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去地下陪大樯
看到大樯被四桅阉割,本来坚强的红螺再也无法承受这种打击,心痛吐血,猝然昏迷。
倍受蹂躏的红螺,可以应对各种生活的磨难,但却没有心理准备面对这种意外。她有胆量面对四桅精心策划的捉奸,却无法承受大樯被阉割的事实。
大樯一直是她快乐的源泉。她的精神在惨剧发生时就已经崩溃。四桅继续蹂躏她的时候,她早就处于昏迷状态中。
红螺的这种昏迷,一直持续到四桅找人把她抬回自己的家后很久很久。
对于经历过战场血火锤炼的四桅来说,不知道多少敌人死在他的手下,割掉仇敌大樯的生殖器,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儿。
对于大樯的生死,四桅一点也不在乎,四桅觉得自己对大樯够宽容够仁慈了,他执迷不悟,那是自己一心找死。
但四桅没想到红螺的反应这么剧烈。红螺是他的心肝命根子,她和儿子小船是他活着的希望和乐趣。
面对红螺持续的昏迷,四桅想了很多办法,包括找红螺湾一带最有名的中医开药施针,让刘神婆偷偷地连跳几天大神,但红螺仍旧昏迷着。
一天上午,就在四桅绝望的时候,昏迷中的红螺却好像有了反应。四桅听出红螺发出细微的声音,似乎想说什么,可是没有力气说出来。
四桅吓了一跳,他以为这是垂死之人的死前挣扎,四桅在战场见过无数次这样的回光返照,有敌人的,更多的是身边战友的濒死。
四桅害怕之后,又觉得自己想的不对。一定是什么刺激了红螺,让这个女人顽强的生命力恢复了。
四桅激动地站起来。四桅非常有经验,红螺这种反应不是空穴来风,绝对是对红螺非常重要的东西刺激了她。四桅要找出让红螺恢复生机的原因。
这时,小桅和小船的哭声同时传进四桅的耳朵。四桅明白了,原来除了大樯那野男人外,这里还有让红螺同样动心的人,同样无法释怀的牵挂。她一定是在昏迷中听到孩子们的哭声了。
孩子,往往是母亲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人,最牵肠挂肚最无法割舍的心肝宝贝。
四桅慌慌地让小桅和小船兄弟俩一齐趴在红螺的身旁,大声地哭着,大声地叫喊着,希望能把他们的阿妈喊回来。
红螺呻吟的声音渐渐大起来。四桅听出她是要喝水,赶紧让小桅端上了早就准备好的鸡汤。
红螺把鸡汤一口气喝完后,用力哭出一声“我苦命的孩子!”然后就睁开了眼睛。
醒来后的红螺一病不起。她在床上经常处于半昏迷半痴呆状态,忽笑忽哭。
清醒的时候,只是把两个孩子叫到跟前,搂着他们两个不停地流泪,不停地挨个端详,什么话都不说。
大半个月过去,红螺终于完全清醒了。清醒后,她开始沉默不语,一直皱着眉头在那儿苦思冥想。
她到底在想什么呢?小桅问过娘亲,可她不回答,只是流着眼泪看他。
有一天,当四桅高兴地告诉红螺那个会吹笛子的男人已经跳海死了的消息后,红螺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也许她根本就没有听见。不过,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似乎想不明白的事情越来越多,越来越乱了。
知道大樯死讯后的第三天晚上,在四桅和孩子们都睡熟后,红螺突然僵尸一样直起身子,披散着长发下了炕,幽灵般走出了她住的房子。
那一晚的月亮好大,似乎把整个天空都照透了。
这个又圆又大的月亮,好像是一只硕大无比的泪眼,皎洁月光好像通透无比的玉人泪水,不停地从天空向人间倾泻,倾泻,似乎要把人间用泪水淹没,用悲伤笼罩。
月光跌落,在平坦的大地上无声地漫溢,直到碰见山岭和沟壑才默默地翻涌,哗哗地流淌,不屈地激荡,无声的呜咽,无声的控诉,像一条水银的长河。
