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桅回家了
红螺从安东卫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下半夜了。
红螺一身汗水地敞开锁着的大门,刚进了院子,还没关好大门呢,大樯佝偻着身子,就像一条人立起来的大黑狗,呼地从身后钻出来,把红螺吓得差点趴下。
“你到哪里去了,这么晚了才回来!”大樯焦急地说,“你可急死我了,再不回来,我可真得要去跳海了。”
“我去安东卫了!”
“什么?你去安东卫这么晚走夜路回来?路上有狼还有劫道的,你不要命了?”
大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仿佛不认识满脸兴奋的红螺。
眼前这个女人,是不是真疯了?!
“别急,有话到屋里去说!”红螺赶紧拉着大樯的手,用力地往屋里拽。
“可想死我了,要了命啦!”
两人刚进里屋,还没点上灯呢,大樯突然搂住红螺的胸,就把嘴巴凑到红螺的脸上,同时腰部用力,想把红螺按到炕头上。
“干什么,别这样!人家还有话要说呢!”
“干完再说嘛!我憋不住了!”
大樯嘴是抬起来了,手却不放开,一边搂紧了,一边行动着说。
红螺用力地挣脱反抗着,嗔怪地说:“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就知道干!你也不问问我去做什么了,也不问问我有什么话要告诉你!”
“我才不管呢!天塌下来也没你重要!”大樯喘着粗气,呼哧呼哧地说。
“你轻点!你以后要轻点!”红螺不满地说:“我有了,我肚子里有你的孩子了。我怀上你的孩子了!”
“什么?”
大樯仿佛这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吃惊地停了动作,瞪大眼睛盯住了怀中的女人。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大樯就像掉进了风浪滔天的大海,一时间没了任何主意,只是习惯性地挣扎着。他不住嘴地说着,神色慌乱,两只手似乎再也找不到地方安放。
红螺镇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露出一种胜券在握的神色,无所谓地说道:“管他呢,我们已经把生米做成了熟饭,天老爷也没有办法把孩子从我肚子里拽出来!你就安心地等着把我和孩子一块娶进你们老周家去当媳妇吧!”
大樯感觉自己在做梦。他不相信自己会这么容易地娶到红螺这么一个天仙一样的媳妇。相反,他倒是觉得四桅一旦回来,肯定要闹得天翻地覆,绝对不会放过自己。
结果还真让大樯给猜中了。
当红螺听见四桅已经回到刘家海屋的老家,区上的一个干部前来传话让她前去见他时,红螺的心颤抖起来。
红螺有些生气地问来传信的人:“你这位同志,按说四桅回来,应该来这里看我,为什么让我去看他?这不合礼道啊!”
那人怔了一下,才说道:“四桅现在是革命功臣了,和以前不一样了!
“无论什么多大的功臣,也得讲礼道来看媳妇啊!”
红螺是真得有些生气了!四桅这家伙,不就是在队伍上立功出息了,以前像一只狗整天围着自己讨好,现在居然在自己面前摆架子了。
送信的人再次认真地看看红螺,这才不咸不淡地说道:
“有些问题我不方便说,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红螺感觉有些不太正常。先不说礼道的问题,就是传话也不能使唤区里的干部,刘家人一个都没有来啊。
红螺心想见四桅摊牌这一关反正早晚得过,干脆就大着胆子,硬着心肠,踏上了通往刘家海屋的崎岖小路。
看到四桅时,红螺惊讶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差一点没有大声喊出来。
眼前的四桅仿佛换了一个人,他穿着一身崭新的黄军装,戴一付墨色的眼镜,胸前挂满了奖章,他的脸上布满了丑陋的疤痕,一条腿,从膝盖以下,竟是空空当当的。
红螺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脊梁骨让人家从身体里抽走了,就想软瘫瘫地倒在地上。
但在别的人看来,红螺面对伤残的四桅,她的神态非常平静,平静得出乎围观人的意料。红螺举止大方地慢慢在炕边坐下来,她未来的婆婆和嫂子们忙着为她端茶送水,还拿水果。
奇怪的是,骄傲的四桅竟像没看见红螺到来一般,毫无所动。
红螺心里涌上了莫名其妙的愤怒,她镇静了一下,好久才问:“四桅,你回来了。你能回来就好!石头呢?他怎么样了?怎么没有和你一起回来?”
