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杏儿的心机
红螺见面前的姑娘突然变了脸色,就奇怪地问:“杏儿妹子,你怎么了,你听人说过我?”
杏儿回过神来,赶紧说:“没有,我只是觉得你的名字非常好听,又有点奇怪。”
红螺笑了,说:“我娘本来给我起个名字叫海草,说我是个丫头片子,命贱,就像海里的草一样多,不值钱,还说这样好养呢!我也喜欢这个名字!哪像你们那里起得名字,叫什么花啊,什么香的,多好听!”
杏儿看着红螺那黑亮的眼睛,水灵灵的笑容,白亮亮的牙齿,闻着红螺那全身透露出的令人着迷的女人味道,摇曳多姿生动鲜活的风情,难以抑制地在脑海里浮现出大樯清晰的面孔。
怪不得大樯那么迷恋面前的女子,这样的女人谁见了都会稀罕的。杏儿觉得心里泛起了酸酸的味道,好像嚼了没熟的杏子。
杏儿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女子,她觉得红螺的话里还藏着自己喜欢听到的东西,赶紧问道:
“你既然喜欢海草这个名字,怎么最后叫了红螺呢?”
红螺眼里顿时浮现出一层淡淡的永远也无法清除的哀伤,情绪低落地说道:“我上身那天的时辰不好,红螺湾又出现了鬼潮,刘神婆说是鬼命,会克死最亲的人,需要改名字来镇压厄运,所以,就叫了红螺了!”
“鬼潮?鬼命?”杏儿夸张地瞪大眼睛,仿佛第一次听见这么可怕的事情。
她惊讶地问道:“刘神婆说你是鬼命你家里人就相信啊?这都新社会了,怎么还这么迷信!”
“刘神婆是神婆啊,算命很灵验的,所以我们这里的渔民们都信她的话!”
红螺并不知道眼前圆圆脸蛋大大眼睛的好心姑娘,就是大樯的未过门的媳妇,非常耐心地跟她解释着。
“我可是谁说的话都不信,除非我自己想明白了确认无误才行!”
杏儿说到这里,觉得似乎有些泄露自己底细,赶紧话语一转,“不过,红螺这个名字比海草好听,响亮,不凡,听过后马上就让人记住!”
“人叫什么名字,也是命!我只想过平平淡淡的日子,可不想自己的名字让那么多不相干的人记住!”红螺说到这里,也是话语一转,问道:“你说你是来走亲戚的,你亲戚在哪个村?”
“他是官家草汪村的,在海边,离你村远吗?”杏儿笑吟吟地看着红螺问道。
“是官家草汪啊,不远,我们村是红螺湾,和官家草汪村挨上块,渔船都在红螺湾里一堆儿锚着呢!杏儿妹子,官家草汪离这里还有十多里地呢,我们正好同路!我们就一块儿走吧!”
红螺听到官家草汪三个字,立刻浮现出大樯的面孔。他的家就是官家草汪的。红螺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只要听到和大樯有关的一切,就会立刻浮现出大樯的面孔。
似乎和心爱的人有了曲里拐弯的关联,红螺莫名其妙地就更加对杏儿亲热起来,所以,就热情地邀请杏儿和自己一起走。
杏儿不知道路,她当然愿意和红螺一起走。
红螺赶紧置办齐了过节的东西,零零碎碎的一大筐子。红螺就一手抱了小桅,一手挎了筐子,和杏儿说说笑笑地一道往红螺湾那边走去。
翻过阿叶山脚,杏儿猛然看见东边一望无际的大海,在阳光下闪烁着万千金光,如从天上撒下了千万金银万斛珍珠,顿时让那壮阔的景观给镇住,吃惊地停了步子,张着嘴巴看着无边的大海,似乎连呼吸都忘记了。
红螺撩一下让海风吹乱的头发,看着杏儿呆呆的样子,笑着说:“杏儿,你是第一次见大海吧!”
杏儿点点头,吸了口气,才说:“以前光听人说大海怎么好怎么好,梦里也见过几次,影影绰绰总也看不真切。现在可亲眼看到了,才知道以前想的都错了,和真的大海完全不一样!大海的样子,真让人无比喜欢!”
