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乘客坐的稀稀拉拉的大巴上,漪雯和妈妈一路颠簸着,在坑坑洼洼的土石路上摇晃了近三个多小时的时间才来到了姨妈和姨父住的地方。下了车,漪雯放眼望去,看到的是一片寥落凄凉的景致。这里只有几间可以数得见的房屋和一些掉光了树叶的枯树,再往远看,就是那些一座连着一座没有一丝生气的土石山峦。眼前的一切对于年幼且从来都没有离开过爸爸妈妈的漪雯来说,要在这里住好几天无疑是一种折磨。想着,漪雯鼻子一酸流下泪来,泪眼婆娑地看了看妈妈,知道回去无望,便“嘤嘤”地哭出了声。她常听爸爸妈妈提起姨父和姨妈,但从来都没有见过。对于姨妈她并不陌生,因为她家里有姨妈女孩儿时的照片。姨妈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用“沉鱼落雁”或“闭月羞花”来形容漂亮姨妈一点都不夸张。在她的印象当中,没见过面的漂亮姨妈似乎一直都生活在她的周围,一天也没有离开过,甚至有一种近乎母女的感觉。
他们住的房子是这个村最不起眼的土房子,房子又低又矮,而且门窗还糊着窗户纸,如果破了洞,无孔不入的寒风就会不时的窜进来,煽动着窗户纸,发出“啪啪”的响声。
她们跨进门槛,漪雯一眼就看见了像照片里一样的漂亮姨妈,只是看上去她好像老了许多,但女孩儿时的风韵依然存在。但令她诧异的是,当她再次细看姨妈的时候,姨妈完全不同于她想象中的样子,她的双腿像两根干朽了的枯枝装在俩个大布袋子里,没有规矩地摆在那张大得出奇的土炕上,跟丰韵的上半身形成了极不协调的对比。她坐在窗前,正用一根筷子在满是浆糊的铁勺子里挑着那些黏糊糊的东西,探着身子想糊住那些破洞,但她用尽了比常人超出好几倍的力气都没能完成这件本来很容易的事。在这间“嗖嗖”窜进冷风的屋子里,穿着并不很厚实的姨妈却满头大汗,汗珠晶莹剔透。
她们的突然到来,姨妈汗津津而且刚才还懊恼的脸上露出了掩饰不住的喜悦。但是,由于漪雯难以抑制的惊诧,姨妈脸上的喜悦渐渐消失了。其实,在她们来之前,妈妈告诉过漪雯,并且也安顿过好多次,担心她见到漂亮姨妈的状况会有什么异常的反应,她虽然在来之前已经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但由于自己还是小孩子的关系还是没能克制好自己的情绪,没能平静的接受眼前的事实。她心里一颤,本能地躲在了妈妈的身后,偷偷地看坐在炕上的姨妈。妈妈一边与姨妈搭讪,一边轻拽了一下漪雯有些湿漉的小手,示意她收起伤害姨妈的举动。妈妈的示意让漪雯意识到了自己的冲动,于是,她看了看妈妈有些尴尬的表情,突然间很懂事的轻轻挣脱了妈妈攥她的手,有生以来第一次那么懂事地脱掉了鞋子,蹶着肉乎乎的小屁股爬到那张大得出奇的土炕上,又爬到姨妈的身边,用软软的小嘴亲了亲姨妈漂亮的笑着看他的脸,接过姨妈手里的筷子,踮着小脚丫踏上了窗台,用那些黏糊糊的东西粘破洞,尽管粘得歪歪斜斜,但还是迎来了妈妈和姨妈的一阵称赞。就从那一刻起,在漪雯幼小的心灵深处,便驻扎了用勤快和同情心去给别人换来一份快乐的心境。
看着糊的乱七八糟但已不再窜入冷风的窗户,姨妈把她的小脑袋紧紧地搂在怀里,她满是浆糊的脸湿湿的、黏黏的。也就在那个时候,漪雯就有一种不知什么样的感觉困扰着自己,但始终没能参得透。她只记得,姨妈在抱自己的时候一直不想撒手,挤压着有一种隐隐的痛。
漪雯的表姐敏儿是个很好动的女孩儿。她扎着两根羊角辫儿,走路时喜欢边走边唱边跳,所以小辫儿一晃一晃的样子让她至今记忆犹新。从表姐那里,漪雯知道了许多关于他们学校的事,比如说,这所没有院墙的学校是山里方圆几十里唯一的一所学校,并且只有唯一一间很大的教室,而且这间教室同时开好几个年级的课,姨父也是这所学校唯一的一名教师等等······
