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好了离职手续,阿福收拾好行李,不,被妻子香香把他的几件衣服和鞋子从出租房里丢了出来,他一边收拾一边嘟囔自语。出租屋是东莞当地乡村的老房子,低矮但精致,青砖结构,牢固结实。屋后的山丘全是浓密的荔枝树,屋前有一个水泥铺盖的小院。这里冬暖夏凉,虽然蚊子多,但价格也合理。阿福捡起在灰白水泥地上的衣裤和鞋子,看了看,把鞋子上面的泥土敲了敲,放进他提过来的黄色的帆布袋中。他不敢抗议也不敢用男人的拳头来教训或者惩治这个跟了自己十几年的老婆。这次辞职是自己理亏,他清楚,这个低矮的出租屋子,今晚是不能进去的。里边的人不光哭,还在哭声中骂:“你这个傻子!大傻子!我真瞎了眼,嫁了你这样的人!天底下就没有你这样傻子!你滚吧!滚回你的山村去!去哪里,挨你的日子,做你的村官吧!”
阿福知道这个女人真生气了。但是,眼下也只能这样了。这个主意是在半年前决定的。他们过年回家,这个小村外出的人,都去拜访村主任才真老哥。因为这几年,村里的大事小事都麻烦他关照。而且,每年外出都要在他那里打外出《务工证》及签《计划生育承诺书》。那天大年初一,他们几个被村主任扣下了,好酒好菜招待他们。在酒桌上,村主任对他们说:“阿福老弟啊!你得帮帮我!我都快四十岁的人了!再过几年到外面打工,就没有工厂要了!”他要阿福帮助介绍他进工厂做工。村子里的很多后生都是阿福介绍进厂的。听人讲,他们的老板很看重阿福的勤劳及老实,凡是他介绍进厂的人,都会要。这话虽然有些夸张,但是,阿福在工厂里树立了一个标杆,他介绍的人,都表现积极和优秀。眼前的六七个人,才明才德,是十年前第一批介绍过去的;才贵,他哥,还有才学,才舫是去年介绍进去的。他们那个工厂的工资,一个月有一千多,比起这个村主任才真老哥的一个月三百多块,还搭去了自家的鸡鸭鹅等家禽,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对比。每次上面来了工作组,吃在主任的家里。主任夫人春花嫂子养的鸡鸭鹅就要遭殃。不光要遭殃,还得春花嫂子亲自宰杀,亲自下厨,拿出十二分的手艺来烹饪。最后,客人走了,留下一地鸡毛,还有一桌子的碗筷。春花嫂子对外人说:“我要是年轻几岁,他会把我也搭进去!这样的村主任,还当下去干嘛?!”但是,村主任才真哥人很老实,又是共产党员,很难撂挑子。这一次,春花嫂子不买账,要跟阿福外出打工,才真主任被逼迫去找老支书提想法。老支书过来说了几句:“我们村,也是当年革命的模范村!这片红土地上,从来没有落后他人!虽然收入低。但也要有人来担当啊。”
才真主任说:“现在,就剩下计划生育要抓,其他的工作——农、林、水,都已经按部就班了。我们村干部现在就等于摆设。村民们也不把你当主任!”
老支书批评他说:“村主任是最基层的干部,也是最贴近百姓的干部。我们党是为人民服务的党。你宣誓的时候,心里怎么想的?”
才真主任说:“可我,也得过日子。你看,家家户户的强劳力都在外面有一份工。家家户户的汇票每个月送进村里。你又不是没看见!”
这种情境下,村主任想出了这样一个办法——选出一批年轻的知识青年,大家轮值做村主任。由老支书做后盾,大的方向,就不会有什么偏差。
老支书沉默一会儿,权衡一下说:“只要他们肯干。这个提案也可以去试一试!”
环视一圈,也是,对比一下,村子里最贫苦的就是现任村主任才真了。因为大家都是一个祖宗的后人,所以,大年初一大家一起到主人家拜年时,就出现了主任扣留大家喝酒抓阄轮值的大事。六个后生,每人轮值三年。大家也都无话可说。第一个抓到的是他,黄才福。作为一个男人,他不可能食言。
所以,阿福辞职后,便发生现了此刻的情景。香香简直被他气疯了——衣服鞋袜被丢出来。
年初,阿福回到工厂,就跟自己的主管提及了辞工一事。他的主管感叹说:“你真是傻呀!村子里的事算事吗?我们村的书记都在外面打工,有事就电话联系。其实也没有什么事了。除了计划生育!”
阿福说:“我都想好了。我帮你培养三个砂光熟手。三年后,我再回来做技术员!”
主管说:“工厂现在订单多,我们在扩大生产线。你眼下就是组长的人选。工资加职务津贴差不多可以提升八百块!你是不是真傻?你还是高中毕业生,总经理看好的红人!你自己想一想,你介绍的人进厂,人事部经理都给你面子。现在,要你的时候,你就走开。不地道啊!才福老兄!”
“那,也就,三年。三年后我还回来!”
“三年,这个组长位置你还有吗?”
“没关系的!我就做员工!”阿福既难为情又恳切地说。主管摇了摇头收下了他的辞工书:“记住哈,没有培训出六个手压砂光熟手,你就别走!”
“不是三个吗?”
“现在要扩大生产线。要储备多一点技术人员!”主管解释说。
“我可以介绍几个人进来学吗?”