“呵呵,你还是没见大海发疯的样子。等风雨一来,你要是在海边,那山一样的大浪,好像直朝你的头顶落下来,不把你吓死才怪,哪里还会喜欢呢!”
“那样的大海才有意思呢!”杏儿看着红螺的眼睛,不在乎地说:“我就喜欢风啊雨啊,多大的雷电我都不害怕!只要不做亏心事,什么都不用害怕呢!”
红螺没听出杏儿话里的意思。她压根就没另外的方面去想。
“前面的一片海就是红螺湾,那里有好几个村子,几乎要连上块了,你看,稍微靠后一点的那个最大的村子就是官家草汪。”
红螺指指山脚下的几个村子,一边拿出手帕擦着脸上的汗,一边说。她擦完汗,撩一下头发,随口就问道:
“对了,你亲戚到底是官家草汪谁家啊?”
“我去大樯家!”
听着杏儿底气十足地话,红螺突然有点不好的预感。大樯的影子突然在红螺的脑海里闪了一下,像是一个火星般迅速消失在无边的黑夜。
杏儿脸上的红晕和一点小骄傲同时涌出来,“红螺姐,你认识大樯吗?”
红螺觉得眼前一晃。大海好像个锅底倒扣过来,让红螺无法逃避。她在突然间窒息了。难道真这么巧吗?
红螺脑子里除大樯两个字外,没有其他的东西了,她有些慌乱和匆忙地问:“大樯家?你去他家做什么?”
杏儿狡黠地看着红螺惊慌失措的样子,故意笑出两边的酒窝:“大樯是我的男人啊,我是她没过门的媳妇。不过,也快了,我们年后正月就成亲的!”
一个惊雷在红螺脑海里突然炸响。
红螺的脸色顿时惨白了。大樯那尴尬的样子从她脑子里迅速地消失了。
红螺心口刀子剜地一样疼起来。红螺只觉得手上的小桅像旁边的阿叶山一样重。她快要站不住了。
杏儿惊讶地叫起来:“红螺姐,你怎么了?你脸色怎么这么白?还淌汗了!”
“我突然有点不舒服。”红螺艰难地说,“你先走吧,我和孩子在这里歇息一会儿!”
红螺坚持着慢慢坐下来。她抱紧了小桅,像抱住了自己的命根子。她心里想着大樯,一会儿恶毒地骂他,一会儿又想马上找他问明白。
眼前的姑娘这么善良,肯定是无辜的,是被骗的。她绝对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红螺错了。杏儿接着的话,彻底把她击垮了。
“红螺姐,我其实骗了你,你说你叫红螺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谁了?”
杏儿站在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的女人,一脸微笑地说。她的笑那么纯朴天真,像刚盛开的杏花,让人生不起一点愤恨来。
其实,杏儿早就骗了红螺。
杏儿听了大樯跟她摊牌说的话后,当时心就碎成了漫天的杏花。可她不是冲动的姑娘。她心里很明白大樯的意思。所以,杏儿救装出无所谓的态度,坚决不能随大樯的愿。
杏儿不是任人摆布的女人。关键是,杏儿早就喜欢上大樯了。女人喜欢一个男人是最不需要理由的,如果硬要找出理由,总是许多无关紧要的借口。
杏儿见到大樯那一刻起,随着心跳加速,脸颊发烫,无比愉悦,就已经把大樯当成自己终生的男人,当成了她最要紧的宝贝疙瘩,当成她一辈子的依靠和希望了。
杏儿要看好自己的宝贝,不能让任何人偷去。杏儿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她自己的东西从来都不会被人抢走。那红螺再好,大樯再在乎,毕竟是一个两个孩子的母亲了,还是别人的媳妇,她杏儿连她都争不过,那还活什么啊。
大樯既然敢这么说,一是希望自己离开他,二是说明大樯人诚实,不愿意骗自己。
这样简单地确认了大樯的人品,杏儿就更不愿意离开大樯了,放弃自己的宝贝了。
杏儿把这事埋在心里,谁也没告诉。她决定寻个机会去找大樯,一是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大樯有媳妇了,二是去会会那个叫红螺的女人,看看她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让大樯如此死心塌地。
无论如何,杏儿要把大樯的心从那女人手里夺回来。
杏儿本来想等到中秋节后再去大樯家,那个时候时机会更好。可杏儿越想越觉得夜长梦多,终身大事可不能当儿戏随便拖。杏儿是个事情一旦决定就干脆利索绝不犹豫的女子,她再也等不了剩下的那几天了,就赶紧收拾了自己积攒的山货和自己为大樯抽空纳的鞋垫绣的坎肩,满满的一筐子,瞒着家里人就偷偷踏上了去往红螺湾的路途。
到了安东卫的时候,因为赶得急,天色还早。杏儿为了能确保在大樯家住一晚上,造成更大的影响,就想快天黑的时候再过去。
为了打发剩下的时间,杏儿就在集市上瞎转。这时,杏儿就发现了和别的女人很不一样的红螺,还听见了红螺不停地叫怀中的儿子叫小桅。
杏儿当时就呆了。因为杏儿记住了那个叫红螺的女人给大樯生的私生子就叫小桅。
难道这就是和大樯相好的女人,她怀里就是大樯的儿子小桅?
