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科长平缓处骑马,陡坡处步行,赶到县城时已是月色披身,他向钱县长汇报,说当地刁民可能暴动,钱县长同意他带一支小分队前去增援。两人分析后都觉得,刁民暴动的可能性很小,加上阎科长已人困马乏,山路险恶,决定待第二天一早再带队出发。
天一亮,阎科长就带着保警队一路向北,翻山越岭,太阳照进马蹄河峡谷时,他们正沿着山顶悬崖上狭窄折叠的乱石石梯来到渡口。
马蹄河原称断情河,横断德江北部,从西向东,在峡谷中部与角口河交汇,流入乌江。中部是蔓延上百里的峡谷,两岸悬崖陡峭,壁立千仞,猿猴难攀。在崖顶俯瞰,河如绿丝;在谷底仰观,天似蓝带。两岸说话能耳闻,但要相见却要绕行几十里。谷阻河隔,两岸人员很少往来,从不联姻,纵是有情人也难成眷属。
传说仙家体谅人间难处,骑马下凡,选准断情河中部藤萝密集处,扬鞭在两岸划出条“之”字拐的小道。从此,人们可以撑船过河,相互往来,两岸人家联姻也渐渐增多。
仙家划完小道,欲回天庭,可坐骑留恋清溪美景,不听使唤,仙家随手一鞭,仙马吃痛,双脚用力腾空而起,河岸石礅上留下一对马蹄印,清晰可见。断情河从此更名为马蹄河。
至今,渡口也是上下游二十里的沿河山寨进入县城的最近通道,此外,要想渡河,只有上游的钱家渡口和下游的荆角渡口。马蹄河河水湍急,山高林茂,三个渡口互不相通。
渡船每次只能载十人,阎科长站在河边沙滩上对分队长说,这地方适合打伏击战,不管是埋伏在右边还是埋伏在左边,从对岸下到峡谷的人都只有等死,就算不被打死,受惊吓从悬崖上滚下来,也会粉身碎骨,或者跌进河中被水冲走喂鱼。
分队长拍着阎科长的马屁,说他军事眼光独到,比薄团长有过之而无不及,阎科长则微笑着连连回答“哪里,哪里”。
阎科长一行全部渡过马蹄河,用了半个时辰。他们沿着林茂草深的山路爬上峡谷肩道,来到官林贡茶茶林边,只有稀疏的几位妇女在采茶。那茶树不像其他茶树那样是丛生的灌木,而是一棵棵间隔不一、粗细不同、枝桠如伞的树木,其叶清香,叶尖赤红。后山那棵是全县的茶树王,有汤钵那么粗,长满苔藓,树龄至少五百年以上。
阎科长向分队长卖弄起他对官林贡茶的了解来。说清明十日前采摘的茶叶,手工揉制成球后煨泡都能舒展还原成叶,密封保存三年以上,在山野田间撞到阴魂鬼怪突然变疯的人,只要将此茶放进口中,人即清爽如初。病人去世时,将此茶噙入口中,能解奈河桥上王婆递来的忘魂汤,二世轮回,不但耳聪目明,还能记起前世许多渔樵耕读之事。
阎科长正在向分队长卖弄官林茶的传说和功效时,有保警兵手指前方,喊阎科长快看。阎科长望向前方,前方是惟妙惟肖状如老龟的龟山,龟头俯视着马蹄河,龟山与后面大山连接的尾巴上,像蚂蚁一样走来一串衣衫不整的保警兵,视力好的说:“他们抬有担架,上面好像睡有人。”
阎科长将手枪提在手中,喊大家准备战斗,其他人把枪从背上取下来端着,弓腰慢慢向山弯摸去。转过三道山弯,大家看清是从角口返回的保警兵,松了一口气。
那些保警兵走近看到阎科长等人,嗡嗡大哭起来,说他们来迟了。阎科长一问,才知昨晚的变故,祠堂里的人包括薄中队长在内,死了四人;包括金科长在内,伤了五人。除金科长能拄着木棍行走外,其他死伤的八人,都是他们用这竹子担架抬着的,是蔡大地要求他们抬走的。杨培年说保警兵都是德江人,多数人来角口拉兵派款也是迫不得已,临走前在祠堂边扯草药为他们包扎了伤口。
“去官林找点陈茶,给薄队长噙上,让他记起这世的花天酒地……”分队长对身边的人说,脸上似有得意之色。
城中有人私下传说,薄士文将出生时,正值他祖父奄奄一息,他祖母依丈夫之前叮嘱,在其断气前给其口中噙了官林茶。他祖父闭气,他就出世了。他父亲薄开贤认为,儿子是自己的父亲投胎,气得不行,安排下人提到荒野摔死他。他母亲面对他祖母哭泣,他祖母发现是男孩,宁死不准。
薄士文能开口说话时,称呼他祖母和其他家里人都是小名,别人纠正他,他说这样喊才对。问他原因,他指着家人说,他祖母是他老婆,薄开贤是他儿子,他母亲是他儿媳妇……再问,他能断续说出几十年前如何发家,现在有多少田土这些事。薄开贤母亲却总爱逗着孙子玩,背着人时说一些陈年旧事。