红螺就像是一个轻飘飘的影子,让哗哗流淌的月光一直冲向远处的大海,让哗哗流淌的命运之河一直负载着冲向生命的终点,身不由己。
此刻,大海似乎让月光灌满了,灌醉了,连海风都醉得趴在海滩上不醒人事。从来不喜欢喝酒的浪花也醉在浓浓的月光中,娇羞地依偎在礁石的怀中,把它那轻柔的吻悄无声息地一个个印上去,永无止息。
礁石在浪花的热吻中融化了,完全看不到月亮的忧伤,也忽略了月光的凄凉。
礁石那黢黑强壮的身子颤栗着,极力地抗拒着,不敢让自己和浪花一起,倒在大海那宽阔的床上。
漫天的月光中,白色红螺拖着黑色的影子,幽灵一样走向望夫崖。
望夫崖是红螺湾人人都知道的地方。
阿叶山到那里突然断了,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硬硬地撕裂了。
平时,望夫崖高高地矗立在海边,面前是无边的大海,身后是郁郁葱葱连绵起伏的美丽的阿叶山,景色秀美,此刻红螺看来,望夫崖却是阿叶山被大海硬生生撕断的腿脚,大海用这骇人的伤口,来残暴地宣告属于它的领地,它的不可冒犯。
白天,在这里凭山观海,海风低回,浪花飞溅,涛声喧天,令陌生人无不心旷神怡,悠然于海天人世之外。
晚上,这里却宛若鬼地,寂静无人,只有海风寂寞的回旋,海浪烦躁地拍击着嶙峋的礁石。
即使在白天,红螺湾人也很少有人到这里来,甚至说到这个地方都有点心惊胆战,悄然变色。因为,望夫崖是红螺湾一带人们寻死的最佳去处。
在望夫崖那二十多米的断崖下面,就是无边的大海。那里据说有个海眼,可以直通到龙宫。还有人说这下面有个黑鱼怪,巢穴就建在山崖下面海底的无底深洞,只要人掉下望夫崖,肯定无法生还,逃不出黑鱼怪的大口。
其实,在这断崖下面暗礁林立,水深流急,即使没有黑鱼怪,人只要跳下去,也立刻没了踪影,等到发现的时候,还不知道是在哪处海滩上的一具无名死尸。
望夫崖,祖祖辈辈红螺湾人的伤心之地,已经吞噬了不知道多条悲苦的生命!尤其是那些丈夫在海里丧命而自己又无法独自支撑苦难生活的女人们!
自大樯在此丧命后,今夜它又迎来了伤心绝望至极的红螺。红螺是铁了心要追随大樯而去。
鬼命的红螺僵直地站在望夫崖上,长发披肩,月光满身,真正变成了一个经典的白衣女鬼。
狂放的海风开始拼命地捂住自己的嘴巴,惟恐一不小心叫起来,把那个削生生的白衣女鬼给吓的跳进大海,让人再也看不见这么凄美动人的场面。
海水蜷伏在月光下面,微微抖颤着,仿佛已经看见了那个异常悲壮的场面。
难道,连狂暴的大海,都不忍看到那令听悲伤的场面吗?
二、最后的牵挂
因为沐浴着圣洁的月光,因为面对着宽阔的大海,在望夫崖上,红螺站在天地之间,周身似乎射出了无边的光芒,已经分不出是女鬼还是女神。
脚下是喧闹的海浪,远处的大海却莹白一片,无比沉静,悲伤如海,沉寂似雪。
无边无际的大海和无边无际的月光,像极了红螺无边无际的哀伤,充盈,满溢,找不到任何其他出路。
红螺为眼前神奇的景色呆怔了片刻,又接着幽灵样飘上崖边,继续自己的行程。
红螺眼睛前视,麻木地往前面的大海走着,仿佛面前是一个美妙的仙境,那里没有痛苦,只有无边的快乐,还有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儿。
红螺心无杂念,就想一头扑进那些无边的哀伤里面去,痛痛快快地享受自己的心情。
红螺就想赶紧去找那个先走一步的心上人,既然活着无法享受幸福,那么就死后在地下开心生活,再也没有其他人能干涉他们的团圆。
可是,约摸还差一两步就要掉下望夫崖时,红螺却突然停住脚步,有些迟疑犹豫起来。
红螺也明白,自己再往前走一小步,就会永远离开这个让她伤心绝望的世界了。她就要和她心爱的男人见面,永远不再分开。
“大樯,你个没良心的,你个畜类养的!你怎么就这样走了,怎么就这样走了啊?!你为什么不管我和你的孩子小樯?”