红螺说完这话后有些发怔。她的声音就象是风吹着船帆,浪打着礁石,没有一点人间的滋味。她很奇怪自己说这话的声调。她甚至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说出这样的一句话。
四桅的身子颤抖了一下,露出一个苦笑,声音沙哑地说:“红螺,你终于来了。你没想到我会这样子回来吧。”
不等红螺说话,四桅对周围的人平静地说道:“请你们出去等一会儿,我有话要跟红螺说。”
屋里的人都看看四桅,然后沉默不语地全都走出去。
红螺的心怦怦跳起来,她不知道四桅要干什么。然而红螺又高兴起来,她终于可以趁机说出自己的想法了。
二、令人意外的摊牌
四桅咳嗽一声,涩涩地说:“红螺,我活着回来了。你说你要等着我回来,我一直没敢忘记你的话。你别担心,石头一切都好,这小子天生就是当兵的料,他会有大出息的。原谅我没有告诉你,今天晚上就是咱们大喜的日子,区里,村里已为我们安排好,你就不用回家了。你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吧!”
“什么?今天晚上就拜堂?不,决不!”红螺开始还在暗笑四桅几年不见,连跟自己说话也这么文绉绉的了,难道队伍能彻底改变一个渔民?可是,当她听到四桅后面的话时,反应过来,顿时像被勾鱼咬了手指头,变了脸色尖叫起来。
红螺在来之前,怎么也没想到成亲的事情这么快,这么仓促意外,这令她有些猝不及防。
四桅冷笑道:“这可由不得你了。”
他在冷笑时身子已颤抖起来,怪异的墨镜也微微晃动,似乎直看到红螺的内心处,仿佛他完全知道了红螺以前的背叛,和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
必须要摊牌了,再晚了就没机会了。红螺这样告诉自己,仿佛看到了最让自己害怕的风暴。可是,自己和大樯孩子都有了,怕有什么用啊?
红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了。她咬了咬牙,恶毒地说:“四桅,事到如今,我也不再瞒你,实话告诉你吧,从一开始我就没看中你,我不想嫁给你!”
四桅没有红螺意料中的过分反应,而是冷笑道:“你就是不说,我也知道!”
红螺让四桅说这话时的语气和神色吓了一跳。她再也顾不得思考四桅怎么知道的,赶紧慌乱心虚地把最后一招拿出来,希望能有奇效:
“你知道也没有用了,我已怀了别人的孩子,生米做成熟饭了。你要我,就不怕别人笑话你一辈子?”
这一句话似乎像巨锤一样击中了四桅的后脑勺。红螺喜悦地看到四桅的身子颤抖了一下,就像让海风吹歪的芦苇,但很快又倔强地挺立起来。他的脸痉挛着,墨镜移动了一下,反射的黑光掠过了红螺的额头,像一只巨大的黑鞭子无比快速地抽过来,红螺想躲开,但她最终没有动。
红螺知道自己现在无论如何不能退让,必须顶住,死也要死在这里。她和大樯以及肚子里孩子的幸福生活就在她身后。她要顶不住,四桅就像一头贪吃鱼闯进了虾群,会把所有的一切都糟蹋掉,这样,一切就都毁了。
四桅手上的青筋明显地暴凸出来,像一条条晒得半干的海蚯蚓,闪出一种半生半死的怪怪的光。他恶狠狠地抓住了他那空空的裤管,仿佛用尽全力在撕扯扭拧那条并不存在的腿,又好像在和一条盘踞在他心里的狰狞的大海蛇拼命地搏斗。
红螺看见四桅手指的骨节完全变白,透出一种被海水浸泡好久的死人的手的味道。
这只手上聚集了如此可怕的力量。红螺不知道四桅居然还有这样可怕的力量。这力量会轻而易举地把她撕成碎片。
红螺突然颤抖地想,四桅在阵地上面对敌人的时候一定就是这样。这双手到底杀了多少人呢?
