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十年(722年),二十二岁的李白来到了峨眉山。他一边畅游峨眉山,一边寻找道士东岩子(一作严)赵征君赵蕤。但他寻找了好久,就是没有找到。他非常失望,想:是不是先生失约,不来了,或者说不想再见我了?这些年他云游到哪儿去了?
于是他在这里写下了《峨眉山月歌》:“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后来终于找到了东岩子(一作严),他们师徒相见,感慨万千。李白完全遵照赵先生的意思,这次只是来和他一起生活的,不再说向赵先生学什么了。东岩子没有表示什么,李白就这样在峨眉山上住下了。不久两人又搬到岷山(青城山)去隐居了,
李白发现这位老师几年不见,似乎大变,变得非常特殊。赵征每天早晚都会到山顶,坐在大石上,忽而引颈长啸,忽而低头沉吟。不久,就会有成群的飞鸟过来,有的在他头顶盘旋,有的歇在他脚边或手上。他一面嘴里说着一些李白听不懂的话,一面从身上的大袋子里取出谷粒,撒在四周,让鸟儿啄食。经过好一阵子人鸟交谈后,才从容地起身下山。
久而久之,李白也跟东岩子一样,可以和飞鸟相处了。除此以外,李白每天还是跟在大康山时一样,写诗、练剑、读书,或是跟着东岩子在林泉散步、沉思、辩论纵横之术。
文学艺术,都在这时发达起来。这是个人才辈出的时代,盛唐气象出现了。和李白同年出生的大诗人王维,比李白小十二岁的大诗人杜甫,加上李白,成为唐代文学的三颗璀璨的巨星,也成了整个中国文学史上数一数二的文学大师。此外,大画家吴道子,大书法家颜真卿,大雕塑家杨惠之等,也都在这时候活跃着。盛唐的国威也日益强大,北方的边患虽然没有彻底解决,但西方倒接连打了几个胜仗。所谓饱暖思淫欲,于是唐明皇李隆基就开始过起统治阶级惯好享受的骄奢淫逸的腐化生活来。当然,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的危机也就伏下了。就在李白隐居青城山的这几年,朝廷上发生的几件事就是这方面的体现。开元十年(722年)八月,内侍杨思勗平安南梅叔焉,为宦官专兵之始;禁卜相占候者不得出入百官之家;北庭节度使张孝嵩破吐蕃。开元十一年(723年)也就是元结出生的这一年十月,李隆基置温泉宫于骊山;初制《圣寿乐》,以教坊女弟子着五色衣歌舞之。
唐代的府兵制是建立在兵农合一的基础上,土地关系的变化,均田制的逐渐瓦解,必然引起府兵制度的动摇和破坏。府兵的挑选原则是“财均者取强,力均者取富,财力又均,先取多丁”(《唐律疏义》卷十六),是由财富、力强和人丁众多之家来充当的。土地兼并使农民占有的土地越来越少,从而动摇了府兵制的基础。另外,根据规定,服役期间除战马及公用品外,兵甲武器、粮食和衣装皆须自备,这对农民又是沉重的负担。高武以后战争日多,边防戍兵多不按时更番、轮换,长年久戍。因此,逃户日多,军府空虚,兵源枯竭,使府兵制走向瓦解。开元十一年(723年),唐玄宗采纳宰相张说的建议以募兵代之,因“折冲府无兵可交”(《新唐书》卷五十《兵志》),唐政府下令停止征发。实行诸军皆募,是以募兵制来代替府兵制,兵士的武器和衣粮由国家供应,兵士的来源质量较府兵为差,老弱市井无赖受雇而来,当兵成为专门职业。募兵制的出现,使兵农分离,唐朝每扩充军额,国家的军费开支就增大,广大农民养兵负担就加重,特别是地方兵力的增强,使中央政府逐渐失去了对地方的控制。
开元十二年(724年)七月,以内侍杨思勗为大将军,宦者为大将军始于此。这年,朝廷在蒲州地段建蒲津桥,桥为铁锁桥,两端以铁牛作地锚,每个铁牛都在六十吨以上,足见大唐在冶铁方面的发达。
