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阳光明媚,窗外的池塘里泛着金光闪闪的微波,水面上偶尔吐着晶莹的泡儿,似乎闪出了一个个透明的小太阳。窗前那排树擎着绿荫,树丛里知了尽情地歌唱着夏天。好一个清凉安静的清晨!羽毛老师反而睡不着了,她突然想在这里多赖上一两天。
人真奇怪呀?明明卯足劲想离开,到了离开的那一刻,却像有了磁铁一般挪不开脚步。她穿着天蓝色的睡裙躺在床上,一眼看见了书架上那本《牧羊少年奇幻记》,她起身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到手中,靠在床头轻轻打开封面。画在扉页的翅膀原来怎么看,都是微微飞翔,现在呢,似乎停留在那里,不,不,是深深地嵌在书里。
突然,穿着白色连衣裙的芬芬老师牵着她的两岁小男孩,蹦蹦跳跳。不得不佩服的是时间,和她一起来的芬芬老师四年里完成了恋爱、结婚、生子的人生三部曲。
“羽毛,羽毛,给!”小男孩手里拿着一个精美的红色礼品,还没有走到门前就迫切地喊道。“别叫错了,是阿姨。”芬芬老师在一旁纠正道。羽毛老师隐约听见前屋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便起身去开门。“羽毛,羽毛,给!”小男孩边说边递到她手中。她赶紧弯下腰亲了他的脸蛋:“真乖!小帅哥!”
“羽毛老师,不是说你明天就走吗?看这样子还没动静呢!”芬芳老师一进门就惊讶地问。“马上就收拾,马上就收拾。我想下次什么时候还见到你们?”羽毛老师眼里流露出一丝不舍,赶紧岔开了话题。“我就知道你还舍不得这地方!四年可以读个大学了。”芬芬老师说。“羽毛,羽毛,你干嘛不要见我们?”小男孩着急地问道。羽毛老师没有回答,只是红润了眼睛。“羽毛,羽毛,打开看看。”小男孩又是迫切地说。
里面是个镶满水晶钻的发夹,形状是双心。羽毛老师明白芬芬老师的用意,只是她想掩藏自己内心对爱情的渴望。也许关心她的人都是关心她的人生大事——有没有对象,什么时候结婚。而对于她去城里读书的关心似乎更少。除了表面上的恭喜,还有内心的焦灼。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羽毛老师,你知道你下一步该干什么了吧。”芬芬老师向来以自己过来人劝导羽毛老师,仿佛自己修道成神。作为正常人就得赶快完成人生每一步完成的事情。
“我知道,大家都关心我!我也舍不得你们。”羽毛老师似乎被一股热流涌动着,一把抱住了芬芬老师。
“不过,也挺好,你的人生有了更广阔的舞台。我们以后可以去上海找你。”听芬芬老师这么说,羽毛老师微笑地点点头。
在离开学校之前,羽毛老师决定花一笔钱请学校的领导和同事简单吃个饭,表示几年来的感谢。饭店就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名叫吉星高照,店内谈不上豪华,但是也是当地最高级最干净的地方了。
八月七日的傍晚,西边的余霞落尽,山间的清凉已经在余温的空气里散播,慢慢驱散了白日的溽热。羽毛老师已经和一群人坐在圆桌旁谈论开来,大家边吃边聊,回忆曾经一起忙碌的生活。
“羽毛老师,你研究生读完,还回不回来了?”教导主任突发奇想地问。
“这还用问,回来干什么?起码留在城里。要不然还至于考研吗?”芬芬老师抢在话头上说。
“像你这样结婚生子不也很好吗?我们插翅难飞了?”教研组长似乎有着无限的遗憾。
“其实深造回来支教也蛮好!”班主任说话当然还有言外之意。
不过这个问题,羽毛老师似乎没有思考过。当初梦里有一股促使她飞出去的力量,但是梦并没有告诉她飞出去再飞回来。也许几年后她想回来,也许她再也不回来。这个答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此时,沉默是最好的回答,羽毛老师过了好久回了神,朝大家微微一笑,故作尴尬地说:“这,这,我现在还没离开这里,就开始讨论这个问题?”
这时,在座的似乎都心领神会,笑而不言。体态庞大的校长轻轻端起茶杯,慢慢呷了一小口,说:“羽毛老师,无论怎么样,我都支持你的梦想。年轻人没有梦想,是不对的。阻止年轻人的梦想更不对。你们说我说的对不对?”
