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在女儿尚未出生前,我和挺着大肚子的媳妇专门回去过大杂院一趟,让她实地感受我当年是从什么样的环境中长大的。我们当时在西间房门口、窗户边、门外炉台、地楼旁的木梯边、里头院大门口、外头院的鸡窝、水井、坍塌的南屋等地方也拍下不少相片。从情感上讲,门外那个高高的炉台也是西间房的一部分,但从结构上说,它恰好位于西间房和黄家西屋山墙的中间,爷爷在上边也简单安着一个塑料布棚子。当年无数个日子里,尤其是在夏秋两季和后半个春天,祖母做饭、我烧火的事,就发生在棚子下的这里。一个夏天的某中午,放学回来的我脱下书包,从外头院井边的柴草垛上抱回麦秸,一个人点火烧水。当时祖母他们都在地里还没回来,可能去收夏了。外头院小亮的二姐玲玲进来,一脸赞许地不住夸赞,并问我铁锅里的水已经开了,你咋还在烧?我怔了一下,随即在脸红之前顺口就说,我想让它更开点。这炉台的另个炉膛里时常坐着一口炒菜用的黑铛锅,分量很重,天气热时每次揭开盖子,里边会因残留的油香而吸引一些蚂蚁。我和媳妇去时,因为爷爷也已搬离了好几年,炉台西边的半面墙都快倒了,塑料棚也早就掉落下来,两个圆形的大炉膛像睁开着的两只大眼。一旁的墙垛就在门口,上边依然是四棱铁钉,挂着那把扫帚苗做的荡满灰尘的洗锅刷子。黑色的两扇门板被一把铁锁连在一起,透过穿插着铁条的玻璃窗,屋里边就是那铺大炕,只是光秃秃的,连一张破旧的席子都没留下。
西间房里,连着砖炉故应有“通暖”功能但事实上堵了多年的大炕是我儿时的温床,这一点,不只体现在它能睡觉休息的价值上。有一段时间,我晚上一闭眼就感觉脑海中或眼前有规则、不规则的“更黑暗的存在”和无法言表的东西在旋转翻滚,而我本人则像正快速掉落黑不见底的万丈深渊一样。我一次次被吓醒,脑门上全是冷汗,爷爷气呼呼的,祖母则叹口气,轻声安慰我不要乱想,并伸胳膊拽亮灯泡直至我再次睡着。这是我大概六七岁时的事,而等我十几岁甚至接近成年时,年高觉少的祖母则在临睡前或早上刚醒时,会经常喃喃着提起她儿时在高平老家的一些亲人和趣事。能听出来,祖母对她高平、潞城、安泽、屯留的坎坷一生和当年还算不错的童年充满了喟叹和神伤。每到此时,窗外夜凉如水、夜已很深,窗户下的蛐蛐都停止了低低的吟唱,或者天刚微明,见多了生离死别沧海桑田的太阳正准备从东屋的泥墙后露出脸来。在她七十多岁时,表妹也曾陪着她最后一次回到高平娘家,圆了她“在爹娘坟前磕几个头”的最终梦想。那些年,因为要尽量提防我晚上尿炕,祖母在我和那个礼帽样的黑尿盆之间操碎了心,伸手摸褥子和探胳膊快速拎盆,几乎快成了她睡觉时潜意识中的应激动作。
从早已不再明亮的窗户玻璃望进去,隔过大炕的一角,便是那张带着两层橱柜的大红桌子的靠墙位置,只是大红桌当时已随着爷爷搬离西间房。曾几何时,它在年少的我印象中是相当厚重或笨重的。我每天趴在上边写作业,明显细短的左腿便顺势搭在一旁的椅子上,只用右腿站在地上。仿佛那是一条假腿或一根拐杖,不用时就顺便仍在一边。我趴桌子写作业的姿势,也更像外边院子里一只单腿站立的沉思的公鸡。桌子上的靠墙处便是那个长条红漆茶几,雕刻着好看的镂空花纹,上边除了喜鹊登枝的长方形小钟表,还左右对称地摆放着三对瓷制用具:两只能上下分开的瓷苹果、两把头能取下来的棕黄色猫形调味壶、两个能放点小东西的白色凹盆形瓷具。而一边的绿皮暖壶时间太久了,里边积了厚厚的一层水垢,瓶胆容量明显降低。祖母每天中午先把暖壶里的水倒进锅里,把剩下的浑浊底子泼在煤池或门口,开锅后不用几下就灌满了。后来,年纪越来越大的她,活得也更加通透,而从表面上看,则更像个特别容易满足的小孩。二十岁后的我帮她办理了烈属优抚证,尽管只领过四年抚恤金她便与世长辞了,但那时候,她除了在想起半个世纪前阵亡于淮海战役的二祖父便有所伤感外,也算着实高兴过几个年头。特别是第一次领钱后的不久便是过年,她给年龄更小一些的外甥、曾孙辈们发的压岁钱,直接从五块钱变成了二十。她的长孙、我的堂兄当时已经有了孩子,他后来满脸惊喜地对我说,好家伙,奶奶的压岁钱突然翻了四倍,我才听说年前你在县里给她弄通了什么钱。心情这个东西很奇怪,那几年已经二十出头的我其实正处于人生的激烈彷徨期,找不到工作、没有就业和收入、压力很大,想在余吾娶个媳妇更是阿拉伯神话天方夜谭,但祖母这点喜悦还是无可阻挡地感染了我。对她而言,儿孙都是好的、亲的、可爱的,在对后辈的无私疼爱中,面相和蔼、身体羸弱的她却一往无前、勇猛异常。
