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家周国平说过,以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越远就越清晰,因为童年和青少年时期的人生是一张白纸,就算是几个泥点子或夜晚尿炕的一张不规则地图,都会清晰如昨地刻印在自己的记忆中。对我而言,那两间平常因大多时间见不到太阳而显得黑黢黢的西间房,便是我一生的最初起点。当然如果往前推,我确实不是出生在这里,而是本村后边西圪廊另个小院的西屋里。但是,人的记忆都是从最初有了自主意识后才开始的,那时候我的父亲已经因食道癌去世,我对眼前余吾的灰色世界的系统认识,基本上开始于这个黑黢黢的西间房,开始于祖母的忧伤叹息和爷爷的粗暴喝骂,开始于和外边大院及圪廊里同龄人疯天暗地的玩耍。
向来不怎么给自己取笔名和网名的我,多年来都是以真面目和真名号示人的,这段时间却突然对“余西”俩字产生了好感。我解释说:面则余吾西街,里则余生向西。我不得不承认,寥寥数代的祖先从河北邢台到临汾安泽再到屯留余吾的百十来年之后,西街的南圪廊大杂院确实是我一生的起点,就算当年因为贫穷和自卑再如何想脱离甚至逃离这个灰蒙蒙的地方,都不能在事实上改变这一点。而里外两进院子的大杂院,有地楼、南屋、鸡窝、牲口棚、小树林等各处,但能长时间盛放我这颗敏感孤独灵魂的,便只有里头院那黑黢黢的西间房。自从若干年前第一次在一首诗里用这三个字形容我们当年可怜的住所开始,后来我一想到这个形容词,就觉得它是专门用来介绍我们那西间房的,或在潜意识中一想到西间房,同时蹦出来的限定词便是黑黢黢三个字。事实证明,在一个人的精神和回忆体系中,本不搭界的两个事物完全可以有一致的对等性。我不会画画,没掌握线条、明暗等基本要素,否则我会把记忆中如今依然清晰的西间房仔细画下来,装裱或塑封后让往后日渐苍老的人生岁月也能一直保留着对这个小黑屋最初最本真的记忆。
西间房是里头院五间正房靠西的两间,剩下的三间是李家的堂屋,多年来由我的玩伴小亮的奶奶住着。那老人以前得过脑溢血之类的病症,原本健硕且勤劳、经常早起下地干活的她,突然在一个早晨就摔倒了,后来便成了走路有些颤、说话流口水的样子,这个状态一直保留到她离开世界的那一刻。院里之所以是这样的格局,都是土改分房的结果,这在上个世纪的广大农村很普通。而我年轻的二叔和父亲则是从别人手里买到的,时间应在1980年。西间房只有两间,东边是穿插着铁条的木窗户,西边是进出通行的门。门窗正南因为有黄家的西屋挡着,所以一整天都不怎么能见到太阳,于是多数时间里呈现暗淡甚至幽黑的光景。我记得很清,只有半上午大概十点之前,太阳才会在从东边升起绕至里外院交接的门道上方时,把暖洋洋、明晃晃的光线非常有限地洒进来。而那时候,我的心情是爽朗的,因爷爷的粗暴和无端谩骂而起的不愉快就会一下子淡下去。事实证明,太阳是这个无限宇宙中人的有限认知范围内最伟大、最慰贴人心的东西,没有之一。这样的时光中,祖母也会暂时忘掉一辈子的艰难和不快,坐在大炕的炕沿边纳着鞋底,偶尔还会轻哼一段小曲。趴在旁边做作业的我和同班的堂弟,就会互相瞪大眼故作很吃惊很兴奋的样子笑几声,而祖母,将在花白头发间正不断摩挲的尖细的锥子和针线活儿放下,眯着近视了一辈子的眼神,朝我们看看,自己也呵呵笑起来。阳光与岁月,便显得更加柔和且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