说也奇怪,东岩子明明没有再教自己任何东西,李白却每过几个月就惊觉自己在诗文和剑法上,都有显著的进步。
有一天,李白和东岩子一块儿到一处山瀑底下。东岩子褪了衣裤,就一跃跳入潭中,悠哉悠哉地游起水来。李白看他那副悠游的神情,又看到瀑布落到岩石上,溅起无数晶莹的水珠,不禁动了童心。他随手折下一根树枝,抽去叶子,然后屈膝跃到瀑布下,开始挥舞树枝。他把树枝舞得虎虎生风,在身体四周舞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网,试试看能不能把岩石上飞溅下来的水珠挡掉,使身上不着一滴水。
李白在错落的岩石上来回跳跃,不停地舞着树枝,尽管水珠飞迸,却都没有溅到他身上,李白不禁兴奋得仰天长啸,声音在山谷间回荡不已。
东岩子被李白奇怪的举止吸引住了,他本来想要叫好,又想到这正是李白剑术进入堂奥的最好机缘,因此就在水里静静看着。待他见李白成功地从瀑布下跃上岸来,得意地长啸不已,便突然拨起一道水柱,向岸上的李白射去。李白看得清楚,正想伸手去挡,不想那道水柱到了头上,却散成千百滴大小不一的水珠,他迅速地向前踩一步,双手同时举起树枝,在脑际间挥舞,泼啦一声,水珠全被挡落在他身前。东岩子叫了声“好”,李白兴奋不已,信手把树枝猛力一掷,射入对岸的林树,没入寸余。
“太白,你的剑术又进步了。”
“先生过奖,我只是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办到的?”
“你明白的话,反而办不到了。剑法要进入上乘境界,本来就是要带着游戏好玩之心,无所为而为。求胜过切反而是一种阻碍。你要时时记得刚才试剑的经验,必须在那种全然没有心机的专心忘我状态下,剑术方能一日千里……”
东岩子说完,在水中一个鲤鱼翻身,穿水而出,跃上岸来,走近李白身边,抹掉身上的水,又对李白说:“看你一身汗水,还不下去凉快……”
说着,单脚一勾李白的腿窝,一手往他腰间一带,李白整个人就被抛进潭里。师生二人,一在岸上,一在水里,呵呵笑成一片。
李白在无意间发现自己的剑术已经进步到可以滴水不穿,心里顿时灵明许多。他明白,欲望原是一切成就的大敌,越是拼命想把剑学好,却只能学到皮毛;拼命想把诗写好,却始终了无新意。欲速则不达,急于事功不成功。从前人的诗作中可以发现,即使是一个成名的诗人,也会写出坏诗来。前有司马相如,后有初唐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惟一不计较成名与否,一心写作好诗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陶渊明了。
想到这里,他明白一个道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只有纯然天真,了无心机,才有可能写出绝妙好词;如果一心想要成名,诗中怎可能出现超凡脱俗的意境呢?
有了这层结论,他高兴得在山林间飞奔、狂啸,他终于明白了剑和诗的道理,他的努力没有白费,他终于挣脱了剑术和文体的限制,从今以后,他可以完完全全地放开心胸,在剑和诗的世界中遨游了。
东岩子本来在打坐,发现李白的狂态,便从容地站起来,笑了一笑,走到屋檐下,拿起挂在壁间的锄头,走到溪边一颗大石旁,弯身挖地。片刻后,挖起一个大坛子。待李白从林间回来,东岩子满心欢喜地对他说:“今天是你到我这里以来,最值得庆贺的一天。来,你随我来,我要带你去峨眉山拜访一个朋友,一起庆祝。”
李白没有多问,便跟在东岩子后面走。他们来到峨眉山,又越过好几处山坳,来到一片四周都是高大松树的空地。李白抬头,正好看到月亮高挂峰顶。东岩子把坛子放在松树下,仰天长啸三声,然后叫李白坐下来。
“他马上就会下来。”东岩子说。
“他是谁?”
