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大地口头说拉神兵应对众人的惊慌,但究竟如何组建神兵,心里却没有底,关于德江神兵起事,源于德江西北部庙坝的覃茂武等人,还是与庙坝相近的务川大坝的张羽勋?自己不知道。对黔东北神兵如何壮大?如何组织战斗?也只是从报纸上知道一鳞半爪。对神兵那些神秘传说,他不太相信,但传说者发誓连天,说亲眼目睹,他也拿不出什么依据反驳。他得先了解清楚后再作决断。不过,对杨培年家有祖传医药秘方,能使傩戏绝活,却是耳闻目睹过。
夜深人静时,蔡大地来到杨培年家,只有杨家老少几人在守灵。他向杨家父子三人说,虽然为张法师报了仇,但自己和他们父子无论如何难逃死罪,只有拉神兵造反才有可能求生。现在得发挥他家祖传秘方的作用,先将杨三荷的病治好。
杨培年喊女儿、儿媳将三荷扶到里屋,在床前坐下,他对三荷说,将传功给她。他从柱头篾篼中取出黑中透黄的猪尿泡展开,从中取出一根银针,从桐油灯盏上的灯焰中梭过,在她头部连扎了几处穴位。
他收好银针,从外间竹块编织的碗柜里,取出一只底部褐白边沿赤红的土碗,从灶头后石水缸里舀出半碗清水,放入一些药粉,端到女儿面前说,这是玉皇大帝御赐的圣酒。
女儿喝下不一会儿,像睡醒过来一般问:“妈呢?我怎么在这里?”
蔡大地沉静将她妈妈为救她,咬伤保警兵被枪杀,她父兄众人如何为她们报仇雪恨一事,简单地向她进行了讲述。
三荷两眼直直地听着,忽然喊一声“妈”,从里屋向大门口跑去,跪在灵柩前,没哭两声就昏厥过去了。她姐姐和嫂嫂将她抬进屋放在床上,盖上难见底色缀有不少补丁的被子。杨培年用手指掐在她的人中上,她苏醒过来就嗡嗡地哭着,眼泪流向双鬓。杨培年让大荷、二荷、儿媳出去,说和蔡连长有事相商。
蔡大地平静中略显冷酷地将大家目前面临的危险向杨三荷作了说明。三荷听着听着,停止了哭泣,她神情渐渐安定后,起身靠在床头,只是那泪水还在不听话地从眼睛里流出来,流下双腮,滴进被褥。
杨培年请蔡大地拿主意。蔡大地与三荷父兄坐在张洪飞端来的凳子上,他说:“我回来不久,对德江闹神兵的事,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们将过程给我讲讲,我们再商量具体怎么做。”
“务川大坝张羽勋闹神兵在先,德江庙坝覃茂武闹神兵在后。”杨培年介绍说。
“张羽勋,乳名东林,身材魁梧,高有近六尺,额头有一颗大黑痣,黑痣边的头发有一个旋窝,人称撞头旋,说长这种旋的人是亡命徒。他脑壳四周有头发,头顶却因小时生疮结疤,长出的头发稀疏又零乱,人们就称他为癞子东林。他家境贫寒,自幼父母双亡,成人后参加背帮,为人背运山货,出卖苦力维持生计。长期在外,不知在什么地方学得一套妙法。
“张羽勋突然阴去那天,是民国二十年春戊午日,刚过惊蛰,小麦已经返青,油菜开始开花了,桃花也起了花苞。这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正在为大坝一家人驱邪。那家的母鸡上树学公鸡叫,老鼠发出母鸡下蛋后‘个个大’的声音,牛从悬崖上摔了下来,男人在院坝一滑跌断了腿,女人吓得魂不附体,许了愿,她公公爹来请我去跳傩堂戏,还愿消灾。
“我做完傩祭仪式,从堂屋移到院坝,围观的男女老少比平常多了很多,原因是当地人逢戊日不下地,怕得罪土地,‘误’种庄稼不生长,也想见识我施的绝活有多奇。
“我施的第一法是“定鸡”,为主家招魂、解结、定凶、了愿,解除劫难。我将没有任何缚绳的公鸡,放在一根木棍上站立,不管四周的人们如何吆喝,那鸡爪紧抓木棍,不飞走也不掉下来。
“我接下来做的绝活是‘刹铧’,逐鬼驱邪。帮忙的人将烧红的几面铁铧一字摆在院坝,我赤脚从烧红的铁铧上踩过去,又赤手端着铁铧在众人面前环绕,将口含桐油掺有白酒的混合液喷在铁铧上,火焰随即喷发起来,以此让鬼怪丧胆而远遁。
“这时,有人喊‘张羽勋阴过去了’。‘阴过去了’,你也知道,就是阳间人的魂魄去了阴间。凡人可以通过阴去的人,与鬼神交谈。人们之前见过女人阴去天上请‘七姊妹’(仙姑),让仙姑附在阴去的人身上边跳边唱,在场的人问去世的亲人在阴间的生活状况,阳间人产生劫难的原因。这男人阴去,还是第一次遇到。之前也有男人持香闭眼试图阴过去看看究竟,可中途不是笑出声,就是突然放屁,前功尽弃。
