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过去了,英俊依然昏迷不醒。他外伤不多,主要是脑部神经和内部器官损伤较重。可喜的是,面部的紫气正一丝丝减弱。说明血液畅通,体内的剧毒在慢慢消退。各科室专家的集体努力,结合通天道长的中医方案,在被多次下达病危通知书之后,终于转危为安。孙灵均和雨璇得到医生允许,每人获得十分钟的探视时间。
雨璇在床边蹲下来,握住英俊的一只手说:“俊哥,请不要担心,大家一直都在牵挂你。医生说你只是摔倒了,需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阿峰收到很多好看的明信片,全都上交给我了。请放心,我们都没有偷看。还有许许多多的小礼物,在等你拆封。等你康复之后,我会每周弹钢琴给你听。如果你喜欢,也可以教你弹吉他。还记得我送你的那个小音乐盒吗,你说它的声音像溪水一样清澈。我又买到一个更好看的,你看书累了可以打开它。还有就是,再去荡秋千的时候,我会让你多坐一会儿,不会赖在上面了。俊哥一定要加油哦,快快醒来。我们还像往常一样,每天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上次你还说,作为补偿,星期天要陪我和姐姐打羽毛球呢。我们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一定要乖乖听医生的话,安心静养。不然——,不然姐姐知道后会很生气的!”一滴晶莹的泪珠,落在英俊的手背上。雨璇强忍着悲痛站起身,低头走出重症监护室。
雨欣的追悼会在星空剧院举行,社会各界人士纷纷自发前来悼念。她的突然离去对全家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妈妈在现场多次情绪失控。雨璇每天都要在姐姐的房间呆很久,每一件物品都是那么地熟悉而又陌生。“盈盈笑意假秋波,纤纤玉指针功夫。”墙上挂着英俊送的锦旗,只是不知人面何处。相框中的雨欣迎风而立,像一朵摇摆的百合花。从未有过这样长的别离,若只是为旅行而去,至少应该在风中留下口信。桌上未完成的散文手稿,还在说时光会再来。翻开相册中堆积如山的回忆,却只看见自己哭泣的脸。人们都期待重逢,有时候你要习惯再见即是永别。
时间就像一条射线,不会因为人的悲欢离合停止或倒退,我们亦无从找寻它的起点和归宿。万物所努力的,不过是在充盈自身生命厚度的同时,尽量截取一段更长的距离。在日暮山苍的生命大道,英俊的灵魂步履蹒跚。那些定格在记忆中的人频频向他点头致意,如同罗汉堂中的大佛突然显灵。英俊想要和他们一一告别,却没有力气吐出一个字,身影隐没在苍茫的暮色中。有时候被无形的力量裹挟着,在无尽的黑暗中御风而行,英俊张开双臂极力掌控着平衡。当筋疲力尽时,他头部朝下直线坠落,风像带血的砂纸摩擦着耳膜。此刻乌云放出光亮,一片巨大的海洋涡旋扑面而来……
在金三角神出鬼没的那些年,让狄英龙相信,农村才是最理想的藏身之地。每到一个新地方最窘迫的事情,莫过于面对村民柏拉图式的“哲学三问”。从问路、找房子、入住、接待访客到最后搬离,这三个问题始终如影随形。除少数人会真正关心并感叹出门不易外,多数人只是想打发时间或者听个故事。在长时间地刨根问底之后,他们会冷冰冰地丢下一句,“我们村没有房子要租”或者“这里不欢迎外地人”此类的话。这些“外交事务”,都是英明陪他一起完成的。清除杂草和打扫卫生等工作,英明也都主动承担下来。
在每个落脚点他们都是外地人,对于任何事情都逆来顺受,狄英龙时常叮嘱家人要学会忍耐。他们像马戏团的动物,背后总有人指指点点,就连狗的眼神中也充满了敌意。除喜欢搬弄是非的长舌男女和不怀好意的地痞流氓登门骚扰外,一些野孩子还会直接对他们发起言语和人身攻击。在这方面,英明还是可以一致对外的,也能够挺身而出和年龄大的坏孩子对峙。他的眉心曾被石子击中,伤疤比二郎神的天眼还要醒目。英俊第一次裸奔是在六岁。某天中午,他独自一人去河里练习狗刨。一个十七八岁的坏孩子恰巧过来洗澡,发现英俊后就往河中投掷石块。英俊短裤都没来得及穿,慌乱地爬上岸撒腿就跑。对方仍然不肯善罢甘休,像疯狗一样杀气腾腾。一直追到家门口,才骂骂咧咧地回去。他的新短裤悬挂在坏孩子弟弟干瘪的黑臀上,被当做战利品在村里招摇过市。后来坏孩子对英明故技重施,却遭到了激烈而决绝的反抗。在没人敢劝架的情况下,他们像一对死斗的孟加拉虎,从水中打到岸上,又从岸上滚入水中。双方反复拉锯,交替领先。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幸好狄英龙及时赶来,才将两人分开。夕阳照耀着回家的路,一件衬衫像披风似的罩在身上。英明如同受伤的幼虎,凶狠中带着几分渴求。那一天令人终生难忘,他得到了父亲唯一一次的夸奖。