杏儿觉得世界上的事情不会这么巧,海边小孩叫小桅的多了,杏儿就想搞明白。
杏儿跟了红螺好长时间,才有了先前的故事。当然,红螺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杏儿是为了大樯才故意接近她的。
杏儿的话再次像惊雷炸响在红螺的脑海,让红螺的耳朵已经听不清任何的声音。
红螺有些茫然地说道:“你早就知道我是谁?怎么会早就知道我是谁?”
杏儿更羞涩地笑了,放低声音说:“我知道你和大樯好,我还知道你的儿子小桅是大樯的种。这些,当然都是大樯告诉我的!”
红螺的脑子一片空白。杏儿温柔的话残忍地把红螺最后的一点希望粉碎了。
二、红螺的痛苦
红螺遇见杏儿,心情闷闷地回家,觉得世界暗无天日,连五月端午过得都无比凄惨难受,看到孩子们再也没有原先的开心快乐,还得强颜欢笑。
红螺一连几天没有出门,整个人变了。有时候孩子在一边哭,红螺也似乎听不见。
四桅看不见红螺的表情,只是觉得红螺自从安东卫赶集回家之后,家里的气氛就开始异样的压抑,诡异得有些让人发狂。
四桅巧妙地问了自己的嫂子和兄弟们,才知道大樯在山里找了媳妇。媳妇叫杏儿,长得圆脸盘大眼睛,淳朴可爱,像是一朵山菊花。
杏儿在大樯家住了一晚,第二天还让大樯领着,在红螺湾的海边转了一圈,接着又登上了阿叶山,去了神字崖,人精神抖擞脸色红晕,像香甜可口的苹果,泛着熟透的光。
杏儿走在海边,登上望夫崖,一路上还拽着大樯的手,巧笑妍妍,明眸顾盼,言语清亮,动作秀雅,大方得像城里的姑娘,举止贤淑得像地主家的小姐,闹得周围村里的人都知道了。
四桅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人就高兴起来,一边逗着自己的儿子小船玩,一边开心地哼着在部队上学的那些歌,好像过了个端午节,好运就降临到了自己头上。
红螺对四桅的态度没有反应。她把周围的一切当成了可以呼吸的空气,时刻过滤着吞吐着依靠着,却没有任何感觉,视若不见。
红螺只是长时间地怔怔地想着自己和大樯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幸福快乐的往事和突如其来的悲伤。在内心无规则地交替着,她的脸色却毫无变化,除了眼睛里不停变化的光和内心的潮来潮去,她整个人看上去一具灵魂被祭祀给了龙王爷的行尸走肉。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快十天。就在四桅担心红螺中了失心疯之类的什么怪异毛病的时候,家里接到了石头从朝鲜战场上来的喜信。
从信上知道,石头又升了官,已经担任了队伍上的副团长。信里还说,美国佬已经撑不住了,害怕了,准备通过谈判投降,看来朝鲜战争快结束了。
跟四桅预测的一样,红螺接到这封信后,果然活了过来。她开始照顾两个孩子,开始和孩子们说话,开始唱起流传的那些小曲,渐渐脸色发红,像山间被严寒冻个半死的野竹,随着迎来春天,又逐渐有了生机。
四桅放心了,尽量温柔地讨好着红螺。四桅以为,只要大樯结婚了,娶了媳妇,他和红螺就会断了。只要红螺收了心,就绝对是一个持家好女人,他四桅的好日子就开始了。
四桅还想和红螺多生几个孩子呢,最好男孩女孩都有,长大后都投靠石头当兵去。
八月眨眼间过去了,海里开始大量收获起鲅鱼和刀鱼,还有一场珍贵的大黄花鱼。这是一年中渔民最开心的时候,这几十天的收获决定着一年收成的好坏。