姨父的家庭背景漪雯并不清楚,她只知道他是家里的独子,跟姨妈结婚的时候,姨父家没有一个亲人来过,之后便生了表姐敏儿。也不知为什么,敏儿还很小的时候,姨妈就得了一场重病瘫在了炕上。比漪雯大三岁的敏儿是姨父又当爹又当妈拉扯大的。他的工资很低,一家三口的生活开支和妻子吃药治病的钱都是从他微薄的工资里来的,于是,本来紧困的生活就更加拮据。尽管如此,但他始终没有嫌弃过姨妈,嫌弃过这个家,一家人生活的其乐融融,非常幸福。他们之所以能幸福的生活着,就是因为他们永远都那么知足,彼此那么的真诚与依赖。
“那是我第一次去那种荒凉的地方,也是第一次见姨妈他们一家人。”
“阿婆,你知道吗?表姐很可爱,她第一眼见到我就兴奋得不得了,扔下用各种花色布片拼补的书包,什么都不说,拉着我就向山那边奔跑,向他们的学校跑去,她漂亮的脸蛋和不时晃动的小辫儿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她浑身上下充满了山里妹子的淳朴、善良和融于大自然野性的放纵,那种没有任何苛求的满足让我至今都无法忘怀。”
那天,敏儿拉着已经转了方向的漪雯跑啊跑,跑地翻过了一座山又一座的山,好容易才看到了一间大房子和一面已经破了不知多少洞的旗子,而且,旗子几乎变成了白色。
“表妹, 你看,那就是我们的学校了,是不是很棒!?······”由于不歇歇的奔跑,敏儿的脸也红扑扑的,微微泛着一点点湿。漪雯从她的脸上分明看到了那点自豪的霸气。她停下了脚步,漪雯气喘吁吁顺着她指的方向望,不由得撇了撇嘴:“切,什么呀,看把你美的,跟我们那里比差远了,不说别的,光那旗子就没法比——!”漪雯说话的时候没给表姐留一点情面。听了她的话,敏儿不屑一顾:“是啊,和城里比,我们这儿是差远了,可你知道吗?我们这儿能有这样的条件已经是很不错了。”她大声地说,而且满不在乎地看着他们的学校,脸上仍浮现出自豪的表情。她的那种表情深深地刻进了漪雯的心里,而且一刻就是一辈子。
这时,从学校那边传来一阵敲打铁器的声音,这个声音很有节奏的回荡在连绵的土山间,声音很洪亮。漪雯正在纳闷时,敏儿拉起她的手就朝学校的方向跑,兴奋地说:“快,爸爸要放学了,我们过去找他,顺便让你看看我们的教室,快,快点儿······”漪雯只觉得自己像只被牵着的风筝,身不由己地飘着。
好不容易才停下来,漪雯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粗气,就连屁股被小石子硌了一下也顾不了疼,只管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擦着额头的汗。敏儿见状,忍不住“咯咯”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瞧你,就这么点儿能耐啊!真是······”漪雯听了她的话,没好气地瞥了敏儿一眼。这时,姨父也在孩子们的嬉笑声中被簇拥着挤出教室。
姨父个子很高,人精瘦,但看上去却是一脸的书生气,从他温文尔雅的面相上看就不难知道,他的文化一定很高。看着姨父自然清高的风范,漪雯第一次被吸引了,原来当教师居然这么威风,这么叫人自豪。
不知不觉,漪雯在姨妈家住了十多天。十多天以后,一个漆黑的夜晚,漪雯被爸爸和妈妈连夜带回了县城,坐在闪着警灯的车里,她一直回头看离自己越来越远的那个寂寥的小山村,直到看不见为止······就这样,从第一次住姨妈家后,她就再没去过那里。虽然一别就是俩三年,可心里对那地方的牵挂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阴了两天的天空飘飘扬扬地飞起了鹅毛般的雪片,在很短的时间内就铺了厚厚的一层,放眼望去,满世界白茫茫的一片。由于是星期天,而且外面又冷又在下雪,所以妈妈陪我在屋里下棋。