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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英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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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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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潮》连载

第一十三章 沉沉落幕

十月江南天气好,可怜冬景似春华。英俊康复非常顺利,在秋末初冬时分终于出院了。医生建议暂时休学半年,好好调养身体。为方便照顾,孙灵均搬过来和他一起住。

这天早上,英俊在餐桌上一言不发。用餐结束后,孙灵均抓起公文包正要去上班,英俊突然站起身。

“德阳叔叔,关于我的身世,可以详细说说吗?”

孙灵均身体猛然一震,他转过身放下公文包,来到窗前燃起一支烟。

“如果谎言能让你永远快乐地生活下去,那么我愿意一生守口如瓶。真正的男子汉,不仅要有健壮的身体,还要具备乐观向上的品格和坚韧不拔的意志。希望你得知真相之后,能够勇敢坚强地面对。”孙灵均骤然转过身,瞋目竖眉地盯着英俊的脸问道:“你相信你的父亲是十恶不赦的毒枭吗?”

“不,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英俊的嘴唇在颤抖。

“对,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你的父亲叫孙灵隐,是一名光荣的缉毒警察,他和你母亲在十六年前就已经不幸牺牲。杀害你父母的人,正是孙志鹏和他的两个弟弟。孙志鹏就是新闻上说的狄英龙,我是你的亲叔叔孙灵均。”孙灵均摘下面具,那张脸像出土即风化的文物,瞬间苍老了十岁。

英俊直愣愣地望着前方,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突然间双拳紧握,全身骨节格格作响。

“你现在是认贼作父。你和雨欣遇袭,就是孙英明勾结他两个叔叔一起策划的。为了寻找你的下落并将毒贩缉拿归案,我隐姓埋名用了十几年的时间。可是万万没有料到,找到你又把雨欣弄丢了,我的痛苦不见得比你更少。”孙灵均走上前,双手按住英俊的肩膀,语气缓和下来。“我的任务就是照顾你、保护你,如果你因此而消沉下去,我会非常地痛心和失望,这也是你爸妈和姐姐不希望看到的。”

“谢谢叔叔,我明白了。”英俊痛苦而茫然地垂下头。

秋风一天凉比一天,英俊每天都坐在院子的藤椅上呆呆出神,不知道墙外的远山将会绵延至何处。他双眼似睡非睡,如一昔风僝雨僽,偶尔会用手拍拍大老黑的脑袋。晚上他经常在阳台彻夜伫立,黎明破晓时分才沉沉睡去。也许窗外野猫的眼睛和星月一样迷人,也许试图去握住那个冷瘦的秋天。当夜雨绵绵密密地落在心中,他就会沉沦在无边的悲伤之河。可是这秋夜的风要怎样吹,才能吹落一年又一年斗转星移的惆怅。

这样的打击无异于晴天霹雳,也许英俊在健康状态下还能挺过去。现在神经系统尚未恢复,任何精神上的刺激,都有可能让医生的努力前功尽弃。他话不多,总是牵强地笑,好像整个心扉都已经对世界紧紧关闭。他一天天地消瘦下去,孙灵均的头发也一天天地变白。大老黑也瘦了,日夜守候在主人身边。只要有时间,黄晓然、雨璇和阿峰等人就来看望他。至于法律如何制裁那些犯罪分子,法院如何处置狄英龙的资产等等,均与本书内容关系不大,不做介绍。涂静怡虽未参与犯罪活动,但很难自证清白,她因包庇罪获刑八年。她认为世间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并未主动要求聘请律师。

英俊打算通过读书熬过这个冬天。但是损伤的大脑不允许他长时间保持专注,很多书不是浅尝辄止就是半途而废。尽管如此,涉猎范围还是非常广泛的,其中又以人文科学类为主。只要天气晴好,白天就雷打不动地固定在藤椅上读书或思考,目光如同雪落一般寂静。而在那些没有温暖回忆的寒夜,他是多么地希望能有劫后余生的重逢。想象着在跳动的炉火边,彼此相视的目光是如此地温暖妥帖。或者至少能够收到雨欣的来信,而不应总是望断归鸿地等待。他在日记中写道:不要问我冬天冷不冷,你的微笑早已在我的四季里剪掉寒冬。可是他暗淡的眼神和落寞的背影,就像沙滩上的贝壳,心潮起伏却又不动声色。