在四桅墨镜后面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的注视下,红螺的心突然冷冷地揪起来,涌过了无边的寒意。以前面对着四桅或者任何人,她还从未这样害怕过,恐惧过。
红螺突然非常期待着四桅扑过来狠狠地揍她一顿,然后骂她是个婊子,然后把她踢出门去。只要别把她和大樯的孩子踢掉。这样她就心安理得,无忧无虑了。她带着浑身的冷汗,双腿颤抖着,等待着一场渴望中的暴风骤雨。
然而四桅却没有这么做,他只是野兽样地低吼了一声。那吼声虽然疯狂可怕,却在墙壁上撞的粉身碎骨,踪迹全无。
红螺看见眼前的男人就像受伤的狼或者被捅了刀子的野猪,但没有任何拼命的举动。
红螺轻蔑地撩一下刘海,鄙夷地笑着说:“四桅,你那海边汉子的血性哪里去了?莫非打仗打得你不是男人了?你打我呀,把我赶出去呀!你若不这样就是个胆小鬼,就是个软蛋、无赖!”
四桅不上红螺的当。他没有让她激怒。他冷冷地说:“我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是一个战斗英雄。我宁愿不在疗养院呆着,回来就是为了跟你成亲的。我不在乎你干过什么做过什么或者怀了谁的杂种,我只想娶你。我见过的死人太多了,我打死的人也太多了,我只要能活着娶到你,什么也不在乎。一个该死却没死的人还有什么好在乎的!何况,你是红螺湾最好看的姑娘!从你在娘胎里的时候,你就注定是我的了,你永远都是我的!”
红螺没想到四桅会变得这样陌生。他本来不应该会说出这些话的。她哪里知道,现在的四桅再不是原先的青年渔民了,他已经是坚强的革命退伍战士了。他的冷静是在一场场战斗中,一次次跟死亡打交道时用生命和鲜血学会的。
红螺涌起了从未有过的绝望。她觉得自己真的掉进了可怕的大海,无数神秘的海流正疯狂地把她往遥不可知的命运里死拽。她无缘无故地打起了寒战,仿佛才看到对面那个男人的可怕。
红螺猛地跪下来,哀求道:
“四桅,我求你了,你放过我吧。你是功臣,会有许多姑娘争着嫁给你的。四桅,我求你了!”
红螺做完之后,看着四桅一时呆住了。她是被自己刚才的行为惊呆的!在这之前,她从未想到自己会向四桅下跪,更没想到自己会用这种可怜的方式可怜的声音向四桅哀求!
四桅冷冷地看着面前的女人,像看着一条躺在冰块中的鱼。他突然怪异地冷笑起来:“求我也没有。你是我的老婆,天生就是我四桅的老婆。这是命,你改变不了的!”
红螺见自己的哀求没有半点结果,自尊心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她像是被激怒的母狗一样,疯狂地跳起来,她大叫道:
“不,我不信命,不信命!你休想,我决不嫁给你,我决不嫁给一个残废,一个丑八怪!”
四桅狂笑起来:“这是你自找的!要不是你把我送上战场,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红螺湾周围的许多姑娘媳妇成了寡妇,都是因为你带头送郎参军造成的!你要为你当初的决定后悔一辈子!”