“是个和尚,在这山顶隐居五年了,琴艺已入化境,等一下你就可以大饱耳福了。”
正说着,只见一灰袍僧人,背着一个黑长包袱,自松林间穿梭而来。
“道长三啸召唤,想必又有赏心乐事了?”僧人对东岩子长揖之后,开口说道。那僧人年龄与李白相仿,容颜气质却比李白清奇许多。
东岩子笑笑,指着李白说:“此子名唤李白,与我相处数年,今天豁然开悟,想请师父以琴佐酒,庆贺一番。”
僧人这才把目光移到李白身上,李白很恭敬地对他深深一揖。
“你们莫客气,大家坐下来好说话……”
东岩子说完,抱起大坛子,拍掉泥封,取出木塞,霎时酒香四溢,扑鼻而来。
“来,来,今日当一醉开怀,呵呵呵……”
三人在松下举杯喝酒,言谈间李白知道那僧人叫释浚,即仲浚(濬)。就这样,李白在游峨眉山期间,结识了一位善弹琴的蜀僧仲浚(濬)。释浚问明了李白在青城山中的情形,看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就缓缓地解开黑包袱,取出一把琴来。
李白说:“先生这琴有如司马相如之绿绮啊。”
仲浚(濬):“难得先生识我之琴,我且为先生献上一曲!”于是他把琴放在膝上,就开始弹奏起来。
李白:“琴声余音袅袅,仿佛寺中之晨钟啊!”
仲浚(濬):“难得先生解我琴声,真乃知己矣!”
李白哈哈大笑:“是吗,《吕氏春秋》云:‘伯牙鼓琴,钟子期听之,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汤汤乎若流水!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巍巍乎若高山。’那我岂不成了钟子期了!”
仲浚(濬):“今日你我二人也当以俞伯牙和钟子期相称啊。”
李白很是感动:“好,你我正可以知音相称!”
释浚继续抚琴。
悠扬的琴音,在山林间回荡。东岩子听得兴起,一声不响地起身,似醉未醉地舞了起来。只见他双手捏着剑诀,手上无剑无枝,却仿佛化身成剑,随着琴声,在松下的月影中忽急忽缓地舞着,隐然有一股风雷之声。
李白看得入神,就随着琴音的节拍,慢声长吟起来,他吟出《听蜀僧浚(濬)弹琴》一诗:“蜀僧抱绿绮(琴名),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遗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仲浚(濬)停下抚琴,赞道:“好诗好诗,有道是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在诗歌上,我也成了你的知音了!”
说罢二人一齐哈哈大笑。
三人尽兴而归。路上,李白心想:也许是峨眉山水好,才能供养这等不食人间烟火的隐者,他也想永远在这里住下来。
远离人群市嚣的生活,好像过得特别快,而李白和东岩子宁静的山居生活,不幸被世俗扰乱了。原来,好事的樵夫以讹传讹,说:“这些年,有个叫李白的年轻诗人应潼江赵征君蕤之邀隐于岷山(今成都附近的青城山)。李白在此隐居了好几年,不入城市,几与世隔绝。隐居青城期间,李白和东严子赵蕤豢养了数以千计的希奇的禽鸟。这些鸟都喂熟了,只要李白和东严子一叫唤,就都能飞来手心里吃东西,竟然一点也不怕他们。”
更有人说:“东岩子、李白等人通晓鸟语,能呼风唤雨,而且能召唤仙人为他们弹琴。”
这事惊动了辖区的广汉太守,他听说有这等奇人奇事,便亲自上山,登门造访。广汉太守来看了一番,高兴地说:“没想到禽鸟也通人性啊!” 广汉太守觉得他们俩一定是很有本领了,于是便招呼他们出山,太守说:“本官希望东岩子先生和李太白先生能下山做官,为百姓谋福利,这样你们的所学所长才不至于荒废。”但他们却偏没有答应。李白后来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说这是他“养高忘机,不屈之迹。”
东岩子推说他们只是普通人,太守不信,一再说将再拜访,然后快快离去。
太守一走,东岩子就对李白说:“你在我这里又有五年了,我略懂相人之术,你命里虽有大富大贵,可也和四时一样有荣有枯,你自己泰然处之便可。现在尘凡对我们有许多传言,所以我决定再云游四海去,你尘缘未了,可仗诗剑行走江山……”
李白欲言又止,东岩子闭门打坐,二人无语。次日,他们二人就在晨雾中互道珍重,东岩子向深山走去,李白独自下山。
隐士东严(岩)子赵蕤,始终没出过四川,曾经被当时的官吏荐举过,然而拒绝了。赵蕤是一个学者,也爱谈政治。后来李白时而想过问政治,时而想隐退,多少也是受了赵蕤的影响。在这期间,李白跟着东严子,又读了大量诗书,为他出川后创作那些辉煌的诗章打下了坚实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