渔民因为每次回来都会是满仓的鱼,所以也就变得大方豁达,叼海的人自然也收获多多,大筐小筐的也总是满了形形色色的便宜货。
红螺不肯放过这个储备鱼货的机会,自然要去叼海。
小桅她是一刻也不敢放在家里。红螺始终提防着四桅那个坏种。红螺永远也不会忘记四桅对小桅犯下的罪孽。
红螺叼海是最受欢迎的。除了红螺人长得漂亮外,她和大樯的绯闻也是原因之一。
粗野的渔民们总是在给红螺扔各种鱼货的时候,和红螺开各种各样的玩笑。大度的红螺从来不会恼人,只是脸色绯红,眉眼带羞,低头捡鱼。
红螺一秋叼海得到的鲅鱼和刀鱼,自己用盐腌了,除了送里面的亲戚,还能吃大半年。
这次红螺出来叼海的时候,只是在离大樯一两个船的地方转悠,和其他的渔民放肆地开着玩笑,动作和声音都格外夸张。
其他渔民都知道红螺和大樯的关系,也知道大樯过年正月要娶媳妇的事情,就一边卖力地往红螺的篮子里扔鱼,一边开着红螺和背上的小桅的玩笑。
大樯阴沉着脸,不时地向红螺那边看看,总是惹得老爹大声呵斥。
红螺满了篮子,也不走,继续站在那里和渔民们胡聊着,连大樯那边的看都不看,一副不要脸的风骚样。
大樯知道红螺这是故意的,是在气自己,跟自己抗议示威。他一直想找她解释杏儿的事情。可红螺总是拒绝和自己见面。
大樯没想到杏儿不在乎自己的过去,更没想到她能在中秋节前一个人来找自己,还住了一晚。大樯见爹娘和杏儿都很高兴,家里出现了难得的好气氛,内心也非常受用。
大樯是个孝顺的男人,他甚至期待能让两位老人永远这样快乐下去。那时候他就想到了红螺,就想到跟红螺解释一下。但他明白,无论他怎么解释,红螺都是四桅的媳妇,杏儿都要在过年后嫁到自己家里来。
一个人身上发生的这些想改变却不能改变无法改变的事情,非常无奈地积累一辈子就成了一个人注定的命运。
大樯找不到红螺解释。他想抱抱小桅都没有机会。红螺不给大樯这些机会,看着他就像看一个陌生人,冷得让人心碎。
大樯每次见到红螺心里就流一次血。可红螺似乎特别愿意伤害他,总是在奇怪的场合莫名其妙地就出现在他周围,和其他的男人打情骂俏,肆无忌惮,一直让大樯心里的伤口越来越大,淌的血越来越多,直到脸色苍白,面容憔悴。
说到底,大樯的心里还全是红螺的影子,他虽然不讨厌杏儿,甚至有点喜欢杏儿的淳朴和聪明,但他对杏儿,远还没到爱的地步,还没有在心里给她腾出更多的一点地方。
红螺的误解让大樯很难受。大樯知道红螺现在恨死了自己。如果在年前没有机会见红螺的话,正月一旦结婚,杏儿黏住自己,那样就更难见到红螺了。
大樯是那样焦虑地想找一个和红螺解释清楚的机会。可是,大樯不知道红螺最后能否给他这样一个机会。
三、渔民的年关
时间过得飞快,就像渔民们在海里偶尔看见的老鱼翅膀,忽闪一下,眨眼就不见了,甚至连个浪花都没有折腾出来。
当海里接连刮起刺骨的大风,鱼儿都逃向更深更远的海洋躲避寒冷的时候,所有的渔船撒欢了大半年,都像在水田里耕耘好久而疲倦归家的水牛,乖乖地趴在海滩上,温顺得令人喜爱。
风里浪里折腾近一年的彪悍渔民们,趁着好天气把网具晒好,收拾干净,存放进自家的小屋,然后就是狂热地聚在一起,掷骰子、打扑克、玩麻将,赌得一塌糊涂,天昏地暗,不论谁赢了钱,都会请输家和看闲的人聚在小酒馆里或者在庄家家里喝酒,喝得脸红脖子粗,肆无忌惮,为所欲为,然后再赌,再喝酒,一直快乐地闹腾着。
