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临死前的回望
一样的月光,一样的大海,一样的望夫崖,一样的白衣仙女般的鬼命女红螺。
一心寻死的红螺,不忍心带走无辜的孩子,自己来到望夫崖,准备继续昨夜的故事,和大樯在大海里相会,浪花里同穴。
月光在远处安静地流淌,声音似乎渗进了大地,不让任何世俗的人听见。
大海在起伏鼓荡,拥抱着那无边的月光,在跳着死亡的舞蹈,欢迎那些忍够痛苦的大海的儿女,回归自己宽阔平等的怀抱。
而月亮,悲悯地俯看着芸芸众生,从不倦怠,从不厌烦,想用她那女神样温柔的目光,来抚慰所有生灵的创伤。
红螺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用力地往后拢拢头发。她的悲伤和不平,经过昨天晚上和今天的排泄,已经悄悄消失。
既然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留恋,而父母、大樯,和自己那些没有见过阳光就早已死去的美好梦想,所有美好的一切都在下面等着她。
无论下面怎么样,她早晚都要去的。既然早晚都要去,为什么还要白白忍受痛苦,让下面的人徒然等待呢?自己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红螺今晚是最漂亮的。她上身穿着细碎白花的蓝印花褂子,淡青色的凡士林裤子。
这些衣物,都是她为闺女时候,大樯偷偷送给她的,她都没舍的怎么穿。
现在穿在身上,有些紧,胸脯凸的让人有点眼红,不过,这都已经不重要了,反正是去见大樯,只要穿着这身他给买的衣服,他都会喜欢的。
红螺向下看看,有点眼晕。今天的大海有点反常,说是没有风吧,大海却在鼓荡,它是见了自己高兴的吗?它这么想拥抱自己吗?
现在正在涨潮,海水比平时高了好几米,也让望夫崖矮了好几米。红螺最后向四周看了一眼,竟然发现在月色中,红螺湾的一切比白天还要清楚。
红螺以自己为中心,从北向南依次看去:
最北边的是小海,村子在竹子河边,村里的船从海里回来后,一艘艘地挤在河的两岸,好像一片樯桅的树林。
那河边的竹林真美啊,绿油油的一片,没有一点空隙,好像上天安排这片竹林,就是让渔民们在里面玩耍游戏的。
红螺想起那次大樯领着自己钻了进去,呵,阴凉安静,做什么都有股清爽的香味,心不那么跳得厉害了,汗也不那么紧张地流了,浑身一种说不出来的受用兴奋,那滋味可真好啊,让人一直不能忘记,可惜,她那时只允许大樯拉她的手,坚决不让他亲她身上的任何部位。
小海往南就是韩家营子村,那是有两千多口人的大村子。都说那村里的男人凶悍,在海上当海盗的多,动不动就抢漂亮的女人,闹的大姑娘小媳妇走到那村子附近心都蓬蓬跳,害怕什么却又有点期待什么。尤其是夏天,除了胆大的寡妇,没有姑娘敢经过韩家营子村的草丛疯长的小路。
小海和韩家营子村虽然也在红螺湾海边,但是它们不属于安澜区委,属于涛落区委,村庄之间虽然相隔不远,但人们之间来往很少,在海上也就是彼此打个照面,为占地盘抢海流争鱼群的事情还经常起摩擦,彼此之间生疏了很多。
再往南就是官家草汪,和自己的娘家红螺湾村挨上块,远远看上去就好像成了一个村子。
小时候两个村子的男孩子经常打架,有时候在海滩上赤着膀子,大汗淋漓地斗拳摔跤,闹的汗水鲜血和海沙搅合在身上脸上,花老虎一样。
有时候老远的用弹弓和撇石头攻击,非常危险,石块在空中呜呜的响,好像炮弹一样,不时有人被击中的惨叫,多数被打破头,或者打破脸,不过不算什么,在海边,脸上没有疤的小白脸男人不好找对象,嫁给这样的男人受欺负呢。
男孩子们打架的时候,胆大的女孩子们就跟在一边鼓劲助威,伺机把那最勇敢威猛的男孩子想办法抢到身边来,成为情人或者丈夫。
