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用户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宋】秦观《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
江南下大雪了，在元旦的前夜。梦田是很少下雪的，尤其是这样大的雪。
英俊和雨璇早早地来到空寂无人的操场。昨夜的星辰像杀手深陷的眼睛，还在明明灭灭地凝视着大地，幽冷而高深。月亮也极细极长，犹如一把镀金的弯刀。雨璇的小身体，哪能像英俊那样可以跟严寒抗衡。她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加厚的围巾都无法阻挡呼出的阵阵水汽。冰凉的小手被仔细地套上棉手套，崭新的棉鞋抢先在操场上留下自己的印记。雨璇从小到大还是头一次见到雪，这怎能不让她兴奋呢。
他们在凌晨三点就起床了。
“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夜里，有个雪白的精灵飘落在窗前。“我想和英俊永远在一起。”雨璇红着脸说。“可以。你要在黎明之前，和喜欢的人去共同见证一场大雪。并且天亮之后，全天都要保持微笑。”“精灵，精灵，南国是很少下雪的，我该怎么办？”精灵没有回答，无声无息地消失了。雨璇伸手想要牵住她的裙摆，却握住一只黑色的蝴蝶。一阵阴风吹过，她从梦中醒来。雨璇起身下床，轻轻推开窗子，像信徒翻阅圣经一般。雪花随风散入室内，外面果然是一片白茫茫的童话般的世界。“呀，下雪啦，真的下雪啦！”雨璇打了一个寒噤，迅速关上窗户。她飞快地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潜到客厅，按下英俊的电话号码。
英俊的梦中，通天道长正在追捕一个白衣女魔。女魔每隔五年就要摄取一对少男少女的元气，一旦得手就能法力倍增。她有备而来，此刻正在皑皑白雪中藏踪蹑迹，一边躲避追捕，一边伺机而动。通天道长必须提前阻遏，不然可能自身难保。他告诫英俊：魔鬼就在附近游荡，今夜千万不要出门，否则人生将会多灾多难。英俊被床头的电话铃声惊醒，他迟疑片刻，拿起听筒——
三刻钟后，小区外面的大马路上，出现一个艰难前进的黑点。雨璇激动得快要跳起来，她缠上姐姐前天刚送的围巾，在书桌上留下一张便条后，蹑足潜踪地溜出家门。来到小区门口，她把小手叠成喇叭状，大声喊道：“俊哥，我在这里——”
黑点收到遥控信号，猛地一晃加快了速度。不大一会儿，英俊如同冰山上的来客一般出现在面前。雨璇奔过去握住英俊的手，拍拍他头上的雪说：“谢谢你能来陪我。”
“应该的。我答应过姐姐，随时听候您的差遣，咱们出发吧。”
英俊掏出一只小坐垫，铺在自行车后座上。垫子是雨璇亲手缝制的，藏在怀里防潮又保暖。雨璇乖乖坐稳后，英俊小心翼翼地推行着，向学校进发。
…………
“俊哥，快来呀，咱们一起滚雪球吧!”
雨璇张开双臂，似要拥抱整个夜空，雪花和她的长发一起飘扬飞舞。她是多么地希望精灵能再次出现，把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
其实，精灵早就来过了。
不知过了多久，操场上洒满了星星点点的脚印。两个少年手牵手，立在一对大雪人面前，翘首期盼着黎明的到来。太阳不慌不忙地赶走最后一颗星辰，将温暖的光芒洒向大地，万物为之精神一振。雨璇的小脸蛋儿焕发出红润的光泽，手指变成了晶莹透亮的胡萝卜。英俊的脸也被抹上一层金色，眉眼之间的英气愈发地明朗而生动。老师和同学们像嗅觉敏锐的小动物，从四面八方涌来。操场已变成欢乐的海洋，天真烂漫的笑声回荡在上空。最爱布置作业的李老师，成为众弟子围攻的对象。雪球冰雹一般密集地打在身上，他咧着大嘴连连求饶，眼镜掉在地上都无暇顾及。举止娴雅的陈老师也未能幸免，在“枪林弹雨”中吓至花容失色。时不时有人擦枪走火击中英俊，雪花落进后脖颈，透心儿地凉。当然不全是意外，那个最大的不明飞行物，就是阿峰发射的。雨璇胆子小，无法像别人那样在雪地上纵横驰骋。英俊脱下外套，让雨璇蹲在地上，每人抓紧一只袖子，像纤夫一样拖着她滑行。仿佛就在一瞬间，操场上平地拔起十几个更加高大的雪人。早自习就这样被“自发”地取消了，江校长只好顺水推舟。当他在广播里地正式宣布时，操场上哄笑一片。
