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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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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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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潮海》连载

第二章 不该发生的爱情

一、红螺的痛苦

自从石头叼鱼事件之后,16岁的红螺和18岁的大樯之间的一层纸就给大樯的一句话给捅破了。大樯的善良俊美就和他迷人的笛声一起,深深刻进红螺那纯美娇嫩的内心。

属于大樯的这些记忆,就像刻在阿叶山后山石崖上的古怪图案一样,千年万年也不会在红螺的心里消失,令红螺觉得自己一生一世再也离不开这个会吹笛子的男人。

大樯不光笛子吹得好听,而且那眼睛也会说话,尤其那亮亮的目光,就象刚出水的小银鱼蹦跳着直钻到人的心缝缝里去,鲜活滋润得令人喜不够爱不够,直想捧进手里供着,含在口里润着,藏在心里宝贝着。如果他是四桅,那该多好呀!

红螺在以后叼海的日子里,就这样偷偷地想着,怔怔地看着这个叫大樯的英俊渔民,心潮起伏,莫名其妙地羞涩,莫名其妙地烦恼,莫名其妙的喜悦。

红螺和大樯虽然没有多少说话的机会,但是,她觉得,他的心什么都明白,他是个聪明的人,他把她要说的话全用眼睛听了去,又把他要说的话全用眼睛说回来。

虽然红螺有时想到自己的婚约就十分烦恼,无比恐惧,然而,爱情的幸福毕竟在她青春年少的心中占了上风。她沉陷在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中,就像在美丽的月光下,她躲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湖泊里洗澡。她惬意自如地在温暖的水里翻滚腾越,就像一条自由的锦鲤鱼,又像一只美丽的白天鹅,她完全忘记了那湖水深处藏着的怪兽和妖魔,完全能把她撕成可怕的碎片,完全能把她吞吃得不剩一点鳞片和羽毛。

大多数时候,除了大樯这个会吹笛子的男人,红螺把什么都忘记了,甚至连那么艰苦的生活,都完全让她忽略了。

至于四桅,实在是红螺心底的一个疤,嗓子里的一根刺,虽然拿不掉,躲不开,时不时就让红螺心疼一下,难受一下,但红螺还是不愿意想,不去想。

红螺从懂事那天起,就不甘心自己嫁给四桅。她怎么会嫁给那样一个小毛孩子当老婆呢?

四桅的样子太让她失望了:一个瘦骨伶伶的黑孩子,眉毛斜吊着,一脸苦相,衣服破烂,手脚粗大,骨节嶙峋,就像是被人吃剩下的鱼骨头,被风吹日晒了很久,看上去就皱眉。而且,四桅的鼻涕老是淌着,虫子般在两只鼻孔里进进出出,平时手背上的灰和鼻涕积成铜钱厚,令人多么恶心。

四桅小时候给红螺的第一印象太强烈了!

因为红螺是个女孩子,心思细腻,很小就非常在乎她的男人如何。而年龄还小,对男女事情本就没感觉的四桅,却不知道老婆是怎么回事,从不会伪装自己,讨媳妇喜欢。

在男女亲事这个问题上,女孩总是比男孩早熟。想到要跟四桅一起过日子,要跟他睡觉,给他做饭,给他生养孩子,要跟他老老实实地过一辈子,红螺的心里就有许多小螃蟹在胡乱地爬,抓挠得她非常难受。

尤其让她不能忍受的是,这些小螃蟹那么丑陋,那么的不懂规矩,就像四桅那老在嘴唇上晃动的鼻涕,就像他那老是油光光的袖口。

等四桅也渐渐明白红螺对于他的伟大意义,见了红螺便脸皮发热,神情腼腆,有些刻意注重自己的衣着和形象时,一切都已经晚了,红螺已把一个她那么讨厌的四桅形像深入内心。每当少女红螺面对青年四桅时,那个令她厌恶的男孩形象就会突兀地出现在眼前,令她无论如何也喜欢不起来,更谈不上什么激动了。

说到底,红螺是不相信命的。但为什么不相信命?说到底还是因为四桅的关系。她不相信这样一个男人就应该是自己命中的男人。她不相信这样一个男人就是天上的星宿下凡。

就是因为那次叼海发生的事情,红螺突然就觉得自己的心让弟弟叼到了那个会吹笛子的男人身上。

她觉得大樯才是她命中应该注定的男人。大樯才是天上的星宿下凡的,而四桅只是个小讨饭鬼(海边的一种小螃蟹,很难看,有两条很细长的腿)托生的!