红螺想起自己有一次跟着邻居大姐去助阵,结果闹的男孩子们只顾把心放在红螺身上,让官家草汪的男孩子们把自己村的男孩子们打的一败涂地,好多惊慌逃窜,连鞋子都跑飞了。
女孩子们也跟着狂逃,最后都埋怨红螺是灾星,再也不肯让她参加类似的活动了。
想到这里,红螺的脸有点热。官家草汪的大樯就是那次让红螺认识了的。他虽然不是最出众的,但他的沉着机警,却让红螺的心拴在了他身上。
可大樯怎么越大越没出息了呢?除了吹笛子下海大鱼,怎么胆子那么小?犹犹豫豫的错过了好多的机会,害的两人都走上了这条绝路。
红螺不去想大樯了,反正要见着他了。红螺把目光放到自己脚下的佛手湾村。
连绵十几里的阿叶山脉,在这地方伸出五道山岭粱子插到海里,当然也包括这望夫崖,远远从这个角度看去,阿叶山的形状就像一尊仰躺着酣睡的大佛,而这伸上海边的五道山领子梁子,就像是这尊大佛伸开的手掌,村里渔民们的房屋,就一团团一簇簇地散落在这只手掌中,所以,这个村子叫佛手湾。
佛手湾的旁边,就是自己和四桅的家所在的刘家海屋村。这个村庄紧靠大海,基本都是姓刘的人家,有个自己的鱼码头,鱼码头旁边就是刘家祠堂,祠堂边上就是附近鼎鼎有名的刘家晒鬼台。当年,自己和大樯偷偷约会,让石头告诉了四桅,四桅就领着人去捉奸,结果大樯没捉到,捉到了红螺。
当时,按照刘家严苛的族规,红螺虽然没有过门,但也是过了红,属于刘家的媳妇了,这么不守妇道,和野男人幽会,捉到是要在晒鬼台上暴晒三天,然后浸猪笼子,沉进大海喂鱼虾的。
如果红螺能招认出奸夫是谁,红螺可以免除一死,可大樯是要接受最严苛的刑罚,打断手脚,暴晒三天,如果三天不死,再沉海喂鱼虾。可是红螺死不开口,老族长没有办法,要按照族规来处罚红螺,先在晒鬼台暴晒,然后沉海喂鱼虾。
幸亏四桅磕头求情,加上刘神婆站出来说,看红螺眉头分明还是一个处子,两人只是相好,没有发生奸情。老族长派人检查,果然红螺还是一个处女。加上四桅求情,要替红螺受罚,老族长就让四桅在晒鬼台上暴晒三天,白天太阳暴晒,夜晚蚊虫叮咬,三天挨过,四桅已经奄奄一息。
红螺因为这事,不但没有感激四桅,反而更加恨四桅,因为如果四桅不带人捉奸,就没有这么多风波,差点让大樯搭上性命。
红螺还把弟弟石头打了几巴掌,这是红螺第一次打弟弟,也是唯一的一次打弟弟。石头没想到自己偷偷告诉四桅的一个消息,惹起这么大的乱子,以后再也不敢把姐姐的事情随便告诉四桅了,虽然石头更加同情四桅,痛恨大樯,但为了姐姐的安全,还是选择了沉默。
从红螺嫁到这村里后,就没过一天开心的日子。四桅那畜生让自己的泪都流干了,他糟践自己折磨自己,难道都是自己命定的吗?
不去想四桅这畜生了,他也没讨什么便宜,自己要死的人了,还恨他干什么?恨就恨自己的命!
当年四桅替自己晒鬼台上替自己受罚,差点死去,受的罪现在想起来都令人害怕。后来四桅被自己送去参军,在战场上九死一生,什么罪都受了,他这命是捡回来的,他这身子骨,这样倒腾法,也撑不了几年。
唉,要是四桅也到那边,我们该怎么办?还要争斗吗?难道死了也改变不了命吗?
二、死亡的感觉
红螺把目光最后投到安东卫。
在望夫崖这个地方,越过一个弧形的红螺湾,拐过阿叶山向大海伸出的一个山嘴,就是安澜区委的驻地安东卫。
安东卫是一个古城,据说周朝时候就是小国纪暲的都城,明代时候由开国功臣汤和重新亲自督造,成为周围千里海防的中枢重镇,显赫一时,直到清朝末年才没落下去。
关于安东卫古城的修建,还有一个神奇的传说:
在明太祖朱元璋登基后,倭寇屡犯海防,防不胜防。一天,朱元璋召见中山王徐达,向他讨要平倭之计。
徐达思考良久才道:“皇上,微臣之见,可沿海筑万里长城,倭寇自然不惧。”
朱元璋闻言愠怒道:“你这老家伙,我以国事相问,你为何虚言戏我。海岸漫长,浪涛连天,如何修城?”