“可以!但一定要吃苦耐劳!”主管犹豫一下说。
就这样,村主任才真哥在没出元宵节的时候,得到了前来做工的好消息。还带来了春花嫂子,文宽,文明,文华三个后生仔一同进了这家家具厂。春花嫂子安排在了拼花车间,与香香同一个部门。才真和三个侄儿安排在了砂光班,学习受压砂技术。半年的时间,香香还蒙在了鼓里。直到前天,春花嫂子说漏了嘴,才福被香香逼得没办法,才把实情说了出来。他说:“也就三年。三年后我再回来。你看看,村子里,就才真哥一家困难。再说,我们村子里,哪家不是才真哥关照的,每一年你们环孕检两次都是他担的保——大家才一次就过了。”
“我结扎了哈!没得他的好处哈!再说,你也介绍他进厂了。怎么你就长了一副猪脑子呢?你想想,现在,每个人都看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哪会管别家的事?你回去做什么主任?一天到晚没有一钱事,你真把村主任当干部啊!”香香想在她的说服之下,让这个傻瓜蛋回心转意。在村子里,黄才福的小名就是傻阿福。因为他从小就记住了父亲的话语——吃亏是福,打小就一直在吃亏中长大。在村子里谁指使他做事,只要不是坏事,他都力所能及帮忙;在学校,同学们喊他帮扫地,帮背书包,他也傻傻第服从。甚至一些低年级的学生也使唤他做这干那。所以大人小孩都喊他“傻阿福”,喊着喊着便顺了嘴。
但是,自从这个默默无闻的傻子考上了高中,村子里的人便对他刮目相看了。依照旧社会的说法,高中生都可以称作秀才了,很少人再喊他傻阿福了。后来他结婚了,大伙改称他为阿福。这些年,介绍那么多村民进厂务工,阿福的名声好了起来,都喊他阿福哥,阿福叔。前几天,收到老支书的来信,信中称他为才福贤侄,迫切等他回家上任村主任。这个阿福看到来信,脑门发热,真把自己当人物了!
阿福收拾好行李,朝里边喊了一声:“冇屎就不要霸粪岗!”
他在提醒里边的新任主任夫人要赶紧回到工厂的集体宿舍,把床位空出来给才明夫妻或者才德夫妻。因为这个出租屋是三个人合租的,。三家人轮流着在里边睡。这样节约了租金又方便了夫妻生活。原计划,这两对夫妻是给阿福夫妻共度今宵的。没想到香香已经关门闭户,不准这个傻子入内,还把他的日用品丢了出来。
没有得到应答,阿福提着行李,走出荔枝林,来到了一条繁华的街道上。街道传来当下最流行的歌曲《你总是心太软》,那个男人的嗓门,唱出了生活的艰辛——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相爱总是简单,相处却难,不是你的就别再勉强······”阿福的头脑昏沉沉的,这首歌好像是为他唱的一样,但又不是,他与香香是乡村的普通夫妻,结婚生子了,乡村人说的孩子就是他们的爱情。他们在出租屋里搂抱亲嘴,奋不顾身地做爱就是他们对爱情的理解与坚守。虽然现在出了小矛盾,但是说破裂了夫妻感情那是不可能的!过不了几月,他们还是亲热如初。
街上上人来人往的,全是下了班的打工仔打工妹。买衣服的,贴手机的,打桌球的,路边吃烧烤的,喇叭重复着——要大拿大,要小拿小,大大小小都是一块钱一件。 以往,阿福与香香还有同村的那些人,下了班,吃了饭,洗漱完毕之后,也经常在这样的街道上逛摊子。摊子上的东西很便宜,花样多,只有想不到的,没有缺货的——大到电视机、功放机,小到针头线脑;从台港流行歌曲到黄色三级警匪片,什么物质的精神的,都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阿福他们算是见过世面了。每次年节回到家里,只要是男人的场地,都口无遮拦地讲述一些大城市新鲜见闻。就像他们兜里的万宝路香烟及身上的牛仔衣裤一样。黄才明甚至留起了长发,戴起来耳环及墨镜。他老婆秀秀骂都骂不住——牛智马面——教不变!黄才明不予理会。他是谁?是村里最帅的仔,在家乡的集市上很吸引人的眼球。那副打工皇帝的派头,叼烟的神色迷倒了一批的农青粉。也就是这样的派头,把秀秀迷倒了嫁给了他。但是女人都自私,结婚后的老公必须管得严实的。这些乡村的男人大多数是虚荣的要面子的。女人大多数大声喊几句,得了面子也就不干预了。只要把每月工资的大部分给了她们,她们就很满足。男人没有钱,还能讨得女人的欢心,那是少数男人的本事。
阿福不一样,是标准的乡村老实人。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他还是有主见的。一个男人,参加了男人的游戏,就得信守承诺。况且,他把该负责的都负责了。介绍了才真哥进厂,为工厂培养了六个手压砂(光)技术人员。回去为家乡的服务三年,就当是孝敬父老乡亲。现在,村子里的成为空巢村了,只剩下老的与小的。儿子文贤在读小学三年级,母亲还在耕种两亩土地。哥哥嫂嫂也进了这家工厂,拿着比家里多五六倍的收入。哥嫂都十分开心,还说学校的公办老师才几百块一个月,并且鼓励自己的儿子高考一结束就出来打工——不要去上大学。这样的念想被阿福拦住了。阿福不想子孙后代走自己的老路,他们应该考上大学,将来做大事。而不像自己这一代人,八十年代末期,考大学,那时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乡村的中学,录取率只有百分之二。也就是一个班最多考上一两个大学生。他们这一代没机会上大学,不能让下一代错过了机会。现在的录取率高了,有的达到百分之六十七,得珍惜读书的机会。
另外,阿福得回去照顾母亲及儿子文贤。自从两口子外出打工后,只有过年才与他见面。一年一个变化,一年一个期盼。每天都想着儿子生病了怎么办?摔跤了怎么办?他上学了,遇到了村子里的恶狗怎么办?当然,一切担心是必要也是多余的。现在,他都三年级了,圆头虎脑的,像极了他的儿时。村民们都说,阿福,你儿时没有照相,现在儿子的相片与他的儿时没有区别!儿子是他的血脉传承,是他的生命延续,是他及一家的希望。