四桅和大樯比,四桅什么都不是。红螺认为老天一定弄错了,老天也肯定有弄错的时候啊。

真正让红螺彻底接受大樯的,却是43年底的那次官家草汪庙会。

二、要命的炸弹

在红螺湾附近,虽然红螺湾村立村最早,连带着这个大海湾也叫红螺湾,但红螺仙姑庙会却不在红螺湾村开,而是在红螺湾村东北边三里多路的官家草汪村开。

黄海之滨的海州湾畔渔村官家草汪,原先叫张家草汪,最初张家在这里立村之时,就是海边的一大片水草丛生的斜坡草地。后来村里的黄家发达,大约在明朝末年的时候,黄家有个后生会试中了进士,最高坐过江宁知府,算是光宗耀祖,就把张家草汪改成了官家草汪,简简单单的一个官字,就把张家立村的功绩完全掩盖住,张扬起来黄家的煊赫权势,虽然张家心里一万个不同意,但那时官就是天,就是命,他们也只能把这苦果永远吞了。

因为官家草汪是红螺湾附近五六个村庄里面最大的一个,有钱的船家鱼行都住在这里,所以,红螺湾的庙会在每年的八月十三,一直在官家草汪举办。

传说就是这天,红螺仙姑下海斩杀章鱼精,和章鱼精同归于尽,最终感动天庭的玉皇大帝,下令太白金星亲自把红螺仙姑复活封神,专门保护黄海一带渔民的安全。

八月十三的庙会,最精彩的就是在红螺仙姑庙前,用红螺湾特有的渔民号子演绎红螺仙姑的这段故事,成为红螺仙姑号子戏,众多的男女演员,穿着古装,装扮成红螺仙姑和章鱼精以及其他虾兵蟹将,还有玉皇大帝太白金星,林林总总,一台戏十几个演员,专门由乐器班子吹拉弹唱,一直唱上大半天。

在红螺湾地区,要说最出名的人物,就是每年庙会上演红螺和章鱼精的演员。其他乐器手和群众演员能上台演出,也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自古相传,谁家有人能在庙会上参演红螺仙姑号子戏,谁家就会好运连连,平安出海,船回发财。

大樯的笛子因为在红螺湾吹的最好,所以他从十三岁开始就年年在乐器班子里作为笛子手,以后再也无人撼动他的地位,让大樯成为红螺湾非常有名的人物,也让周老三很为这个儿子自豪。说来也怪,自从大樯成为庙会上的笛子手之后,大樯家年年发财,网网见鱼,日子越来越红火。

那次叼海后不久,在大樯的怂恿之下,红螺大着胆子参加了这次庙会红螺仙姑号子戏的演员选拔,虽然没有演成红螺仙姑,但因为红螺的模样俊,身段好,嗓子清脆,还是被选中演戏里的蚌仙女。

蚌仙女在戏里是仅次于红螺仙姑的二号女主角,和红螺仙姑一个一身红色纱衣,一个一身绿纱,相映成趣,大战章鱼精和蛇头怪,非常扎眼。

红螺初次演出,就非常出彩,尤其她背着两片银白的半圆蚌壳,一身绿衣,轻盈地跳起蚌舞的时候,把全场所有小伙子的魂都勾走了。

按照老规矩,每年的庙会都是连唱三天戏。开始两天每天都有很多的青年男子专门来看红螺的蚌舞,让大樯也为红螺感到骄傲。

最骄傲的男人却是红螺的未婚夫四桅和红螺的弟弟石头。

四桅虽然刚刚十五岁,但这个时候也知道保护自己的媳妇了。四桅和石头这两个毛头小子,两人目光片刻都不离红螺的身影,除了喜欢红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还负责保护红螺不被其他男人赚了便宜。

就在庙会唱戏唱到第三天的时候,突然从青岛方向蹿来一架日本鬼子的红头飞机,它怪叫着围着庙会上黑压压的人群转了一圈,然后突然朝着人群扔下两颗炸弹,就头也不回地喷着黑心肠的毒烟,喜气洋洋地飞走了。

一颗炸弹落在了红螺仙姑庙旁边的山沟里,炸倒了十几棵大椿树,除了把一个坏了肚子躲在树林里方便的渔民震昏外,没有炸到其他任何一个人。另外一颗炸弹落到了戏台子前面的人群中间,把人们吓蒙了,却是颗哑火,没有爆炸。

