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大地告别夏进秋,为走捷径,沿着角口河右岸山脚小道溯流而上,山脚、河边、土角,有人挑着粪桶,有人扛着木柴,有人牵着羊子,有小孩骑着黄牛,向各自的寨子走去,或白或蓝的炊烟,在寨上的房顶浓淡不一地飘散着。他约行五六里时,河水被河中宽大的石礅一分为二,人们在石礅与两岸间,将两根粗长的柏木一面削平,搭建了独木桥。
大地走过木桥,穿过几块麦田、油菜田相夹的小路,走向山脚的杨家寨,寨上不时传来狗叫声。他沿着竹林边的小路向杨培年家走去,路边尖尖的竹笋,正争先恐后地从竹林中钻出来,刺向夜空。
走进杨培年家四周用竹片作壁的房侧时,夜色已浓,月亮正将清辉洒向朦朦胧胧的山野,微弱的灯光从竹片缝隙间挤出来,大门口处传来女人的哭声。从悲伤的音调可以判断,应该是杨培年的女儿们。
房侧另一头传来几声狗叫,杨培年父子闻声走出来,见是蔡大地,打过招呼,将他从侧门引进堂屋大门边,提来条凳让他坐下。蔡大地询问得知张法师三天后下葬,紧接着,杨陪年就被阴阳先生安排忙事去了。
一盏圆底高脚顶着小盘的陶瓷灯,放在香盒(神龛)前的大方桌上,盘中装着浅浅的桐油,两根灯草浸在油中,并头伸出盘沿,吐着拇指大的灯光。几位阴阳先生围在桌边,或用竹刀裁纸,或对着古书抄经文,或用钱錾打土纸(制作阴钱),忙碌着丧仪上的事务,过一会儿,就有人用竹签向盏沿拨一下灯草,增加光焰。
张法师的遗体停在堂屋大门吞口的木板上。这是角口的风俗,凡在外凶死的人不能进屋。她头上包着黑丝帕,脸上盖着一叠薄薄的土纸,身上覆盖着几条白边黑布面子的寿被,一根黑线系着脚上的白底绣花老鞋。木板下,一根灯草从土碗边延伸进碗底桐油里,一粒黄豆般的灯光在木板下摇曳。这是长明灯,这里人死后入殓前,都要点灯,因为阴间的道路是黑暗的,怕亡人看不见。
三个女儿,跪在灵前哭诉。蔡大地听着听着,感觉三人的哭词有些异样:
大荷用衣袖遮脸哭道:
十月里来小阳春,不要挂牵你儿孙。
儿女哭你是心意,保佑儿孙过光阴。
用衣袖遮脸的二荷哭的是:
十月里来小阳春,阴曹地府路难行。
娘亲盘儿受辛苦,未报娘亲半点恩。
用污渍手帕遮脸的三荷,传出的哭词却是:
娘亲把我拉扯大,没听娘亲半句话。
盘子点灯绿茵茵,枉让娘亲空操心。
三荷哭到这里,停了下来,将脸上的绣花帕向下移开,露出双眼,呆呆地看了两个姐姐,又将帕子蒙在脸上哭道:
十月里来打明霜,离开父母到别方。
走到半路人盘问,我是娘家绣花孃。
蔡大地明显感觉到,三荷不是在哭丧,是在哭嫁,哭的是姑娘出嫁前告别母亲的哭词。她头上没有包孝帕,身上的衣服也是去郭家寨做法事时穿的天蓝色阴丹布,粗黑的头发零乱地搭在双肩背后。他问在他身旁凳子上歇下来的大荷丈夫:“三妹是不是受刺激了?”
