃渔民鱼货的另一种好听的称谓,也是宽厚的渔民,把自己劳动所得向需要救济的乡民们无私馈赠的公开行为。

每到春汛收获季节,村里大大小小的渔船纷纷出动,然后满载而归。家家户户渔船靠岸的时候,便有许许多多的男女老幼提篮挎筐从四乡赶来,穿梭于船和鱼货之间,明偷暗抢地攫掠渔人们的收获。

根据老一辈的规矩,渔人们却不能向这些不劳而获的人发火,只能瞪大眼睛,神经紧张地守护着自己的猎物。

然而,被动的守护总是防不胜防,正如猛虎也会打盹,于是,叼海的人们浪潮般涌动于各船之间,兴奋得意于自己的所得,直至鱼货让鱼贩子们拉走,渔民们松口大气归家,海滩复归于一片沉寂,叼海的人们这才心满意足地挎提着自己颇丰的所得,潮退般消散。

那次叼海的时候,红螺刚刚16岁,正是情窦已开的年龄。

红螺和弟弟石头随着叼海的人群走上海滩。海边的太阳火炭一样贴在人们的脸上,海风不停地撮着嘴吹,直到这些火炭把人们皮肤烙黑,烙伤,烙得人胆怯地躲起来藏起来,随便用什么东西把脸蛋包裹起来,这才满意。

红螺的皮肤却怪,仿佛有层看不见的银子锻造的皮儿在卫护她,使她的脸蛋儿又白又红,露出的手、脚、腿肚儿、脖颈儿、胸脯儿、大腿板儿,全都白得像晒了许久的蛤蜊皮的内面,瓷亮亮地放光,直刺人的眼睛。

红螺就放射着这种与众不同的光站在金黄的沙滩上,眺望着蔚蓝的大海,等待点点的白帆或褐帆从丘陵样的海面上冒出来。

叼海的人在烈日中越聚越多,就象灾荒之年等待施粥的灾民,全都张大嘴巴眯着眼睛眺望风浪起伏的大海,似乎看着热气滚滚将要煮熟米粥的大锅。

当第一艘船的桅杆露出尖顶戳到人们眼睛里的时候,叼海的人群,也像海面吹过了大风,不安地起伏骚动起来。他们争先恐后的向前挤着,吵嚷着,叫骂着,涌到了齐腰深的海中,直到不能再前进一步。

他们就象海中长出的一片奇怪树林,在海浪中挣扎起伏,就为了最先抢到那些可以填饱肚子赖以生存的鱼虾。

红螺和石头个子矮,力气小,挤不到前面,便索性只好在沙滩上站着,等着别的人叼完海再去想办法。

石头12岁,个子却和姐姐差不多,然而,他只穿着一条短裤,几乎全裸着,身体黑黝黝地,仿佛一条发着光的黑鱼,和白白的姐姐对比如此强烈。

石头一边踮着脚伸长脖子看,一边对姐姐说:

“怎么不见四桅哥的船呀?”

红螺撩撩长长的留海儿,眼睛仍旧看着大海上飞翔的一群海鸟,一边生气地责怪弟弟道:

“你提这个榆木疙瘩干什么?他就是条呆鱼,只知道出海、干活,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四桅是石头未来的姐夫,比石头大两岁。四桅对石头挺好,每次去都给他一些好玩的东西。石头却不知道姐姐为什么总是不喜欢四桅。石头觉得姐姐挺傻的,喜不喜欢结果还不一样,打小就订下的娃娃亲,命里早就注定了的,她还不早晚是四桅的人?

石头禁不住回过头来小声地问道:

“姐,难道我们不找着四桅哥家的船叼海?”

红螺瞪了弟弟一眼,生气地说道:“你果然连脑袋也是个石头疙瘩!你到他家叼什么海?不叼海他就敢不给咱们送鱼么?”

石头明白了。说来说去姐姐在心里还是已经把四桅哥看成了一家人。石头莫名地松口气,再次凑过去讨好地问道:

“姐,那我们找哪家的船去叼?”

红螺的脸上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果断地说:“就找那个会吹笛子的大樯家去吧。”

石头顿时生出一股闷气。他恨姐,更恨那个会吹笛子的大樯。他是姐姐的跟屁虫,自然知道姐姐喜欢这个大樯,不喜欢他未来的姐夫。

石头人小但很讲义气,他有些替姐夫四桅不平。他不满地说

“姐,为什么偏偏要找他呢?他不就是会吹笛子,人长得俊,还会朝你笑吗?”