人们都说这是红螺仙姑显灵,保佑所有的红螺湾人,要不这两颗炸弹都在人群中爆炸,那得毁了多少家庭。

就在日本鬼子飞机扔炸弹的时候,没等石头和四桅上台去保护红螺,大樯就拼命地按倒了红螺,把她保护在自己的身体下面。虽然炸弹没有爆炸,但等石头和四桅冒着生命危险冲上戏台的时候,发现红螺已经张着两个大蚌壳站了起来,随即整个人躲进了蚌壳里面,而大樯就在旁边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蚌壳里面的红螺的其实已经脸色通红,心扑通扑通地跳得要蹦出胸膛:刚才大樯在慌乱之下,把她压在身下,竟是搂了她的身子,碰到了她那已经开始发育却从未被任何人动过的胸!

终于,就在这次危险的庙会之后,红螺和大樯有了第一次约会,他们非常小心地选在了一个漆黑的夜晚,还远远躲进了离村老远老远的阿叶山中。

三、神字崖约会

阿叶山北面靠着大海,那儿都是悬崖峭壁,上面刻满各种图案和文字,显得古老又神秘,渔民们称这里为神字崖。

红螺听老人们说过,这些奇形怪状的图案有着神奇的能力,人们遇到各种无法解决的难题时,只要诚心在这些图案前祷告,往往就会得到神灵的帮助。

还有那些刻在礁石和崖壁上的文字,如天外飞来,清楚工整,有些在海里老远都能看见。

据说这些字都出自朝廷的将军都督之手,这些人都是天上星宿下凡转生的大人物,身具天命,写出的字都有呼风唤雨役使鬼神的能力,刻在山崖上,可以镇压山里和海里的妖魔鬼怪,消除海里反复无常的狂风恶浪,永远佑护海州湾畔的渔家安居乐业,生生不息。

红螺选择第一次约会的地方,可是费了海水一样多一样深的心思。

这神字崖边充满神秘,晚上绝对没有人敢来,所以不会被人发现。再说了,这里山石怪异,即使有人来了也可以随时躲起来。还有,这里的山路非常熟悉,即使摸黑走路也不会走错。

最最重要的是,有这些神奇的文字和图案保佑,山里和海里的妖魔鬼怪都不敢作乱,保佑红螺和大樯终生都会幸福美满健康平安。

夜幕降临的时候,红螺抖抖颤颤地和大樯在村后边碰头,然后一前一后地朝阿叶山的神字崖摸去。

夜晚的山野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有远处海浪的咆哮和感叹,有树叶的叽叽喳喳的风言风语,胆小的人准会吓个半死。

红螺却不害怕,她的心里揣了一种奇怪的情绪,像吃了什么怪异的东西,血滚烫的厉害,一颗心儿怦怦直跳,像撒了一筐刚出水的虾爬子(俗名虾婆,虾虎,也叫爬虾),都在蹦,都在跳,都在抓挠,连带着她的全身都抖颤着,麻痒着,那么的渴望有人陪伴呵护,那么的渴望让人抚摩疼爱。

大樯担心红螺害怕,他着急地想追上去。但是大樯追得急,红螺也就走得快,他慢下来了,红螺又好似在等他。搞得二人好似在捉迷藏,一路追追赶赶,一会儿浑身都冒出了热汗。

红螺其实特别想让大樯攥着自己的手一起走路。甚至,她还想让大樯搂着她的腰,两人依偎着一起慢慢往前走。她心里越渴望这样,就越害怕大樯真追上来了自己控制不住,还保不准发生什么羞人的事情。

红螺可不能让自己乱了心思,丢了主见。自己喜欢大樯,但绝对不能随便。

祖辈相传的妇道和清白的身子,比女人的命都贵重值钱!女子要丢了这些,死后都没脸见祖先们。

那天日本鬼子的飞机扔炸弹,慌乱中让大樯沾了自己的身子,可那是大樯用命换来的,如果炸弹真响了,大樯就和自己死一堆里了。红螺事后虽然胸脯发涨,面孔烧红,无比羞涩恼恨,但还真是心甘情愿。就凭大樯这份真心替自己去死的情谊,红螺愿意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他。

大樯终于忍不住了,他懊丧地站住身子,想对红螺说些什么。

红螺立刻就感觉到了,也在前面站住了身子,回头看着大樯,内心十分慌乱。

大樯看见红螺站住,他小声地说道:“哎,哎,我说,你别走那么快啊!”

红螺羞恼地说道:“你这人真是——明明是你走得太慢,却说我走得快!”