那段时间,她经常也会坐在大红桌旁,跟正无聊地看旧《诗刊》的我说一些细碎的小事和趣事。能看出来,有时她甚至在没话找话,目的就是让我看开些,不要思虑过重。我某次从长治拿回一本当地某作家的散文集,这人曾和我父亲一同在内蒙当过兵,后来转业地方成了副处级领导。不识字的祖母在灯光下翻着印有作者照片的扉页定定地一直看,在赞许声中又夹着几声若有若无的轻叹。当时距我父亲因病离世已经快有二十年时间。有一次也是个晚饭之后,当时我好像已经在晋中榆次打工,可能是快过年的时间,祖母眯着眼托着腮帮子靠在大红桌上,小声问我,喝不喝酒?长大了,喝点吧!她脸上还是一片慈祥的仁和之气。我稍有些吃惊,这在以往的印象中是根本没有的,烟酒都算不良嗜好,长辈们一般是绝不会主动提倡的。祖母那次还说,你爸像你这么大的那几年在内蒙当兵,回来探亲偶尔也少喝一半口。我算个理解力不错的人,知道祖母其实是在尽量告诉我:你成人了,已经能够独立自主地挣钱养活自己,有些事,不管对错,你自己决定。而这一意图的表达,她是试探性地从少量劝酒开始的。只是我当时没有料到,闪过年的正月,或者是再过一年后的正月,祖母便溘然仙逝与世长辞了。就像文章开头说的,有些蹊跷的事,冥冥之中可能会有一些预感,七十四五的祖母也许真的预料到了来日无多,于是她才趁着我从外地打工回来的有限时间,絮絮叨叨地安顿这、安顿那。最后那次,她也着重提醒过我三个事:二姑心脏病做了大手术,你该去看一下;成人了,脾气不要太犟,凡事看开些,在外更要善待自己;过年了,给你那外地小对象个钱,让人家买件新衣裳。而这一次后的闪过年的正月——这个时间我很确定——祖母便于一个清早去世了。
祖母最后就是在那个正月的早晨于小黑屋的这个炕上离开世界的,远在晋中的我到晚上才赶回来,并在轻抚她已然冰凉的脸颊后,将自己的一张免冠照放进了她的棺木中,就搁置在她安详睡去的脸旁边,等她一觉醒来,一扭脸就能看见让她养活、为难并心疼了多年的我。一辈子的缘分、几十年的亲情,在永别之前互相还是要留点东西作纪念的。这是我和祖母两个人的小秘密,其他人谁也不知道。或者说没有永别,有的只是一定意义上的暂时的时空阻隔,最终我也会长眠于黄土地下,像《寻梦环游记》一样,和自己挚爱的亲人在另个世界再次团聚并永远不分开。是的,往事并不如烟。我鼻尖一酸,努力将心绪放平,在跟祖母有关的大杂院的每个地方走走,尽量想一些关于她生前的愉悦开心的瞬间。如春夏之交她花每只五毛的价格买来养在纸箱中的黄绒球样的小鸡,到了晚上还得端回到家里免遭老鼠坑害;如我在小亮家吃醋柳(沙棘)过多而跑肚子,她从西间房拽着我胳膊赶紧往院外厕所走,刚到了地方我却说我已经拉完了;如过年前打扫了卫生,我会兴奋地将别人家用过的旧挂历一张张拆开,用图钉固定在酥松的土墙上,女演员林芳兵正是借此被年少的我深深记住的;如西屋老黄头去世那几天,毫不迷信的她却也学着别家老人的样子,将折回来的桃树枝掖在我的枕头下;如她担心我体质弱容易感冒,总是在每个炎热的夏季中午在院里喊,让我别大汗淋漓就躲在阴凉的风口……想着想着,关于西间房、关于祖母、关于我童年的的一切,还是忍不住让人迷蒙了双眼。
记忆中的西间房,从很早之前就是漏雨的,可能那时候我太小,刚开始觉得并不算厉害,只记得祖母会用一块块油布苫挡在被褥和炕上。后来长大些,才明白天上的雨水能先透过房脊房坡、后渗过木制楼板而嘀嗒在屋内炕上,其实已经漏得很严重了。少年不知愁滋味,只要爷爷不怎么责骂,有些电闪雷鸣大雨倾盆的夜晚我睡得还是比较放松的。等到十几岁有了更多的常识后,也跟祖母他们一样,曾经对房子的居住安全产生过比较严重的顾虑。爷爷精瘦的身板常常踩着黑板箱上的椅子,到楼上摆置一些盆盆罐罐用来接水,有时候雨实在太大,我们那个用几分钱铝币修补过好多洞的洗脸盆都用上了。记得祖母有几年埋怨过爷爷,嫌他一直拖,不趁着天晴的时候早点修补。爷爷用羊脂玉嘴的黄铜烟锅啪嗒啪嗒抽着旱烟,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后来确实修补过一次,是他和外院地楼的我三叔一起进行的。从学校回来,我看见地上堆着一大滩拌着麦秸的黄泥,旁边是一摞平常保存在坍塌南屋角落里的旧瓦,窗户外也正竖着那架厚实的木梯,再一抬头,看见父子俩正在房坡上忙碌着,他们的背后是碧蓝的一望无际的长天。尽管小黑屋早已经破败如斯,但修补总是要好于就那样放任自流的,那一刻,我像临近过年要穿新衣裳一样,心情缥缈舒畅甚至有些莫名的兴奋。从塑料棚下到了屋里,祖母正站在案板前低着头擀面,嘴上也正哼着平常难得一听的小曲。老人和小孩的心情是最容易被满足的,对于生活困窘的家庭而言,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