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不短了,该收尾了,但林林总总记录了这么多人和事,却依然忘不了地处余吾镇西街村南圪廊大杂院里特别是事关西间房的一些细节,尤其是那些年秋收后剥玉米叶子的情景。陈旧的房檐下、院子里,每一个干爽或湿冷的秋天,我和家人或我单独一个人坐着小凳不停地批着玉米。窗台下的长条砂石上,或院里成堆的玉米叶旁,祖母经常会提前给我放下一个月饼、苹果或梨。北方内陆的这个小地方,每年的秋收都错前错后地紧挨着本该团聚、喜庆的中秋时节,这也让我小小的伤感的心很自然便将月亮的清辉、院里的玉米、条石上的苹果月饼、祖母濡热的亲情以及“父亲离开又多了一年”这些有形无形的东西串联在一起,并一直延续在几十年后仍然清晰甚至更加历久弥新的记忆中。刚从地里用平板车拉回来卸下的玉米穗子,需要将层叠的外皮剥掉,只剩最结实的两三叶,每四个或每六个编系在一起。遇上淅沥不断的连阴雨天,我们只得把玉米用箩头拎回到西间房门外的小棚子下,靠着那个夏秋两季的炉台,在极其有限但稍微干燥的地方剥叶编系。天光暗淡,老屋沉默,玉米叶滴着水,也更加难剥,我的左腿也会因长时间坐凳子和天气原因而很快失去知觉,所以儿时的那些记忆充满了惆怅无奈甚至哀伤,是冗长的、潮湿的,也是阴冷的、深刻的。编系好的玉米穗要全部悬垛在外院井边的大槐树上保存和风干,永远阴沉着脸的爷爷年事已高,但又不得不扛出梯子爬上大树。不断往上拽着的粗绳、铁钩和玉米穗下,是我仰望的却对未来早已失去任何奢望的脸。青春之面容和苍老之表情,就那样硬生生合并展现在水井边槐树下的一个个湿冷或干爽的秋天里。
人都是这样,在熟悉时很少会去着重地端详一个人、一个事物,但当吃惊地发觉岁月和时光永远都回不去时,才能深刻感知它曾经存在的意义。十五年前祖母临去世前那个春节,她安顿嘱咐的几句话我至今记得都很清楚。也大概从那时开始,我尽量让自己变得平气一点,“与这个世界握手言和”。大而化之,我也在力所能及地将仁爱之心尽量施于这个世间。这些年我看过一些佛经,很多事上,能行更好、不行拉倒,努力过即可,内观的心变得更加平和。我活得并不“佛系”和消极,而是在保证物质基本满足的前提下,会努力追求内心的充实和精神的丰盈。人只要饿不死、冻不着就行,这些都无所谓,自幼在那样拮据的环境中长大的我很能看开,这也是周围有些人说我活得还算通透、达观的主要原因。尽管如此,但从小养成的敏感性格,依然让年届四十的我对自幼成长于斯的西间房及关于它的一切充满了怀旧的情愫和越久越深的喟叹,因为哪怕我至今依然都还只是在人生的苦海上飘荡的一叶扁舟,但也深知并能牢记自己是从哪里启航的,最初的出发点在什么地方。
二叔打来电话说村里提议让尽早推倒西间房后的不久,就是十月初一的祭祖节日。从祖母他们的坟地烧纸回来,我专门把车开到了中圪廊我们的房后。西间房和小亮家的堂屋是连着的,昔日里青砖灰瓦黄泥墙的总共五间房舍,已然作为一大堆黄土的形态呈现在我的面前。越过黄土再往南看,原本青砖铺就的里头院却早已长满了细槐树一样高的木本植物。人与自然,可能真就是进退相宜的共生关系。圪廊很窄,我没有停车,在缓慢前行中始终将视线牵系在属于我的人生最源头的那堆黄土——不,那个已然倒塌却终归不朽的曾经黑黢黢的西间房上。不需要努力搜寻,时光旧影和童年的碎片便齐刷刷闪现出来。个人的一生、家族的源流,一定会经历不少的迁变和留驻,就如邢台王姓翻越太行又寄居安泽最后落脚屯留一样。我知道自祖母离世后,余吾西街早已不再是我的栖身之地,但南圪廊大杂院特别是那两间黑黢黢的西间房,曾经它是那样窄曲、渺小、破旧、寒微,却足以用像祖母一样忍辱负重的低姿态、柴米油盐的烟火气、掺杂幸不与幸的旧时光,来成为我心中永恒的丰碑和圣地。
2021-10-13起笔,2021-12-15截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