英俊童年最痛苦的回忆莫过于搬家,或者更准确一点是“逃亡”。他和少数几个小伙伴玩捉迷藏时,总是躲到游戏结束才现身。有次他从麦秸堆中钻出来,头顶一行南归的大雁正在云霞中穿行。打麦场以前是乱坟岗,四周一片空寂。天空渐渐稀释了雁群的颜色,他像一片树叶在晚风中漂荡着。从那一刻起,英俊大概明白了今后的命运。对于每学期换一批新同学,每次开学做一次自我介绍,早就习以为常。狄英龙的神经非常敏感,警察去村里调查盗窃事件,都要紧张好几天。一旦感觉到风吹草动,就要立刻撤离,无论什么时间、什么天气。因此每次搬家都十分仓促,英俊经常在梦中被抓起来。狄英龙时常咒骂玉皇大帝,不明白为何一搬家就下雨。他们没有交通工具,英俊走不动时,狄英龙就背着他。村道几乎没有路灯,夜里很容易迷路。踩到新鲜的粪便,趟进浇过水的农田,路过插着彩旗的新坟,或者遇到行踪诡异的夜行人;都不足为奇。他们常常跌跌撞撞一整夜,天亮后仍然回到原地,有一次竟然回到刚刚逃离的村庄。面对村里人狐疑的眼神,狄英龙只能尴尬地解释。
当然也不总是遇到坏天气。某天傍晚路过一个村子,村中有个大户人家正在办丧事。整个村子鬼影重重,每个路口都有人在烧纸。他们晚上睡在村头的麦秸堆中,半夜被急促的犬吠声惊醒,一团绿色的火焰远远地飘过来。有时命运就像这无法躲避的幽冥之火,你奔跑如风,鬼火亦魅影如风。在无边的夜色里,他们只好再次上路。星月挂在杨树的枝头,把树干投射成一道道的斑马线。两侧流速极快的深渠,看起来和水泥路一模一样。英俊用脚步丈量着倒影之间的距离,这样就能忘记疲劳和困倦。黎明前最早的鸟鸣声总是嘹亮而清寂,像风吹白骨发出的悲鸣又像在驱鬼,他们终于找到一个可以休息的干草堆。英俊再次醒来时,涂静怡已经准备好早餐。这些食物都是狄英龙买来或者讨来的,若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还可能是在农田里偷来的。他的“野外生存”能力是毋庸置疑的,运气好时一家人还能吃上烤鱼。有次夜里,英俊跌进一口废弃的枯井。好在上苍有灵,救上来时竟然毫发无损。涂静怡放声大哭,他们最终决定结束这东躲西藏的日子。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无论你是归家还是远行,总有一条柔软的丝带牵系着你。它总在某个瞬间,用一种细致温暖的情思将你包围,使英雄长叹、佳人垂泪。纵然铁打的心肠,也经不起这番缱绻缠绵。所以儒家文化本质上是一种“家”的文化,人们骨子里有着深厚的故园情结。在潜意识中,英俊把他们曾经“避难”很久的一个村庄当做故乡。或者说,村中那条开满白莲花的河流和那座洒满月光的庭院才是故乡,超出一尺一寸都不算。
那个村子可以说是北方的水乡了。一条小河像镶满珍珠的绿腰带,将七八处上百亩的荷塘串联起来。河的一端与浑河的支流相接,四季都有源源不断的活水,各种肥美的鱼自然不必多说。英明经常和他一起钓鱼、捉鱼、摘莲蓬或者挖藕。他们发现黑鱼的眼睛和青蛙一样,对移动着的猎物非常敏锐,因此可以用空钩钓到黑鱼。当水面出现一群“小蝌蚪”时,你要仔细观察,因为还有可能是黑鱼群。若是黑鱼群,水下一定有雌雄两条成年黑鱼。黑鱼的智商相对较高,一般情况下只能钓起其中一条,英明是可以用空钩先后钓起两条而从不失手的唯一的人。挖藕时,他们配和也非常默契。英明用大铲子挖。英俊跳进坑,用小铲子把莲藕从泥坑中取出来。除非竭泽而渔或者下水踩藕,否则在岸边很难判断淤泥下面到底有没有莲藕,英明在这方面也很擅长。
荷塘中横躺着一棵被暴雨和蛀虫击垮的老杨树,巨大的树冠一头扎进水面中央。英俊在树冠中成功躲过两个夏天,经常被拎回家吃饭。树冠很阴凉,走进去就会被莲花环绕,脚下是灵动的游鱼,偶尔还能看到翠鸟或其他不知名的水鸟在荷叶丛中穿梭。当一个人静观莲花,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和每一个毛孔,都变得极富感知力,若清泉荡涤、与万物同化。思维像风中的丝带明快地跳跃着,细腻、敏锐、多情、通透。生命的能量在胸中缓缓生腾并充盈整个身心,一种物我交融的广博和宁静将他包围。此刻永恒和霎那,真实与幻觉,又有什么分别?