大樯不知道女孩子为什么喜欢这样说话,把本来的事实非得颠倒着说不可,还这么理所当然,简直强词夺理得有些肆无忌惮。

大樯非常喜悦非常甘心地忍气吞声道:“是我走的慢,可是,你能不能等等我!”

红螺警觉地问道:“你想干嘛?”

大樯觉得好笑,无辜地说道:“我还能干嘛?”

红螺赶紧警告说:“你别以为我傻,不知道你什么心思。我可警告你,你不要觉得这里山高林密,夜黑无人,就想动什么歪念头。你要使坏,我可喊人了!”

大樯苦笑道:“我对你,怎么会有坏心思。我就是担心你害怕,想陪着你走!”

“量你也不敢动坏心眼!”红螺俏生生地说:“你离我这么近,我不害怕!赶紧跟上来,我们还有一段路才到呢!”

红螺说完,继续往前急走,仿佛身子没有分量,能在山路上飘飞,优美飘逸,就像夜色中的一个仙女。

大樯叹口气,使足力气往前追。

就在两个人慌乱的追逐中,本来很长的路途,一会儿就已经走完,甚至没有觉得漆黑的夜晚妨碍脚步,两人也根本没有一个被山石和乱草绊倒。

甜蜜而珍贵的爱情,让两人的内心都睁开了一只神奇的眼睛,似乎把所有的黑暗都驱散,把所有的东西都能看得清瞅得见。

一勾月亮挂在天空,像半只从窗纸中露出的眼睛正在偷看。红螺坐在一块大青石上,大樯则戳在离她一尺远的地方,真像船上的那根粗木杆子,除了挂着帆招风外,没有半点用处。

红螺幽怨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她看看四周,小声地问:

“你来的时候有没有让人瞧见?”

大樯紧张地回答:“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撞见。真的没有人看见。就是村边老王家的狗叫了几声,我赶紧跑了。”

红螺蚊虫般悄声地说:“俺是有婆家的人,要是别人知道了,我就没脸见人了。”

大樯急忙发誓似的说:“真的没人看见,街上连半个人影子都没有。”

红螺说:“我不是个好女人,我不该和你这样的。可是,我忍不住,我不喜欢他。我只喜欢你!”

大樯说:“我也不是个好男人,我明知你已有主了,可是,我管不住自己,我一见到你就什么也顾不得了。我知道自己娶不到你,但我还是喜欢你,疯了似地喜欢你。”

红螺突然就毫无征兆地嘤嘤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我的命真苦呀!为什么会这样。”

大樯愣了。他想不到女人怎么这么怪异,就像在海曲城里大财主家见到的电匣子,拧拧按钮就突然传出来哭声,再拧拧按钮又传出笑声,哭和笑就是瞬间转动电钮的事情。

大樯没有哄女人的经验。他戳在那里真的变成了一根粗粗的大木头橛子,仿佛只要不烂掉的话他就那样地戳个千年万年。

红螺还在哭,眼泪没有尽头,伤心的心思也没有尽头,就像海曲城里大财主家的水龙头,永远有水在流,流不完,关了还在滴答滴答个不停。

大樯耳朵里听着红螺的哭声抬头看了好长一会月亮,终于想到一个办法,叹口气说:“红螺啊,你别哭了,再哭我就要跳山崖了!还是让我吹段笛子给你听吧!”

红螺仰起头,泪水扑簌地说:“你别吹,我听了你的笛子心里更难受。再说,让人听见不好!”

大樯固执地说:“我们来这么远的地方,你不就是说要听我吹笛子吗?荒山野岭的,哪里有外人!”

悠扬的笛声执拗地响起来,行云流水一般在月夜的山谷里流淌,跳跃。

古老的崖壁上,那些神奇的文字和图案似乎在笛声中微微闪亮,可是,没有任何人发现。

红螺听着听着就止住了哭,慢慢地抬起头,听着曲儿,如痴如醉地看着大樯。

泪水在红螺细长浓密的睫毛下,让月亮映照得晶莹透亮,宛如树叶上闪闪放光的朝露,饱满圆润,胜过世界上最宝贵的珍珠。

四、送亲人参军

红螺十八岁这年,四桅也十七了,四桅家请了媒婆去红螺家问红,要娶红螺进门。

红螺娘还没说话呢,一边的红螺却坚决不同意。红螺说弟弟还小,母亲又有病卧床,她嫁过去,家就没人管了。无论如何,她要把弟弟拉扯成人,娶上媳妇。

媒婆回去一说,四桅家虽然同意,但也同时传过话,无论如何,红螺不能超过二十岁再进四桅家的门。虽然四桅家里穷,但刘家是村里的大户,祖上富贵过,不比一般人家,如果娶来的媳妇年龄太大,丢不起那人。

