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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瑞最讨厌每周一次的例会，吭哧吭哧说半天，解决不了任何事，还要耽误好多时间，不过今天的有点特别，说是有新人入职。
林玉瑞看到一位陌生面孔的女子坐在会议桌朝西的一侧稍微偏北一点的位置，低着头，齐肩的发丝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发是那种黑缎一般细软油亮的，看上去非常顺滑。林玉瑞的到来打搅到了她的安静，于华从发丝中抬起头，额角头发有一点很明显的自然的弯卷，直接一看是比较普通的小圆脸，有点娃娃脸的味道，却没有婴儿肥的感觉，弯眉杏核眼，细腻的黄白色皮肤透出一点微微的红，她冲自己笑一笑，是很浅的那种笑，也许是五官拼接出来的那种笑的味道，其实她并没有笑，只是天生一个笑笑的样子而已，后来也发现她就是这样的，对谁都是笑笑的。林玉瑞也就礼节性的点一点头，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他在会议室朝东侧偏南一点的地方，正好与于华是斜对面。会议室里的人多起来，右侧的齐新平一坐下，林玉瑞就和他聊起天来，两人共事已经多年，彼此是一星期七天最少也会有六天腻歪在一起的兄弟至交，聊天开玩笑来那也是口无遮拦的随意！当然不会因为这个看上去懦懦的陌生女子而有所忌惮！
于华一早上班就被通知来会议室开会，第一次参加会议，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尽管已经工作二十多年了，却依然有点紧张，推开门，她发现会议室还是空荡荡的——她来早了。入职这个单位的时候，刚刚从一次家庭的变故中走出来，原来的单位工作一直干的很累，总有许多不如意，虽然她都小心应付过去了，并没有出现什么太糟糕的情况，但一直不是很顺心，这次单位重组，工作重新调整，人事关系重新组建，她不知道吉凶福祸，不过自己的境况曾经是低谷了吧，再坏还能坏到什么程度，一切随机吧！她在工作方面没有什么野心，只想过一份安静的日子，照顾好孩子，孩子就要上高中，即将进入人生的一个关键时期，她的想法很简单，就这么两项，所以在新单位，除了干好份内的活，也不怎么主动与人接触。
这是第一次集体会议，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并不主动与人打招呼，只是礼貌的向偶尔与她打招呼的笑一下。林玉瑞在她看来是比较活跃的，他进来之前，会议室已经有几位也来了，但是彼此没有什么交流，各自落坐之后，多是沉默着，会议室内一直比较沉闷，唯有他一进门就开始与邻座的说笑话。看来他们两个也是闹惯了的，一会儿会议室的气氛就升了温度，不再是冰冷的。大家明的暗的注意力也不再在新人身上，于华觉得轻松了许多。后来相处的日子里，她觉得林玉瑞最好的地方就是这里，到哪里都能让气氛活跃起来，让相处的人都舒服起来。
随后的时间，工作上有交集的时候不多，显然于华是相对安静的主，没有工作时，就躲在自己的暗影里。公共活动时，没有她的事的时候，也就会盯着什么东西，一看就是半天，似乎在思考什么，周围的一切于她都是雾里的花而已！林玉瑞觉得这个人挺好笑，安静不会让她窒息，他也是服了！
林玉瑞会和他熟悉起来的人开各种玩笑，包括相熟的女人，活泼的女人开起玩笑来会更有笑料，荤的素的，深的浅的，冷的暖的，你一言我一语，明白的，隐晦的，大家哈哈一乐，自在逍遥，也是一种乐趣！于华却是绝缘体一般，似乎天生缺乏幽默感，林玉瑞觉得这人很乏味！他曾经坏坏的想，这个女人就像全麦面包，干巴巴的！
从什么时候起，他却发现这全麦面包也不是一点滋味也没有。相处时间长了，才能品出滋味，她不是一开始就能尝到美味的那种，就像一盘淮扬煮干丝，平淡无奇，但是那种不同于被滥用的化学品扼杀了的天然的颜色和滋味，在这个女人身上从岁月的缝隙里一点点的外泄出来。