“校长,你总是做好人啦!这不叫教师资源流失!”教导主任开玩笑地说,其实心里明显带着不满。
“现在毕业生源源不断,很多毕业生等着考编,一方面拼命地限制流出,一方面拼命限制流入,这本身是个矛盾,所以教育局的制度应该改变。”校长义正辞严地说,说完又喝了一小口茶,他似乎今天很口渴。
“校长,你应该去竞选教育局局长,到时你就可以改变这个古老的制度。”教研组长表示极力支持。这么年,他虽然熬到了教研组长的位置,但是他怎么不想改变一下目前的现状。
“不怕你们笑话,我还真有这个想法。”校长严肃地答道。
“我们都支持你,局长!”教导主任立马改口道。
“我刚开玩笑的,开玩笑的,我还真有机会竞选局长?时间不早了,八点半要开会。”
在座的出了饭店,沿着马路匆匆又步入了校园,进了会议室,只有羽毛老师除外。教学楼内灯火通明。这里经过一个月的沉静,又恢复了往常。带高三班的教师面临新的一轮奋战又周而复始。
简单的饯别之后,大家似乎有一种失落感。短短的4年时间,似乎都在忙碌高考,谈试卷,谈学生成绩,平时交流实在太少。每个熟悉的笑容,每个温馨的问候都是那么简洁。
羽毛老师独自走在校园里,她的脚步开始慢了下来。忙碌的岁月里,她几乎没有时间真正欣赏校园的一草一木。然而现在真的要离开了校园,羽毛老师那种不舍的感觉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强烈。四年的时间,如果从开始的方向计算,那就是掰着指头计算,如果从终点计算,那就是一晃而过,所以过来总是艰难而漫长,过去总是短暂而迅速。如果这里的生命是一部书,那么这里的每一帧都是精心精致的。有人说,现在的你不是你,是过去的你遗留的产物。真是要把自己和这里分开,羽毛老师突然觉得自己像只鸟,要亲手一根根扯下自己身上的羽毛一般。
这里的一切都记录了她曾经的一切。
她静静地站立在教室楼下,过了一会,拗不过蚊虫的叮咬,缓慢地回到屋里,坐在窗前发呆。有时,人生就像在隧道里开车,全是靠着车灯前几百米的灯光辨别方向。本来火车从起点到终点,然后从终点再到起点。现在羽毛老师下了车,却不知道上了那辆车通往哪个终点。原本奋斗目标清晰的她顿时迷茫布满了全身。此时的她就像在隧道里开车,肯定前面是一条路,但这条路一直向前,但通往哪个点她不知道。
羽毛老师回到屋子里,不到两个小时,基本收拾完毕。深黑的夜空里一弯月亮静静地移动,她站在门口昏黄的路灯下,静静地看着那些学生们,仿佛他们和自己有关,但是又觉得和他们无关。明天她离开这个校园,再也不属于这个校园。百无聊赖之中,她在银色的月光下又把校园走了一个遍,回到了那个即将离开的屋子。她悄悄地关上门,上床睡觉。可是夜色透过窗帘似乎把她拉回到失眠之中。这又是一个注定的不眠之夜。恍恍惚惚到天亮,被前来帮忙的父母喊醒。
“你说这里工作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这里?”母亲一进屋眉头紧锁,就埋怨:“女孩子到现在不结婚,还上学,我真想不明白。”
“别再说了。孩子有孩子的理想。你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她。这考上了难道还不读了?”父亲在一改以前的看法,在一旁劝道,眼里藏着喜悦。
羽毛老师默默地不说话,她知道自己无需辩解,心想我是我自己,我可以支配我自己。不到五分钟,一辆三轮车来到门前。搬运东西的司机是个50岁出头的老司机,将几个包裹麻利地搬上了车。
乡村马路上车辆不多,此时只有一辆三轮车嘚嘚嘚地前进。车上的司机听说羽毛老师是个考研的姑娘,一边大力称赞一边表示佩服,过了几分钟,他忽然冒出一句:“姑娘成家了吗?”
“就是没呀!”母亲在一边赶紧接应道,声音格外的响。
“现在孩子们有自己的思想,和我们那个年代大不相同了。这是时代的进步。我那时要努力的话,现在不可能一辈子当三轮车的司机呀。”中年司机的一番话似乎太出乎母亲的意料,她不再说话。倒是父亲接上了话茬:“每个人都要自己的追求,及早改变自己的命运。”
羽毛老师一声不吭。因为道路是自己认定的,那是一条向上向前的道路,不需要那么多人理解。
“每个人的道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自己负责自己的选择结果。你当妈的做好后勤工作就可以了。”父亲在一边说。
“爸,你说得对。我不能延续你们的生活。”羽毛老师终于说出了一句话。
“姑娘说得对,我儿子像你一半就好了,都二十出头了,还不知道干啥。不过我绝对不能让我的儿子再开三轮车了。他应该有自己的道路要走。”司机这样一说,母亲倒是关心起司机的儿子婚事来,想帮忙介绍对象。至于自己女儿什么时候找对象结婚,还是到学校再说吧。
晌午的阳光显得异常强烈,路边的知了几乎歌唱了整个夏天也不知厌倦,似乎在告诉人们一个强烈的信号——我就这么热烈地坚持,正如羽毛老师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