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长弓美梦没能成真,工会干事也没有当成,还是行政股的副股长,上班规规矩矩,下班安安静静,总待在寝室里,读一读报纸,写写钢笔字,瞌睡来了床上一躺,除了打饭、上厕所,哪儿都不去,连散步都免了,生怕“半边户”老婆突然光临,她已经多次进城突击检查,而且一进城先要去舞厅侦查,她害怕张长弓变成了陈世美。
这时,新调来了“一把手”,一位彪悍的北方大汉,名号也很响亮,大名庞卫东,在部队是副团职干部,带着老婆孩子转业,转业后没有合适窝区,就降格到单位任职,职务后加有括号:副处级。
庞领导作风简练,端起碗干杯,放下碗干事,是个说话算数、雷厉风行的角色。到任一个星期,先下基层调研,再找干部谈话,最后召开大会,宣布干部调整。出乎人们意料,杨志申改任保卫股长,司务长调任人事股长,张长弓转任行政股长。谢天谢地谢人,庞领导帮他去掉了“副”。
张长弓转任正职,和杨志申平起平坐,说明他还是有水平的,也说明新领导器重张长弓,以至于有人对张长弓刮目相看,就连杨志申也假惺惺来拉关系。一上班,有事无事他都要到行政股坐坐,让张长弓有事就说话,千万不要分你的我的,大家能聚一起那是缘分,能出手帮忙的必须出手,他杨志申经管人事这么多年,没有朋友也有几个穷叫花子,当前目前眼前啦,有朋友就是好办事!一下班,他提前站在门外走廊里等候,拉着张长弓去城门洞下象棋,还把城门洞他的位置让给张长弓,自己则站在张长弓身后指点迷津。张长弓不爱下象棋,但走也能走几步,以前在老林子里走过,但他的爱好是军棋,最好是有人当裁判,讲究战术,明枪实弹,杀得过瘾。可是,城门洞里没军棋,也没有谁下军棋,军棋是小学生玩的游戏。因此,他只好耐着性子,按照杨志申的指点,马走日,象飞田,卒子过河当车用。
司务长属于新官上任,发誓要跳出杨志申多年维系的俗套,改为主动征求部门意见,逐个解决过去的遗留问题,人事就是要做人做的事。因此上班就没闲过,下班多半也在加班,只有星期天才得空,一得空就去找张长弓,把他扯到自己家里,喊来楼上两个伙计,手把手教他打麻将。先从饼、条、万开始,教他认识了幺鸡。张长弓没打过麻将,但他知道是咋回事,待在神农架老林子时,烤着火读过《红楼梦》,里面就写有打麻将:“鸳鸯见贾母的牌已十成,只等一张二饼,便递了暗号与凤姐儿。凤姐正该发牌,便故意踌躇了半晌,笑道:“我这一张牌是在薛姨妈手里扣着呢,我若不发这一张牌,再顶不下来的……”他认为打麻将是女人的事,也只有女人才有这个耐心,他张长弓就没有这个耐心,况且四个人一坐,先要掏出钱放在面前,张长弓不习惯这种搞法,也没有闲钱掏出来,每月工资一发,食堂里交足伙食费,再留一点儿零用钱,余下的如数送回家,交给当家的老婆。老婆真的不容易,上有老下有小,样样都要花钱,月月入不敷出,总盼着张长弓发工资,张长弓不能拿钱不当钱,输钱不合适,赢钱也不合适,他也赢不了钱。司务长知道张长弓的苦衷,他不是这个圈子的人,强人所难不是他的风格,再打牌时也就不喊他,张长弓乐得自由自在。
可是,庞领导不让他自由自在,动辄喊张长弓去陪酒,下乡也少不得叫他去。不过庞领导大人大度,张长弓不喝酒也不责怪他,饭后还让秘书带瓶酒给他,要他带回家交给老婆,说你不喝你老婆不喝吗?你老婆不喝不能待客吗?庞领导真是善解人意,就像张长弓肚里的蛔虫,什么事儿都想得到。下乡去检查工作,基层少不得送些礼,有烟有酒还有腊蹄子,庞领导不爱吃腊货,大多推给了张长弓,让他带回去给老婆娃儿吃,说农村半边户需要照顾,又说自己老婆就该自己疼,别人疼就变别人老婆了。说罢问张长弓:你老婆怎么不到城里来呢?下次星期天你给我回家去,把老婆接到城里来玩几天!
张长弓内心十分感激,回家后原原本本告诉老婆,老婆就跟着他进城来了,嘴里说作为家属必须听领导的话,心里说有领导量你也不敢去学陈世美。
进城第二天中午,庞领导接张长弓两口子去家吃饭,桌上却只摆了一个锅儿,锅里煮着和和菜,猪肉粉条一大锅,放碗时张长弓才想起庞领导的老婆是东北人。
张长弓不会喝酒,庞领导也不劝他,自顾自喝了一杯,然后说下午有个会,张长弓见状赶紧扒饭,然后领着老婆告辞。
临出门,庞领导的老婆收了一大包衣物,有新有旧,新的是给张长弓老婆的两件上衣,旧的是孩子们穿过的八成新衣裤,还有一双球鞋、两把粉丝、三筒麻饼,两个人在门口推让了好半天。
送走了老婆,张长弓静下来,躺在床上想了一夜,觉得后悔调回归州城,自打回来宗宗不顺,与其说和别人格格不入,不如说自己活得别扭。烟,烟不会抽;酒,酒不会喝;舞,舞不会跳;牌,牌不会打,别人会的自己不会,自己会的别人都会,搞来搞去总在圈子外待着。古人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是这个圈子的人,你就不要往圈子里钻。他记得这句话是杨志申说的,而且是当着他的面说的,好像就是说给他听的。
既然不适合这个机关,那就不往圈子里钻,我另选出路总行吧?跳出这个圈子,天会更高地会更阔,也给别人腾出一块天地。思来想去,他决定申请调出归州城,调到哪个乡下去,当然最好是老家张家山,也不求什么级别职务,做一门具体事就行,哪怕是去电管站收电费都行。那样的话,既可以照顾家里的老小,又可以让“半边户”老婆缓缓身体。
主意一定,浑身轻松,就去找分管后勤的彭先进请了三天假,一路哼着歌儿回到张家山,他打算先帮老婆收麦子,然后回城找领导说调动。
第三天回城,太阳已经偏西,九龙奔江一片金黄。走进城门洞里,一坨人正在下象棋,却没看见杨志申,对弈的是两个老伙计,满脸严肃,无言无嘴,大战气氛浓郁,只有几个背筐儿在一旁嘀咕。
有个背筐儿认识张长弓,问他道,张股长你去哪哒?昨天咋没看到你呀?你们杨志申坐这哈下棋,一个卧槽马将他的军,却差点要了他的命,他一激动狗脾气上来了,当前目前眼前啦……话没说完歪倒在地,嘴里直吐白沫子,下棋的看棋的全吓跑了,我们只好送他去医院,医生说幸亏来得早,他这是脑充血哩。
动辄“好不好”的杨志申,也有“不好”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