隐约中屋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妈妈披了件衣服就向门外走去,我赶忙爬在窗前,对着玻璃上的霜花轻轻地吐着气,然后用手擦拭吐过气的地方瞅着看外面的动静······阿婆,你知道我看见的是谁吗?我看见的是姨妈家的邻居王叔叔······当时,我的心不知道为什么就‘咯噔’了一下,而后就是一阵心痛,那种心痛的感觉是不由自主而来的,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是怎么啦。王叔叔跟妈妈说了些什么之后就表情沉重地离开了。回头,我看见妈妈的脸上有泪渍,她的眼圈红红的······”
“姨妈走了,她还是没能熬的过那个寒冷的冬天,抛下尚未成年的表姐和身体并不硬朗的姨父撒手离开了人世。”
听到这里的时候,阿婆早已哭成了泪人儿。
“就在那天下午,妈妈和爸爸带着我匆匆忙忙的去了那个和我分割了很久的小山村。远远的,我一眼就看见了姨妈家大门垛子上挂着的那几张稀稀疏疏的白麻纸,它们在‘呼呼’的北风中凄凉孤零地飘忽着,还不时的发出‘呼——啦——呼——啦——’的响声。看着眼前飘荡的白麻纸,你知道吗阿婆,我仿佛真的看到了姨妈飘忽不定的灵魂,她站在那块黑色的‘望乡台’上,默默无声的淌着清泪。那颗失去依绊的魂魄随风飘荡着,忽忽悠悠——,忽忽悠悠——。当时我的心绞痛,离开肉体的灵魂居然是那么的无助、那么的轻微······当我再环顾四周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这里的一切都是白的,山是白的,树是白的,房子是白的,连人都是白的,白的叫人打战、叫人发悚。
姨妈出殡的那天,天又下了一场好大的雪,鹅毛般的雪片从灰蒙蒙的天空中密密麻麻地降下来,眯的人睁不开眼,一霎时间天地之间已是漫无边际的苍白,就连白色的纸钱和表姐手里的幡也招摇地飞舞着。在纷纷扬扬的白色里,不用说是痛苦中的亲人,就连前来帮忙出殡的乡邻,如果不刻意去辨别也分不清这漫天飞舞的究竟是雪片、纸钱,还是引着灵魂前行的幡。
姨妈下葬后,由于工作地关系,还没有从悲伤中解脱出来的爸爸跟妈妈不得不择日返回了县城。为了不让姨父和表姐有过于空荡荡的感觉,我留了下来,因此,我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假期也是在那里度过的。
自从姨妈去世之后,又频添白发的姨父就再也没有笑过,即便有开心的事,他的笑也充满了牵强,尤其是在看到还尚未成年就失去母亲的表姐,他的样子就更加可怜,仿佛表姐是个连父亲都失去了的孤儿,眼里含着悲悲戚戚的泪光。看他这样子,连我都常常悄悄的落泪。
说来也奇怪,在我陪他们住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一件很特别的事。不知道为什么,几乎每个晚上,我都能被姨父浓呛的烟味和他叹息的声音所惊醒。但令我不解的是,每次醒来总能看见姨父的手里捏着一样东西,这东西是一只玉手镯,看上去非常值钱。手镯的样子很漂亮,油光滑滑、翠绿欲滴,在烛光的照耀下还不时的闪着亮光,有时还亮得刺眼。这只玉手镯在他的手里死死地被捏着,捏得特别用力,看上去,他是要把它捏得粉身碎骨才肯罢休的样子,而且对那东西充满了仇恨。每到那个时候,姨父的眼睛就像血一样红,他的手发抖,嘴角剧烈地抽搐,混浊的泪水顺着他由于悲伤、愤恨而扭曲变形的脸弯弯曲曲、一道一道的滑下来,凝结成一颗一颗的小水珠摔在地上,摔得支离破碎······现在想想,姨父当时的样子真得很可怕,但在那个时侯,由于年龄的关系,我始终都参不透姨父为什么会如此仇恨那件看上去本来很值钱的东西······”
阿婆抽噎着,泣不成声。
“那你姨父和表姐呢?他们现在在哪儿?”