许多人不懂哲学,正按照哲学推崇的方式活着。许多人不修禅学,人生也达到了参禅的第三境界。哲学是伟大而深沉的,穷极它的奥义是专业研究者的工作。对凡夫俗子来讲性价比极低,反而极易走火入魔。因此英俊并不执着于从书中探寻人生的意义,也很少去思考柏拉图的“终极三问”,他最想要的是内心的宁静。即便如此,有时也要耗尽全身力气。他认为“静”分为红尘、宗教、美学三部分。“红尘之静”就是当人们品茶看书、把玩字画、游山玩水、或者吹拉弹唱时,所获得的一种身心愉悦的体验。这是一种精神上最直接的放松,长期处于这个状态的人幸福感一般不低。多数人都处在这个层次,包括一些自命风雅的艺术家。在这基础上,发展出两个互相交叉的分支,宗教之静和美学之静。二者都是思辨与感性的结合,一个明显的共同点就是,都需要运用内心体验去不断升华,外在条件往往很难尽如人意。这两种精神体验也都有一定的延迟性,不一定是在此时此刻,可能会在多少年后的某一天突然顿悟。

“宗教之静”的特点是圣洁、宏大和广博,强调永恒、虔诚与敬畏,能够带给人们和平、博爱与勇气。由于非常注重“仪式感”,一般宗教场所都是庄严肃穆的。“美学之静”中,最值得参悟的部分来自东方古典美学。几千年来在文人士子的胸膛恣意纵横,像一条银龙夹着阵阵清气来去无踪。引领人们进入气韵生动、物我交融的状态,并达到清泉荡涤、天人合一的境界。例如柳宗元的《江雪》:渔翁可能为生活所迫,也可能是个隐士。他与万物融为一体,但未必能够体会到美学之静,而柳宗元一定能。又如贾岛的《题李凝幽居》:有人说贾岛来回“推敲”很矫情。传统诗歌的创作不是写实、记事或杂谈,特别讲究意象的传达和意境的营造。至于僧人为何夜归,敲的是不是自家门,这些问题均无需考虑。关于“推”和“敲”的斟酌,正是诗人对“美学之静”的不断升华。

南国的春天来得很早。垂柳上笼罩着一层黄绿色的轻烟,像晨风手织的纱裙,摇摆着在鹂鸣的春水中留下一抹幽绿。天空倒映在水中,脸上飞起绿色的云,飞鸟和游鱼相互追逐和嬉戏。春天在广阔天地上披上一层绿色的画布,大自然中的万物在上面挥毫泼墨,创造出五彩斑斓的风景。看得出来大老黑是热爱春天的,不仅喜欢追赶鸟儿,还经常啃点野草当凉菜。

春天是万物的重生父母和再造爹娘,她带来的生机和能量是一切生命的源泉。可是春天也是容易爆发心理问题和精神疾病的季节,英俊的心还停留在去年秋天,如同长河中冰封的落叶。这样的话春天该不该来到梦田,或者为何不从他的院子绕道而行?藤椅下被压迫的小草,冒出嫩黄色的牙儿。一对暗绿色的小鸟像春天的使者,欢闹着落在英俊肩膀上,被大老黑低吼着赶走了。他暗黄憔悴的脸,对蚂蚁来说就像黄土高坡。蜣螂把大老黑的粪便团成粪球,试图推上将近七十度的土坡。它努力整个下午都没成功,像晚清的李次青那样屡败屡战。春风吹绿山川、吹醒河流,为何吹不进英俊的心田?

太过轻柔的风并不能唤醒英俊沉睡的心,也许他的灵魂在渴望着一声春雷,或者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薄暮时分天空阴沉下来,一群白兰鸽在头顶低飞盘旋。鸽群组成一个巨大的银色项圈,清越的哨声和有力的振翅音,催动着一股神秘的力量,将方圆一公里的范围团团笼罩。大老黑围着英俊反复转圈,爪子焦躁不安地快速蹬地,发出惊恐的吼叫声。