徐达赶紧笑着解释道:“臣子哪敢戏言!皇上可派信国公、江夏侯等大臣,率领十万大军,选择那紧要的海防要塞设卫、立所,间隔距离不远,快马一两个时辰就能赶到,这样布防,一旦海盗来犯,燃起烽火,可以迅速互相驰援。这十万大军岂不正是海疆长城吗?”
朱元璋听后大喜,派信国公汤和负责设卫事宜。
这一天汤和巡视至安东卫地界,来到安东卫东北大旺山前的北坊口后稍坡村,见这里后有高山,前有大河,地势平坦,视野开阔,交通方便,适合大军驻守,便选定此地设卫。可就在丈量完毕,准备破土筑城的时候,天空忽然飞来一只硕大的青鸟,衔起插在地上当标志的一段树枝,一阵风般朝东南方向飞去。
汤和等人大惊,觉得此事大有蹊跷,便一路追随不放,一探究竟。不多会儿,此鸟飞到官山之南,长鸣一声,将树枝投下。
汤和等人来至官山前,寻获这段树枝后放眼一望,只见此处东枕阿叶,西带长流,南临沧海,北锁官山,实在是一处建城的好地方。
众人登高望远,只见此地三面环海,黄海碧波万顷,西北方向峰峦叠翠,正西阳关大道西通沂州莒州,离县城海曲日照不足百里,海路陆路都可迅捷到达。
信国公汤和看后如醍醐灌顶,赞不绝口:“此处地势险要,实为海防之要冲,扼倭寇沿海登陆劫掠之咽喉,设卫于此,进可攻,退可守,自此山东平安矣!”
遂凿山运石,聚众力而成城,命名为“安东”。
后世文人写诗赞曰:“万岁钦命信国公,汤和奉旨走安东。天意昭昭遂人意,青鸟衔枝选卫城。”
抗日战争开始后,一九四一年滨海八路军消灭了驻守安东卫的日本鬼子后,因为担心日本鬼子重新回来后,再次凭借坚固的安东卫古城负隅顽抗,连安东卫古城也一块拆掉消灭了。
安澜区委设在安东卫之后,根据地形把安东卫分为东南西北和东门外、西门外、南门外、北门外八个村,一共接近两万人。
这是红螺湾最繁华,最让孩子们向往的地方。
这里有其他村子没有的石头砌的码头,有其他村子没有的五桅黄花船。
甚至,有些时候还从驶来尾巴和烟筒翘到天上去的小火轮,老远就把汽笛拉的震天响,烟筒里冒着大股的烟,拖着威风凛凛的大黑尾巴,要是在晚上还能看见火红的火苗子,真气派!
这些小火轮能去上海杭州青岛天津,三五千里轻松的像人们串趟亲戚,据说还能下老远老远的南洋呢!
这里的码头里五桅船总是有好多艘,那四桅船就多的海了去了,三桅两桅的船简直就数不清。
当然,最吸引孩子们的还是各种各样的店铺,在这里什么希奇古怪的东西只要有钱就能买的到,什么玻璃球,洋胭脂,小喇叭盒,还能照相呢,啪地一闪,人的影子就被摄到那布蒙着的镜头里面,一点不大差地洗到纸上,连眉毛都清清楚楚。
今天自己领着孩子去照相了呢,早付了钱,条子给了四桅,过两天四桅就会找人去取出来。
也不知道自己照的怎么样,反正那笑有点太勉强。老人们常说,要死的人有鬼跟着呢,照相就能照出来。要是照出鬼来,那怎么办?那不把孩子吓着了吗?
也许没什么呢,自己都问了那照相的老板很多遍,那老板说肯定没问题,这相片洗出来是一流的,孩子精神,大人漂亮。
老板多半不能骗人,要是没问题就好了,至少让孩子长大后还知道自己长什么样,这样也不枉自己养他们一场。
红螺还要想下去,一阵海风吹来让她打了个战,看样子海上是要起风了。
红螺想,难道你不想死吗?难道你还留恋你二十九岁的人生吗?你是不舍得这让你痛苦不堪蒙受耻辱的社会吗?你是不舍得孩子吗?你是不想去见大樯和父母吗?
红螺觉得更冷了,简直有点刺骨。猛地,红螺好像感到了什么,向崖那边一望,竟然有个白色的人影。
这个白色的人影正飘飘悠悠地向这边逼过来。
这个白色的影子什么时候出现的?为什么她一直都没有知觉?
