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天色已暗,仆婢迎上来,接过他们一家三口的坐骑,并且报告说晚饭已经准备好,马上可以掌灯开饭了。不料爹爹却说:“晚饭等一会儿再开,白儿你跟爹来……”
小木子白看看娘,娘只是笑着对他点点头,表示不会有什么坏事。于是一大一小进了内院,一直走到爹的书房。爹爹把小木子白一把抱起,放在一张乌木太师椅上,自己却不坐。小木子白抬头望着爹爹,却见爹爹把一双大手分别扶在椅子的把手上,正以充满感情的眼神低头俯视自己。原想催爹爹快说出有什么事,非回家来说不可,一见爹爹的神情,他却一句话也不敢吭了。
小木子白被爹爹俯视了好久,觉得怪怪的,便低下头去,爹爹却还是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不动。他忍不住抬头,见爹爹还是那样奇怪的神情,忙又低下头……小木子白这样抬头低头的不知多少回,好不容易爹爹的双手终于从椅子的扶手上拿开了。小木子白这才松了一口气。
“白儿,你喜欢外公家的生活?”
“喜欢!”
“你知道我们是汉人,跟他们不一样吗?”
“知道!”
“那你为什么喜欢过胡人的生活呢?”
“外公那里的胡人好玩哪!”
爹爹停了一会儿又问:“你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吗?”
“娘和爹爹不是说孩儿是太白金星转世的吗?”
“爹说的不是这个……你知道爹爹为什么从你三岁就开始教你背汉文的书,为什么托人到大唐去搜罗各种好书?因为我们是汉人哪!爹爹为的还不是想让你多了解汉人的文化。你要记住,我们不但是汉人,更是汉人中的佼佼者哩!你要知道汉人有汉人的生活,和胡人不同,如果我们都被胡人同人化了,那多丢人哪!你要——”
父亲说到这里,突然瞥见坐在太师椅上的小木子白,正张大了嘴巴、睁着两眼紧盯着自己,那样子就像在看一件什么新鲜好玩的东西一般,他才惊觉到对一个才五岁的小孩讲民族、讲文化,未免太深奥了一些。看儿子一脸不明所以的滑稽相,他摇摇头,长长地叹口气,在书房里来回踱着方步。
小木子白更纳闷了,爹爹今天一会儿皱紧眉头,说一串叫人听不懂的话;一会儿又半天不说一句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半晌,爹爹才又开口:“唉,你这么小,怎么能懂爹的心事?”
“什么是心事呀?爹也给我个心事好不好?”小木子白说。
“呔!不要笑,白儿,爹爹可是很认真的,不管你懂不懂,爹爹就是不能让你跟胡人一样地生活了。”
“他们骑马、喝酒、唱歌,好好玩,怎么不要跟他们一样快活地过日子啊?”
木子白又是一脸茫然。
木子客灵机一动,想到平时常跟儿子讲的历史故事。
“你想不想像古代的苏秦一样,一个人当六个国家的宰相,做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当然想呀!”
“你想想看,胡人过那种骑马喝酒的生活,好像很快活,每个人都自以为是了不起的英雄,他们哪里比得上苏秦做六国宰相的荣耀呢?”
木子客又接着说:“你虽然还小,却该明白胡人的生活没有目标,能逍遥过一天就逍遥地过一天,年轻的时候这个样子,到老了还是一样;像苏秦这样的人就不同了,他从小就知道努力读书,心里一直有个目标,一生都朝着他的目标去努力,所以才能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来。”
“我明白了,爹爹要我学苏秦一样努力,不要学舅舅他们。”木子白一脸天真烂漫的样子,仿佛已经有所领悟了。
“白儿真聪明,爹一点就透,你明白爹的心意,就要照爹的意思去做,不能贪玩……”
“可是爹爹,先生要我念的书,我都会了呀!我也是很用功的哩!”
木子白认真的表情,使做爹爹的莞尔一笑。
“我知道你念书的时候很用功,爹爹是看你在外公家住久了,把心都玩野了,才提醒你别光玩,小小年纪不学好,到老了一事无成,那时候你一定会怪爹爹没把你教好。”
“我听爹爹的,用功读书,将来我要做比苏秦更了不起的事!”
木子客见儿子鼓着腮帮子,郑重地说出这句惊人之语,不禁愣了一下,继而纵声哈哈大笑。
“好,好,白儿口气不小,志气更大。”说着,木子客把儿子抱下椅子,牵着他的小手,说:“走,走,为你这句大话,爹爹今天要喝三大杯,哈哈哈!”
父子俩愉快地朝屋里走去。
就在五岁这年,李白发蒙,开始诵六甲。这次父子谈话之后,木子白果然用功多了,很快地他就把这部道家的经书《六甲》背熟了。“六甲”即六十花甲,十天干与十二地支相配,唐时发蒙时有此课程。另一说认为“六甲”指《武帝内传》所谓的“六甲灵飞”等一套迷信把戏,认为《六甲》是道宗末流的一种怪书,《神仙传》有云:“左慈学道,尤明《六甲》,能役使鬼神。”这部经书讲的是一些修炼神仙之术,但小孩对千变万化的神仙,天生就有一种好奇心,所以木子白的心中,很自然地产生了追求神仙之道的渴望。李白在幼时接触了这些道教方面的书,给了他很大的影响,让他一生都脱离不了道教,虽然以后学道的动机又有多种。
然后,爹爹又拿了诸子百家的经典,请先生一一地教给木子白。
读书虽然占去了木子白的部分时间,但是他还是有很多空闲到外头去玩。随着年纪的增长,木子白跑的地方也越来越远了。到底他是身在胡地,触目所见都是胡人,他们粗声大气地讲话,大碗大碗地喝酒,喜欢骑马狂奔、比武射箭。所以木子白虽然知道爹爹希望他养成汉人温文儒雅的生活习惯,他却只能在爹爹的面前勉强做做样子,一离开爹爹视线,简直就像脱缰的野马,跟着族兄们一道比武嬉戏了。
爹爹表面上不说穿,其实心里有数,在这异乡,整日耳濡目染,环境的影响,实在不是木子客一个人的力量所能改变的。他惟一的安慰是:至少儿子在读书这方面都能令自己满意,这意味着大唐的诗书、礼节,他都能懂,那么,儿子胡化的生活习性,索性来个眼不见为净吧!
虽然如此,木子客却在心里暗自下了决心:一定要在儿子成年之前,设法回到汉人的世界中,要不然像儿子这种良材美玉,迟早会断送在这个没有文化的异乡里。他想起了孟母三迁的故事。环境影响人,环境改变人,环境成就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