红螺突然嘶哑着嗓子,弯下身子,朝着大海狂叫起来,接着是撕裂人心的大哭。
红螺似乎把自己积攒一生的泪水全倾洒出来,似乎要把自己的心肝通过大张着的嘴巴全吐到外面。
哭声在月色中随着月光一起流淌着,时而湍急,时而细碎。红螺的身子渐渐地矮下去,蜷下去,仿佛无法排遣的痛苦让她抽搐成了一只颤抖的狐狸,传说中那只夜夜哭泣不止的白狐,在控诉老天对她的不公对她的残忍。
红螺的忧伤终于击跨了她。她坐在地上,用力地捶着坚硬的岩石,仿佛她愤恨的人就躲在山崖里面。她的口里咿咿呀呀地骂着大樯,骂着老天,骂着自己。
骂声中,天空却逐渐黑起了脸,有些生闷气的样子。月亮也有点吃不住劲,悄悄地往外边躲去,月光渐渐稀薄起来,已经听不见那流淌的声音,仿佛全部要洇进地里去。
红螺终于站了起来。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哭泣和痛骂她已经痛快了很多。她得赶紧跳下去找她心爱的男人。她担心天亮了让人发现她就死不成了。她往崖边又靠近了一些,突然感到从崖下面吼上来一阵巨大的涛声,同时还有浓浓的凉意席卷而来。
红螺不由自主地颤抖一下,这才发现,眼前的大海,在不知不觉之间就已经起风了。她面对着银光闪闪的大海,突然觉得竟是如此陌生如此冷漠疏远,再也没了原先的热情亲近。
红螺有些晕眩,同时似乎耳边传来小桅和小船哭着喊娘的声音,她的心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戳了一刀子,滴下大片的血来,顿时虚弱得不成样子,同时腿一软,往后倒退了几步,一屁股坐了下去。
孩子想娘了怎么办?小桅还要上学,谁来给他做饭?小船还要吃奶,没了娘的奶,他怎么活?耽误长身子怎么办?
红螺呆坐在那里,此刻心里没了大樯,全是两个可爱的孩子。两个孩子的笑脸和甜甜的声音交替出现,勾动她的每一根神经。她心乱如麻,无论怎么想,竟是怎么也不能抛开两个孩子独自去寻死。
红螺的面前一会浮出大樯在面前招手流泪的脸,一会儿是两个孩子的哭声,还有两个孩子可爱的笑脸。
红螺的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来,把胸前的衣服全都湿透。
红螺突然想到,她离开人世之后,四桅不可能不管孩子,四桅是可以照顾两个孩子的。
想到四桅,红螺突然吓了一跳。她以前怎么一直没想起这个男人来。难道她不恨她吗?死到临头了,她细想想,才知道她心里根本就不恨他,她甚至有点可怜这个男人。
她如果真的走了,四桅这个残废的瞎子,自己一人怎么带孩子?没娘的孩子要受多少苦?吃多少累?如果四桅给孩子找了后娘,如果摊上个没有良心的女人,两个孩子又要受多少委屈?
千错万错,千恨万恨,四桅可都是国家的功臣,死人堆里混出来的英雄,石头的救命恩人,他们老王家的大恩人啊!也是自己孩子的亲爹啊!