喝酒后,赌钱博,已经成为红螺湾这里的风俗,这是渔民们在和大海搏斗一年,挣脱了死神之手后最快乐的日子。不论输赢多少,都是一种宣泄,是对一种生命极致的体验。他们风里来浪里去,天长地久面对躁狂无情的大海,随时都会失去生命,在骨子里形成无法解脱的生命压抑,只有这样疯狂的行为,才能让他们过瘾、够爽。
这时候,女人们也和大部分男人一样开始享受生活。除了少数受家庭拖累,孩子多,老人要照顾的妇女和不会玩耍的女人外,也几乎都聚在一起玩牌耍钱,虽然玩的比男人们小得多,但也乐此不疲,通宵达旦。
收获的季节,男人们在海里拼命,女人和孩子在岸上拼命。如果不把打来的鱼货及时处理的话,霉烂和不新鲜的鱼货有可能一钱不值,所以女人们得在一定的时间里拼命干活,才能把鱼货处理完,劳动强度一点不比海里的男人们差。
那些不能把鱼货处理完,以致不得不扔掉的女人们,总会受到男人们的狠揍。女人们这时候不会反抗,不会记恨男人,她们明白这些鱼货都是男人们的命换来的,在挨揍的时候,她们往往一声不吭,暗暗下定决心,下次一定要拼命把事情做好,让男人满意,不让男人在海里拼命之后,再回到岸上为家里的事情生气。
大樯和他爹都没有赌博的毛病。在偶尔响起的鞭炮声中,一家人在紧张的忙碌着,准备正月里的那场婚礼。
在红螺湾这里,结婚可是人一生最大的喜事,一定要大张旗鼓地备办,总是有无数的结婚后要用的东西要买,有无数的请客用的酒菜之类的东西要置备,其中还存了互相攀比的意思。
大樯快二十多岁才结婚,在当时和普遍十八九岁结婚相比,已经属于大龄晚婚。
大樯爹盼了多少年的大事要办,就把他攒了多少年的力气,要一股脑地使出来,即使用光殷实的家底子,也要把儿子的婚礼办得热热闹闹,四乡闻名。
大樯绞尽脑汁,想在结婚前和红螺见一面。可红螺不给他这个机会。
大樯其实真担心红螺会在自己结婚的时候来闹腾,说起来,毕竟红螺对自己一往情深,还给自己生了个儿子,甚至随时可以为自己去死,自己这样就娶了别人,终究是对不起红螺。以红螺的性格,把她惹急了,什么事情都可能做出来的。
为婚事忙碌的过程中,每想起红螺,大樯破碎的心就会流出一丝血来,隐隐的,凉凉的,直流到身体最深的地方,带出一阵阵无法抑制的刺疼来。
在大樯忙着备办结婚的时候,红螺也在忙着收拾原先老家的房子。
至于收拾房子的理由,她跟四桅说朝鲜战场的事情要结束了,石头很快就会回来的,她要早给石头操持结婚的事情,这房子就是石头的婚房。红螺要给弟弟操办一个风风光光闻名乡里的婚礼,这个婚礼最起码要配得上石头团长的官职。
四桅当然很赞成。毕竟石头就这么一个姐姐,自己既是他唯一的姐夫,也是他的战友,再说,自己的孩子以后还要靠石头给谋远大前程呢。四桅不但从时间上支持红螺,甚至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私房钱。
以前,四桅可把这些私房钱看得比命还重,主要原因不是四桅吝啬,他是担心红螺拿了钱,和大樯远走高飞,从此不见踪影。
一交腊月,四桅就脸色通红,满脸放光,心跳折腾得似乎所有从他身边走过的人都能听到。
有生以来,这是四桅最幸福的一个新年。他不但从战场的死人堆里活了下来,虽然重度残废,但每月国家供养着,满身的荣誉和功劳,受人尊重,吃喝不愁,老婆是红螺湾最漂亮的女人,也是红螺湾最能干,最贤惠的女人。