他心里总想着。
特别是母亲,自从前年父亲脑梗离开后,她放佛一下子就衰老了——头发花白,腰背驼了,身子也似乎矮了,萎缩了。但母亲还在水田及旱地里耕种,也种花生和水稻,还在为孙子一日三餐地准备着,还在种子番薯和南瓜,加工成他们喜欢的各类副食,年后大包大包地塞进他们的行李,让家乡的口味一直在遥远的他乡能够吃到。
不光母亲,村子里才德的父母,才明的父母都在耕种,还有许多老人,都没人照看,也在农田里熬命。父亲就是这样熬走的——小病不看,大病省钱,也就把自己的寿年提前熬没了。
在阿福接受的教育里,人是要信守承诺,也要有责任担当。何况这次在家轮值才三年。三年后,凭他的技术,还是可以拿到技术津贴。与妻子辛苦拼搏几年,也可以把家里的土坯房换成小洋楼。这是乡村的汉子一辈子子最大的心愿,或者说是奋斗目标。
阿福提着行李,正在穿过繁华的街道,刚接近工厂的生活区大门,看见香香风风火火地越过了他,快速地跑进了厂。她一直在他的背后跟着,不想与他一起走。的确,他让这个婆娘生气了。依照才明才德的想法,明天他就要回家去领命村主任了,今晚是他们新婚良宵。但是,刚才阿福吃了一个闭门羹。没办法,男人有的时候还是要受点委屈。
这点委屈都不算什么,工资卡都被刚才的女人保管了。他回去的路费,还得找才明才德两个人借。这是几天前就暗示好了的。
阿福提着行李,回到员工宿舍。才明看见他的模样,讥笑这个未来的村主任说:“被赶出来了?你们今晚不用,我们用!”
“今后就你们两家合租吧。”阿福将行李袋放在了自己的铺位上,不,明天就不是自己的铺位了。宿舍管理人员已经把他的名字涂掉了。员工每天都在招聘,宿舍的进出都由宿管把控。辞职单上还得宿管员签名确认的。
才贵看见弟弟的模样,也谦笑着不好说什么,他清楚阿福的性格,认定了的事,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当初抓阄轮值村主任,如果他在场,他肯定要反对这个弟弟参与。但是阿福及自己村的那些兄弟们心里都有一块明镜——就是要大家共同富裕。即使他反对阿福参与抓阄,也阻拦不住。才贵比才福大了近十岁。他们都是在半饥饱中长大的。现在,阿福带领大家在广东这个地方打工发财,每个人的荷包都渐然鼓了起来。大家的日子明显地发生了变化:着装和吃喝,基本上不用愁腥肉。这个兄长得感谢阿福,他在山村结婚,生子,分家,到头来一分钱都没有积下。现在,夫妻俩每个月有近千元的积蓄,这样算下来,做十年,就会有十几万的积蓄。儿子将来读大学的费用就不用发愁,家里的那间土屋就可以换新起小楼了。眼下,村子里的万元户育财叔,家里的小楼,全村人都羡慕得不得了。那两层的小楼,客人来了过夜,屋子随便挑,单人单间。不像其他的村民,几兄弟一个屋子。人大了,结婚的屋子是最大的难题。万元户家的那栋两层小楼,晚上的屋顶路灯,在莲花镇子上,几里外都能看见;楼顶上的电视接受天线,一看家里就有电视机。他家的门坎,被多少媒婆踩踏了。现在,他才贵终于翻身得解放了,彩电与楼房,咬咬牙也能置办起来。所以,这次回去轮值,他同情眼下的弟弟,也理解弟媳的脾性。换作谁家婆娘都得吵闹一番或者打斗一场——好好的工作不做,高收入不拿,非得回去轮值村主任——真是脑子进了水的傻瓜蛋!
才德赶紧起身说:“阿福哥,我去外面买一点猪耳朵过来喝酒。”说罢起身出去了。
员工宿舍每间房六张床,三个上下铺。一张临时的小方桌,随时在床底下抽出来,是他们在废品堆里找出来,稍微修缮了一下,可以用来夜宵聚餐用。他们同村兄弟们在一起已经住了几年了。明天阿福搬走,才明又去了找宿管,用一包烟的代价把同村的文宽侄儿换进来住。这间宿舍就成了明珠村的俱乐部或者聚会中心。有时,老乡来了,才明贿赂保安,私下放进来,在这里住几个晚上,省下了许多费用,也省去了查“三无”的麻烦。这个工厂里,才明最会搞关系,没有不认识的人。但是,比不了阿福在工厂的地位,阿福靠的是老总给他的面子,他介绍的人员,人事部门是不敢收取介绍费的。
桌子摆开来了,几个电缆内芯胶圈用来做凳子。文宽把行李搬过来了,一脸的欢喜。后面才真哥和文明和文化兄弟俩提着啤酒进来了,一看就是才德安排的。不一会儿,才德提着一袋子油黄的猪耳朵进来了,还有一袋子油炸花生米。这里的宿舍分男女宿舍,男的不能去女宿舍,女工不能进男宿舍。这是宿舍的规章制度。在外面打工,都是集体宿舍,如果两口子拉起蚊帐来做造人的事,那会影响别人休息。所以,这些妇女们就没有也不准进来来凑热闹。香香已经是发大火了,即使可以进来,也无法将阿福这头蛮牛、傻牛拉回来。
反锁宿舍门,杯子摆开来,明珠村文字辈的就坐在床上,才字辈的围拢在小方桌周围,大家举杯豪饮起来。
才真主任先举杯,他激动地说:“我首先敬我才福老弟一杯。他不光介绍我进了这间工厂上班,还要辞职回去替我受苦受累。我······不好说什么。只有愧疚和感恩!”说罢,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眼角的泪水当酒水抹去了。
阿福端起被,也一饮而尽。他说:“才真哥一直在家里,受苦受累了十几年。大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现在,我的条件好了,香香在这家厂做班长。就是我没有收入,也能顶两个人的劳力。所以,这次回去,也是为了我们明珠村。说真的,我是读书冇用。我最大的理想是做村里的老师。我要让我们的孩子一个个走出山村,都能为这个社会增添光彩,做一个有用的人!我们这一辈子就是为生计而奔波。我们的下一代,就要超越我们。村主任,这个最基层的职务,就是为我们百姓服务的。我觉得回去,比现在的工作更有意义。一个人,可以没有钱,但是——当有人为你称道叫好,这一辈子也就值得了!”