上午师生们忙着清理积雪，下午热火朝天地装扮教室。晚七点的天空又飞起了雪花，元旦晚会在学校大礼堂正式举行，并通过闭路电视在教室内直播。现场观众和演员除本校师生外，还有部分学生家长，以及关心教育的社会各界人士。每个班级也都有自己的小晚会，欢声笑语回荡在夜空中。远远望去，一栋栋教学楼就像一座座浪漫的城堡。
学校组织的各类文艺活动，向来是文科生和艺术生的必争之地。平常喜欢耍酷的体育生，只能老老实实地做个拍手观众，或者在班级内的活动上过把瘾。晚会内容丰富多彩，各类节目应有尽有。这里不一一介绍，具体请读者自行脑补央视春晚。最值得一提的是四小花旦的惊艳表现，她们合奏的约翰施特劳斯的钢琴曲，赢得全场起立喝彩。
英俊在晚会中后段，演唱了陈慧娴的《千千阙歌》。即便歌曲和晚会的主题不太搭调，全场仍然掌声雷动，尖叫声和呐喊声久久不能平息。“香港公主”去年宣布暂别歌坛赴美留学，在《几时再见》演唱会上的倾情演绎，把这首歌的流传度推向一个新的高度，人人都会哼唱几句。大家都没想到，一个男生竟然把这首歌唱得这么好，无论是气息声线、音色音准还是舞台感染力，都无可挑剔。
四小花旦也在大喊：“英俊我们爱你。”
下半段音乐响起时，英俊引领全场合唱。雨璇特有的直觉和敏感，发现英俊的身影是那么地哀伤沉郁，仿佛台上的人不是那个和她朝夕相处的俊哥，而是路灯下漂泊的浪子。他心中还栖息着一种更深的孤独，那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无奈与哀愁，在眼神和微笑里渐渐扩散，直至无影无踪。
“雨璇，一起唱呀。”王晓丽拉了一下雨璇，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仍然跟着全场一起合唱。
“来日纵使千千阕歌，飘于远方我路上；来日纵使千千晚星，亮过今晚月亮。都比不起这宵美丽，都洗不清今晚我所想，因不知哪天再共你唱……”
“谢谢大家，元旦快乐。”
雨璇心情糟透了，下面的节目再也无心观看。期间小姐妹们问过几次，她总是强颜欢笑地说没事。临近结束前，她独自走出大礼堂。雪已经停了，寒星冷月把天空衬托得奇怪而高远，凄冷的光芒在雪夜静静流淌。一种莫名的幽独和落寞涌上心头，她哭了。
“雨璇，终于找到你了，咱们回家吧。”英俊从身后赶来。
“你——你为什么要唱那首歌？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雨璇回身狠狠地打了英俊。
“对不起，我……我以后再也不唱了，你别气坏了身体。”英俊像犯错的孩子，嗫嚅地低下头。雨璇忘记了，这首歌正是半个月前，她和姐姐一起挑选的。关于气息的运用和发声的技巧，她还不厌其烦地指导。
“哼，气坏又怎样，关你什么事？”
雨璇背过身去，心情绝望到极点，眼泪扑簌簌地落在衣领上。她不明白，为何自己的心愿一旦到了英俊手中，就会变得那么脆弱、那么地飘然易逝。上次放风筝时留下的阴霾尚未退去，她一直在努力寻找机会，去重新追求自己的愿望。可惜这一次，又被英俊白白浪费掉，甚至没留下一丝痕迹。
两人呆呆地定在原地，谁都没有说话——他们都被“梦”诅咒了。空荡荡的大礼堂前只剩他们两人，昏黄的吊灯像一只冷傲的鬼眼。冬夜的风吹过两个少年朦胧的心，吹过那个纯真的年代，也吹动了那段不安的岁月。这时老校工一声咳嗽，披着军大衣出来锁门，铁栅栏门和轨道之间发出凄厉的摩擦声——
“夜深了，天又这么冷，咱们还是尽快回去吧，免得爸妈和姐姐担心。”
英俊脱下外套披在雨璇身上，帮她整理好被风吹乱的头发，然后用手帕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雨璇低着头，默默地跟在身后。他们去车棚取了自行车。
“你俩小家伙真有意思，来得最早，走得最晚。天冷喽——，早点回家。”