四桅抱着自己的亲儿子,抚摸着儿子那幼嫩细腻的屁股,听着儿子那呀呀的稚气的话语,感受着儿子在他脸上用小手指慢慢地轻轻地胆怯地抚摸,划过,觉得一颗伤痕累累的心被这只小手一下下地修补着滋润着温暖着,他会忍不住扬起脖子,哈哈地笑起来,一开始是无声地窃笑,渐渐地就会大声笑起来,让红螺几次发现,还以为他得了魔怔症。
四桅是从真心里感到了幸福,甜蜜,满足,感激。他忘记了自己的牺牲,感激政府给他一个普通渔民带来了这样福乐无边的幸福生活,感激红螺给他生育了一个健康聪明的儿子,感激红螺把家操持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利利索索,两个孩子照顾得健健康康活活泼泼平平安安。
红螺似乎被四桅那简单的幸福和满足感染了,她更加百倍细心地照顾两个孩子,时时刻刻都不会忘记给小船喂奶,甚至喂奶的时候不再躲开四桅,让四桅无比满足地听着儿子喝奶的咕咚咕咚的吞咽声,仿佛红螺那仙女一样白净优美的乳房就闪耀在自己眼前,他也无比陶醉地在喉咙里发出了心满意足的咕咚咕咚的吞咽声。
新年临近,到处都是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这让四桅短暂地陷入对战争岁月的记忆。
刚开始听到几声鞭炮声的时候,四桅会猛不丁地站起身来,机警地抖起全身的精神,似乎随时都会拿着枪冲出去。
直到这种鞭炮声越来越密集,新年越来越近,四桅也渐渐明白战争已经离自己已经很遥远,甚至永远也不会降临在自己身上。四桅做噩梦猛地从睡梦中大汗淋漓醒来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他睡梦中的哭喊惨叫,逐渐变成了大声的呼噜和有时候抑制不住的快乐的笑声。
每到这个时候,已经习惯四桅梦中发疯的红螺,平静地躺在黑夜里,心里猜测着四桅梦中的情景,眼里的光芒闪闪烁烁,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梦想,还是自己那些不堪回首的岁月。
就在大樯忙着操办婚礼的日子里,红螺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布置石头的新房上面。
那段时间虽然依旧背着小桅,可红螺行动如风,红光满面,好像一台从不知道累的机器。她把全部的感情都倾注在那间布置好的新房里面了。
只有红螺自己明白,这新房其实是给她自己布置的。她一生中没有和心爱的人好好的名正言顺地结一次婚,这是她一辈子最大的伤心最大的疼。她这辈子的命苦,没人疼,没人爱,也就只有眼里流着泪,心里淌着血,自己给自己布置新房了。
新年平静地到来了。
四桅表现出从未有过的激动。他已经算计好日期,再有十多天,就是大樯结婚的日子,只要大樯结了婚,自己和红螺的好日子就开始了。
然而,红螺的心思却和四桅猜想的大不一样。
红螺一颗心仿佛被要命的鬼给迷惑了,她一心要在大樯的新婚之夜,独自在这红艳的新房里和心里的爱人结婚。
红螺已经下定决心,她要把亲手为自己布置的洞房,变成自己和大樯感情的坟墓,也变成自己生命的坟墓。
在虽然红螺也在默默地计算着日子,但红螺期待大樯的新婚之夜,她是要在自己出生的这所房子里,开心地结束自己的生命,重新回到自己出生前的那个世界!
红螺要到地下去找自己的爹娘。
她要在那个再也无人干涉的地方,痛快淋漓地跟亲人哭诉,她这一辈子无法逃避和无法忍受的悲伤和不幸!