想到四桅,红螺的心更加乱起来。仿佛眼前的月光突然消失了,全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搓成了一根根的细丝,乱乱地塞满了她的心,似乎要把她的心连脑子一块涨碎。
四桅能照顾两个孩子吗?他的身体那样,根本就是个不能自理的男人。
如果他的身体好,自己还那样地迷恋大樯吗?如果不是自己怂恿四桅,他这样的人会去当兵打仗吗?如果他不去当兵打仗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如果他不去舍身去救自己的弟弟石头,他怎么能变成这样?
当初四桅的身体,可是壮得像山里的虎豹。他的身体残了,心性自然变了,他这恶魔一样的行径,难道没有自己的原因吗?
红螺想着想着,越发冷的要命,害怕的要命。在死之前,她突然想起这个问题,给她那颗善良的心是多么大的打击。她这才明白,自己以前之所以没有怎么恨四桅,没去虐待四桅和小船,其实自己心里面潜意识地是一直思想着这些问题的。
难道这一切都是鬼命的自己造成的冤孽?难道这鬼命真得会连累身边的人?
难道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不该挑战命运,应该老老实实地去接受命运的安排?
烦乱中,红螺转而去想两个孩子。
她要是就此死去,小桅是有的苦受了,这可怜的没娘没爹的孩子,四桅是肯定不会好好待他,小小的孩子怎么能应付四桅的报复。还不如领着他一块儿去那边找大樯,到时候一家三口人团聚在一起,快快乐乐地谁也干涉不到。
红螺想到这里,顿时有了暂时活下去的理由。她要回家,明天领着小桅去镇上买上件新衣服,给他理理发,让他下趟馆子,吃一肚子好东西,带着这孩子高高兴兴漂漂亮亮地去见他的亲爹。在那边,她不能让大樯责备自己没照顾好孩子。
红螺心里打定这恶毒的主意,就踏着稀薄的快要看不出来的月光,一步步地走回家去。
三、短暂的快乐
第二天吃完早饭,红螺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领着五岁的小桅,抱着四岁的小船,大大方方袅袅婷婷地向十多里远的安东卫走去。
三十不到的少妇红螺容光焕发风摆杨柳地走在夏天的阳光中。她丰满的腰肢因为抱着还在吃奶的儿子扭成令人眼热心慌的S形。这个满身都是新闻的漂亮女人这么出采地行走在大街上,而且还是在大樯跳海之后,顿时引起了红螺湾人的注意,好多人心头看了之后,冒出一阵诧异嫉妒心酸眼热的惊慌。
对于红螺的这次出行,因为不是安东卫逢集的日子,四桅觉得有些奇怪。
在四桅探究的问话中,红螺非常冷静地告诉他,眼看着快要到中秋了,得给两个孩子准备秋天的新衣裳了。
四桅还是有点怀疑,觉得离八月十五还一个多月呢。
红螺生气地告诉四桅,要是到了秋天再买,不光新衣服的料子贵,做新衣服的手工也比平常时候贵,而且还要挨号等好久。
红螺接着的话彻底让四桅放心,觉得大樯死了之后,红螺算是没了指望,开始回心转意收心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
“娘,娘,你真的要给我买新衣服?”
走在阿叶山脚下,小桅不相信地又一次问。
小桅觉得娘从来没这么好看过。握着他的手也从来没这么冰凉过,在这热辣辣的夏天里,这么好受。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买新衣服啊,娘这是怎么了?
所以,聪明的小桅坚定地认为娘是在哄(骗,方言)他,还不知道有什么阴谋呢。
“傻孩子,你都问了几遍了,还问。娘什么时候哄过你了。”
红螺侧头看看儿子,心里先是泛出无边的酸,然后是锥心的疼。
可怜的孩子,穿件新衣服都要高兴成这样,以后就不用这样了,到了那边穿什么衣服都无所谓了。
小桅的腿有点跛,但不是很厉害,红螺曾经发誓要给他治好,看来用不着了,到了那边,一切都无所谓了。
可小桅坚持娘是在哄自己。她都哄过自己都好多次了,娘看来是忘了,可自己忘不了。
路上红螺对儿子说过的话,固执的小桅觉得就是娘为了哄自己走路快,让自己高兴,所以他就又一次问:
“娘,娘,你真得要带我和弟弟下馆子?真得我想吃什么你都给我买?我想吃猪头肉你也给我买?”