阿福的一番话,让在座的各位家人心潮起伏,热血澎湃,打心底油然而生崇敬。但是他的发小才明听来心里就觉得别扭,放佛在抽他的耳光。他可是没有阿福的思想境界,或者连他的脚趾都不如。他自始至终为自己打算盘,经常嘴上叨念——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好像这个世界上就存在自己的一家人一样。依照当日的抓阄轮值,如果轮到他,他肯定会找各种理由推脱。他说,我远在千里之外,谁还能绑着我去轮值?他私下还笑:“我又不是党员,你叫我轮值就轮值?”他当然清楚村主任可以是非党外人士,但他的确不可能有阿福的勇气和担当。眼下,他怕大家的目光看向他。他默不作声,也一饮而尽。当然,他也是这里的功臣。最少现在为村民服务周全,搞定方方面面的关系。外交方面,需要这样的人才。
阿福把目光挪向了才明,他说:“才明哥,在这里,还得你关照大家!”才明听了会心地笑了。他觉得自己也是个重要人物,受到了尊敬。没想到下一句,阿福说:“但在工作方面,你还得积极一些。把工厂的事当做自己的家事,别耍小心眼!”。
“你别乱说哈!”
才明为自己辩解说。
“在工作上,大家听才真哥的。他来了这里,还是管着我们。我们随时不忘我们家乡,这片红土地的优良传统——吃苦耐劳,吃亏是福!”
“我从来没有忘记哈!”才明辩解说,“我在车间里也在做协调的工作。哪边人少了,我去顶替。哪里物料缺了,我去调配。”大家都明白才明的心机,他像主管一样没有具体的工作,却能够左右逢源,解决很多车间麻烦。就像是主管助理。但是车间主管是没有配助理的,等于给了他一个拿空饷闲职。所以,每天人家满头大汗及灰尘,他却衣服都干干净净的,像一个办公室的干部一样。
这个才明,一般人是看不透他的。他平日里请这个组长吃饭,请那个课长喝酒,都是有计谋的。在这个家具厂,从木头的粗加工,到白身细加工,到组装和油漆部包装部,流程及质量标准,他都已经了如指掌。如果让他单干厂长,只要匹配了相关的技术骨干,他一点问题都没有。他的工资,比阿福还高,晚上不加班,却敢去打卡。不过,眼下他的积蓄远不如阿福夫妇。平日里,才明嘻嘻哈哈的,广交朋友,出手大方,没人看透他的内心。其实自从他进了这家工厂,就在计划着自己的将来——也会有自己的家具厂。他的理想也就他自己清楚——就是这样现实和庞大。
才真谦虚地笑说:“做人我来管,做事工厂管。才明老弟有本事,今后还是要做我们的主心骨。”
才明说:“我做不了哈!我承认我很自私。自私的人很难有担当。还是才真哥你来担当。我就跑跑腿!跑跑腿!”说罢大家笑。
他这个人说跑跑腿,就是很会办事。
一晚酒醉,大家按时熄灯休息,各自散去。
第二天,大家都赶着时间上班,阿福提了自己的行李,到人事部开《放行条》。但他没想到的是,人事小姐说总经理有请他到办公大楼去一下。总经理要问个究竟,为什么他做得好好的要离职。人事部解释说是他个人行为。但在总经理想来,这样优秀的员工是在难得,他介绍的老乡,每个人都十分勤劳敬业。像他一样,下班最后一个离开工位,把工作场地收拾得干干净净,把机器设备保养得清清爽爽。总经理怕他受了委屈,得问个明白。
阿福忐忑不安。在这个工厂,老总照顾了他许多。现在提出离职,面子上挂不去。但是此刻不去,就显得更没礼貌。
他进到生产区,跟保安说明了情况。保安放了他进去了。他走在熟悉的工厂大道上。这个工厂有五六百亩,比明珠村的集体水田还多。走在里边,像走进了圩镇上一样,原料车间,木材加工车间,白身加工车间,砂光打磨车间,组装车间,涂装车间,成品库,一个车间连着一个车间,每个车间都有几万平米,里边可以装下大型飞机一样的宽敞明亮。整个工厂,要走一圈都得花上一个小时,这个工厂太大了。
今天走在车间的路上,两边的树木都不一样了。他忐忑地来到工厂的办公大楼,这里豪华得像五星级酒店。平日里只在外面看见过,里边的情景一点也不清楚。
他在办公大楼门口,犹豫再三,壮胆走进去。刚靠近玻璃大门,那两扇玻璃大门就自动地打开。他吓了一跳,同时,被里边的冷气吹了个激灵,浑身颤抖了一下。
他走进里边,环视一下,被里边的屋顶及地面的灯光,炫耀得一阵子晕眩。灯光在四面的大理石的反光下,似乎走进了一个珠宝堆里,让他睁不开眼睛。如果不是前台的小姐客气地咨询他找哪个,他不知如何迈腿。
“总经理。”
“有预约吗?”
“他找我。我是白身车间砂光班的黄才福。”
“那请这边来。”
前台小姐把他带到旁边的会客区,把里边的空调开了,又递给他一杯水。说:“请你等一下,我汇报一下。”
不一会儿,总经理过来了。阿福赶紧站起来。
总经理惊讶地看着他问:“阿福,怎么辞工呢?哪个跟你穿小鞋了?”