寂静的夜里,红螺吓的心要裂开了。
难道是阎王差小鬼来捉我了吗?不用捉,我自己会去的。
恐惧中,红螺咬咬牙,猛地向望夫崖下面跳下去。
在离开人世的晕眩中,红螺听见了一声男人的叫喊。
不用问,那肯定是大樯在呼唤自己,他也等不及了。
红螺迷迷糊糊的想着,竟是欣慰地笑了。
风在耳边呼喊,月光在身边焦急地飞舞。飘落,还是飘落。
红螺在极速的下坠中翻转飘飞,渐渐迷失。她开始的时候还有点恐惧,眼睛看到的是飞翔的月光飞翔的大海,接着就在晕眩中坠入黑暗。
轰然一声巨响,身体一阵剧烈的疼痛,无数双手从四周凌乱的伸过来,死命地撕扯着她,困扭着她,疯狂地把她绑架着往下面沉去。
红螺突然意识到死亡已经来临,顿时无穷的恐惧和海水一起包围了她。她想到了孩子,想到了弟弟,想到了原先忽略的那么多牵挂。
红螺开始后悔,开始不甘心,她想挣扎,可她的手和脚都被挟持被控制,她无法动弹丝毫。她想叫喊,可一张口,只是满嘴的枯涩,胸膛像硬硬的被那些手撕裂开了,让她的心肺全裸露在外面,任由咸涩的海水蹂躏。她习惯性地张开嘴巴,人却飘向无边的黑暗中消失。
死亡的感觉,原来就是恐惧后的平静,原来就是惊吓后的安睡,就是入睡时候的无知无觉。
三、幻觉中重回人间
也不知道自己睡去了有多久,红螺的意识突然在一个可怕的梦中复活了:
红红的烛光血一样在一个奇怪的房子里流动,红红的窗帘,红红的喜字,红红的床,红红的被,自己竟穿着红红的衣服,被红红的绳子捆绑在红红的血泊里。
哦,原来是在四桅的洞房里。四桅呢?四桅竟然从床下的血水中冒了出来,他五官已经看不清楚,血肉模糊的比魔鬼更可怕。
这个魔鬼竟然狞笑着向自己一点点的逼过来。他竟然是光着身子。他想夺去她那属于大樯的身子。
不,我决不能让这畜生得逞。红螺用力的挣扎着,可她动不了,她的身子却被绑在床上,她象一条被粘在命运之网上的鱼。她想大声地叫喊,可她的口里被堵着一块红布,她满口全是血腥的味道,她感到自己的肺被憋炸了,血从口中流出来。
红螺恐怖地看到魔鬼四桅滑到她面前。他的手发着红光,青筋如丑陋的蛇昂着头踞在指间、手背。他的手如此恐怖如此有力地伸向自己的胸腹之间,仿佛魔鬼要把自己的猎物开膛破肚。
红螺惊骇想叫,可她叫不出来,她的身体动弹不动,她只能发出一阵兽般的呜咽和无奈的挣扎。她为大樯为自己又一次流出了屈辱忧伤的眼泪,内心充满了不可言喻的恐惧与无奈。
出乎红螺的预料,四桅的手并没有伸到她微颤如羊羔的乳上,也没有伸上她的腰带与私处。
四桅的手直接伸到了她的脸颊,开始迟疑地触摸,生涩,激动,疯狂。
红螺就觉得鳗鱼从自己的皮肤爬过,冰凉、滑腻却又坚硬。红螺觉得四桅的手就象一条临死前的梭支鱼,突然抽搐痉挛不已。她看见四桅的脸上出现了怪异的神情,那只手象一头乌龟一样停顿了一下,又缓缓地滑向了她的颈项、嘴巴。
红螺顿时喘不过气来,她想拼命地大叫,然而她不能够,那块可恶的红布一直堵牢了她的嘴巴。
红螺成为了一个硕大的已经点燃了的爆竹,她只想透气,只想被点燃,只想立刻炸成千万碎片。可她没被点燃,没有炸成碎片,她难受无比,她觉得自己死了,真的已经死了。
红螺这么想的时候,竟然觉得自己舒服了很多。满屋子的血光中,就觉得自己的灵魂可怜兮兮,战战惊惊地从她的身体里飘出来,漫无目的的在屋子里游荡,找不到一条出路,找不到一个归宿。
红螺还是第一次看见自己的灵魂,好像一朵柔弱的小白花,又好像一只小白蛾儿。她的灵魂面对一个无边的红色的海洋,惊慌失措,就象在这个怪异之海中的一只小鸟雏儿。她恐惧地想飞,却又扇不动翅膀。
红螺的灵魂看着自己的身躯可怜兮兮地躺在一片红光之中,她就象一条摆上菜板的大白鱼,这具躯体如此诱人,如此丰腴柔软,却又如此松散无力。