红螺惊恐地喊叫道:“不,这不管我的事!我死也不当你的媳妇!”红螺说完后掀开门就往外跑。
然而,屋外的人早有准备,他们怎么会让红螺轻易跑掉。四桅的姐姐和嫂子,还有其他几个妇女干部一齐涌上来,七手八脚地抓住了红螺。红螺挣扎着,叫骂着,然而无济于事。
红螺猛地看到于兴海书记也在这里,她像看到了救星,大声地叫道:“于书记,救救我啊,救救我!”
老鱼头皱着眉头说:“救什么救,又没人要杀你!你本来就是四桅的媳妇,是要成亲的!”
“不,我不同意,我是父母包办的婚姻,我要自己做主嫁人!”
红螺用力地大叫着:“他们这样强迫我,是犯法的,你是书记,是党的人,你不能见死不救!”
“四桅是你同意嫁的丈夫!你忘了你送他参军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于书记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这才继续阴着脸非常大声地吼道:
“你是不是看他受了伤就嫌弃他了?你怎么敢这样对待为了我们穷苦百姓牺牲了自己的英雄?!你这不长人肠子的女人,死也要嫁给我们四桅当婆娘。”
三、捆绑进洞房
红螺哪里知道,这一切都是老鱼头早就安排好的。
在于书记的指挥下,几个娘们拿起早就准备好的绳子,七手八脚地绑起红螺来。红螺拼命地反抗着,叫骂着,好像一只疯狂的母牛。
“给我把她绑到椅子上!绑到椅子上!反了,真是反了!”于书记愤怒地说:“红螺啊红螺,如果不看在四桅、石头和你死去的爹娘的面子上,我准会把你打成反革命!你怎么会这样对待我们的功臣、英雄!当初还是你带头送郎参军呢,谁不夸你觉悟高,思想好,可没想到你现在蜕化变质成了这样!”
蜕化变质那个时候是一个非常时髦的词。这个非常时髦的词从渔民出身的于书记口里说出来,格外具有无比可怕的杀伤力。
共产党刚刚坐稳江山,许多人有了权力有了条件,都在糖衣炮弹前投降,开始蜕化变质。于是大会小会上,大报纸小报纸上,大广播小广播上,大文件小文件上,都再三地出现这个词,于书记自然活学活用,时常作为杀手锏武器突然使出来,让那些蔑视自己权威的渔民们猝不及防,轻易中招,再无抵抗能力。
红螺果然被于书记包含着蜕化变质这招杀手锏的话完全击溃,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再无任何挣扎,像一个准备化妆后演出的供人取乐开心的木偶。
红螺于是被绑到了椅子上。
这椅子是四桅家从地主那里分的浮财,颜色紫红,非常结实。红螺的身子和椅子牢牢地捆在一起,无论红螺怎么用力挣扎,可都无济于事。
这就像一条网住的鱼,在竭力地对抗越来越紧的网线,这些线深深地勒进它的肉体它的心灵,让它再也无力挣脱。
红螺似乎最后清醒过来。她看见周围还有区干部,里面似乎还有姓汪的武装部长,心里立刻涌起了希望,就大叫道:“你们这是逼人成亲,违犯婚姻自由,这是犯法,我要上告!”
那姓汪的部长立刻说:“嚷什么!我们没有犯法!我们只有保护好人的法,没有保护坏人的法!何况,你替四桅报名时有你的手印,说你们是夫妻,是自由恋爱的夫妻!”
红螺绝望了,她的泪哗哗地流下来。她猛然想起什么,就大叫道:“我弟弟还在部队上,我也是军属,你们不能这样对待军属,我要告你们。”
于书记冷笑道:“这就是你弟弟的主意。”
“不,我不信!石头不会这样对待我的!你们胡说!”