“不是。郭总,是我自己要求辞职。”于是把回家的前因后果都说了出来。他不能在总经理面前撒谎。
“哦!原来是这样。那你的工作交接好了没有?”郭总听了,面露笑容。让他紧张的心放了下来。
“我已经依照要求培养了六个手压砂熟手!加上现有的五个,两条线的熟手都够了!”
“好!阿福啊——你轮值三年,再回来可能得从员工做起。你,考虑到了吗?”
“没关系的,郭总。一个人,要信守承诺。”
“嗯!我了解了。你妈妈身体还好吧?”
“还好!感谢郭总!”这句话最让黄才福十分感动。真的,自己的母亲,除了儿女牵挂,还有这个千里外的台湾老总关心。他简直被感动得掉眼泪。
不光他的话,让他感动,这个老总还从皮夹子拿出一叠票子递给他说:“黄才福,你让我记忆深刻。这点心意你拿着,给你妈妈买点营养品。”
阿福赶紧推辞,但看着郭总眼里的目光,他没法拒绝。他收下,鞠躬说:“谢谢郭总!”
“好,轮值期到,欢迎你回来!”郭总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多带一些江西的老乡过来!”
阿福赶紧应答着。他的心脏还在乱奔乱跳,脸上羞愧得发烫。他不知怎样走出了办公大楼,也不知怎样走到了生活区。待他走出空荡荡生活区后门,看着那些收拾干净的早餐摊子,头脑清醒了起来——他知道员工们都上班去了,他现在已经没有了工作。他要回到远方的家里,去轮值做村主任。
他提着行李,摁了摁胸前的那叠票子,心里踏实去大路边等公交车。这时,后门跑出一个员工,他追赶上才福说:“哥!等一等!你回家也不跟我说一下!”阿福看见是四川的兄弟黎斌,说:“你怎么出来了?”
黎斌说:“我请了半小时假。出来送送你。”说罢,他迅速把一个信封塞进阿福的口袋里说:“哥,我没什么报答你的恩情。这点心意一定收下。”阿福正要推辞,黎斌已经跑进了工厂。他想再次追进去,保安以他是辞工人员,没有厂牌拒绝他进入。
阿福懊恼地站在后门,发了一会儿呆,只有提着行李去坐车了。这个信封里的钱,起码有黎斌两个月的工资。几年了,他一直要报答他,都被他拒绝了。几年前,黎斌他也是孤身一人出来找工作。一次差一点饿死在这里,被他看见了,他满着香香,递给他二十元钱。那二十元钱,可以买十天的馒头。因为香香追问他的二十元钱,阿福说掉了,他被香香数落了几天。后来在厂门口又碰见他,阿福把他介绍进厂,还学到了手压砂技术。这项技术的津贴,比起普工多了两百块一个月。黎斌把阿福当作了自己的亲哥,阿福也把他当兄弟。他不敢对他说回家的事,还是被那个人走漏了消息。没办法,他清楚黎斌的性格,如果退回去,就伤了他的心。罢了,这个兄弟的心意领了。
阿福先到镇上的长途车站,坐车去广州火车站,再坐火车到韶关,从韶关转车到赣州。一天的路程,赶着时间,晚上是可以到达家的。此刻,他的心已经飞向了岭西的乡村,他从那里出生,成长,结婚生子,那里生他养他的村庄在欢迎他,那里的山水在等待他,那里的老母亲及儿子在期盼他。阿福已经归心似箭了。
几经换车,终于坐上了回家的火车。这列火车,十年前他与才明,才德三个人南下,来到珠三角的东莞打工。后来,他一个人坚持下来,找到事做。年节回家,他每次坐上这趟火车,内心便激动起来。
此刻,坐在火车上,火车的铁轨声就像他奔跑的双腿,风风火火地奔向家乡。真的,一个人外出将近十年了,回家的感觉就不一样。人生,没有几个十年。这十年里,他从一个乡村的愣头青,成长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现在,还将成为一个村子里的轮值主任。他得为村子里的父老乡亲尽职尽力,服务周全。
在他的记忆里,村子里乡亲都是同一个祖宗相传的,大家都是兄弟叔伯一样地称呼。现在,年轻人都出来了,剩下的父老乡亲,耕种着几亩水田,都在熬命一样地劳作。前年的夏天,父亲在耕种时,中暑走了。这是家里的伤痛,他不能埋怨哥哥嫂嫂,他们也阻拦不了父母下田的劳作。乡下的庄稼,都赶着时节的耕种和抢收,在烈日及暴雨下,很容易出事。这也是他回去轮值的另外一大理由。他生怕母亲,也像父亲一样,为地里的几担谷子,搭上了性命。现在,家里只有在县城上高中的侄儿文舫,在家读小学三年级的儿子文贤。平日里,农忙的时候,他的心总放不下来。而每一个父母,得到他们的消息就是——“我们好好的!你们在外面安心上班!”