红螺的脸明显地涨红起来,秀气的脸射出一种妖艳的光。她拍了弟弟一巴掌:

“胡说什么呀!他家的船每次捕的鱼最多。”

石头心里说,捕鱼多有什么用?他爹是个老抠门,稍大一的鱼都不让我们拿走。

然而,石头看见姐铁了心,就没有反对,同时他打定主意,这次叼海,他一定想法把这家伙船上最大的鱼叼走,最好让他心疼得吃不下饭。

先到的渔船,远远看到这些叼海人的架势,好像吓破了胆,在海中犹豫着迟迟不敢靠岸。

是呀,这么多的叼海人一齐涌上来,就凭着自家的几个人,辛苦捕捞来的鱼货哪能看得住?只怕连船板都叼走了。

前边归来的渔船这么想,那些后来的船也存着这心思,都呆在海里不敢靠岸。

这样一来,海里的渔船船越聚越多,海边等待叼海的人也越聚越多。船和人就隔着大海紧张地对峙着。

叼海的人在烈日中焦躁不已,不知谁开始领头朝着海里破口大骂。海里的船已聚齐,听到叼海人的骂声,怕真惹恼了他们,船早晚得靠岸卸鱼货,被惹怒的人们到时候不顾一切地把鱼货动手抢光,那就只能哑巴吃黄连了,而且,再等下去,潮水退了,渔船靠不上岸,时间一长,鱼、虾只怕要烂掉。

左右都不行,干脆听天由命,船上的人不知谁带头大喊了一声,船儿像些遇到围捕的梭鱼,一条条纷纷四散,向无人的滩边没命地冲去。

叼海人一看渔船要躲开自己,知道今日渔船的收获一定不错,顿时兴奋起来,喊叫着,吵嚷着,飞快地奔向各自的目标。

叼海的人一窝蜂似的炸开了。

抢到滩头的小船们终于免不了被蚕食的命运,每艘船都被十多人围住。

有些大方的渔民见人多势猛,干脆扯着嗓子喊:“别急,别急,人人都有一份,人人都有份。”于是他们挨个往叼海人的篮子里扔进去一条或几条鱼,打发他们走开了去。

红螺和石头找的这艘船却不是开面的人家。那满脸皱纹,眼睛放光的的中年精明渔民周老三,一边在船上忙来忙去,一边大声呵斥他那会吹笛子的漂亮儿子大樯看好鱼货,一边还用眼睛剑一般在鱼货周围挥来挥去。

可能这艘船的小气出名已久,来叼海的人很少,只有四五个争抢不动的老弱妇孺,他(她)们慢腾腾地绕着小船周围走来走去。他(她)们都在等待卸鱼货的时候,这时船家最忙,不但会偶尔从鱼筐掉下些鱼虾,他(她)们也最容易下手顺走一些。

五、燃烧的爱情

石头围着船虎视眈眈,心急火燎。红螺却远远地站在那儿,用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脉脉地向那会吹笛子的年轻渔民说话。

那小伙子也让那白嫩嫩漂亮亮的红螺勾去了魂,站在那里痴怔怔地向她看着。

石头看着姐姐的样子,只觉得严重对不起自己的姐夫四桅,心里的仇恨就如海水在涌来涌去,快要变成大潮冲击上岸。

石头终于趁这小伙子昏头时候,飞快地拎了两条黄花鱼,然后飞一般跑开。正在忙活的父亲发现了,呵斥小伙子道:“大樯,干什么呢?黄花鱼让人偷跑了,黄花鱼让人偷跑了。”

小伙子这才应着,手忙脚乱地在鱼货前挥着一根长篙,认真守护着。他见父亲不再注意自己,这才向远处的红螺讨好地笑笑。

不多会儿,父亲把该干的活儿都忙活完了,一扭头,见儿子又恢复了傻样,扭着自己的手,篙木杆样竖在那儿,双眼却怔怔地看着远处的红螺。

红螺似乎让小伙子炽热的目光看羞了,有一搭无一搭地扭头看着无边的大海。

那儿,海水已开始退潮,细腻新鲜的沙滩在颤抖,雪白柔嫩的浪花翻腾扑溅,宛如开了锅。

小伙子的父亲扭头一看鱼货,心顿时被扎了一锥子:他扔在最上面用来炫耀的一条十多斤重的大巴鱼不见了。

这可是这次出海捕到的鱼王呀!谁这么缺德啊,按照规矩,叼海人可不能叼这样的大鱼!

父亲瞪圆了眼,恨恨地骂儿子:“你个死小子,魂让鲨鱼吃肚子里去啦?你说,那条大巴鱼呢?”

儿子让父亲一骂,忙梦醒似地低了头,四处一看,慌慌地说:“刚才还在呢,刚才还明明在这儿。它还会长翅膀飞走了不成?”

父亲火腾腾地骂道:“你这败家子,你的心才长翅膀飞走了!”