红螺突然看见四桅的脸上竟然满是泪水。她的灵魂搞不明白,一个没有眼睛的人怎么会流泪呢?她听见四桅怪异地狂笑起来,笑声之中,他的双手象是无情的镰刀,闪着红光挥舞不止,她躯体上的衣服顿时如红色的绒毛般纷纷扬扬地飘上半空,被烛光,燃烧变成了一团团美丽耀眼的火草。
红螺觉得自己像真的红螺让四桅这把无情的镰刀收割了,割的纷纷扬扬,割的支离破碎。
红螺看见自己在火焰之中整个呈现在自己的面前,通体透亮,红光四射,白的地方触目惊心,黑的地方惊心动魄。
红螺的灵魂绝望地大叫一声,她看见一只手,一只恶毒的手竟然整个儿伸进了她的肉体,伸进她最稚嫩最柔软最宝贵最隐秘的地方。她的肉体抽搐颤抖了一下,无力地瘫软在那儿。
红螺的灵魂看见她藏在身体内部的命运被四桅有力的手可怕地握住了。这命运竟那么可爱,就如一只刚诞生的小白兔,软弱而又可怜地吱吱叫着,绝望地求救。
红螺的灵魂看见魔鬼四桅山一样向自己的躯体压了下去。他把自己命运的归宿恶狠狠地占去了,它忧伤地看见自己的双腿如死鱼的尾巴无力地抽打着。它拼命向四桅扑过去,然而四桅一歪头,雪白的牙齿把它咬个正着让它再也挣扎不得。这个人成了魔鬼,连人的灵魂也能吞噬掉!
红螺的灵魂闭上了眼睛,她真想就此放弃。可红螺想想自己已经跳海死了,自己的灵魂是自由的了,她是大樯的,她再也不能就这样屈服于四桅的淫威。
红螺使足了全身的力气,她脸憋得通红。她觉得四桅的嘴巴已经亲上了自己的嘴巴,他的手已经捉住了自己的乳房。不能,她不能再怕他了,她死了,她是大樯的了。
红螺这样想着,一用力,胸口竟然舒服了很多,接着手也能动了。
喜悦中,红螺大叫一声,睁开了眼睛。
怎么回事?红螺竟然看到了漫天的月光。
湛蓝的天空中,月亮仁慈地看着她,仿佛在责备她的轻生。海风掠过她的耳边,在小声地告诉她还活着的消息。
红螺周身酸疼,身上全湿透了,正仰躺在湿湿的沙滩上。
更可怕的是,一个身体滚烫的男人,正伏在他的身上,手还未来得及从她的身上拿开。
红螺看不清他的脸,但模糊还记得他刚才趴在她的身上,嘴贴在她的嘴上。
红螺惊叫一声,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推开了他,慌慌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服。
四、救命的恩人
“好了,你终于没事了。”
红螺的耳边,传来一个非常好听的男人声音。
这个男人的声音像是广播喇叭里面男播音员的声音,温和宽厚,透着发自内心的高兴。
红螺还是没有力气起来。她歪头看着面前的男人,用力地问:“你是谁?我怎么了?我没死?”
那男人猛地甩了一下头发,海水和月光一齐被甩了出去,露出一张剑眉虎目的面孔。
原来是个漂亮的青年,留着只有城里人才喜欢留的有些长的头发。
男人目光闪闪地看着红螺说:
“我是刚调到你们这里的老师,我姓南,叫南云天。我看到你跳下去了,就赶紧跟下去把你向外救。这里的海流真大,幸亏我游泳技术还好,否则我们都出不来了。我费了好事救你上来,给你做人工呼吸,做了好久,你才醒过来。”
人工呼吸?红螺知道是怎么回事。
沿海地区到处可以见到这类的宣传画,因为要防备台湾的反攻,要防备帝国主义的入侵,要时刻准备打仗,人工呼吸是救援时候最基本最管用的技术。
想到眼前这个男人和自己身子压着身子,嘴对着嘴呼吸挤压的难堪场面,红螺的脸倏地滚烫起来。
这个好心的外地人!差点为了自己搭上了性命。
红螺一听他说话就知道他是外地人,再说,本地人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才?怎么敢有胆量从望夫崖下救人?
红螺本想说句谢谢,但一开口,却是埋怨的口气:
“你为什么要救我?谁要你多管闲事?”