媒婆走后,母亲躺在那里看着红螺直叹气。

女人的心总是相通的,何况是至亲母女。红螺和母亲的眼睛相对,目光几个来回,已经泪光闪闪波浪滚滚。

红螺知道母亲明白自己的心事,可这有什么用?渔民最重信誉,订好的事情是死也不会变卦的。

更何况,这是已经死去的父亲亲自和娘亲定下的亲事,他不可能活过来亲自去推翻当初的约定!

红螺看见母亲的嘴巴颤动一下,知道她又要说那些劝慰自己的话,赶紧噙了泪水,扭头走出门外。

红螺站在阳光下,仰着头好久才让眼里的泪水通过鼻腔,咽进肚子。

两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说短一晃就会过去,说长却能把一个人的黑发熬成白霜。

有一天晚上,在约会的时候,红螺直直地盯着大樯的眼睛,寻根究底地问道:“大樯,到了二十岁,我就再也没借口推托了。你愿意我嫁给四桅吗?你已经二十三岁了,早就过了该娶媳妇的年龄,你说怎么办吧,我听你的。”

大樯为难地搓了一会手,才吞吞吐吐地说:“我当然不会让你嫁给四桅。可刘家户门太大,在我们这儿我无法娶你,你又无法悔亲,干脆,我们跑吧!”

红螺看着这个英俊的男人,眼里放着光,激动地问:“大樯,你说我们向哪里跑?这兵荒马乱的,总得有个地方啊。再说,我跑了,我母亲和弟弟怎么办?”

大樯眼里的光暗淡下来,他低下头,怯怯地问:“那,那你说该怎么办?”

红螺只觉一股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无边无际的海水在心里又苦又咸地涌动不已,仿佛要淹没整个世界,让她无处可逃,无法摆脱。

哪怕有一块礁石也好,让她躲到上面去喘息一会,哪怕只是一小会!可大樯不是礁石一样的男人,他只是一根只能在海水里漂浮的烂木头。

红螺恨恨地说:“我怎么就找了你这么个没本事的男人!这么大的事你想不出办法,却来问我一个女人家!我的命真苦呀!”

红螺说着,伤心的泪水又把自己和那个可怜的男人淹没了。

大樯想不出什么法子安慰身边的痴心姑娘。他没有胆量去拥抱她,亲吻她,为她减轻痛苦。他知道,她也不允许他这样,在他未明媒正娶她之前,她从不让他碰自己的身子,她对于自己清白的保护,比她的生命还重要。

犹豫了好久,可怜的男人只好垂头丧气地说:“别哭了,我给你吹一只高兴地曲子吧!”

在红螺呜呜咽咽的哭声中,悠扬的笛声又行云流水般地流淌起来,欢快清脆,悦耳动听,像一只好看的百灵儿,飞的那么高那么轻快,可总也飞不进满是苦水的红螺心里去。

就在四桅准备兴高采烈地迎娶新娘进门的时候,社会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人民解放军解放了红螺湾附近的沿海地区,渔民翻身当家做了主人。青年和妇女们很快就被发动起来,他(她)们风风火火地用各种形式庆祝伟大胜利。

伟大领袖毛主席号召人民解放军乘胜前进,彻底打垮国民党反动派。于是,解放区里掀起了适龄青年入伍参军的热潮。

20岁的红螺在这个时候表现出了惊人的觉悟。她不但积极地参加妇女会组织的各种活动,还兴高采烈地到区上替未婚夫四桅和弟弟石头报了名。

送子参军、送郎参军、送亲人参军,是那时的伟大时髦举动。

那时的人们对共产党到底能不能坐天下都抱有疑问,谁也不愿拿着自己亲人的命去开玩笑。

所以,那些送亲人参军的觉悟高的人们就会受到各种荣誉表彰,得到人们的衷心敬佩。

红螺的举动立刻成了红螺湾附近特大新闻,红螺作为送亲人参军的典型受到区上的表扬,大会小会带着红花,现身说法,轰动一时。

蒙在鼓里的四桅气乎乎地找到了红螺,不高兴地问:

“你说,你为什么让我去参军当炮灰?你这是存的什么心?”红螺白了一眼黑着脸的未婚夫,没好气地训斥道:

“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还不是为了你。像你这样,老呆在渔船上捕鱼,能有什么出息?你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出去当兵打仗,就会立功,混个一官半职,到共产党坐了天下,你还不是衣锦还乡?我跟着你享享福,一人参军,全家光荣,你那么多哥哥、侄子,都沾你的光呢!再说,石头这个愣头青非要参军不可,谁劝也劝不来,只有你和他最亲,我不让你去跟着照顾照顾他,谁去?”