那是一个休息日，秋天连绵的阴雨，让阴冷的感觉浓郁起来，经过了一段长时间的高强度的工作摧残，林玉瑞有点烦躁，就抽出周六一个下午的时间偷偷去了月亮峰。正好是连日阴雨的一个小间歇，雨从早晨就停了，天却还是阴沉沉的，被雨水浸泡的植物，完成了夏天的繁华，正在向衰败走去，这饱满的水分让它们有点承受不住，到处都是眼泪汪汪的，衰弱的身体机器已经消受不起这雨水的强行漫灌，不堪忍受，似有千般的委曲！阴云压着山顶，蓊蓊郁郁的松柏林子是最苍翠的时候，那浓的化不开的绿在没有阳光折射的情况下几近于黑色了。林玉瑞喜欢这饱和的水汽浸润下的山体，那高度的滋润让烦躁沉淀下来，一身的疲惫似乎消解了，他觉得轻松了好多。沿着林间的山路蜿蜒上行，路虽然崎岖，但都是铺的柏油，干净，熟悉，也不荒僻，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只管低头走就行了，他喜欢这样无言无思的静静的爬山！不觉间就来到那段陡坡前，深吸一口气，不由抬头向上看一眼，这一眼却让他久久没有吐出那口气！前面百米左右一个穿米黄色运动服的身影，在这沉郁的秋景里特别显眼，并且有点熟悉！吐出那口深吸的气，连同他的疑惑，他有点犹豫，还要不要往前走？
两年的时间一晃就过了，于华和林玉瑞也没有什么深入的接触，大家也是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于华搞人事，林玉瑞跑销售，各自经营着自己的圈子，工作上也没有太多的交集。
前面确实是于华，她正在吃力的爬这一段通往月亮峰最陡的坡，有点气喘吁吁，但是并没有停下脚步，她知道再坚持5分钟左右，就会胜利度过这一个艰难的阶段，而她有信心度过去，这是她的优点，有韧性！她并不知道后面有人跟了上来，平常周末来爬山的人不少，但是初秋阴雨连绵的日子人就少了很多，像秋天一样，有点凄凉，但是呼吸着滋润的有点甜腻的空气，还是很舒坦。她喜欢爬山，尤其是一个人，静静的，没有人打扰，也不需要应付什么，那种好多人的，她觉得会冲淡爬山的滋味，有杂质总不让人尽兴，所以即使是阴雨连绵的这个并不适合爬山的日子，她还是来了。
孩子因为学校集训不在家，所以有点自己可以支配的时间，她有了爬山的冲动，因为照顾孩子，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爬山了。看看外面是初秋连绵阴雨天里的一个短暂的停歇，虽然天还是阴沉沉的，也有点湿冷，地上还有积水，山的诱惑还是让她放下了犹豫。
月亮峰隐没在厚厚的云层里，初秋的天本来就开始凉了，加上这连续多日雨水的浸泡，满满的都是寒意。路上没有什么人，往日还算热闹的山路非常冷清，于华走了很远也没有碰到一个行人，有一点小小的恐慌，毕竟这是林密地偏的山里。但是来都来了，是要爬到山顶的！一路想着一些平常被纷杂掩盖了的事，心情开始平静下来，她一个人爬山的时候总有许多妙想，有时是一首小诗，有时是一件纠结不清的事豁然开朗，有时一些烦躁的东西，也会一下子在山风里散开了去，心里就会清明起来。
寒意在她爬到一半的时候已经觉不出来了，身上暖和了许多，毕竟也才入秋，还有夏天的温度在那儿。
爬那一段最陡的坡是一个小小的考验，坡陡，今天路还有点滑，于华放慢了脚步，陡坡倾斜度要大于40度吧，让她本来就不大好的膝盖有点受不了，并且到了这里就过了山路的大半，体力已经消耗的很大了，要想不停下来，就要慢一下，要不坚持不到山顶的。山风有点凉，她可不想停下来，吹病了可不行，现在孩子需要她的照顾，不允许她生病的。
慢慢走着的时候，突然就觉得有个模糊的阴影向自己压过来，放空了的心，一下子漏掉了一拍，本能的错开身体，转向那个危险的方向。
林玉瑞觉得有点尴尬，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尴尬，就因为是共事的，却并不是很熟腻的人吗？还是因为这山静人稀的气氛？他知道凭他的速度，一会儿就会撵上前面的人，撵上了，要怎么打招呼，怎么往下走？各走各的，一块走？有点别扭！纠结一下子冲淡了爬山的好心情！那一刻他有点不讲理的怨怼，没来由的，他自己又笑了，有什么，都是来爬山，各爬各的，可不能因为碰上了一个并不熟悉的熟人就放弃然后撤退吧！他自己对自己撇撇嘴，上！