“大家纷纷向张羽勋家跑去,我也好奇,匆匆收拾好傩堂戏面具、道具,我到达时与天上神仙交谈了许久的张羽勋已回阳,张羽勋对众人说,他是‘大佛主’,名叫张羽,是《三国演义》上张飞和关羽的合身,天上差他下到凡间救苦救难,凡是有病的人,只要喝了他画的神水就能治病,不收分文报酬。
“寨上有生病的人找他画神水试试,一喝,果然病除。
“张羽勋画神水治百病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每日前来提神水的人络绎不绝,名声远扬。第二年,我还和稳坪人张羽耀一起去张羽勋那里。我是去学画神水,张羽耀是腹部生疮。张羽耀很长时间都治不好,得知张羽勋画神水治病很灵,就去请求他治疗。喝过几天神水后,脓疮渐渐好了。
“张羽耀与张羽勋很是谈得来,追根溯源,焚香喝鸡血酒,对天盟誓,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结拜为兄弟。
“张羽勋除为病人画神水外,还跳神,先用竹刀或木刀舞跳,后来用真刀舞跳。喝下自画的神水后,大喊三声‘砍不进,杀不进,一刀砍个白印印’。挥刀乱砍,自己砍自己砍不进,旁人砍他也砍不进。大家特别是年轻人对其武功非常羡慕,好武的人们都来练武,也都是砍杀不进。
“他宣布成立神兵,练武的人中,有的自称是‘文曲星官’‘太白星官’,有的自称是‘二郎神’‘何仙姑’,都说是神仙附体,成了神兵将领。
“我学过张羽勋画神水的方法后,婉谢参加神兵,回到了角口,回来后也没有为人画过神水。张羽耀则拜张羽勋为师,安神坛,传神术,还被张羽勋任命为大坝神兵的副官。回到稳坪画神水给人治病,方圆百里没有人不知道的。”
大儿子杨国龙插话说:“张羽耀也画了画神水,画的神水很灵,我岳父脑壳痛去喝过……”
杨培年白了大儿子杨国龙一眼接着介绍:“张羽勋有一天突然又阴过去了,醒来说第二天仙家要下凡,皇帝要登位。随后率神将到一个大洞里设神坛,恭候皇帝驾临。
“第二天前往观看的人更多。这天,一位十来岁,长得肥头大耳手长脚粗的男孩,光着身子在板栗林捡板栗。那熟透的板栗,被风一吹就往下掉。张羽勋说小孩是‘真命天子’降临,神兵们蜂拥扶迎,将这小孩供奉在洞内。众人称奇,神兵们更是兴奋,皇帝登位,将改朝换代,保乡安民,不受外来侵犯。”
蔡大地对拥立小孩为皇帝这一做法一笑置之,这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味道。他对张羽勋颁布的神兵行动纲领和宗旨、纪律,有些赞同,那纲领是:灭丁、灭捐、灭粮。宗旨是:打击区、乡、闾长和保警兵。纪律为:不贪色、不贪利;倘若贪色贪利,香头落地,人头也落地。要求参加神兵的人都要在神坛前拈香发誓。对于“真命天子降世,要改朝换代”的口号,他觉得不过是虚张声势唬人罢了。
杨国虎说了他的见闻:“这一年八月初,天气还很热,稻谷已经变黄,再过二十来天就可以开镰收割了,我到庙坝亲戚家去帮忙解板枋,覃茂武等四人也在山林边解枋板。中午太阳大,四人躺在树荫下草地上歇凉,先是感觉手脚发麻,后来全身痉挛,说是神灵附体,四人自称神将,覃茂武为‘玉皇大帝’。四人用斧头砍自己的肚皮无伤痕。
“这四人在五神庙内设神坛练神兵,竖起‘玉皇大帝’四字黄色大神旗,仅仅一个月时间,神坛就聚集了两百多人。神兵们在神旗下操练,齐声喊:‘大风吹来团团转,小风吹来一展平!’‘杀掉狗官,打进长安!’”
“我想去练神兵,”杨国虎看了一眼成培年说,“我父亲不准,说那是提着脑壳耍的生意,要我专心把傩艺、傩技学到手。还说,为人不学艺,挑断箩篼系(绳子)。”
“这两家神兵是什么关系?”蔡大地问。
杨培年回答:“他们互不相干,各设各的神坛,各练各的神兵。因为口号差不多,经常联合在一起打仗。”说着他用桌上土碗中的竹签,拨了一下碗沿的两根灯草,那光焰摇曳几下又站稳了,屋里比先前光亮了许多。
蔡大地知道,大坝和庙坝神兵的第一仗,是联合攻打务川县城,已经打下来了,因为农活太忙,大坝神兵回到了大坝,庙坝神兵回到了庙坝。
县长怕神兵再来侵犯,回城后派县城所在区的区长到大坝招安神兵。那区长认为自己在神兵中的干儿子多,不会把他怎样,就大摇大摆地来了,结果被他神兵中的干儿子们,抓住脑袋活活扭死,砍下脑壳。区长的尸体运回务川县城后,大小官员绅士,谈起神兵就慌张。
蔡大地继续问:“报纸上说,黔东北神兵的中心在德江,德江神兵的中心在稳坪,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