一席话,把四桅说得心里热乎乎的。憋了好一会儿,四桅才红着脸说:“可是,可是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

红螺用指头戳了四桅的额头一下,嗔怪地说:“你真是个死鱼脑袋。你一参军,我就成了军属,有党和政府保护我,谁敢惹我?欺负军属可是违犯国法,要判刑坐牢!”

四桅晕乎乎地呆了一会,又问:“万一,万一我光荣了呢?”

红螺把头俯在四桅胸前,羞涩地说:“胡说什么啊!别忘了你是天上的星宿,子弹怎么敢找上你!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我一定要等你回来,好好地等你回来。”

四桅一时间晕了。记忆中,他从未见红螺这样温顺过,这样对自己好过。这可是梦里的情形啊。他热乎乎地想,只要自己的媳妇红螺能永远这样对待自己,他哪怕在战场上光荣了也是值得的。

陶醉在幸福中的四桅被披红挂彩,敲锣打鼓地送到了区里,然后又骑着区上借来的骡子高兴地奔赴宁海,参加了解放军的大部队。

与他同行的还有红螺的弟弟石头。

石头是发自内心的愿意去当兵打仗,为穷人出口气。十六岁的石头身高体壮,看上去比十九岁的四桅更适合当兵。他为了能去当兵,把自己的岁数都改了。

红螺本来不愿意自己的弟弟去当兵,老王家可就这一根独苗呢!但石头威胁她说,如果她不同意他去当兵,他就离家出走,他再也看不惯姐姐和大樯私下的往来了。他警告姐姐说,再在家里呆着,说不定哪天他会发疯把那个会吹笛子的大樯偷偷地干掉。

听弟弟这么说,红螺彻底绝望了。大樯是她生命中最脆弱的私处啊!她知道弟弟的脾气,也知道自己的一切瞒不了相依为命的弟弟。

可以说,正是石头倔强的举动,才让姐姐想出了送四桅参军的好办法。

本来红螺就以美貌和能干在红螺湾一带十分出名,她的行动非常有模范作用,立刻鼓舞带动了一大批姑娘、媳妇。她们争先恐后地把自己的亲人送上了战场。

区领导有心提拔红螺当干部,执意让红螺进村妇女会当主任,可红螺以母亲病重需要自己时刻照顾为由,拒绝了区干部们再三的好心劝说。区领导很失望。人们却都知道了红螺不仅仅深明大义,还是个孝女。

红螺等四桅和弟弟参军一个多月后,这才同大樯见第一次面。这次见面,在远离村庄和人群的地方,大樯离开红螺有数尺之远,仿佛面对一个随时会伤害自己的陌生人。他的眼睛冷淡地看着红螺,甚至透出点点仇恨。

红螺奇怪地问:“大樯,你怎么了?”

大樯闷闷地说:“你的心,怎么这么狠!”

红螺不说话,好一会儿才幽幽地说:“我又有什么办法?弟弟死活不听我的话,非去参军不可”。

大樯叹口气,问:“那四桅呢?你为什么让他去送死?”

红螺说:“谁让他像堵墙,把咱们俩人分开了?”

大樯看看阴沉沉的没有星光的天空,说:“这又怎么是他的错?”

红螺似乎没想到这个问题,一时间痴了。

红螺突然捂着脸抽动着肩膀哭起来。

红螺边哭边说:“这难道是我们的错?你这个熊样,什么主意没有,净埋怨我。我这样还不是为了咱俩好?”

大樯怔了一会,才说:“我宁愿咱俩不在一起,也不愿四桅上战场。枪炮不长眼,那可是九死一生呀!如果战场上的炸弹真得把四桅这堵墙炸没了,我们还能安心地呆在一起吗?”

“四桅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怎么会死呢?”

大樯气愤地说道:“只有你信那刘神婆的鬼话,只要是人,怎么会不死呢?难道,你也相信自己是鬼命女吗?”