对于父母的情感,阿福说不出来,但是每个乡村的孩子,饥饿和食物让他们刻骨铭心。而母亲们,总在食物上想尽办法,让孩子不饿肚子。这种哺食的爱就是乡村的母爱,简单,但深厚如羊的羊跪乳。失去父亲,他很自责。如果母亲再出意外,怎样也无法为自己交代。老婆是外嫁过来的,她们有的自私,希望自家过上好日子没有错。他们体会不了自己母亲的情感。或者体会得到,也权衡之后被私心左右。虽然阿福的脾气很好,老婆香香在家叽叽喳喳,似乎是做主的人,但是乡下的男子是宽厚大度,不拘小节,遇到大事,还是男人说了算。这次香香的哭闹也没起到什么作用。
火车到达韶关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他一出火车站,赶紧往车站跑。如果赶不上下午的唯一一趟回家的长途汽车,他将在这个火车站过夜。当然,在哪里过夜都无所谓,他现在可是处在能吃能喝能睡的年纪,就是在荒山野岭也一样能过夜。但现在,可以用归心似箭来形容他的心情。他的双脚不由自主地往长途车站迈去。
汽车车站离火车站不远,最后一趟的汽车还有。他跑到窗口,买到票,看到时间还够,便提着行李,来到附近的小食店吃点东西。刚才在火车上的快餐要十块一份,觉得太贵了。他坚持到站,现在,一份才五块。省下的费用可以做大用——如果买油盐酱醋,够家里用一个月。这不能说乡下人小气,是他们真正体味到钱的作用——有时缺一毛钱,会让你吃一顿没有油盐的饭菜。
车站的广播响起来了,阿福赶紧提起行李去车站。那边的售票员已经在检票,阿福把票捏在手里,留意身边的几个闲逛的人,他们就像是偷吃东西的野狗一样,眼睛总在贼贼地瞟向人胸口的袋子或手上的行李。车站的安保人员也放佛司空见惯,也许那些人就是附近的混混。车站就像自家的院子一样,想进就进,想出就出。或者,这些人的油盐不进,屡教不改,连安保人员也懒得驱逐他们了。
阿福拿着自己的行李,眼光蛮狠,一看就是有一把气力的乡村蛮牛。那几个混混识趣地离他而去。在阿福的心里,他是看不惯这样的混混的。十年前,他高考落榜,也是无所事事,但是在农忙的时候,就得拼了气力把把地里的庄稼抢收回仓。“改造地球”(务农)是他们这些六零七零后十分不愿做的事。他们清楚务农劳动强度大,除去肥料和农药,收入极微。他们可是会计算成本和利润的人。如果走父辈得老路,那么这一辈子也就完了。才明,才德和他,三个相邻的高中生,一有空就会坐在一起谈人生及理想。虽然没考上大学,但是,他们希望走一条新路,一条属于他们自己的新路。当初,养鸡,养猪也考虑了,但那是技术活,而且市场价格也不高。就是养了,家里的销售渠道还是掌握在少数的贩子手里。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门路和规矩。他们不敢冒然行事。至于去西华山采钨矿,那是没有路子的人,拿命去赌博。因为看不见山里石头里边的钨矿产能,全靠命里的运气,而且采矿十分危险,搭上性命的村民不在少数。乡下人的日子自从八零年分田到户比生产队时期好过多了,大人们不会轻易允许自家的孩子上山采矿的。也就在他们彷徨迷茫的时候,国家的改革开放政策给珠三角带来的丰富的就业岗位,让他们看到了曙光。他们终于熬不住了,不管家里的农活,或者父母不用他们继续田里的农活,希望他们都飞出去,闯荡出一番事业出来。他们这些乡村富余劳动力,第一波第二波往外涌去,终于找到了一份收入可观的工作。到后来第三波第四波乡村剩余劳力大规模的外出打工,造就了今日万人空村的打工景象。
现在,因为收入的巨大差异,让村子里的每个年轻人都往外跑。连村主任也要轮值了。当然,换作任何人,呆在村子里那么久,收入那么低,都会有意见和想法。换位思考一下,应当支持才真哥。他与自己的亲哥一样的年纪,都有一头家,孩子都在上高中。等考上大学,都得花一笔不菲的费用。这是最让人焦心的。
上了长途车,放好行李,阿福按了按胸前的口袋,票子还在,心就定了。昨天借了才德两百元的路费,郭总给了他一千块,刚才放在行李内袋的时候,又点了点黎斌送来的一千元,比他往年春节回家还宽裕。这两千块钱,是他今后的一切开支的基础。香香已经对他发了警告——你别想存折里的一分钱!也别想我会寄钱回家!这等于断了他的财路。届时没钱用的时候,他自然会后悔并早日回来。但她不知道的是,他现在的口袋里已经有两千元钱的巨款了。这几年到邮电局汇款,一千元的汇票上还写打了一个巨额汇款的印章。让他记忆犹新又骄傲自满。
车子启动了他像是坐在了巨大的摇篮里一样,摇摇晃晃的。让他回忆儿时的摇篮,被大人推摇着,让他进入到了温馨的梦想。饥饿的难耐,在梦里就化掉了。
迷糊间,他看见窗外两条宽敞的河流,以及河流穿过的城市在快速地往后移。往日,由于大包小包地背着提着赶路,没心思看大城市,这一次,似乎一身轻了,他看见大河两边的大城市,忽然觉得大城市与小县城的差别。
等车子爬上山坡,放眼打量这座城市,楼房林立,到处电缆悬空,还有高高的烟囱,再配以火车的汽笛声。这就是重工业大城市的样子吧?在自己的记忆中,以前读书的理想是能够考上中专,端到铁饭碗,哪怕做了镇子上兽医站的工作人员也很好——给猪看病或者给牛结扎,骑着单车下乡,也受人尊敬。更不敢去想象自己能够在这样的大城市生活或者成家。不过,如果可以,他在家具厂上班,收入也是家里的七八倍。一年的收入等于家里的七八年。加上年终奖,每年他与香香的收入几乎到了两万,刨去家用和人情客往,也有一万八的存款。他清楚香香的计划是什么,就是想把老屋拆除,建造一栋小楼。以他们的存款,眼下就可以设想这个理想,但是这个乡下妇女总在算计中:时下一年在家最多十天半个月,现在起楼,早了,门窗都会生锈。现在不一样在,他放弃了优越的收入,回到家乡,轮值村主任,顺便可以把小楼建起来。
其实,在家乡做什么,怎么做,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哪些是村主任的本职工作,他一点都不了解。才真哥说得很简单,就是计划生育,还有乡镇传达的临时指示。现在村子里各家各户,剩余劳力都在外面各显神通,主要的任务就是督促乡村妇女环孕检,落实好计划生育工作。这是工作重点。想到村委会那个计划生育管控表,上面清清楚楚的,这样的事情不会是很复杂。现在的人都已经接受了一男二女的观念,拆房揭瓦的事情少了。