南老师没想到红螺开口就这样说话,一时间没什么话接茬,怔在那里,有些尴尬。
红螺看着无边的夜空,看着根本不能帮自己的月亮,只觉一股无边的悲哀再次涌上心头,就那样仰躺在地上,眼角流着酸楚的泪水,慢慢地说:
“我真的不想活了。我想死,想到那边去见我的亲人。可是,为什么连死也这样难啊?!”
南老师看着眼前的女子,伤心欲绝的模样,心里也奇怪地涌出一种刺疼。南老师始终不知道怎么劝说红螺。他好几次想问红螺这是怎么回事,最后还是憋住了。
南老师看着红螺怔怔地看着天空,悲伤流泪的样子,终于迟疑着说:
“你这样躺在潮湿的海滩上,一会儿身体就毁了!这样可不行!走,我扶你到远处的干沙滩上。”
红螺摇摇头。她不知道眼前的男人为什么要这么关心她。她知道他为了救她冒着危险,已经用尽了全力,把她弄到这里真的很不容易了,她不应该再麻烦人家了。
可是,红螺就想这样躺在凉凉的沙滩上,感觉着海水从身子下面漫漫地包围自己,就像自己已经沉入大海,慢慢地死去。
为什么自己没有死?为什么大樯不愿意见自己,不愿意接自己去。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自己的命贱,连大海都不肯收走吗?
红螺这么想着,凉凉的泪水再次慢慢、慢慢地流下眼角,和身子下的海水混合在一起,不知道哪个更咸,哪个更凉。
这个长相好看的南老师看来比红螺还固执。他几乎是下命令似地说:“我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是谁,但是,你必须离开这里,不然涨上来的潮要把你给冲走了,我的一番努力就白费了!”
南老师这么说着,竟然没有经过红螺的同意,就一手往她的腰间一伸,一手揽住她的肩膀,抱婴儿一样地轻轻把她抱在胸前,不容分说地抱着她向干燥的岸边走去。
红螺完全晕眩在这个宽阔的怀抱里了。她曾经多少次在梦里渴望拥有这样一个怀抱。
红螺嗅着健壮男人那要命的气息,顺从的瘫软在这有力的怀抱里。除了大樯和四桅,她还从未让任何男人如此亲密地接触自己的身体。
红螺真的不知道是因为身体弱的原因,还是真的想像婴儿一样拥有这个怀抱。她只觉得自己的命都是人家救的,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当红螺的身体落在干燥的沙滩上时,她才感觉到那个怀抱原来是离她如此的遥远。她不禁为自己刚才那些朦胧暧昧的潜意识而羞惭不已。她在心里恶毒地漫骂着自己,恨不得再去跳一次崖。
这是个多么好的青年人,还是个有知识的教师呢。肯定是从大城市来的,瞧那说话,瞧那身体和神态。你这么个破烂身子,连那样的想法也不配有。
红螺心里想着,善良的心里满了感激。她抬头看着已经放下自己,正站在那里俯瞰着自己的南老师,软软地说道:“老师,不管怎么样,是你冒死救了我,谢谢你了。”
南老师笑笑说:“没什么,谁遇见这事,都会去拼死相救的。”
红螺想,他的牙怎么这么白,比月亮的光还白,像刀子一样闪光,城里的人都这么奇怪吗?
红螺想到这里,有些羞惭地说道:“老师,我求你个事情!”
南老师笑道:“有事你就说,只要我能做到的,我肯定帮你!你不用求我!”
红螺脸上浮出一抹淡红,小声地说道:“我只是想,今天的事情你不要对别人说,好吗?这样,也许会埋没你救人的英雄事迹,耽误对你的奖励,以后,我会努力报答你的!”
南老师呵呵笑出声来,爽朗地说道:“你想多了!救人是我应该做的,根本就没想到有什么回报,也没有其他想法!我肯定不会对外人说的,何况,这又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红螺脸上红色依旧,低声说道:“老师,你别误会,我只是怕你和我沾上边,影响你的名声。我,我是个名声不好的女人。”
南老师看看红螺,好像在思索什么,又看看天空快要落下去的月亮,终于没有说话。
红螺躺了一会,感觉身上有力气了,就坐起来,对南老师说道:“老师,你回去吧,我现在想通了,我没事了。”
南老师仍旧看着她,没动。
红螺知道他的意思,就咬了一下嘴唇,才说:“你放心吧,我的命是你救的,我不会再轻易地糟蹋它。也是你命大,你刚才为了我,差点就在这海里没了命。我告诉你,你千万不要再在这里救人了,这里的海是吃人的海啊!”
“吃人的海?”南老师再一次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说道:“海怎么会吃人?你怎么就没被海吃掉?”