于书记拿出一封信,用力地在手里晃着,面无表情地说:
“这是石头托四桅捎回的信。信上说无论如何要让你嫁给四桅,就是把你捆绑着也要嫁给四桅。请组织为四桅作主,采取任何强硬措施他都没意见。”
红螺的一颗心突然疼起来。弟弟早就知道自己跟大樯的事情了。他是一直反对的。狠心的石头,你这狠心的畜类。她在心里骂了一声朝夕牵肠挂肚的弟弟,只觉绳子勒紧了心里,她只感到一颗心疼成了碎片,而丝毫没有觉得身体的疼楚。
红螺不可抑制地骂起四桅来:“四桅,你这丑八怪,怎么也没让枪子把你打死,你这伤天理的,我为什么非要嫁给你!你们为什么非要把我逼着嫁给这个残废!我不想活了,我的命好苦呀!救命呀!”
于书记皱皱眉头,看看在一边铁青着脸默默不语的四桅,对周围的人说:“还听这个蜕化变质的坏女人胡说什么?堵上她的嘴,抬到新房里,绑到床上去,今晚上就入洞房。四桅的的婚事,组织上作主为他操办了!谁欺负我们流血牺牲的功臣,就是和我们的革命政权为敌,办不到!坚决办不到!人民不答应!党不答应,坚决不答应!”
绝望的红螺像上了岸的鱼一样软软地被人绑到了新床上。这儿将是她把自己献给四桅的祭坛。然而,她不甘心,却又没办法。她无可奈何地躺在床上。
红螺已经感觉不到绳索带给肉体的疼痛。她只是默默地在心里唤着“大樯”的名字,泪水一颗颗地滚落脸颊,湿透了那崭新的床单。
四、洞房夜交锋
四桅的洞房里,红烛在海风的偷袭中摇曳多姿,泪水四流。四周红红的窗帘、红红的装设、红红的剪纸喜字,在红红烛光中变幻不停,宛如鲜活的血液在透明的玻璃上四处流淌,勾勒出一些奇怪的字体和故事,只是这些字体和故事好像让泪水浸染的模糊一片,如果不细心猜测,在喜庆的红色中,决看不出其中混杂着的那些血染的悲哀来。
而新娘,一身红红的衣服,让红红的绳子捆绑在那张铺满红被的大床上,惨白的脸庞也泛出红亮的光。
新郎四桅对这一切无动于衷,视而不见。他倾听着海在远处的低啸,仿佛沉入一个久远的梦中,整个人变成了海水里的一块礁石,任由时间和浪花侵蚀着,活葬着。
这海的啸声是如此深入他的灵魂,让他朝思暮想,让他在战斗的间隙无比向往,而今他回来了,他却对海无动于衷,仿佛一颗跃动的心死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伴随着大海而存在的那个姑娘杀死了他,她的态度和她的话榴弹炮一样把他的心轰成了碎片,血肉模糊地四处崩洒着,完全找不到一处完整的地方。
他四桅没有屈服在死神的手中,没有丧命在绞肉机一样的战场上,却可怜地死在了自己的新房里,死在自己最爱的这个女人手里,死在自己梦寐以求的成亲之时!