红螺的心里是更无边的酸,更锥心的疼。
孩子缺吃的啊。下趟馆子都高兴成这样。
小桅生在海边,却偏偏喜欢吃肉。家里偶尔买点猪肉炒菜,小桅在碗里发现点肥肉,都舍不得马上吃,总是用筷子珍贵地夹起来,举在眼前看着傻笑上半天,再放到嘴里慢慢的嚼。
苦日子不好过啊,委屈了孩子。到了那边就好了,见了亲爹,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需要了。
想到这里,红螺的心就冷成了一个冰坨子,沉重得连步子都迈不动了,累得半步都不想走了。
红螺忍住泪水,以前所未有的耐心说:“你这个傻孩子,今天怎么这么爱说话了?你也不想想,这大热的天我领你们出来,是哄着你们玩的吗?”
小桅还是不相信,他看着前面突然走来一个卖香油馃子(油条的俗称,那时候好的油条是用香油炸,所以叫香油馃子)的人,顿时来了主意。
小桅咬咬指头,盯着自己的母亲,鼓鼓劲儿大着胆子说:
“娘,娘,我想吃香油馃子。”
红螺没说话。搁在往常,她肯定要训斥一顿小桅嘴馋。
她有些不明白自己今天走了这么远的路,抱着孩子,这么热的天,竟然没淌一滴汗水。难道快死的人都这样吗?
她看看小桅见他一额头细碎的汗珠,甚至可爱的小鼻子上也淌满了一层汗珠?
为什么小桅依旧在淌汗呢?难道他不该死吗?是大樯不愿意见自己的儿子吗?
想到这个锥心的问题,红螺的心一沉,整个人都呆了,忘记了小桅的问话。
卖香油馃子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半大老头,他很有经验,听到小桅的话后,立刻来到这母子三人面前不走了。
看着两个孩子的穿戴,还有红螺的模样,这个走街串巷的生意人立刻明白眼前的人是谁了。四桅可是国家功臣,月月有国家的俸禄,红螺家不缺钱,眼前的两个孩子,可是红螺湾附近很少遇见的大主顾。
小桅太小,当然不明白老头的生意经,他嗅着香油馃子仿佛故意用力散发出的浓浓的香味,舔舔嘴唇,抬眼见娘亲不知道在想什么,就用力地拽拽娘亲的手,大声地嚷道:
“娘,娘,我想吃香油馃子,我想吃香油馃子啊!”
小船本来伏在母亲怀里,闻到香味之后,等着黑乌乌的大眼睛,看到卖香油馃子的人朝着他晃动手中的稀罕物,也直起身子,一个劲儿地跟着哥哥嚷叫起来。
小船表面上比小桅小一岁,其实小二十多个月,实际出生此刻还不到三十个月。
兄弟两个的叫声,让红螺从远远的瞎想中走了回来。
她过日子本来是很用心的,舍不得乱花一分钱。这些钱可是四桅用自己的眼睛和腿换来,是他拿血和命换来的。
红螺觉得,她为了两个孩子也要替四桅管好这个家,用好这些钱,四桅在钱上也从不防备红螺,总是把所有的残废金和政府的补助都交给红螺。
但现在不同了,孩子以后会再也没有机会吃到人间的美味了,红螺狠狠心,就摸出一块钱,飞快地递了过去,防止自己半路改变主意。
那老头赶紧先收了钱,也是担心红螺中途变卦,因为这样的事情,他见的太多了。
红螺小声地说道:“我只买四根,你得给我找钱!”
当时物价低,一根油条只要五分钱,花去两角,这样还得找回红螺八角钱。
小老头用眼睛看着红螺,讪笑着说道:“姑娘,我的香油馃子可是我们红螺湾一带的头牌!纯香油,火候好,味道足,你闻闻这香味,就够你咂摸半天的!要不,你也来两根?”