阿婆这么问,漪雯更加伤心,好久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漪雯静了静心,终于长叹一口气说道:“姨妈离开之后,姨父整个人完全变了样,他不再去学校上课,也不和任何人说话,他不管表姐的生活,只是整天整天的闷坐在家里,门窗紧闭地不见人······除了吃饭、喝酒,就是睡觉,整个人像傻子似的生活在浑浑噩噩的世界里,有时还自言自语地说着一些我和表姐都听不懂的话。他在哭?是在笑?又仿佛是在安慰着自己······这样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有一天夜里,我迷迷糊糊的听到他和表姐在吵,而且吵得很凶,最后,一阵清脆的断裂声过后,我听到表姐哭着跑出了门······我战战兢兢的透过门缝往里瞧,看见那只漂亮的玉手镯已经断成了两截,星星点点地躺在地上,姨父双手捂着干瘪的脸颊,混浊的泪水顺着他的指缝汨汨地流淌着,断了线地掉在衣襟,湿了衣襟的老布。”
“后来呢?”阿婆问。
“后来,我听表姐讲了那天晚上的事。那天晚上,姨父又像往常一样拿出手镯,他看了又看之后,突然间失声痛哭,表姐听到动静便走了过去······她看到姨父的样子预感到了什么,便去抢手镯······但是,她的动作没能快过姨父,当表姐反应过来的时候,手镯已经被姨父摔在了地上。”
阿婆听了漪雯的述说,长叹道:“他还是放不下过去的事。”
迄今为止,漪雯已经证实了自己所想到的一切,阿婆口里不住念叨并且要寻找的那个人就是姨父。
“我要找的人就是你的姨父,他就是我捡回来的那个小男孩。”
“姨父放不下,他放不下离开自己的母亲,更放不下挚爱一生的姨妈。表姐跟我说过,姨父的母亲是在文革时期离开的。当时,也不知怎么的姨父手里的那只手镯就被一个文革运动的头目知道了,他知道了手镯的来历,更知道那是价格不菲的仅有的一对手镯里其中的一只就起了歹心,所以,就因为那只手镯,他的母亲背上了地主老太婆的罪名,脖子上经常挂着一只破鞋被当众游街,可她就是不肯交出手镯,忍受着羞辱地熬了一天又一天······但是,她终究逃不脱魔掌,最后含辱而终。她能这么坚持着,是因为她知道什么是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更何况,胡老爷对得起天下人。手镯是他母亲临走时交到我姨妈手里的,之后,姨父不得不草草葬了母亲带着姨妈逃了出去。那时,他们还没有结婚······也许,就因为姨妈的那份执着与不离不弃才让姨父那么死心塌地的爱着,就这么爱了一辈子······可是,姨妈的匆匆离去给姨父和表姐留下的却是一段又一段的悲剧。”漪雯说到这里,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抽泣着。
“姨父恨这只手镯,他告诉表姐,就因为这只手镯来到他们家之后不久,胡家就落魄了,先是胡老爷的离世,紧接着胡家被抄,所有的亲人都流离失所,失去了联系······后来,还因为这只手镯母亲也含冤而终。可谁能想到,镯子交到姨妈手里没多久,姨妈就瘫痪了,还······姨父说,它就是胡家的灾难,所以才执意毁了它,可那是姨妈留给表姐的唯一遗物,虽然已经断成了两截,可她一直收着。”
“那它怎么又会在你的手里呢?”
阿婆想知道以后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