弯曲的山坡及摇篮一样的长途汽车,让他在不知不觉间进入到了梦想。梦里回到了家乡,熟悉的土路,熟悉的猪圈和牛栏的味道,还有红土地上面种的的红薯和花生,大家都在烈日下劳作,既辛苦又开心。以前,对于地里的收获,他们没有父辈们的热情。当他做了父亲,年节拿出各类年粿,看着儿子吃得欢快,才明白地里的庄稼是生存的根本。他在梦中又回到了学校,看到了儿子背着书包放学,看见他,飞快地奔跑过来,张开双手,像鸟一样飞翔过来,攀飞到他的肩膀上。他给儿子做马骑,应着那首儿歌——月光光,月芽芽,两根竹子栓白马。白马驮我去上学,考取功名再回家……他记得自己儿时,也骑在自己的父亲的脖子上,双手紧抓他的头发,看见地面一晃一晃的,看见树也矮了,白墙黑屋的屋子也矮了,他就像一只小鸟一样,好像要飞上蓝天,踩在云朵上了。父亲的影子在他的心里一直像山那样高。
等他梦里醒来,已经是深夜或者是凌晨了。他看见车子外面一片黑魆魆的,看不清是山还是树,还是村庄。车厢旅客的打鼾声、车轮子与地面发出的沙沙声、有时爬坡时的吭吭加力声,一切都是那么的舒适与宁静。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伸展开四肢,感觉浑身是劲头。真的,睡上一觉,浑身的精力都恢复了。他朝窗外瞄了一会儿,凭借着记忆猜测所到的位置——丹霞山应该过了,南雄城也过了,梅岭也应该快到了。也就是,家更近了。自古以来,南北都是一大庾岭为界线,岭南为南,岭北为北。仕途之人,南下为贬,一路悲观;北上为升,心花怒放。历代多少文人骚客路过大庾岭,写下了无数的诗篇,抒发了多少情感,放佛就在昨天。而他这个黄才福,一个高考落榜生,才疏学浅,也记住了一点家乡的文化印记。小梅关是现在的公路国道,大梅关是秦朝设关,由庾信大将军镇守,故称大庾。原来的官道极小,唯有一人一骑艰难可过,雄关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唐朝宰相岭南张九龄为了开通南北商道,亲临指挥开拓成现在的五六匹马可以并行的古驿道。从此,梅关古驿道商贸畅通,车水马龙。
黄才福的感觉没错,不久车子到了岭东县城,下了几个客人继续前往赣州方向驶去。此时,天已经微微发紫色,窗外的树木也有了墨色的影子。凌晨的山风把暑气吹凉了,一股熟悉的收割稻谷的清甜从车窗的缝隙里钻了进来,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如果没有猜错,眼下正是农忙时节,他赶回来正当时。能够帮母亲把地里的水稻收割回仓。另外,还有才明家,不知他父母还在不在耕种,他家不用发愁。才明父亲原来就是钨矿小老板,干不了会请人帮忙的。就是怕他父亲喝酒。他是有名的酒鬼,多次喝酒躺在路上,被人抬回家。有些人家,情愿自己累死也不请人帮忙,因为拿不出什么酒菜来招待客人。才德的父母身体还行,但是隔壁河北奶奶一家就麻烦了,她孤身一人,喝水都是问题。想到这些村子里的事,正如香香前几天还数落他说:“你回去,难道要做公家的儿子?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这个儿子——不好当!”但是,在难当也要有人当。这也是他回家轮值的一大原因。他帮不了大家的大忙,生活方面的照顾还是可以的。一个山村百十户家人,每家每户他都熟悉着。
正想着村子,车子已经到达镇上,还是售票员的记忆很好,他说莲花镇的那个乘客——到了。黄才福赶紧起身,拿齐架子上的行李,一个跟随他十几年的帆布行李包,他背在肩上,另外在广州买的几套儿子的衣服和一些大城市的食物,两大包,一手提一包,下了车。
圩镇的车站还是像原来的样子,没有站台,只在那棵高大的每年都脱皮的桉树上,钉了一个白色红字的牌子——莲花镇。四周的山像莲花花瓣一样地合围,自然天成一朵盛开的莲花。镇的中央是圩场,每个三六九日就是乡下人赶集的日子,把自家的蔬菜瓜果还有家禽家畜送到圩场上换了票子。小票子用来购买一些日用品,大票子积攒下来做大事——起房子或者讨媳妇。
站在路边,看见东边的青光,外面的紫色变淡。街道和马路已经现出了原形。路上已经有早起的菜农,担着新鲜蔬菜上街赶早市;还有地里干活的农民,赶在烈日早点下地。
阿福精神抖擞地朝南行走,过了圩镇的桃花江大桥,就是南边山麓的明珠村。相传明珠村产明珠,夜里发光,还在《山海经》里有记载。可是,很久以来明珠村一颗明珠也没见。也许是天上的夜明珠陨石落在了这里,被拾去了,再也没有了。明珠村大姓为黄,听祖上讲原来是姓赵,但是宋代末年,为了躲避元兵的屠杀,他们这一支赵家的血脉改姓为黄,谐音为皇,为皇帝的后裔。未知真假。反正自从这一段时期,随着改革开放,随着经济的繁荣,大家的思想也解放开来,接着宗教自由也放开了。眼下,每个家族都在寻根问祖,都能与古代的将相帝王沾亲带故。自优村的刘家,也称是刘邦的后代;坪墩村的肖家也说是萧太后的后人,翻开族谱,竟然都能清晰连接到上古炎黄帝时代。
走了半个时辰,阳光已经挂在了树梢上,熟悉得村子出现在了跟前。两棵高大的香樟树,依然盘踞在村中央的祖祠前,像老祖宗一样庇佑着他的子民。这是祖上栽种的树木,每年大年初一都要祭拜。黄家的宗祠,在村子的中央,那是明代初期,由祖上立基而选的地址,青砖到顶,雕檐画栋,门框用红条石搭建,上面雕刻的双狮子活灵活现;祠堂门口一襟活水流进水池,向东流向村前的水田。
在村子的中央,这条清澈的溪水,从胯下流过,那是后山的深处哗哗而出,哺育着明珠村的子民。山脚山下的良田全靠这条溪流。为了应对天旱,村民们在沿着溪流,靠着山丘,围堵了了几口水塘。既能蓄水又能养鱼。过年时候,可以每家每户还能分到几条大鱼,给年饭上增加肉腥。小时候,干塘的时候记忆尤新。他与村子里的其他孩子一样,会到水塘里抓小鱼——那是童年最快乐的时光。村子在山麓下来,坐北朝南,依山而建。黑瓦白墙,在炊烟中,若隐若现。每家的院子都种有果树,或者桃李,或者柚子,春天开花,夏天好乘凉,秋天有硕果。
他走到村头,看见了几个村民在下田干活。有人朝他喊:“才福,回来了!”他应着喊了一声“叔,那么早。”
有人忽然想起来便朝他喊:“阿福,你回来做主任啊!”