至于大樯、孩子、四桅、石头所有活着的人如何对待她的死,红螺已经没有心思去想,也忘记了去想。
她像被传说中的吊死鬼缠住了,再也无法解脱,无人知道,无人拯救。
大樯还在寻找一切机会想见到红螺,可是红螺明白她的心思,她不想见到大樯之后,改变自己已经决定的事情,所以就故意躲避着,让大樯无计可施。
随着新年过后,正月初八一天天临近,大樯开始绝望,觉得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在婚前见红螺一面了。
四桅不明白红螺的心思,他看着红螺天天一脸笑容,开心地在家陪孩子,和小桅一起认真地听自己讲着他和石头的战斗故事,心里乐开了花,身体也不知不觉的觉得随着春天临近,充满了生机。
开春之后,说不定红螺真会同意和他生第二个孩子,如果再能生一个,无论男女,四桅的一生就完美了。
谢天谢地,那真得就无比完美了!
四桅晚上的突然发出的笑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密集。
一边红螺眼睛里的光芒,也就越来越亮,越来越密集。
四、大樯的婚夜
大樯的婚礼如期在正月初八这天举行。
红螺湾这个地方,有闹新房的风俗。开始闹房是“三天不分大小”,新郎新娘乃至新郎的父母往往会被他人甚至晚辈们取笑捉弄,被捉弄取笑者不能生气,以免破坏新婚的喜庆气氛。当然,闹洞房的人也不能太出格,不能闹得太久,以免影响新婚夫妇休息。尤其不可粗暴起哄,引发不愉快的事。
一般来说,闹房结束后,还要让新娘擀面条,制作子孙汤,认为可白头偕老,子孙满堂。新娘接着喂牲口,象征接替家务,同心协力,共同致富。床铺由长辈给铺,多为男性长辈从之,边铺边道:老公公铺炕,子女两行。”
大樯的婚礼很热闹,那些年轻人闹腾得有些过分。
在红螺湾闹新房这种风俗,和其他地方相比,多了一个背新娘回家。
新娘和新郎的所有男女朋友,都齐心合力地组织起来,阻止新郎背新娘回家,所以,新郎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就会被这些青年们截住,让新郎把新娘背上,中间还不准放到地上,一路上各色人等设计各种奇奇怪怪的关口,让新郎背着媳妇,一直闯过各种关口难题,和围追堵截,把媳妇千辛万苦的背进家门。
如果新郎体力不行,中途放下媳妇,让媳妇自己走进家门,会被乡亲们耻笑,新郎永远也难以在新娘娘家人和乡亲们面前抬起头来。
幸亏大樯年龄大些,又有许多叔伯兄弟护着他,要不,在闹房风俗很厉害的红螺湾,他和新媳妇杏儿都要吃很多的苦头。
白天红螺很平静。从容地做饭,照顾两个孩子。四桅想尽办法也不能让红螺走出屋子一步。
红螺明白四桅的心思。四桅想让她到大街上听听大樯结婚的事儿。
大樯的婚礼很隆重,据说买的东西各种各样,会让所有想出嫁的姑娘眼馋。
红螺不是怕受到刺激。红螺不出去就是为了偏不随四桅的心,也不让所有想看红螺如何反应的人见到红螺。
但这个时候,红螺心里不可能平静。
闹房结束,夫妻对拜之后,该是大樯牵着杏儿的手进入洞房了。洞房花烛夜,长夜燃明灯;新娘开柜,新郎试鞋。夫妻对话,窗外偷听的耳贴墙壁,若得其一言半语,常为人们传扬多年。
大樯婚礼的情景,反复地在她心里想象着,浮现着,各种各样的闹腾,各种各样的笑容和笑声,差点让红螺内心崩溃。
红螺这样子是做给四桅看。
红螺看到四桅失望的样子心里才有点高兴。
红螺伺候着小桅和小船睡了,已经是晚上。
外面漆黑一片,海浪声让海风刮进村子,凭空轻了许多,软了许多,成群结队地在大街小巷里乱窜,四处探听人们过年的消息,顺便把一些嚣张的赌钱声压到角落,几不可闻。
