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当火车转过一个漫长的弯道,透过车窗玻璃庄子凡看到车头正强劲有力的拉着自己跨过一条宽大的湍急的河流。河流对岸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树林的尽头紧挨着一片原野,原野在这时节像极了编织的黄绿相间的地毯,一直铺到他视线的那端。
这时窗外的风景又如回忆中活生生的人群一样在他眼前走过。他一下子想起许久之前的那个清晨,像此刻一样的他背着行囊,朝着与此相同的方向走了很远,只为那些不能战胜的温柔。庄子凡不经意的又看到车尾,它的后面除了他已熟识的世界,还有两根闪着光亮如银蛇的铁轨。而就在那节车厢,他在玻璃窗上看见自己茫然的一张脸,还有另外的一张脸。
那时他还不曾想到,他高涨的热情泛滥,浓烈的衷肠已再无人倾诉。它已经因得不到回应而被失望踩碎,那些残渣更加让人绝望。这些没有人感受,没有人听到,是的,没有人!热情的火不会轻易的熄灭,它依旧令人狂热,焦躁,甚至坐立不安。如果继续呆在原处,他一定会被它焚烧。但这些没有人在意的心情,在以后的日子里,全部都被时间那双手安抚而后变得平静。
许久之前,庄子凡离开的地方是一个被世人似乎遗忘的地方。它偏僻荒凉,仿佛一个被糅杂了各种石子的土块,在一个陌生的年代被扔在这山沟里。于是山沟里的人们在这周围荒芜的山坡栽上了各种作物,慢慢地在偌大一张地图上也可以找到一个符号来表示它的存在。那些先前的人们如此的繁衍,与山坡上原有的树木一样,先是被砍伐,然后又会栽上。几十年或者几百年,没有人能说清。也可能这样的反复折磨,神明便有些嫌弃,尤其那些看不见的远方的神明。庄子凡能知道的他的存在是不知何时有一座庙忽然就被大家所津津乐道。因为贫瘠,因为总不会风调雨顺,所以这庙便成了天人沟通的圣地,每有遭际则是人山人海。他曾那么虔诚的渴求他的帮助,但是他却无动于衷!于是他便认为他不愿接受自己的祈求,一定是缘分已无可能的因由。
说起缘分,也终究是为可能和不可能之间找了一个牵强的借口来安慰自己。庄子凡用了几年的时间才把这问题搞明白。他虽然得到了答案,却并非是他想要的,于是他只好接着再去寻找。
镇上的车站当时还有几列去往南方的车次,它距离庄子凡的家并不远。而这个小镇也正是他与她相识的地方。多年过去,庄子凡仍然不知道她的家在何处,可在这一刻,即使他就站在她家不远,也许已经近在咫尺,但在火车未鸣笛进站之前,他和她却已隔有千万里之遥。他只有一个简单的背包,除了记忆有些沉重,并没有什么让他的双脚像拴着石头一样,费力的在挪着没有方向的步子。就像在与她做最后的诀别一样,他渴望空气的流动会有着将记忆抹去的魔力,也告诫自己要懂得在患得患失之间学会平复,甚至他希望能用一种近似于仇恨的情愫来湮没回不去的懵懂年华。但在火车未鸣笛进站之前,一切都只是徒劳。
那是一个多么清爽又生机勃勃的清晨,那是一个多么令人神伤的清晨!