暗云越积越浓,堪比化工厂的黑烟。一股强劲的阴风袭来凉彻肌骨,感觉就像在刚开春的河边失足落水。鸽群完成诡异的演出后变换阵形,化身一支银箭射向西南方向的群山深处。英俊双眉紧蹙、二目圆睁,眼神中喷射出烈焰般的怒火。他太阳穴和胸部渐渐隆起,双臂关节咯咯作响。大老黑发出一声凄厉的狼嚎,咬住英俊的裤腿,试图将他拖回客厅。英俊却纹丝不动,双手宛若老虎钳卡住藤椅的扶手。闪电过后,一条黑龙破云而出,踏着隆隆滚雷俯冲下来。黑龙口中叼着一个人,定睛一看正是雨欣。有个白衣女魔,手持红色拂尘骑在龙背上。英俊毫无惧色,大吼一声犹如猛虎下山,发疯似的同女魔展开殊死搏斗。大老黑则与黑龙斗成一团。它在院中左躲右闪、翻腾跳跃,拼命发动着进攻。纵然万劫不复,他们像失去头颅的刑天,不屈不挠地对抗着命运的苦厄和世间的黑暗。

“英俊——英俊,你怎么啦?”

下班回家的孙灵均,刚好看到这一幕。他丢下餐盒,从院门外冲进来,鸡架等四人紧随其后。孙灵均试图抱住英俊,结果迎面遭到飞腿重击,摔倒在地。紧接着英俊纵身前翻滚,使用“雄鹰探爪”的功夫,十指钩抓向他的喉咙。破解这一招式最好的方法,就是使用“兔子蹬鹰”。防守人以双肘和后背做支撑,双脚踢击对手腹部。然而孙灵均不能这么做。他顺势“懒驴打滚”,站起身来,抓住英俊的左手腕说:“英俊住手,我是叔叔!”

“妖孽,你接掌!”

“砰”地一声,势大力沉的通天八卦掌,结结实实地拍在胸口上。孙灵均像漏气的充气拱门,倒退几步瘫坐在地上。鸡架等人始料未及,赶紧上前围住。

“恶神,你竟然还有帮手。姐姐别怕,等我把他们全都打死,咱们就安全了。”

“小施主,何不用宝剑流彩虹胜她?”

云层中通天道长骑着仙鹤,正向英俊招手示意。他并未出手相救,短暂停留后飞驰而去。英俊恍然大悟,突出重围冲向二楼。鸡架和碳哥照顾孙灵均,八戒和丹顶鹤紧随过去。英俊跳上香案,伸手摘下宝剑,接着一个“云里翻”,从窗户一跃而下。他双手捧剑,以泰山压顶之势从半空中劈下来。鸡架抓起藤椅慌忙招架,藤椅直接一分为二。八戒和丹顶鹤折回来,尝试夺下宝剑,两人均不同程度受伤。

“快,一定要把他控制住,体力耗尽后会有生命危险!”

孙灵均挣扎着站起身,五个人把英俊包围住。碳哥双拳一领英俊的眼神,脚下使用一招“钩挂连环腿”。英俊站立不稳,仰面摔倒,宝剑撒手飞出。

“英俊——英俊,你怎么样?”

五个人迅速围拢上去。孙灵均双膝跪地,将英俊抱在怀中。

“姐姐,他们人多,我不是对手。我没用,救不了你……”英俊口吐血沫,说完昏迷不醒。

“我苦命的孩子。”孙灵均流下了心疼的泪水。

然而雨还是没有来……

入院治疗一周后,英俊再次出院。这次更加憔悴了,眼眶发黑,两腮深陷。他依然未能走出创伤,剧毒导致的神经损伤是不可逆的。孙灵均在院中又安置了一把新的藤椅。英俊一如往常,每天的功课就是坐在上面极目远望。他经常喃喃自语,眼神凄楚而迷茫,好像要越过群山飞到更遥远的地方。

下午和煦的春风,将英俊昏昏沉沉的思绪又带回到童年时代,回到那个北国的村庄。记忆中的童年好像总是下雨。雨水瀑布一般从屋檐上倾泻下来,在墙根的小水渠中汇成一束激流,向着未知的旅程进发。水底的小石子在雨滴的敲打下欢蹦乱跳。三颗大枣树以鼎足之势屹立在院中央,叶子亮得扎眼。偶尔有几颗熟透的或者多愁多病的枣子,承受不住雨滴连绵不绝的重拳,一命呜呼摔在地上,也惊起贪吃的恶鸟。