红螺躺在炕上听着海涛声和零星冒起的爆竹声,再次安静地想象着大樯洞房里的情景。
在她的想象里,大樯和杏儿的脸是红的,是那种幸福和满足的颜色。家里四处是红的颜色,家里人脸上也是同样的颜色。
红螺联想起自己的洞房,就觉得有无数鲨鱼的牙齿在撕扯着自己的心,一丝丝一缕缕的,撕扯争夺得四处都是。
可自己原本有权力和大樯享受这种热腾腾的幸福的。都是自己身边那个残废人造成的。红螺这样想着,心里对四桅的仇恨更添了许多。
四桅渐渐传出了惬意的呼噜声。也许觉得大樯结婚就是他四桅快乐日子的开始吧,红螺甚至从四桅的呼噜里听出了渔家小调的节奏。
自从红螺给四桅生下了小船,四桅嘴里的渔家小调就开始不时地冒出来。四桅实在缺乏唱歌的天赋,一首首优美和缓的渔家小调,让四桅竟然唱出战场的厮杀和搏斗来。
随着小船的长大,随着小船带给四桅的快乐越来越多,四桅永远不着调的渔家小调,就像四桅那永远不柔顺的乱草一样的胡子,一直长在四桅的嘴上了。
红螺那样厌烦四桅的哼唱声。和大樯的笛子声比起来,四桅的声音简直就是要命的破渔网,时时刻刻在拉扯着红螺的心,使红螺感到自己就是一块让四桅扔进海里的剩饭团,让无数可恶的小鱼啃食着争抢着,没有片刻安宁,直至粉身碎骨。
红螺故意没有制止四桅的哼唱,只有这样时刻受着四桅的折磨,才能提醒着她别忘了那无法饶恕的仇恨。
红螺悄悄抬起身子。红螺要到自己准备的新房里去和大樯一起度过这新婚之夜。
红螺要用自己的死去祝贺大樯的婚礼。红螺要用自己的死去结束自己和大樯的这段感情。
红螺要在自己布置的洞房里完成她一直梦想的婚礼。
红螺似乎看到了大樯第二天知道自己死讯后那惨白的脸。
这个负心的人也许会难受吧!她红螺就是不要他好过,不要他和那个杏儿舒舒心心地过日子。
她要变成一根刺扎在大樯的心里,像树根那样一直扎下去,不断生长,扎到膝盖,扎到脚板,让他永远无法剔除,时刻难受。
红螺摸索着下了炕。现在已经无人能阻挡她的行动。她穿上鞋子,幽灵一样朝门口摸过去的时候,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孩子们睡的地方。
屋里很黑。星光在窗纸外溃散,让屋子变成黑暗的匣子。这个世界有多少这样的黑匣子啊,这些黑匣子里装了多少的人间悲喜啊。
小桅突然叽咕了一句梦话,小船受了惊吓,哼哼了两声,呼吸粗重起来,似乎要接着起来闹腾。
红螺吓了一跳,担心孩子醒了自己的行动就无法进行了,赶紧去开门。
门却突然开不开了。
红螺用尽力气,还是无法打开门。
红螺这才知道自己被人锁在屋里了。
红螺绝望地拽了一会,泄气地依靠在门背后,泪水无声地流下来,就像外面流淌的星光,稀薄,冰凉,无声。
红螺这才记起白天四桅出去后,朝着自己露出的奇怪的笑容。四桅一定是找了人来锁门。原来他还有这样小偷一样的心思。
红螺真想去打四桅几下。可红螺终究没动手。她觉得自己打他倒是对他的宽恕。他连让她打的资格都没有。
她只有无视他的存在,这样才恨得彻底,恨得完整,恨得无法回头。
小船终于哭起来。红螺知道该喂奶了。如果自己死了,那么小船和小桅怎么办?
红螺这么想着,为自己寻死的想法害怕不已。她赶紧擦了一把泪水,过去抱起了孩子,把那鼓胀的乳房送过去。
寂静的黑夜里,喂完孩子的红螺睁着眼睛直瞪着屋顶,似乎要穿过无尽的时空,看清楚自己无法知道的未来。
很久很久,不知道红螺看到了什么,一滴滴泪水悄悄地流下眼角,无声地掉到耳畔的枕头上。
大樯,你此刻在干什么?你能看到我为你流出的泪水吗?
红螺想着,心底一阵刺疼,泪水流得更快,就像阿叶山下那条永远都不会流干的小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