红螺犹豫一下。她也很想吃,平时她都不舍得自己吃,油条都给了孩子和四桅,孩子身体小,需要好营养,四桅是身体差,需要他补身体好好活着。红螺处处想着四桅可不是原谅了他,她只是不想让四桅早死,只要四桅活着政府就会照顾一大家子人,一家人就会跟着他沾光。
红螺用力咽咽唾液,觉得自己一个将死的人吃这么好的油条简直是浪费,还是省下点钱让四桅花在小船身上吧,小船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石头是小船的亲舅舅,小船作为革命后代以后一定有大出息,会给刘家和王家光宗耀祖。
想到这里,红螺还是非常干脆地说道:“不,我不喜欢吃这油腻的东西,我就要四根油条!”
小老头还想继续努力一下,耐心地劝道:“姑娘,老话说,半大崽子像要长肥的猪,能吃的很呢!一人两根不够,干脆一人三根吧!”
红螺刚想拒绝,又想到了晚上的事情,就点了点头。
小老头见努力终有收效,非常高兴地哼着小曲儿,麻利地先递过两根油条,一人一根塞进小桅和小船的手里让他们吃着,然后灵巧地把剩下的四根香油馃子用极细的纸捻儿捆了,像四根无比珍贵的红山参,提起来递给红螺。
红螺接了香油馃子,提在手上,并没有走,看着小老头问道:“剩下的钱呢?”
小老头仿佛没有被人拆穿自己的小伎俩,讪笑着找回了剩下的钱,拿给红螺,然后挑着担子,开心地走远,一路留下了一串格调并不高的乡间俚曲歌声。
小船把香油馃子大把地攥在手里,用没几颗牙的小嘴围着吮啃起来,非常专注。
而小桅却一直没有开始吃拿在手里的香油馃子。
小桅没想到母亲真的买了香油馃子。他这才知道母亲今天说的话都没有哄骗自己。他举着亮油油香喷喷的香油馃子再次傻笑起来,不舍得一下吃掉。
红螺的眼睛湿润了。
小桅止了笑,把香油馃子望母亲面前一送,大声说:“娘,你先吃口吧。”
红螺愣了一下,低下头装出要大口吃的样子,实际却啃了一小点。她直起身子慢慢嚼着,尝不出一丝香甜味道,冰坨子一样的心却化了大半,化成不争气的眼泪,偷偷地从眼睛里流出来。
满心欢喜的小桅张大了嘴巴。他看到母亲奇怪地流出了大量的眼泪。他有点害怕地敛了笑容,用力地把口里的香油馃子咽下去,迟疑地问:“娘,娘,你怎么哭了?”
红螺用另一只手擦擦眼,笑着说:“傻孩子,娘没哭,娘让海沙迷了眼睛呢。你看看你弟弟,牙也没长好,不能吃太多香油馃子,还嚷着要。小船,把香油馃子给你哥哥。”
不太懂事情的小船却不听母亲的话。红螺用力地从他手里撕下了一大半,递给了小桅。小船不高兴地嚷着,想哭却没哭。
小桅接过那大半截香油馃子,也不管上面粘满了小船的唾液,几口塞进了自己的肚子。
红螺看着小桅那要被噎住的样子,眼睛又不争气地湿了。
四、将死的哀伤
月光穿过窗棂,宛如一根根的锯条,在无声地分割着小屋子的空间。
红螺躲在月光锯不着的角落,却觉得心被这些冷冰冰的锯条悄无声息的锯碎了,撒了一地,怎么也拢不起来,像些冰雪末儿,一直在见不到阳光的地方,永远也化不成水儿,渗不到地底下去,就白白地在无人注意的冷寒中孤独地晾着,永远死冰冰的,没有个暖和热乎时候。
孩子们已经睡去,四桅那畜生正在那里开心地打鼾。
红螺突然感到有些东西从心头淌下来,热辣辣地刺疼。她本来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变成了冰坨子,已经是死物,但没想到却被这锯条一锯,却疼的这么厉害,还淌出这么多的血。
那些月光就是自己的血呀,是自己无法冰冻的哀伤啊!它们潮水一样簇拥着在红螺湾的土地上无声地流淌,甚至翻滚着在红螺湾眺望着的大海上流淌。
一瞬间,红螺觉得自己的血和哀伤,真的和这月光一样能把红螺湾淹没,能把这大海淹没,把整个的天和地淹没。
看着浸在自己的血和哀伤中的孩子,看着在月光中沉睡的孩子,红螺觉得那些月光的锯条来回扯的更乱更急躁了,一直要把自己的心锯成更细碎的末末儿,却不知道要撒到什么地方去——也许压根就没有地方去!