果然，一会儿他就撵上了于华，那时于华正刚好爬上陡坡，气喘的厉害，脚步虽然没停，但明显的已经慢下来，调整一下节奏！就突然觉得身边多了一抹阴影，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身侧压过来！她吓了一跳，吃惊的抬起头，受惊的眼里雾蒙蒙的，不知道是剧烈运动后的汗的蒸汽还是突然涌上来的泪水！
是一个人，她半天才缓过来，看清了来人，她觉得自己很可笑，还有点不好意思。
是林玉瑞，一个单位的同事。林玉瑞也看到了于华的错愕，显然是觉得自己惊到了她，更加尴尬。
“吓你一跳？”
于华的脸烧的厉害，“有点……有点突然！”她终于喘匀那口气之后，恢复了淡淡的笑，脸在一抹红云下，笑浓了许多。
“怎么有空来爬山？”于华问。
“这一阵太紧张了，反正也干不完，好久没爬山了，就匀了点空！怎么你一个人？”
“嗯，习惯一个人！安静！”
“这样的天，人少，不害怕？”
“如果不遇上你，还真没体会到害怕！”于华认真的说。
她认真的样子反而把他逗笑了，“大家说人吓人吓死人，看来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什么鬼啊神的，是人啊！”他还是一如平时的贫嘴，虽然和于华有点收敛，但本质是掩不住的。
于华并不讨厌他，觉得他是个有意思的人，从来没见发愁过，总是给周围的人带来快乐！
“你快，前面走吧！”于华对林玉瑞笑笑，用手指了指前面。
“一起吧！”林玉瑞脱口而出，虽然还有点怪怪的感觉，也许心底里并不情愿吧！
“我撵不上你的，不能让我追着你吧，我可不想那么累！”于华玩笑的说。
“我可以慢一点的！”
“没必要！咱们开始不也是各自吗？”
“话还挺多！不愿意和我一块？”
“走吧！”她向他笑着，侧开身，给他让路一般，其实路很宽的，并不需要让路，一种潜意识里的反应吧！
林玉瑞知道再说什么就显的假了，所以也冲于华笑一笑，“好吧，走了！”
迈开大步，向山上走去。
感觉中一会儿就将于华甩掉了几十米，他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这时才感觉到一直身体是紧绷的，心跳有点快，也许是走的急吧！
到了山顶，他并没有停留，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山顶的风里畅快的喊几声，也没有肆意的闲荡一圈，而是从另一条偏僻的小路下山了。
看着向前走着的那个身影，于华觉得很安心，那点因为阴郁的天和过于寂静里生出的忐忑这时也没有了，身上也暖暖的，她觉得很舒服。
悠悠的往上走，前面的身影越来越远，于华爬到山顶的时候并没有看到林玉瑞，山上很安静。在山顶深吸了几口气，坐在山岩上歇了一会儿，于华才从原路下山，想到山里不知道哪条路上，哪片林子后面还有自己认识的人在和她一样的走，她不由的轻轻一笑。
林玉瑞知道了于华有一个爬山的爱好！这件事后好久，于华见面从不提爬山的事，而他也从来没有和人提起。却在之后的接触里觉得融洽了许多，那个稍显沉闷的人，看上去有了一点点明媚的感觉。有时大家开玩笑，于华会笑的很开心，偶尔也会加一两句，但是显然她没有什么幽默天赋，在他看来还是枯燥的人。
再在单位里遇到林玉瑞，于华觉得有了很多熟悉的感觉，相处起来有了些默契，工作上遇到难题，也想到向林玉瑞请教，他帮起忙来倒认真的很，是很睿智的人。
在之后的日子里，林玉瑞爬山时还会遇到于华，不累的话，也一块儿走一段，但多数时候还是打个招呼各走各的，虽然有时林玉瑞会在走出一段时慢下来，让相隔的那段距离成相对静止的长度。于华会给他一个惯常的微笑，林玉瑞觉的那笑就像由初夏的亭亭的蓓蕾逐渐开成的饱满的荷花，淡淡的清甜的香味，盈满肃静的山道！
浅淡的日子久了，也会有些风暴吧，那天让于华看到林玉瑞的另一面。
如果没有意外，那天也是一个平常的日子，于华正在办公室准备一个会议材料，门外突然响起吵嚷声，一会儿，随一阵猛烈的强风一个人一块灌进屋里来，于华吃了一惊：“肖易强！”