田里传来一阵子笑声。
自家的老黄狗先跑出来,向他摇了摇尾巴,恨不得自己也长了双手,帮主人提行李。跑前跑后看帮不上忙,赶紧往家里跑,它先是去报信。
不一会儿,儿子文贤跟随着大黄狗跑过来了。那兴奋的劲头,比什么都快乐。他跑上前,气喘吁吁,帮他提了一个包裹,说:“爸爸,看见老黄狗这个样子,我跟奶奶说你回来了,她不信。说不是过年,你怎么会回来?我一出来,果然看见是你!”
才福看着走在前面的儿子,觉得又高了一寸,开怀说:“有事,就回来啊!”
儿子扭头望着父亲说:“不是他们说的——你回来做村主任吧?”
阿福笑了说:“是又怎样,你不欢迎我回家?”
儿子说:“不是!我当然希望你在家。可是,人家说你在广东的工资那么高。可惜了!”
阿福说:“没什么!我有技术,过几年,我还可以出去!”
文贤高兴地说:“真的不走了?老爸!”
进入村子,遇见的人多了,大家都笑脸相迎。有人喊着他说:“阿福!回来了!”还没到门口,看见母亲在院门口,站着用手挡住初升的阳光,打量这个回家的儿子。此刻,母亲脸上笑容慈祥,开怀。那是自从儿时记忆开始的笑容,几十年了,一直没有改变。
走上前,阿福亲昵地喊了一声:“耶(妈),我饿了!”
“那赶紧的,灶台上有菜。饭已经蒸好了。我再蒸两个鸡蛋。”
乡下,劳动强度大,一般都是三餐饭。早上劳作几小时,回来吃早饭,中午要忙到太阳悬顶,才回来。晚上要忙碌到星星出现,才休工。所以村民们调侃餐桌上一日几腥,有人回答一日两星,来打趣早上赶着星星上工,晚上赶着星星休工的辛苦劳作。
阿福放下行李。来到厨房,闻到了久违的米饭和蔬菜的芳香,简单洗漱一番,端起海碗,饕餮猛吃起来。
文贤看着包里的新衣服和巧克力糖,欢喜得直咂嘴。他喊道:“奶奶,你来看,有很多糖。这是你的蜂皇浆。还有,我的新衣服。喔,还有我的运动鞋!哈哈。我的老爸啊——你真好!”
这时,才明的父亲酒鬼进来了,看见厨房吃饭的阿福说:“阿福,你真回来了?”阿福端着饭碗出来,与他打招呼,点头应道。
老酒鬼叹了一口气说:“傻福啊!抓阄轮值大家都当作玩笑。你还认真了!”
阿福说:“叔,可不能这样说。村子里总要有管事的人!”
老酒鬼说:“现在的村干部,都是摆设。一年到头能有什么事?你上当了!”
这时才德的父亲过来。阿福的母亲端来几个凳子,让大家坐在柚子树下。才德父亲说:“我不坐,赶着下地收割稻子。听到阿福回来了,过来看看。还真的回来了!你呀,上了才真的当!他那心计,你怎么还看不出来?”
“叔,我轮值到期后还可回去!”
“有这么好的老板?”才德父亲疑惑说。
“我有技术嘛!”阿福自我夸奖说。
大家听了便笑。
“叔,他们都好好的,你们放心。厂里没有其他事。该交代的我有交代,该培养的我有培养。所以,我的主管和老板都批准了我辞工!”
这样的解释,几个大人都放心了。他们是第一批次出去的打工仔,是阿福一个一个介绍进厂且在一起工作最久的。每家有事都会走在一起商量着解决。前年阿福父亲的丧事,也是这几位叔鼎力相助,一起帮忙主办的。
才德父亲钦佩眼前的后生,放心下来,也在掂量自己的儿子,将来轮值是否信守承诺,还是把这事当作玩笑。但是,第一个轮值的阿福认真了,这样就带了一个坏头。以后会影响才德才明的工作。说真的,在家才两三百一个月,那里差不多一千块。只有傻子才回来!
两个父亲摇着头离开了阿福家的院子,他们心里还在嘀咕着阿福在犯傻。
阿福吃过早饭,他环视院子,看见母亲在清理院子中央的晒谷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