他向四处看一眼,几个老弱病残的叼海人仍旧围在船边伺机而动,而只有石头昂着头颅甩着手儿向远处蹒跚而走。烈日下,他裸露的身子黑鱼一般光亮。

父亲骂一声,腾地跳下船,飞快地向头也不回的石头追去。这精明的渔民追上石头之后,一把抓住石头用力甩动的胳膊,把他那黑不溜秋的身子转了过来。

石头白了脸,那条大鱼正叼在石头的嘴里。它的嘴巴和石头的嘴巴吻在一起,尾巴却直拖到沙滩上,划出一道沟。从后面看,石头光着的肚子刚好把大巴鱼严实实地挡住。

被当场捉住,石头口中的大鱼扑地掉在沙堆中。

渔民一手提着丢而复得的鱼,一手揪着石头的耳朵,一边骂咧咧地拖着石头和鱼向船边走。

叼海的人全都愣住了,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红螺开始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直到醒悟过来,才惊叫一声,飞跑过去。红螺可怜巴巴地哀求说:“大叔,放了我弟弟吧,他还小!”

渔民看了一眼扑到面前的少女,心也慌了一下。好漂亮白嫩的姑娘,两只眼睛海水一样干净深远,美丽迷人,怪不得儿子让她迷住了呢。

他生气这女孩在一边勾引儿子却让弟弟偷鱼的把戏,冷着脸问:“你弟弟是小,你却不小。叨海人也有规矩,破坏了叼海人的规矩,你说该怎么办?”

叼海习俗原来就是善良的渔民照顾那些家庭困难和老弱病残的人们而形成的。但叼海的人若叼了那些贵重、值钱的鱼货,一样视为偷窃,轻者可以殴打教训一顿,重者可以送官或者私了。

红螺不知道就是因为自己对会吹笛子的青年特别好,才惹起弟弟的愤怒,这才偷他家的大鱼来泄气。但她知道石头至少挨一顿拳脚是免不了。她苍白着脸哀求道:

“大叔,是我的错,我没管好俺兄弟,您就惩罚我吧,只求您放过他。我爹早年让日本鬼子害死在海里,娘又病在床上,我和弟弟相依为命,您就放了他,有什么错我担着。”

红螺说着话,泪水就珍珠一样一串串地滚出来,在暖暖的阳光里闪烁着。渔民虽然小气,但心肠并不狠,他看着眼前的姑娘,他抓着石头的手松了下来,准备踢出的脚也悄悄放下。

就在这时,小伙子凑过来说:“爹,这鱼是我给他的,不是偷的!”

渔民看看儿子,又看看红螺,再看看石头,好一会,才说:

“既然这样,你们就把鱼拿走吧!”

“哼,谁稀罕你们的臭鱼!”石头说着,抛下姐姐,气鼓鼓地走了。

渔民对红螺说:“孩子,你是哪庄的,你叫什么名字?”

红螺噙着泪,感激地说:“大叔,我是红螺湾北边王家口子庄的,我叫红螺。”

渔民皱皱眉问:“王栓子,王神眼是你什么人?”

红螺说:“大叔——那是我爹。”

“看着你的眼睛也像,我认识你爹,他可是一把捕鱼的好手。可谁想到——”渔民周老三说到这里,气愤地骂道:“这些狗日的东洋鬼子王八蛋!都该沉到海底喂鲨鱼!”

听人说起爹,红螺的泪珠又“扑啦扑啦”地掉下来。

渔民叹口气,怔了片刻,这才对站在旁边的儿子说:“大樯,把红螺的筐子装满鱼。”

红螺一听,忙说,“别,别,大叔,我不要你的鱼,我已经很感激您了。您打鱼也不容易。”

渔民挥挥手,“别说了,都是穷渔家,谁还不帮衬过谁?”他说完话,径自转身收拾船帆去了。

青年渔民大樯给红螺装满鱼后,便一眨不眨地盯着红螺。红螺觉得他的眼睛比头上的太阳还厉害,她的脸皮在发热、发烫、发痛。她赶紧低下头。这时就听大樯喃喃地说:“红螺,你真好看。我真喜欢你!”

红螺就觉热辣辣的心里突然涌进了一股海水。这股海水猛得让她害怕,却又舒服得让她颤抖。她觉得大海整个儿把她围住了。她光着身子在浪尖上起伏,挣扎。海水放肆地抚摩着她所有的地方,让她似乎就要颤抖尖叫起来。她觉得许多话就在她心头鱼儿般乱碰乱撞,逼着她非说不可。她慌乱地说:“那,那你有空就去找我吧!”

红螺蚊吟般地说完这句话,抢过篮子就跑。

在青年渔民大樯的眼里,红螺穿着淡红褂子的身影就是一团跃动的火。

会吹笛子的大樯突然喊叫着蹦起来。大樯的父亲让儿子疯狂的样子吓了一跳。

他不知道,有一团火,已把儿子的心里点着,这团火一直要把儿子的血、儿子的肉烧完,完全烧成一堆灰烬,才会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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