来人是下属单位的一名员工，因为工伤赔偿不满意，一直在闹，这次冲着管政工的于华来的。
肖易强长得高高大大，一进屋就向于华冲过来，并一脚踢倒了桌子前的一把椅子，眼看就要抓到于华。于华赶紧向后一躲，闪开了，但是后面已经没有余地，肖易强再往前冲，于华就危险了。
“小肖，有事说事，先坐！”于华还是强作镇定的客气着说。
“和你们没法说！”
“不是要解决问题吗，不说怎么解决问题？”
“解决不了不解决！先出口气再说！”说着又向于华冲过来。
“干什么？”门口一个洪亮严厉的声音响起来，林玉瑞站在了门口，他高大的身形一出现，让这个小小的办公室里一下子拥挤了许多。
肖易强被这个声音一振，迟疑了一下，转过身去：“你是谁，要你管闲事！”
“你这样闹腾，还叫闲事！”林玉瑞瞪着他，跨进门来，两步就到了肖易强跟前，指着他的额头说：“有事说事，没事走人！这地儿不是你闹事的地方！”
“要你管？闹不闹是我的事，我就要找她理论，你管不着！”
“你想理论，是吧？那就坐下好好说，别和无赖似的，丢人！像个男人一样，讲理，行吗！”
“那我要说说我的事情，你们管不管？”肖易强知道自己占不到什么便易，有点想下坡。
“要看什么事，只要是应该管的，自然会管，不在这儿管的，会告诉你去找哪儿！”
肖易强的气焰收敛起来，自己走到待客用的沙发上坐下来，林玉瑞让办公室外看热闹的人散了，陪着于华一块儿听肖易强的陈述，与于华一块给他分析他遇到问题症结，并告诉他应该怎么做，对于他不服的地方，做了半天的开导工作，毕竟肖易强也有可怜的地方，他的难不是现行制度能解决的，该赔偿的已经赔偿，达不到自己的心理预期，那不是胡闹就能解决的。肖易强的气渐渐消了，虽然还是不满意，但看起来心情已经好多了。最后林玉瑞和于华送走了他。
于华要好好感谢林玉瑞，林玉瑞却说没什么，碰到了，一个女同志，他没有不帮一下的道理。说笑着还不忘了贫一句，“谁让我倒霉碰上了？算你走运 ！”
“合着你倒霉，我走运！你这逻辑一点也没错！”
后来爬山时林玉瑞会在山顶歇下来，有时于华上来了，他们会说会儿话，欣赏远远近近的山景，也谈一谈工作上的一些有趣无趣的事，后来话题也就散漫开来。过后各自下山，走的并不是同一条路。
林玉瑞要跳槽。他也是在山顶告诉于华的，临走前他没有和任何人透露消息，他不愿意引起麻烦，只想利索的离开，但是他还是给于华说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应该告诉这个人一声。他给她说的时候，她说为他高兴，这是他希望的，她和他一样高兴，说着，还是那淡淡的笑，但是他还是看到了她的眼中闪过的那丝落寞。
于华听到林玉瑞要走的消息，她知道没有人能留得住他，下了这个决心，他一定自己想过了很多，于已经四十多岁的他来说，离开熟悉的圈子，离开经营了近二十年的人脉，重新开缰拓土，再建江山，一定是一个艰难的决定。一个单位里人来人往，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或走或留，或来或去，一年里也有十几，几十人的变化，做人事政工的工作，见惯了人事变迁，对人来人去有了抵抗力，感情似乎都迟钝了，可是，林玉瑞的离开，让她有一种抽空的感觉，觉的到处空落落的。
林玉瑞走的那天，太多的人被惊到，大家都没有想过他会决绝的在这个岁数离开他没有任何理由离开的单位，并且是说走就走，从消息传开到他离开也不过一天的时间，没有什么拖泥带水的发酵，还没有多少人从懵懂中反应过来，他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于华与同事一块去他的办公室送行，聊了两句，是客气的送别的套话，便离开了。林玉瑞多看了一眼那个背影，突然觉得那个背影很清瘦，很羸弱！原来没有这样的感觉。
于华从林玉瑞的办公室回来，关上门，发呆。什么心情也没有，她只想让自己无知无觉的消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