宾客早已散去,欢声笑语没能给这桩捆绑而成的婚姻带来多少喜庆。相反,新娘红螺和新郎四桅的表现让人们无端地生出不祥的预感。
这种预感犹如铁锚一样沉甸甸地压在众人的心头,抓扯出一片片四分五裂的不祥之兆。
正是这个原因,于书记和汪部长他们只喝了很少的几杯酒,就匆匆地告辞离去。
他们也许想,事情一段时间过去就会好起来。然而,世上有些东西的确会被时间埋藏,但有些东西,因为痛苦的积累,却像蚌中的珍珠一样,会在时间的磨砺中,越来越强大,越来越明亮,越来越圆润。
四桅听到了红螺低低地听不清楚的骂声。她仰躺在那儿,乳峰高耸,迷人的身体散射出一种妖异的红光,她的嘴里也塞上了红布,人们希望在新婚之夜,把那些不吉利的话语埋在红螺的嘴里,免得冲撞了婚庆的喜神。
四桅细心地侧头分辨着这些含混的骂声,就像高明的猎手在细心地分辨某种野兽吟啸的意义。
四桅突然毛骨悚然地笑起来。在他的笑声中,一对红烛滴着眼泪,颤抖着身子摇摇晃晃。
新娘红螺听到了四桅的笑声。新娘红螺在四桅的笑声中蓦然掉进了无底的恐惧,就像她在梦中向黑暗的海底无休无止的坠落一样。
这是一种多么骇人的笑声呀,仿佛从一个死人口里发出,全没一点生气和情感,冰冷僵直得似乎能把人的听觉和感觉撕裂,能把人的勇气和信心撕裂。
红螺在满目的红光中变了脸色,目光中透出前所未有的恐惧,一直没有害怕的红螺突然在异样的笑声中魂飞魄散,信心与勇气一扫而光,而现在可怕的是,仿佛四桅对这一切全无所觉。
四桅笑声停歇之后,向身边的猎物伸出了手。他的手在红烛照射下发着红光,青筋如丑陋的蛇昂着头踞在指间、手背。他的手如此恐怖如此有力地伸向新娘的胸腹之间,仿佛魔鬼要把自己的猎物开膛破肚。
红螺惊骇地叫起来,她的身体动弹不得,只能发出一阵兽般的呜咽和无奈的挣扎。她又一次地流出了屈辱忧伤的眼泪,内心充满了不可言喻的恐惧与无奈。
然而出乎红螺的预料,四桅的手并没有伸到她微颤如羊羔的乳上,也没有伸上她的腰带与私处。四桅的手直接伸到了她的脸颊,迟疑,生硬,却又钢铁般缓慢移动。
红螺就觉得鳗鱼从自己的皮肤笨拙地爬过,冰凉、滑腻却又坚硬,看似无处着力,却又随时会钻进身体。
红螺觉得四桅的手就象一条临死前的梭支鱼,突然抽搐痉挛不已。她看见四桅的脸上出现了怪异的神情,那只手象一头乌龟一样停顿了一下,又缓缓地滑向了她的颈项、嘴巴。
这是大樯的女人的身体,除了大樯谁都不能沾污的身子。四桅的手如此恶毒地占领了这个身子,红螺觉得自己要疯掉了,觉得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也拼命挣扎起来。
红螺顿时喘不过气来,她想拼命地大叫,然而她不能够,那块可恶的红布堵住了她的嘴巴,让她成为了一个硕大的已经点燃了的爆竹,她立刻就要爆炸了。
正在这时一阵清凉的空气涌入内腹,四桅竟把她口中的红布拽去,红螺拼命地呼吸着空气,要人命的胸部却在浓厚的红光中疯狂地起伏!
堵住嘴巴的红布终于被扯掉了!
红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努力地积攒着全身的力气。她很快把天下所有最恶毒的语言全都集中在了喉头,这些语言就像一排争抢着飞出炮管的炸弹,又像一群不小心撞入了巨网的鲨鱼,拼命碰撞着要钻出来,只要红螺把它们放出来,这些炮弹啊鲨鱼啊,会一齐蹿出来把可怜的四桅炸个稀烂撕个粉碎。
四桅不说话,只是侧着头用戴着墨镜的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红螺,似乎要直看进红螺的心里去。
红螺终于看清了四桅的脸色,她让四桅那反射着红光的墨镜骇得胆怯无比,这像是两个怪异的洞口,时时会把她吞进去,这里面仿佛深不可测,无比可怖,只要吞进去就是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
红螺的胆气顿时消散了,一瞬间改变了主意,她流着泪水,可怜兮兮地低声哀求道:
“四桅,你何必非要娶我不可?既然我们拢不上块,你为何不放我一马,饶过我?你就看在我父母,兄弟的面上饶了我吧。反正我已是别人的人,怀了别人的崽,是残花败柳了,你知道,一个女人的心飞走了是再也不会飞回来的。我们没有缘,就等下辈子吧。只要你愿意,下一辈子我一定伺侯你,当牛做马伺侍你都行,你这么年轻,又是功臣,每月政府给你发着工资,虽然残了一条腿,却不碍事,找个漂亮媳妇还不手到擒来轻而易举?你为什么非娶我不可呢?”