薄开贤气得发抖,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一家子原有的秩序都要被他整乱,暗中寻访用什么办法化解。有人说这是鬼神附体,请了傩法师来驱鬼,可结果依然。试了许多种方法都不见效,后来一位游医说,用红鱼清蒸喂他,只要三五次即可。他背着母亲悄悄一试,果然,慢慢的他就记不起前世之事了。薄开贤终于松了一口气,可母亲自此饮食不思,不久郁郁而终。薄士文食量变小,身体也开始虚弱起来,到了五六岁才渐渐好转,以致后来少不得一家溺爱。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这种玩笑。”阎科长打断分队长的话,正色道,“人都这样了,不说兔死狐悲,你也没有必要记恨前嫌,幸灾乐祸。”他素知两人有隔阂,不管是资历还是能力,分队长都是中队长人选,可却被薄士文端了“飞碗”,不时还被他欺辱。
“是。谢谢阎科长教诲!”分队长挺胸敬礼,“我们去为薄队长报仇。”
阎科长迟疑了一下,抖了抖手枪分析,我们人手不多,枪支太少,弹药不足,士气也受挫,对方已有准备。于是命令众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先回县里再说。”
阎科长带领保警兵返回县城,走进尖山堡保警队二中队营房,安排众人原地待命,与金科长来到县政府。钱县长惊讶他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两人脸色凝重地向钱县长汇报了发生的变故。钱县长指使夏文书立即起草电文,向专署报告,安排副大队长去处理其他死伤者的善后事宜,然后随抬着薄士文尸体的保警兵前往薄家大院。
薄家大院位于县城中心形似钟鼎的钟鼎山下,坐西朝东,两进院落,前低后高,寓意步步高升。龙门左右蹲一对石狮,走进龙门,是三十来米斜行的石甬道,走完石甬道,进入两扇连接院墙的大门,院墙由石礅砌成,高有两米,雕有龙凤和花草图案。石板铺就的三合院,正面三级石阶阳上是五开间正房,两边是厢房,上面住人,下面是堆放杂物的场所,正房与两侧厢房都有连接后院的通道。
后院石板与通道石板同样高低。后院正面,同样是五开间正房,只是比石院坝高了九级石阶,每块一米二长的九级石阶,分两段连接,下段为六级,上段为三级,第六级是八十八公分宽的石板。传说没有将九级连成一体的原因,是这所建于清朝年间的房屋,怕人告发主人有欲为“九五之尊”之嫌,那样会被杀头的。也有人说,福地要福人受,他薄家不敢,有那个心但没有那个命。
后院两边,一边是长廊,一边是厨房。从后院正房两边通道往后走,是一座小花园,有桃李果树,有四季花草,与钟鼎山的花草树木一起,不停地告知主人四季在轮回。
薄家大院这些抬梁式框架建筑的房屋,渔樵耕读的花窗,基本上是薄士文的祖父所建,到他父亲薄开贤手里,只是高砌了院墙,铺设了石阶阳石院坝,重漆了板壁,添置了用具。
薄开贤除了苦读四书五经分辨善恶,也读新书知晓些时事,还尊崇父训,自己不抽大烟,也不允许家人抽大烟,但两个儿子中,薄士武听话了,薄士文却不断地惹下吃喝嫖赌抽的风波。
知子莫如父,薄开贤担心薄士文早晚要出事,才请客送礼将他弄进县保警队,想用保警队的纪律收敛一下他的野性,约束一下他那任性的行为,养成一副好的德性,好好地磨炼一下他。薄开贤没有指望薄士文立功受奖,光宗耀祖,只希望他知道什么事做得,什么事做不得,知道什么叫轻重,什么叫缓急,只要不惹事生非,那就是烧高香了。
薄开贤没有想到,这警队不比军队,大家都是熟人,甚至亲连亲戚连戚的,保警队里一些偷鸡摸狗的事,都没有人严格约束。何况他家有权有势,前呼后拥中,更助长了薄士文的野性,增添了他呼风唤雨的能力。今日之结局,是情理之中,也非意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