红螺似乎没听见大樯所说的话,哭得更伤心了。她不知道是在哭自己,还是哭那不知道生死的未婚夫四桅和弟弟石头。

大樯站在那儿又吹起了笛子。

这一次,笛声幽咽,似乎是一支招魂曲。

五、组织上的任务

离红螺送四桅和石头参军过去了差不多两年半的时间,红螺湾村所属的安澜区委打来电话,让红螺湾村总支书记老鱼头和民兵营长张有贵赶紧去开会。

老鱼头叫于兴海,据说是他爷爷花了十个大板的重礼才让前稍坡的张瞎子去天宫找姜太公给起的好名字。

张瞎子可是海州湾畔红螺湾安东卫一带最出名的大仙,神机妙算,穷通天地,吉凶祸福都知晓。除了刘家海屋的刘神婆嗤之以鼻,没有人敢说他半个不字。

这名字起得好啊!鱼(于)行大海那还不兴风作浪,任它遨游?于兴海的爷爷是到死都感激张瞎子。老鱼头却认为这都是迷信,要不是共产党领导人民闹翻身,赶跑日本鬼子,打败了国民党蒋介石的军队,斗倒了地主渔霸,他于兴海一个只知道弄船打渔下网摇橹的渔民,还能有今天?这怎么也和张瞎子不沾边啊!

共产党好啊!于兴海觉得自己永远都得感谢共产党,哪怕自己死了以后十八代,都要感谢共产党,他的子孙要是对党做出不忠不孝的事情来,他在地底下都不会放过的。他要不是怀着对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军队的刻骨仇恨憋着一口气加入了共产党,凭他一个在海里打了二十多年鱼的渔民能有今天吗?他能当上管着红王家口子、刘家海屋、佛手湾、官家草汪四个村的党总支书记吗?他和他的家人乡亲们能从渔霸们的压迫剥削下翻身当家做主人吗?

哪怕共产党叫上刀山下火海进油锅,他于兴海也不会皱一下眉头,迟疑片刻!

人,和鱼虾畜生不一样的地方,就是知道感恩思报,饮水思源!

于书记接到通知后片刻都不耽误,二十里的路程他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快五十的半老头子,愣把三十出头的张有贵拖拉得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好像被鱼钩甩到岸上快死的沙狗鱼,张着大嘴一个劲地挣扎着呼吸,还不时地翻着白眼。

于书记看着民兵营长的样子,有些生气,就张有贵这熊身体,要是台湾的国民党兵真打过来了,跑都跑不了,还是管着四个民兵连的营长呢!要不是姐姐对自己有大恩,他于兴海早就把这个不争气的外甥给撸了!

进了安澜区委大院,看到区委书记老刘和武装部长老汪在办公室里等着,于兴海就以为区委这么急找自己和民兵营长来,肯定是关于抓特务的事情。

共产党刚成立人民当家做主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民党蒋介石指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用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说,那就是美帝国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亡我之心不死”,经常派遣特务从海上溜进大陆搞破坏,所以,抓特务是当前第一重要的任务。

既然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这么说了,那肯定就是“亡我之心不死”了。不死就让他死,难道我们渔民是这么好欺负的吗?渔民民兵营的枪可不是吃素的,几百人可是白天干活,夜晚巡逻,枪不离手,手不离枪,始终睁大眼睛,时刻警惕着。

可是,没等于书记说话,张有贵这小子却非常兴奋地抢先说话了:

“刘书记,汪部长,是不是来了战斗任务?”

刘书记笑呵呵地说:

“你这个民兵营长啊,就知道想着打仗!”

“不打仗,我们累死累活训练是为了什么?当下,我们只是整天站岗放哨,太没意思,早就憋了一肚子劲,都想真刀实枪地干他一家伙呢!”

张有贵使劲咽了一口唾沫,挺着胸脯说,“请上级快给我们布置任务吧!”

汪部长说:“这次找你们来不是战斗任务,不过,这个任务也很重要!”

于书记清清嗓子,刚想说话,张有贵嘴快,又抢在前面问:“汪部长,到底是什么任务?”

于书记咳嗽一声,不满地对张有贵说:“你急什么急?听部长说嘛!”

刘书记笑笑,看了一眼汪部长,意思是让他把事说清楚了。这时候公务员小李子过来给于书记和张有贵各倒上了一白碗大叶子茶水。

于兴海刚想端起来喝,旁边张有贵早抓起大碗,一仰脖子,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去,害得小李子赶紧退回来又给他倒满。

张有贵毫不客气地拿起碗,刚想再喝干,看到舅舅那生气的目光,这才尴尬地放下碗,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

“于书记,之所以这么急找你们来,是关于下个月19号四桅回来成亲的事情!”