红螺低声地哭诉着,泪水把红红的枕头流成一滩怪怪的血。她的声音让人心碎,模样让人心疼。
四桅没有说话。看着这个背叛并出卖了自己的女人,四桅的嘴唇在颤抖,全身在震颤,似乎内心的火山在爆炸,却被他硬生生压住。
四桅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话,他似乎在铁青着脸和什么看不见的可怕怪物拼死搏斗。
很久之后,四桅终于有了动作,他慢慢地慢慢地把墨镜摘了下来。
出现在红螺面前的,是一副满是伤疤、没有眼睛的可怖面孔,原先是黑亮眼睛的地方,竟变成了两个骇人无比的血洞,在新婚的烛光下,似乎正汩汩流着血水。
红螺像被人突然捏住喉咙的鹅,连惊呼都被憋在胸腔了。
五、被仇恨扭曲的人
红螺恐怖万分地挣扎着,这才把刚才硬憋进去的气呼出来。她大口地喘息着,闭上眼睛。
等红螺睁开眼睛的时候,四桅又戴上了墨镜,坐在她旁边,一副木然的样子。
红螺涩着嗓子,艰难地问:“四桅,你,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你的眼睛呢?你的眼睛呢?”
红螺的话就像一根烧红的铁棍猛地戳入四桅的心脏。
四桅的内心深处仿佛冒出一阵呛人的青烟,令他暴怒不已。他猛地伸出手去,死死地握住红螺前胸的两处温软的凸起,像面对着战场上凶恶的敌人般大吼道:
“你这婊子,你这狠心的女人,我的眼睛哪里去了?你说到哪里去了?我告诉你,让你挖去了,让你吃了,我的心也一块块让你撕扒着吃了。你毁了我,却又想甩开我,像抛一条烂网那样甩开我。办不到。办不到!”
胸前涌来了一阵锥心的剧痛,红螺呻吟着差点昏过去。她拼命地大叫道:“胡说,我没害你,我没有吃你的心,没有吞你的眼睛,我只想离开你,不当你的媳妇!”
四桅的手抓得更紧了,他仿佛在战场上扼住了仇人的喉咙。他扭曲的脸部,露出凶残的表情。他只觉双手间的凸起正变成了两股凉凉的奇妙的水。正淌过他的干渴的心房,淌过他的瞎掉的双睛。他舒服地怪笑起来,一任畅快的感觉变成火苗儿在他的血管中四处乱窜。
“该死的四桅,你要捏死我了,我要死了,要死了!”红螺不顾一切地大叫起来,这种铭心刻骨的疼痛足可以让她终生难忘了。这个畜生四桅,怎么能如此下得去狠手!红螺美丽的面孔扭曲得怪模怪样,像死去的要烂掉的面包鱼。她的哀叫狼狈不堪,似乎一只被蹂躏的母猴。她实在受不了啦。
四桅这时猛地松开双手,却把身子俯到红螺的眼前,咬牙切齿地说:“我告诉你吧,我的命是你葬送的,也是你救活的,我是为了回来娶你才活过来的。我告诉你,我的眼睛和左腿都是在渡江战役中让炸弹炸掉的。这颗炸弹本来是落在你弟弟石头身上的。我推开了他,我压住了他。我记着临行前,你让我看护他的话,我就是去死也没忘记你的话。可你在家里却忘记了你自己说过的话。”
“石头认为我死了,才趴在我的身上哭着告诉了我你和别人相好的事。当时我正在奔向阴曹地府,就在见阎王的半道上我听清楚了石头的话,我不甘心你成为别人的老婆,所以我就挣扎着从那边逃出来。我抓着石头呼叫,我要活,我不要死,我要活着回到红螺湾,我一定要娶到你的姐姐。”
“就这样,我因为你死去,又因为你活过来。这就是整个事情的经过,你知道吗,你看不起我,可我哪点儿不行?在海上我是捕鱼好手,在战场上,我是战斗英雄,是解放军的排长。可我如今半死不活,你弟弟却替我当上了排长,他会平步青云当上大官。你欠我的,你们家欠我的,永远也还不清!”