那些幼年体弱多病或命运多舛的人,往往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身上携带着比常人更多的“传感器”。蝴蝶振翅般的微语,就能搅动起永恒的无岸之河。他可以从风中捕捉到自然和生命的微妙律动,甚至无需开口就能感知到你的心思。因为先天或后天的原因,许多修行者、文学家和艺术家也能够做到。尽管看上去阳光自信,英俊应该属于这类人。离开那个村庄之后,他的心就被打上一个爱与梦的死结。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眨眼间中秋已至,月满人间。月亮的阴晴圆缺象征着人间的悲观离合,因此故乡的那一轮明月,成为众多游子的精神原乡。同时秋天讲究叶落归根,当两个文化意象结合在一起,“思乡怀远”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中秋节的主题。英俊也不例外,此刻大脑变得异常通透,灵魂带着他潇然畅游。他变成一个小男孩,重回故乡那个不眠的中秋之夜。
夜风和着九月的跫音轻柔地袭来,月光透过木格窗滑落在书桌上,像一袭金丝做的轻纱。英俊吹灭煤油灯,悄然步入中庭。夜空深邃而透明,如同黑色的幕布,彩云星月是它镂骨的记忆。流星的光芒划过紫红色的屋檐,在沧桑的土墙上刻下触目惊心的伤痕。它的忧伤和宇宙同岁,却如风烟般飘然易逝。蟋蟀把瞬间的灵思谱写成一曲华尔兹。三颗风姿绰约的枣树踏着节拍,娴熟地扭动着腰肢。此刻金纱落地成水,在庭院中潺潺流淌,他便沉沦在这醉人的月色中了。温柔的月夜星空,她总是不露痕迹地把岁月的美丽与哀愁,沉淀成一种永恒的宁静和唯美。在宇宙和时光的最深处,编织着一个古老而神秘的传说。
两周之后,英俊终于苏醒。孙灵均用粗糙的大手抚摸着他的脸,感到一种暴风雨之后的安宁。从医院出来,走在华灯初绽的街上。一行苦涩的泪珠,沉积十几年之后,终于温暖安静地滑落下来。黑暗中,他将空的酒瓶放回箱子。此刻夜的深渊,传来两种空虚相互碰撞的声音……又过一周,英俊被转移到普通病房。房间内摆放着几个花篮,还有一些书和水果,看来已经有几波人来探望过了。孙灵均说孙志鹏夫妇有新项目到外省调研,雨璇说姐姐去省立医院进修,都是需要很久才能回来。英俊对此深信不疑,请他们传话报平安。
周末的清晨,婉转的鸟鸣声让阳光变得更加明丽,雨璇又来看望了。孙灵均已经陪护一整晚,他正在帮英俊活动肢体,防止产生血栓。雨璇放下背包,将毛巾用热水打湿,一起帮着擦拭身体。
“雨璇,谢谢你。”英俊红着脸说。
“还有一个呢,我就不用谢了么?”孙灵均说完,雨璇的脸也红了。
一切结束后,孙灵均站起身说:“还是女孩子细心。单位还有些事情,下午鸡架叔叔过来,上午就麻烦谢姑娘陪英俊坐坐。”
雨璇认真点点头。孙灵均带门出去后,她握住英俊的手说:“我带你出去走走吧。”
雨璇推着轮椅走在康养区的甬道上。草丛中的落叶浸润着露水,在微风的翻动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她在池塘边停住,从口袋中取出一个小瓶子。里面有个小刷子,与瓶盖连为一体。她把小刷子放在唇边,迎着太阳吹起许多五彩斑斓的肥皂泡泡。这些如梦似幻的小精灵,总是一串又一串地旋转升腾,旋即在最灿烂的一刻悄然堙灭。一种宁静破碎的美,在她脸颊上绚丽绽放。英俊仰起脸,满眼含笑地望着她。雨璇嫣然一笑,把小刷子重新沾满肥皂水,在英俊眼前轻轻一挥问道:“俊哥,好看吗?”
“好看。记得上次我们骑车去踏青,姐姐在前面领路。一串串的肥皂泡泡越过她的肩头迎面飘来,你挥着手试图捉住它。那个场景真的很美,好想来年春天我们再去一次。”
萎缩干枯的荷叶像一张张老巫婆的脸,池塘中心的假山恰似一座荒凉的坟。满眼望去,尽是秋日的萧索与枯寂。雨璇转过头假装蘸肥皂水,用手背拭去眼角的泪滴。肃杀的秋风踏过鱼鳞清波,吹拂着她脸上的红云。当肥皂泡穿过她飞扬的头发飘落在身后,英俊仿佛听到一种“玉碎珠沉”的声音。
“雨璇,你好像不太舒服,我们先回去吧。”
临睡前,雨璇的泪水又扑簌簌地落下来。她在日记中写道:生命中发生如此多的变故,不知道人生的船将要停靠何方,我宁愿相信这是一场噩梦。也许你一直在默默地注释着我,但这是怎样的奢求呵。你总是行走在我灵魂的边缘,那样匆忙,那么地遥不可及。每次我都会兴奋地来,尽管每次都会失望地归去。在每一个灿烂的早晨,把心情全部交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