庄子凡漫无目的的在车站徘徊,盲目和无法言语的惆怅真让人头疼和急躁。站内有几棵树上落下几只麻雀,三三两两的人走走停停,上上下下,没有人在意他的眼里满是彷徨和忧郁。当列车停在他面前,他才深刻意识到:车头和车尾两个方向,竟有些像过去和未来。如果仅是同一列车的乘客,那么缘分也只是在是否会同一站上车或者同一站下车而已。庄子凡抬起腿,很自然的把脚踩在踏板上,向左右再看几眼,就算是告别。
告别婉转的树上小鸟的“咻咻”,正如他曾深爱女子细雨银铃般的声音;告别每个深沉的夜里明媚如水的月亮,正如她闪动的双眸;告别徐徐掠过的丝丝清风,正如她的长发,曾在无数个梦里缠绕在心间。告别,告别······一声汽笛预示着真正的告别。
火车像承载了太多的负累一样的慢吞吞的开始移动,庄子凡看见值班人员手举着信号旗与他告别。在他眼里他只不过是一个即将南去的旅客,与其他的人没有不同,至于去哪里他不想知道。列车行走发出的与铁轨的和鸣从一开始的断断续续变得越加的协调。然后车外面一排排绿的要渗出油的杨树列队似的从车窗前向后而去。记忆里的一切渐行渐远,最后眼前一点踪迹都没有,天空也慢慢地换了颜色。从清亮、蔚蓝、直到灰色。当太阳悄悄的从东方移动到西方并变成晕黄,下降到山的那一边,列车已经走了一个白天。
它在一个小的被忽视的车站停了片刻,当车子再次启动之时,仿佛是告知旅客要休息的号角,车厢内已安静了很多。庄子凡坐在窗前,合上手里的书,遥望远处依稀可见的点点灯光,同时也看见车窗上自己的疲惫的脸庞。
这时他恍惚的看见玻璃窗上又出现了一张陌生的脸,在模糊的灯光的反衬下是如此的精致和赏心悦目。他不由得转过头看看清楚。他看见一个穿着大方得体的女子,一个在当时他并不知会影响他许多抉择的善良美丽的女子,正在卸下她手中的皮包。他们的目光短瞬的碰撞然后又自然的错过。庄子凡又将头转回到窗外,却依然会在玻璃上看见她。在这很久之后的某一时刻,他恍然想起当时的情景,才在细忖时发觉那张脸竟然是那样的自然,迷人,有着让人忘记一切烦忧的神奇力量。他从玻璃窗上看到她很是费力的要将包举起放在行李架上,但显然她的力气稍小了一些。于是庄子凡便伸手拿过包就放在了上面,而这个动作让他收获了一张不同寻常的到现在想仍是最灿若春光的笑脸。
“打扰你了吧,真不该带这么多的东西。”
她的笑眼如黑珍珠一样的闪着光泽,口中吐出的空气似乎都带着青春活力的芬芳,她的俊俏又别致的模样在静寂的车厢里像极了绿森林中的小鹿,使周围都充满着新鲜的气息。
“不会,这没什么打扰的。”庄子凡如痴如醉的回答。
他们不失礼貌的各自坐下,也像其它在旅途中的乘客寒暄了几句。庄子凡捧起放在桌子上的那本书,但他的心思却完全不能投入。
“那是考琳-麦卡洛的《荆棘鸟》?”
她坐下后用那双眼睛指着他手里的书说,这时她的全部气息变得轻松,不再有拘束,她继续说道:
“有人评论说它是第二个《飘》,我粗略的读过。”
他点点头,
“一生在飞翔寻找,只为一次歌唱而后葬身于荆棘林中。”
于是这样的话题多了起来,庄子凡惊讶于她对这书的不寻常的理解,她会非常深刻的评叙里面的人物以及因此联想到现实生活中的形形色色。
“她并不是粗略的读过!”他恍然大悟。他放下手中的书,与她就这么肆无忌惮的探讨,他们不必在意周围的人投来不赞成他们观点的目光,书中的故事总是一人一个想法。当她说道里面的梅吉,有多少个无意的瞬间,庄子凡会被其中的情节而感染,而将最悲情的角色赋予到自己的身上,而在她面前难掩细微的忧烦和无奈。这些糟糕的细节恐怕打动了她,因此她的同情心都会被自己捕捉。
列车时而轰鸣时而静寂的前行,在这样空旷又漫长的旅行中,人的内心会产生一种不受约束的妄想或冲动。每个人的内心中的猛兽都会在夜幕降下时露出它原本的面目。而这些有些是本意,有些是无意。很久以后,庄子凡相信那时的他们的熟识已接近亲密朋友的程度,甚至在列车停止或启动的忽然抖动中,他们在车厢连接处会有不经意的身体上的接触,他想就这样的当作对自己情感的报复也好,而他们也不会刻意躲避。
在当时,庄子凡一面承受着对远方情人的惜别和难舍,并因此为与陌生女人如此亲近而备受自责;另一方面在内心的隐蔽的角落里对异性的渴望也正蠢蠢欲动。尤其在某一欢乐时刻他会想到借由她的出现而淡化内心的惆怅,这是卑微的报复,卑劣的自私。多年以后他不会想到每次回忆这样的相遇,他都会感到羞愧,所以他只好将它深埋在一个角落,直到它被灰尘覆盖,彻底的腐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