红螺不敢看两个孩子的脸。可她又舍不得把目光从孩子们的脸上挪开片刻。她知道再过些时候,她就永远看不到这两个可爱的面孔了——这两个鲜活的面孔曾经是那样牵着她的心扯着她的肝,让她哭过,更让她笑过!
孩子们睡的那么香甜,惨白的月光也遮不住他们鲜活的红晕,这红晕这么可爱,像最美的最熟的红香蕉苹果的颜色,像太阳刚从大海里洗过的颜色。
他们的呼吸那么的细碎,那么的轻柔,仿佛两只小鱼儿躲在厚厚的冰层下小心的呼吸,又像两只满是绒毛的小鸡雏儿在月色中生长,似乎露珠从草叶上滴落的声音都会惊吓着他们。
红螺多么想抚摸这两张小脸直到永远永远,可是,她怕她粗糙的手会惊醒他们,破坏他们那甜美的梦,他们的梦里也许有许多的小鱼儿在游呢,她的手一动,它们就会吓跑了,他们也就会不高兴,就会醒过来。
红螺只好用自己的目光做手,一遍遍的抚摸,一遍遍地爱抚,用心感受这小脸蛋的温热滑腻舒爽,感受这两个小生命的颤栗和舒展。
小船的小嘴巴突然动了动,撮成一个吸奶的动作,发出一个轻微的吮吸声。
红螺的心猛地跳了下,碎碎的末末翻涌起无边的刻骨的痛苦,让她似乎要窒息,心脏要抽搐。
这轻微的吮吸声在红螺耳朵里是那么的响,压过了四桅的打鼾声,压过了大海的浪涛声,那红色的小嘴巴撮动着,她的乳房一阵阵的颤抖,奶水突然就流出来,湿了她那细碎小花的白褂子。
红螺再也控制不住,泪水泉涌样无声地从眼睛里冒出来,很快就漫过冰冷的双颊,和奶水一起湿透了她前胸的褂子。
红螺握住自己的乳房,刚想凑到小船的嘴巴上,那边的小桅发出一阵开心的笑声,在空寂的夜晚中这么诡异,把她吓了一大跳,赶紧直起身子,向小桅看去。
小桅脸色比弟弟的还红。他笑了一阵,笑声消失后,笑容还挂在他的脸上。他一定是在梦中梦见了让他高兴的事情。
是上午吃的香油馃子,是中午吃的红烧肉?大虾?炸黄花鱼?还是刚买的蓝色条纹的海军衫?
睡的时候,红螺想让小桅把新汗衫脱下来,可小桅怎么也舍不得脱。红螺想想晚上要带他出来,要带他一起去望夫崖见他的爹爹,就依他了。
今天这孩子太高兴了,他长这么大自己还没见他这么快乐过。自己欠孩子的快乐太多太多了。
想着想着,白天的镜头一幕幕在红螺的脑海里电影一样地放过去,她的泪水更多了,到后来哽咽的难受,差点要放声大哭,以至她不得不捂住自己的嘴巴,把哭声掐死在喉咙里。
这么可爱的两个孩子,难道就真的要把他们领走?他们到现在为止,还没享过什么福啊。
我该怎么办呀?怎么办呀?