从南老师的话音和笑容里,红螺感受到一种异样的快乐,她也不自觉地笑了,轻轻地说:“那还不是因为你救了我,如果不是你,我现在早就被海吃了。”
南老师看着远方的大海。此刻,月光黯淡,东方既白,晨曦初展,海风偃息,海面平静坦荡,铺陈着一种异样的静美,让人的身心都像沐浴着一种圣洁的甘露。
南老师转头看着红螺,感慨地说道:“这里的海是多么的美啊,干净湛蓝,清澈无边,怎么能是吃人的海呢!自古吃人的,只有那些禽兽和禽兽不如的坏人!我喜欢这里,这里的山,这里的海,这里的一切我都喜欢!”
红螺没想到自己一句吃人的海,让这个文绉绉的南老师发了这么多的感慨。看样子,以后再跟他说话,要小心点。
以后?自己和他,难道还有以后吗?难道自己为了这个陌生的男人,以及这个男人展现出的美好一切,就真的不再想死,不肯再去见大樯了吗?
自己从这个男人身上,难道又发现了人世间温馨美好吗?
红螺心里转着这些个念头,看着天空中遥不可及的月亮,一时竟是呆了。
五、还是想去死
红螺原先以为,自己的命终究是由自己说了算,可没想到真到了想由自己做主的时候,连想得到个干净利落的死都那么难。
红螺说她不想再死,其实是故意骗那个好心的老师。她只想让他早点离开自己,然后继续去死。
但没想到那个南老师似乎看透红螺的心思,人也很倔强,直看着红螺进了她自己的家才肯离开。
红螺心情恍惚地回了家,僵尸一样上床,迷迷忽忽地睡了一小会,就让儿子小船哭醒了。
连着这么几天的折腾,尤其是经过跳海这生死之间的搏斗,就是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了,可红螺硬是没什么事。
看来,亢奋中的人,一心想死的人,那种精神头真是可怕。
红螺醒来后虽然头有点疼,身子到处就象被拳头捶碎了一样,可她看看天已经亮了,赶紧一声不吭地喂了孩子,做了饭,把家务收拾好了。
一整个白天,红螺都精神恍惚的。她在盼着快点天黑,天黑了她好再次去望夫崖跳海。
红螺决定的事情是不会轻易改的,虽然她觉得对不起那个好心的老师。
大樯是她心爱的男人,她一定要去陪他的。她不再带两个孩子去,但她自己是必须去的。大樯是因为自己死的,她要是不去,就是怕死,就是对不起他。
红螺还是免不了恍惚地想这想那。孩子们快乐地叫着玩着,和往常一样,全不知道他们的母亲昨天晚上差点就死了,不知道他们自己也差点就让母亲带着一起去了另一个世界。
四桅这粗心的家伙也没发现什么异常。他本来就眼瞎,看不到什么,况且似乎从来就没把她放在心上。
红螺知道,他要的只是她的人,是她能给他快乐给他生孩子给他做家务干活的身子!
四桅和两个孩子,全不知道自己今晚上还要去寻死,这次一去就真的永别了。
人啊,明明住在一起,可是,互相隔着有多远啊?
不用说邻居和好朋友了,就是丈夫和孩子这么亲近的人,也不清楚自己心里存着一定要去死的念头啊!
吃了晚饭,红螺哄着小船和小桅睡,她哼着儿歌,不知不觉的,自己也躺在炕上沉沉的睡去。
也不知道过了有多久,朦胧中红螺听见有人叫自己。她睁眼一看,吓了一大跳,只见一个男人站在自己的床前。
月光中,那男人的脸猛地伸进窗子,竟然是大樯!