“天啊,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红螺喃喃地说着,泪水如泉猛涌,她深身软瘫下去,再也没有力气反抗。
满屋子的血光中,红螺就觉得自己的灵魂可怜兮兮,战战惊惊地从她的身体里飘出来,漫无目的的在屋子里游荡,找不到一条出路,找不到一个归宿。
红螺还是第一次看见自己的灵魂,好像一朵柔弱的小白花,又好像一只小白蛾儿。她的灵魂面对一个无边的红色的海洋,惊慌失措,就象在这个怪异之海中的一只小鸟雏儿。她恐惧地想飞,却又扇不动翅膀。
红螺的灵魂看着自己的身躯可怜兮兮地躺在一片红光之中,就像一条摆上菜板的大白鱼,这具躯体如此诱人,如此丰腴柔软,却又如此松散无力。
红螺突然看见四桅的脸上竟然满是泪水。她的灵魂搞不明白,一个没有眼睛的人怎么会流泪呢?她听见四桅怪异地狂笑起来,笑声之中,他的双手象是无情的镰刀,闪着红光挥舞不止,她躯体上的衣服顿时如红色的绒毛般纷纷扬扬地飘上半空,被烛光,燃烧变成了一团团美丽耀眼的火草。
红螺的灵魂看到自己像一棵柔弱的海草让四桅这把无情的镰刀收割了,割的纷纷扬扬,割的支离破碎。她看见自己在火焰之中整个呈现在自己的面前,通体透亮,红光四射,白的地方触目惊心,黑的地方惊心动魄。她看见四桅把他自己也剥了个精光,一具残废的身子射着黑红的光戴着墨镜在她面前怪异地蠕动着。
红螺的灵魂绝望地大叫一声,她看见一只手,一只恶毒的手竟然整个儿伸进了她的肉体,伸进她最稚嫩最柔软最宝贵最隐秘的地方。她的肉体抽搐颤抖了一下,无力地瘫软在那儿。她的灵魂看见她藏在身体内部的命运被四桅有力的手可怕地握住了。这命运竟那么可爱,就如一只刚诞生的小白兔,软弱而又可怜地吱吱叫着,绝望地求救。
红螺的灵魂看见残了的四桅山一样向自己的躯体压了下去。他把自己命运的归宿恶狠狠地占去了,它忧伤地看见自己的双腿如死鱼的尾巴无力地抽打着。它拼命向四桅扑过去,然而四桅一歪头,雪白的牙齿把它咬个正着让它再也挣扎不得。
此时此刻,失去理智的四桅仿佛成了魔鬼,连人的灵魂也能吞噬掉!
在四桅坚硬的无情破体而入的刹那,红螺的灵魂越过遥远的山野,看见一朵刚开的月季花突然凋谢在风雨中,在这一瞬间,有幽怨哀伤的笛声传来,猝然击中她的心房,大海失去了浪花的歌声,像玻璃瓶一样在远处破碎了。
大樯___
红螺惨叫着,身体和灵魂整个儿向一个红色的海洋深处坠落。这海洋如此之深,仿佛全无尽头,使坠落变得如此可怕、绝望、彻底。
红螺大叫着从内到外整个儿地崩溃了。
新婚的烛,流着血红的泪,在海风的袭击中疯了般摇晃,像极了此刻在红螺身上,那个不顾一切实施报复性蹂躏的伤残身体。
红螺的洞房,也成了她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