一般大队广播里的紧急通知,都是关于天气预报的。天空稍稍变脸,空中就会传来“及时雨”(本村气象先生刘老光棍的外号)十万火急的声音:“紧急通知,紧急通知,今天刮大风下大暴雨!”虽然预报很不准,有时你不信还真不行。当暴风骤雨和闪电惊雷共同驾到,整个村庄都沸腾了。钓鱼的顽童扛起鱼竿,撒丫子就跑。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恨爹娘少生三条腿。耕种的乡亲们一边咒骂,一边手脚麻利地收拾农具,后悔没有听信老光棍的话。呆在家中的妇女架起梯子,以最快的速度爬上房顶,用塑料布盖上粮食。历经沧桑的老校舍挺不住啦,教室内开始下起小雨。蛀虫多年的苦心经营没有白费,房梁上飘落许多绵绵密密的木屑。关不上的铁窗在“咣当当”地哀嚎,玻璃随时准备献身教育事业。电也罢工了。大家都是爱学习的,将桌子挪到安全的区域,用身体护住烛光,雷打不动地继续读书。

村中的小河惊出一身冷汗来,冒着阵阵水汽,它对自身的防汛能力很不自信。雨水瀑布般倾泻在河中,激起许多气泡。水面浮起一层白沫,像极了挨了一砖头的癞蛤蟆身上溢出的白水。枯枝、烂叶、垃圾、粪便,从四面八方浩浩荡地荡杀向小河,有万夫不挡之勇。自古红颜多薄命,羞涩多情的红莲花枝乱颤,霎那间香消玉损,令人惋惜。年老不以筋骨为能,与蛀虫顽强抗争了几十年的老杨树,终于被革命的洪流所淹没,轰然倒下横卧在河面上。其他老弱病残之辈,亦难逃厄运。泥土味、花香味和稀释的牲畜粪便味,混合成最原始、最纯粹的乡土气息,的确够味儿。“喔喔喔,喔喔喔——”村东头的孤寡老太正在河岸上奔走,悲壮地呼唤着未回家的小花狗,如同莎翁笔下的李尔老王。英俊独自静默在门口,望着黑压压的天,听着急促的风雨声,感到一种与世隔绝的幽独。

一切烟消云散之后,青蛙乐队开始纵情高歌。大姑娘小媳妇儿们一起出动,来到街上奔走相告,满心欢喜地谈论着这场大雨。青壮年们开始了新的劳作。顽童们又扛起鱼竿或抡起小铲子,去捉爬嚓(蝉的幼虫)了。平日里深居后宫的老人也想沾点儿喜气,坐在院门口和老邻居唠起家常。泥泞的大街小巷中出现了木底鞋的印记,每一个都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被印上去的。此时整条街最神气的人,当然是老光棍“及时雨”。他腰间别着玉嘴大烟袋,一手捻着山羊胡,一手背在身后,钦差大臣一般和众人寒暄。这是一个清新的荡涤过的世界,现在可以期待彩虹的出现了。

童年的雨季总是带着少年的轻狂和野性,也唤醒了英俊那颗沉睡的心,他突然发出一阵狂笑。

“英俊,醒醒。下暴雨了,这样子会感冒的。”

英俊嘴里说着胡话,孙灵均将他抱回房间。虽然连着几天高烧不退,整体上精神状态明显改善。黄晓然和心理医生一起帮他调养身心。在大家无微不至的照顾下,英俊脸上慢慢有了血色,眼睛也逐渐恢复明亮。

这天早上,雨璇又来看他。长久的沉默之后,英俊说:

“叔叔,雨璇,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好吗?”

“没问题。出去透透气,对身体好。”孙灵均连忙点头,眼神中满是喜悦和期待。

三人走出涵碧苑小区,来到紫云山脚下。四月的春天已经告别少女时代,不像三月时那样香靥凝羞。路边的野花摇曳着欢快的舞姿,花蕊中晶莹的露珠是它们多情的眼睛。在泠泠淙淙的溪流中,一条绿丝带蜿蜒而下。这抹盈盈的春意,很难分辨出是倒影还是水草。山坡上树木的新装青翠逼人,有的树冠上还悬浮着紫红色的花朵,像一团团无法吹散的紫云。几只灰山椒鸟在低空徘徊,留下一道道水墨色的波浪线。清爽的晨风把紫云山融合成有机的整体,花鸟虫鱼、飞禽走兽和水土草木,都在进行着一场浩浩荡荡的生命解放运动。

“英俊你看,这是一个充满生机的世界。忘记过去的伤痛吧,未来的路还很长。苦难其实也是一笔财富,看你如何去面对。从现在起打起精神,认真对待生命中的每一天。这样当我们行将就木的时候,才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

雨璇没有说话,双眼如同春水含烟,忧郁而热烈地注视着英俊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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