“疯了。”对方回答,“从蔡家祠堂回来就是这样,一路上对人说,她家那位要她了,瞌睡都睡了,马上要结婚了,喊人家来吃(喜)酒。”
蔡大地“哦”了两声明白了。这里的风俗是家中亲人去世后,婚礼必须在死者满七(四十九天)之前举行,不然得等三年之后。想来之前她大脑想得最多的,就是她的婚事,何况还有祠堂事件做引子。
三荷的大嫂去劝扶三人起来不要哭时,大荷、二荷都停止哭丧,啜泣着从阶阳坎进晒壁门到厨房去了。去扶三荷时,三荷看了她一眼,双手又将帕子蒙在脸上哭道:
嫂子落在我家人,样样事情你担承。
老人嘴多你莫管,去早来黑你要喊。
老人嘴多你不听,去早来黑你要问。
大嫂有些尴尬地站着,她大哥杨国龙来喊她大嫂进屋,不要理她。三荷看见大哥时,转身哭道:
院坝坎上栽菊花,随到爹娘是一家。
杨国龙没有理她,转身进屋了,她却在那里前俯后仰地哭唱,交待她出嫁后嘱咐大哥孝敬父母敬奉祖宗的事:
平时你就早早起,不要爹娘清问你;
堂屋中间有把秤,去早来黑你清问;
香盒上面有个碗,去早来黑你要管。
蔡大地问大荷丈夫 :“男方知道这事儿不?大叔会医,应该先把她治好。”
对方答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太阳刚落土,媒人就来说,男方父母讲,满七前过事务(办酒席)来不及,三年他儿子又等不得,请另选高亲。责任不在他们,‘递书子’‘装香’那些聘礼,也用不着归还了。岳父咬牙黑脸没有回答,进屋将那两件衣服布拿出来,又取出几串铜钱交给媒人,说这钱是男方当初拿来送给这边亲人的礼品折价。”
蔡大地咬咬下唇没有说话,对方如果不这样,就得以准女婿身份来帮忙、尽孝,送准岳母上山。大荷的丈夫继续说,“我们也喊岳父把三妹治好,他都说‘暂时不要管她’。”
三荷移开手帕,发现大哥已不在面前时,嘿嘿地笑着。她走到大门边,伸头向堂屋睃巡,当他看到蔡大地时,快步走过来边舞边唱《抓壮丁》:
民国这些年,民众受苦刑。
朝廷无有兵,四处起战争。
睡到五更天,门外响一声。
叫声老婆你听清,恐怕拉壮丁。
推开窗子望,门外两根枪。
拉兵正凶恶,手中拿索索(绳子)。
一见三魂就吓落,当住犯人捉。
手拿麻绳丈二长,套在两膀上。
一家老小泪纷纷,哭坏二双亲。
抓下阶阳坎,妈妈在后喊。
喊声保长停留哈,她来求个情。
保长来回答,无钱就得去当兵。
要想一家来团圆,得舍两亩田。
大荷丈夫听了几句,蹙眉离开,过一会儿,杨培年匆匆走来,拽了一下三荷衣襟,对她轻声说道:“幺,乖,进屋去。”
三荷看了她父亲一看,转身两步跑进院坝,独自扮演“开山猛将”与幺儿媳妇,手指在空中划着唱道:
开山猛将:你看那个白脸小姐,白白生生的,拉她下来与我成亲。
幺儿媳妇:你胡说,她是南山圣母。
开山猛将:什么什么?她往南山上杵……
杨培年跑两步到阶阳坎,举手作欲打耳光状对着三荷吼道:“滚开!”
三荷唱的是“茅山教”中的唱词,戏谑中将神坛中排位最高的傩公、傩母拉下神坛,成为人们随意开玩笑的对象。类似的情节在傩堂戏中不少,主要是用双关语追求喜剧效果。但由女性传承的“师娘教”,是不允许这样的,特别是这种有性暗示的唱词。
三荷看到她父亲追出门,跑到院坝边中间,将一根竹竿夹在胯下,像戏中的演员骑马飞腾一样唱道:
本姑将军一支令,前往天堂走一程。
三步把做两步走,两步当做一步行。
走路不快就骑马,骑马不快就腾云。
一驾祥云齐升起,腾云闪到南天门。
拨开云头举目看,玉皇大帝在眼前……
唱完,她喊道:“本人张仙姑,玉皇大帝的女儿,奉命前来捉拿人间妖魔鬼怪。”手指杨国虎说,“我封你为护坛神将。”又指杨培年道:“他为统兵大元帅。”指着蔡大地想了一会儿说:“你嘛,就当军师得了。”转身指着杨国龙的背影喊:“还有他,他做臣相!”
蔡大地听着三荷这些说唱,联想起曾经风云一时的黔东北神兵。
杨培年的一声叹息,打断了蔡大地的思绪,蔡大地将目光从三荷身上转向愁眉紧锁的杨培年,说:“大叔,她这明明是受刺激造成的,你不是会医吗,怎么不给她治治?”
杨培年长长叹了一口气回答:“暂时不忙,让她活在她那天地里还要好受些。”
蔡大地见阴阳先生们已忙完休息去了,就将杨培年和他两个儿子叫到里屋。
里屋楼辐上并排挂着几方烟熏的腊肉,一床四处缀着不同颜色补丁的被子,堆在床上猪肝色的篾席里。蔡大地坐在床沿,杨培年坐在床头条凳上,国虎兄弟俩靠在床对面的木柜边。
蔡大地问他们对这事儿有何打算。杨培年皱眉不说话,大儿杨国龙叹息,小儿杨国虎咬牙切齿地说:“有他薄士文无我杨国虎,有我杨国虎无他薄士文!我族中的人早就想动手了。明天他们不是要来抓我去当壮丁吗?我让他有来无回!”
杨培年说:“先让他妈入土为安,等过了这风口,我再找他薄士文偿命!”
“这些话对外就不要讲了。”蔡大地推心置腹地说,“事不宜迟,真想报仇,只有先下手为强。如果保警队来喊国虎兄弟,也不要反抗,和我一样,按他们的要求去就是了,到时我自有安排。外面由大叔牵头,明晚天黑后去找蔡族长、夏进秋、冯保长,他们已联络好人,半夜鸡叫头场时围攻祠堂。为了尽可能不产生伤亡,只围攻不冲击,听到我们在里面喊‘缴枪不杀’时,再迅猛冲进去。”
蔡大地又交待了一些细节和注意事项。杨家父子点头称好,表示一定照办。他交待完毕,乘着月光前往冯保长家,将自己的打算向他摊牌,要他到时听从杨法师调遣,报仇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