听了汪部长的话,于兴海把放到嘴边的碗又放下了。张有贵也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四桅是刘家海屋的人,刘家海屋村党支部属于红螺湾村党总支管辖。四桅是安澜地区解放后第一批带头参军的模范,当时他当兵还是于书记和张有贵他们给披上红花敲锣打鼓送走的。

在部队上当解放军的四桅要回来成亲,怎么还要区委书记和武装部长亲自安排呢?

“不是部队上不让战士结婚吗?四桅,他不在部队上了?”

于书记自然知道一些部队上的规定,就吃惊地问。

50年的时候国家刚成立,到处还在剿匪抓特务,边远地方还在打仗,普通战士是不让回家结婚的。难道四桅这小子这么短的时间就混上了大官?

“四桅已经退伍了。他在云南的一次战斗中负了重伤,立了大功,他的身体严重伤残,不能再打仗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于书记重新端起碗,轻轻地喝了一口茶水。

汪部长继续说道:“四桅已经成了人民的功臣,部队的首长再三嘱咐我们要做好四桅退伍以后的照顾工作。尤其是他的婚姻问题,一定要办好。四桅的对象是红螺吧,她没问题吧?”

于书记怔了一下,张有贵刚想说什么,被于书记狠狠地瞪了一眼,赶紧把到了喉咙的话用力咽了下去。

于书记说:“应该没什么问题。红螺是带头送郞参军的模范,四桅就是她送出去的,一起参军的还有他的弟弟,她的觉悟是很高的,四桅立功回来,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刘书记一锤定音地说:“没问题就好!四桅是英雄,是我们国家的功臣,他的婚事一定要办好,要给大家当个模范军婚的榜样。我们区委和你们村要一起努力,力争把四桅同志的婚事办好,要让部队上的首长和同志们看看,我们地方上的工作绝不含糊!你一定要重视这件事情,要是办砸了,不但起不到带头作用,对不起我们前线拼死战斗的英雄,我们也都无法向部队向国家向党交代!要是出了问题,可别怪我没预先告诉你这事情的严重性!”

话既然说到这里,于兴海张了张嘴,看着刘书记和汪部长那严肃郑重的表情,终究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汪部长似乎看出来些什么,不放心地问:“真的没有什么问题吗?今天是11号,到下个月19号可不到四十天了。要是有什么事情可要早汇报!四桅同志到时候回来是一定要举行婚礼的,据说这是他退伍时候的唯一要求,部队首长及其重视,我们区里自然重视,到时候我们是要参加英雄的婚礼的!”

于书记咳嗽一下,郑重地说:“请领导放心,我以党性保证,这事就包在我身上,绝对不会出问题!”

刘书记这才放心地说:“你是个老党员了,一贯对党忠诚,我们相信你会办好这件事情的。我们的英雄已经流尽了血,不能再让他们的后半生流泪了。”

直到走出区委大门口,张有贵才小声地说:“舅,红螺不是和大樯相好吗?”

“少胡说!我不管红螺和谁相好,她要耍花花肠子不和我们的英雄结婚,我决不答应!”

于书记没好气地说。

“我看玄!凭红螺那性子,让她和四桅结婚,难办!”

“难办也得办!大樯和红螺都是你手下的民兵,我知道你平时和他俩关系不错,先给红螺说说,让她明白,她始终要嫁给四桅的,她就是折腾破了天,折腾干了大海,也改变不了这命。同时你也要给大樯透个底,让他最好离红螺远点,要不然没他的好果子吃!”

“红螺的工作,我肯定是要去做的,”张有贵愁眉苦脸地说,“可是,红螺的性子你又不是没听说过,她铁了心不同意,你总不能把她绑着入洞房吧?”

“你先去说,最后还有党和政府呢!”老鱼头阴着脸,态度坚决地说,“她要是真不要脸,就拗着不同意,我也就豁出去了,坚决把她绑着进洞房!敢跟人民跟政府跟党作对,只有死路一条!”

张有贵头一次见舅舅这么说话,不由自主地吓了一大跳。

舅舅要真发起狠来,可是够厉害,他可是打小就见识过了的。他不禁暗暗替红螺和大樯担心起来。

在红螺湾,除了白痴孙二狗,谁都知道红螺是四桅打小就订下的媳妇。

在红螺湾,除了在前线当兵的四桅,谁都知道红螺一直在偷偷地和渔民大樯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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