只见他舌头伸出老长,脸色青幽幽的十分吓人,更可怕的是,他的眼睛和四桅的一样,竟然是两个窟窿,在向外面咕嘟咕嘟地冒着血。
大樯歪头看着红螺,恨恨地说:“你骗我,你不想死,你根本就不想死。我带你来了,我要把你和孩子全带走。”
红螺吓得全身都颤抖起来,她一边护着两个孩子,一边对大樯化身的鬼怪哀求着说道:“大樯,孩子还小,你别带他们走。我跟你走,我真的想跟你走,我活够了,我跟你到那边享福去。”
大樯却咧开了巨大的嘴巴,露出刀子一样的牙齿,恶狠狠地说道:“红螺,你骗我,我要吃了你们,我要把你和孩子一起吃掉。”
红螺吓的想喊,却喊不出声了,全身吓出了冷汗。
这时四桅却穿着军装,拿着一枝老粗老粗的大枪,对准大樯的脑袋,威风凛凛地说:“大樯,你这恶鬼,休想别带走我的女人,我要杀了你。”
说着话,四桅就冲大樯开了枪,只见一团耀眼的火光直朝着大樯的脑袋飞去,轰地一声,大樯的脑袋粉碎了。
四桅得意地笑起来,却又把枪对准了小桅的脑袋,狞笑着说道:“小杂种,我也把你送上西天,找你那流氓爹爹去——”
不要啊——
红螺惊叫一声,猛地坐起身子。
原来刚才是一个噩梦!红螺的心怦怦地跳着,全身都让汗水湿透了。
红螺静静神。还好,刚才没惊动别人。也不知道现在什么时候了,可不要耽误了去望夫崖跳海。
红螺向外看去,月光照在窗栊上,显然不如昨晚上的亮。
红螺不愿意耽误下去,赶紧起了身,理理衣服,拢拢头发,悄悄溜出去。
月亮果然没有昨晚亮,原因是天上多了一团团的云,不时地把月亮裹在里面。
那云朵也很好看,轻柔柔的,没有一块是黑的,像是谁在天上趁着晚上在偷偷地晾棉花。
红螺走的很快,惟恐被人发现。她有些气喘起来,脚步如飞。她就想一直跑过去,一下跳下望夫崖,和大樯再也不分开。
快到望夫崖的时候,红螺突然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那竟然是大樯吹出的笛子的声音。
笛声在月光的照耀下,伴着阵阵的海风,在一朵朵的白云中钻来钻去,直钻到红螺的心缝缝里去。
红螺简直喘不过气来!难道是大樯显灵了吗?她开始小跑。她想快点见到心爱的人。
拐过一个小山脚,望夫崖整个的显露在红螺的眼前。
幽幽咽咽的笛声中,果然有个人影面朝着大海,披着一身斑驳的月光,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大樯,大樯!
红螺呆站在那里,口里喃喃地叫着,腿脚一软,瘫倒下去,泪水已流了满腮。
红螺听着熟悉的笛声,看着那月光下那么熟悉的身影,身子颤抖,泪水四流,浑身再也没了半点能动弹的力气,瘫在地上变成了一滩渴望回到大海那宽阔怀抱的潮水。
难道大樯真的复活了?还是大樯根本就没有死?
对,大樯根本就没有死,他的水性那么好,怎么回淹死在海里?他肯定是摆了个迷魂阵,扔下些东西诈死,人却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对,肯定是这样!大樯是个要面子的人,他忍受不了四桅的侮辱,所以才这么做!不然,怎么也找不到尸体呢?
红螺的心里升起了一股希望,人也变得非常有力气,差点就要站起身子。
可是,红螺的身子又一点点的软了下去,浑身的力气漏水的皮袋一样很快瘪了下去,瘫坐在海滩上的身体,再也没有劲儿站起来。
因为,红螺很快就明白,大樯真的死了,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虽然没有亲眼见到大樯的尸体,但她已经调查的非常清楚。
面前的这个人只是吹着和大樯一样的曲子,身影有些相仿罢了。那个背影是谁的呢?
红螺想到自己还得去死,还得去下面见大樯,力气就又回来了。她慢慢站起身子,擦擦眼泪。
红螺边定着神,边往前走了几步,很快就发现那个人的背影她曾经见过。
笛声在忽明忽暗的月光中忽快忽慢忽高忽低的起伏着,抖颤着,挣扎着,红螺仿佛看到了一条忧伤的河流在无边的草地上流淌,有时候被乱草阻着,有时候又碰到了乱石,有时候又陷入了沼泽,有时候又被人硬硬地堵住。
这是多么忧伤哀怨的笛声啊!
这笛声和大樯那次吹的调调儿是多么接近!无边的忧伤中又透出无法摆脱的绝望!
红螺越听心里越难受,泪水再次不知不觉的流了一脸。
难道有人的内心比自己还忧伤吗?他究竟有什么难受的事情吹出这样令人断肠的曲子?
当时大樯听到自己要嫁给四桅时就吹的这个曲子,可大樯吹的没这个人好,这个人的笛声就像一个温柔的小碾子,开始还不觉得怎么样,但它来回的拉,来回的碾,不知不觉的就把人的心碾碎了,碎的一塌糊涂,再也无法收拾。
红螺只觉得自己所有的伤心事都让这笛声勾起来了。
那温柔的小碾子一点点的把她的悲伤都碾出来,一滴滴地化成泪水都流出来,一丝丝地都化成颤栗震荡在无边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