“对不起大伯，让您费心了。”
“没事儿没事儿，应该的，路上小心啊。”
昨夜的雪像被俘虏的士兵，还垂头丧气地在法桐脚下喘息着。今晚前赴后继的白衣军团，在刚清扫过的中心大道上，又铺上厚厚的一层。家家关门闭户，升起火炉，好像这样就能把寒冬拒之门外。被积雪压得不堪重负的广告牌，依然在忠诚地传达着金主的意图，也在静静地讲述着自己的悲哀。路灯头顶上罩着一顶顶白色的帽子，那是为白天的死去而挂的重孝。大雪催眠了这座小城，整个世界都在沉睡。路上一个活物都没有，真让人窒息。
自行车稳稳地前行，雨璇木然地坐在后座上，车轮下的积雪嘎吱作响。留在他们身后的，是两道互相交叉的车辙和一行永不重叠的脚印。
“雨璇，其实梦想就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只要付出努力，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们去实现它。”
回到家，雨璇像受伤的小鹿，一头扎进雨欣怀里，轻声抽泣起来。
“姐姐，英俊欺负我，他偏偏要唱那首歌——”
雨欣并未说话，抱紧了雨璇，双手在她后背轻轻拍打着……
第二年春天，雨璇凝固的心又融化成一汪静明的湖水了。笼罩在她头上的阴霾已经魔法般消散，每天清晨都沉浸在美好的期冀中。周围花草树木的枝叶一天天地由嫩变绿，她也一天天地快乐起来。一朵花开，一只鸟儿打头顶飞过，一只蝴蝶停落在肩头，甚至一只绿莹莹的昆虫从指尖滑落，都会让她兴奋不已。她喜欢独自伫立在花园，聆听花开的声音；喜欢和英俊背靠背坐在草地上，仰望碧蓝的天；喜欢在日记里，记录春天的故事和写下爱的寄语。
百花怒放的校园始终氤氲着浓浓的香气，使人的心情变得宁静安恬。每一天都是一段新鲜奇妙的旅程，雨璇像小蜜蜂一样夜以继日地忙碌着。学习成绩不断下滑，她却毫不在意。她要把整个春天的美丽都采集到心中，然后将它细细地编织进梦里。快乐勤奋的她，在薄暮时分也会有一丝淡淡的哀愁。不知道自己的付出，能不能结出香甜的果实。但她坚信，自己的愿望经过两次的幻灭与重生之后，一定可以跟可怕的寒冬抗衡到底，一定可以克服一切艰难险阻。到那时，她就可以安地度过生命中的每一天，一生也就别无他求了。
令爱她的人们高兴的是，她已经拥有梦幻般的“彩笔”了。她可以像姐姐和英俊一样，写出很多清新干净的散文和美妙的诗句。当怀着紧张期待的心情，把自己的第一首小诗捧给英俊读时，英俊竟然夸她是个小天才。为表示感谢，她为英俊献上一段钢琴曲。但见瀑布般的黑发倾泻在柔弱的双肩，雨璇的双眸中充满了温柔和宁静。她雪白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起芭蕾，在纯美旋律的荡涤下，散发出青春的光泽。
雨后
黄鹂飞走了 连同它的歌
惊落一叶雨露
紫薇刚刚出浴
云朵急着回家
万物开始劳作
打开红色心结
摇动满树清风
风筝快飞吧 带上我的梦
下面是她的一篇日记。
追梦的人 1990年3月31日，晴
晚自习后，在花园里那棵最茂盛的羊蹄甲上，我偷偷地用小刀刻上了我和俊哥的名字，手和新衣服都被划破了。所有爱我的人都在为我担心，并为我学习成绩的下降而焦灼不安。可是亲爱的你们，我害怕这个春天一旦过去，我的梦就再也不会回来。我一定要努力抓住它，在夏天来临之前。
原谅我吧，我是一个脆弱的女孩。
——爱你们的雨璇
又是一个烟雨蒙蒙的天。中午，雨璇想在校园走一走，英俊正在楼下等她。
“我不是很饿，昨天在花坛发现一朵很美的花，咱们去看看吧。”
“也好，我们转一圈再去食堂。”
两把伞在雨中静默着，即便偶有碰触亦是小心翼翼。
“俊哥，我不知道元旦那天，为什么会对你发脾气。并且从那之后，每天的情绪都很糟糕。我一直都在努力调整，但总是一筹莫展，也不想去看心理医生。好在春天来了，也很幸运大家一直在关心和帮助我。尤其是你，每天还要忍受我的坏情绪。”雨璇停下脚步，“所以今天，我想就那晚的事情正式向你道歉。希望没有吓到你，那不是真实的我。”
“怎么会呢。我了解你，也答应过姐姐会永远保护你。看到你的状态一天天好转，大家都感到欢欣鼓舞，也都在期待那只可爱的百灵鸟早日回归呢。”