泪水怎么也管不住,哗哗地流着,呜咽声也怎么捂不住,从指缝里漏出来,像老牛在寒风中哀嚎。
好一会儿,红螺才止了哭声。她抹抹脸,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就去抱小船。
小船不肯起来,好像正在做开心的梦,红螺用力一抱,他立刻哇地一声哭起来。
红螺听到四桅的鼾声突然停了,似乎要起来,不禁吓一跳,赶紧放下了小船。小船不哭了,等了一会,四桅的鼾声又响起来。
红螺呆了呆,看样子小船是带不走了。说什么他也是四桅的骨肉,说什么四桅也是国家的功臣,而且,她还救过石头的命。
想起曾经相依为命的弟弟,红螺这时候完全忘记了石头在自己婚事上的冷酷和无情,她一时间无限想念起这个自己在人世上的唯一亲人。
石头是有出息的,他一切都会比自己想的还好的,他根本就不用自己牵挂。红螺对弟弟很放心,她决定给四桅留条根,这也算是替弟弟报答他吧。
小船这么小的孩子,就让他跟着他的爹过吧。四桅也挺可怜的。看他下午那高兴劲儿,喝着酒吃着菜,竟然糊里糊涂地说以前他对不起自己,还说以后要好好的对待自己。
四桅啊四桅,你害死了大樯,还美得不轻,还想着和我红螺有以后。我不会原谅你的!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我这是要走了才对你好点呢,我一辈子都不会对你好,都不会原谅你!
红螺这样想着,叹口气,就去拉小桅。拉了半天,小桅没有反应。红螺气了,用力地扭了一下他的胳膊,小桅大叫一声,睁开了眼睛。
红螺让小桅的叫声吓了一跳,唯恐把四桅惊醒,但她看看四桅没有反应,这才放了心。
小桅皱一下眉头,不愿意醒来,闭着眼睛不满地问:
“娘,你使劲拧我干什么啊?”
红螺不去看儿子的样子,硬下心说道:“小桅,我要你陪着我去看海。大晚上的,我一个人去害怕!”
小桅睁开眼睛,他的眼睛在月光中射着黑黑的光,不乐意地嘟囔道:“娘啊,这么晚了,我不去,我也害怕,我想睡。”
红螺生气地说:“你不去是吧?这次你不肯陪娘,以后我再也不理你了。”
小桅毕竟是个孩子,想睡得欲望战胜了一切,他迷迷糊糊地说道:“你不理算完,我困了,我只想睡觉。”
小桅说完话,竟然眼一翻,又睡过去了。看来走了一白天的路,他确实困了。
红螺想再去拧小桅的胳膊,可她舍不得,又怕他的叫声会惊醒四桅。她伤心的看着儿子,心想:“小桅,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白天说的那么好,什么以后什么都听娘的话,什么以后挣了钱要孝敬娘。看来有奶才是娘啊,以后有别的女人只要给你好东西吃,你也一样会很高兴的。”
这样也好,自己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小桅就是落在后娘手里,只要有口吃的,他还不是照样能活下去吗?他只要以后能挣到钱,他不是一样能很开心快乐吗?
大樯,不是我不想把小桅给你送去,实在是他不愿意。他这么大了,他不愿意,我又有什么办法?我来硬的,惊醒了四桅,只怕连我也不能痛痛快快地见你了。
小桅毕竟是你的根,就留下他吧,说不定以后他舅舅有大出息了,会把他也拉巴得有大出息,石头毕竟是他的亲舅舅啊!
大樯,看来只有我去陪你了,不管孩子的事情,就让他们在这个世界上自生自灭吧,说不定他们有他们的福气呢。他们好了,我们在那边看着也高兴,不是吗?
想到这里,红螺的心突然轻松起来,好像一直压着的一块石头没有了。她这才明白,她内心是一直不愿意把孩子们也带到那边的。
红螺快活地在心里说,大樯,别人的命我说了不算,但我自己的命我要自己做主!今天晚上我去陪你。我已经没了什么心事,谁也不能阻止我和你在一起。
红螺想通了,一个人悄悄地溜出去,在月光里高高兴兴地向望夫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