“谢谢你，可是——”，雨璇低下头，继续往前走，“可是百灵鸟已经飞走了。从下雪那天开始，我就不止一次地梦到一个白色的精灵。她抢走很多东西，我至今都无法摆脱。不过请你放心，我还是可以每天开开心心地学习和生活的。”
“我相信你。春天很美好，可是太过短暂，我倒是希望夏天快些到来。这段时间你要多注意身体，对于成绩的下滑别太心急，大家一直都会在你身边的。”
“嗯。”雨璇抿抿嘴唇，认真地点点头。
丝丝微雨漫无目的地随风飘散着，使人不胜凉意。天空灰蒙蒙的，是那种忧郁的灰。一只孤独高飞的大白鸟，悠悠地在天空深处翱翔，像一把雪亮的剪刀裁开这灰色的天幕。花坛被一层水汽笼罩着，缥缈而虚无。雨水在假山顶部的缝隙中脉脉流淌，穿针引线般地通过山体的每一个小孔，到半山腰汇成一束小小的瀑布。雨兰的花蕊上镶嵌着钻石般的小水滴，也许是为凋零的花瓣而落下的盈盈粉泪吧。明丽滴翠的叶子在轻轻摇摆，仿佛能够听懂花的低语似的。
英俊不懂花，更分不清玫瑰、蔷薇和月季的区别。但是他很会欣赏，对每一种花的赞美都恰如其分。不知有意还是无心，尽管雨璇暗示多次，他唯独略过了刻有两人名字的那棵羊蹄甲。
“我们还是去操场吧。”
雨璇心头掠过一丝悲凉。她没走几步又停下来，转回身驻足痴望着，眼神空洞而迷离。随风摇曳的羊蹄甲花，变成了一片紫红色的云。
“走吧。”英俊轻轻拉了一下雨璇的袖子。
“俊哥，你觉得世界上真的会有能左右人类命运的精灵吗？我只有一些简单的愿望，但还是会被一些奇怪的梦纠缠。当我试图向爸妈和姐姐求助时，那个精灵就会变本加厉地折磨我，甚至白天也能感觉到她的存在。我可能是病了，我不敢去看医生。好在春天来临，虽然她还是会出现，但是不会每天都来了。”
英俊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雨璇也不需要他马上回答。
“我认为就唯物主义的观点来看，精灵是不存在的。”英俊跟上来，“梦是我们潜意识中的愿望和情感在大脑中的呈现，就像有个导演把剧本搬到舞台上一样。尽管目前还没有科学的解释，但是你要相信，那个精灵并不是可以操控你意志的导演，而是个和你演对手戏的演员。如果你相信那只是一种幻象，那么无论她是在白天还是黑夜出现，无论她的长相和声音有多么地逼真，你都要不断叮嘱自己：那只是虚幻，那不是真实存在的。这样可能会很痛苦，当学会和幻象共处之后，即便精灵无法消失，她对你的伤害也会降到最低。”
“嗯，我记住了。姐姐是医生，我也会多和她沟通的。”
“那可不可以说说，你都有哪些小愿望呀，我不会告诉晓丽她们的。”
雨璇的脸颊泛起红晕，“你先告诉我，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呀，是不是因为姐姐命令你才这么做的？”
“你和姐姐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当然要对你好。”
“还有别的原因吗？”雨璇抿嘴一笑。
“嗯——，还有一种很难说清楚的感觉，就是希望你天天开心，想要保护你。”英俊脸也红了，不敢像之前那样开玩笑，每个字都小心翼翼。
雨璇抓住英俊的手，一双星眸放射出热烈的光芒，“那如果将来，将来我们都长大以后，你会对我说那三个字吗？”
“是‘我喜欢你’？”英俊感觉脸热心跳。
“不对，是三个字的。多一字，少一字，都不行。”雨璇的声音在颤抖，双眸泪光盈盈，随时准备开闸泄洪。
英俊心想，这大概就是雨璇半年多来的心结所在。如果回答稍稍偏离她的期望，她的心扉可能会永远向身边的人关闭。
“我会的，相信我。”英俊认真点点头，“但是当务之急你要努力学习，让自己好起来。然后就像我们之前约定的那样，将来一起去西京读大学。”
“谢谢你，俊哥。”雨璇轻轻刮了一下英俊的鼻子，大眼睛宣布鸣金收兵，眼泪只节俭地落下两滴，“我饿了，咱们去吃饭吧。”
雨璇胃口大开，一口气吞掉一大碗水煮白菜。要不是英俊极力阻拦，她还能再来两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