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二月十一日,时令正值乙卯年农历初一。蟾沫湖迎来了一场罕见的大雪,这大雪从小年伊始直至初一仍未停歇。
金虎辞旧岁,玉兔迎新春。曾晨剑今儿个起了个大早,惺忪朦胧之中瞭向窗外:皑皑白雪覆盖了那崇山峻岭,远处茶园银装千重,溪流、河塘冰封万里。他猛地推开了家门,抬眼望去,檐廊下一排排的冰凌与那大红灯笼在雪光中辉映斑斓,透着耀眼的光芒。在这个偏僻的湘西南山村,这样的大雪还是少见的。按习俗,初一全村人定会相聚一起参加一项盛大的拜年活动。
曾晨剑跨出家门向队部而去,他得提前准备今日的贺礼—一包油纸包裹的红糖,二斤红纸包裹的猪肉及一条鲜活的红鲤。这是为全村军烈属准备的新年礼品。这项风俗并非近时代的产物,它在这古老村落里已沿用了几百年。
大约九点时分,村民陆陆续续抵达谷场大坪。队长曾晨剑开始安排各色旗手(有国旗、党旗、队旗、族旗、舞龙旗、舞狮旗、戏班堂会的旗等),敲锣打鼓的人,放鞭炮的人,放冲炮的人,还有舞狮耍龙的人。会计李光洙则安排礼物分派人员及挑礼品担的人。一切安排妥当后,盛大的拜年队伍便如长龙一般开始行进:第一件事就是去本氏祠堂祭拜先祖,然后是烈军属,再挨家串拜。队伍由队长曾晨剑带队,去祠堂则通常由各姓族长领衔。
当队伍刚行至村桥头,迎面急匆匆跑过来位少年,这少年边跑边喊:“刘婆婆!”队伍里的刘婆婆一看这情势立马出了队伍,回问少年:“祥伢子,是不是你妈要生啦?”“是的,我妈快不行了。”曾云祥气喘吁吁地说完就哭了,边哭边拉着接生婆/刘秀英的手请求她快快过去。刘婆婆抚了他头说了些安慰的话,急迫地离了队伍走了。
这刘秀英在下塘村身份可不一般,她不仅是一位赤脚医生还身兼村妇女主任之职,年龄三十有几,长得有几分俊俏。年轻时同曾云祥继父/李青龙有过一段微妙的感情。现在他妻遇危难又岂能袖手旁观?
刘秀英急迫地跨过鸳溪桥到了村头,一只黄狗摇晃着尾巴迎了上来。它像懂得主人心思跟着她进了屋,刘秀英进得卧室一看,情形着实让人惊骇:婴儿一脚已露出,时间耗费太久,产妇生命体征微弱。刘秀英用剪刀剪开那处伸手撸正双腿费了良久取出了婴儿。一声哭啼,李晓云来到人间。众人看云祥的娘毫无半点反应。李青龙将一直抱在怀里的夫人轻轻地放下,进堂屋向祖宗神龛敬了三烛香、拜了三拜,取了些许龛灰,转身到卧室取出一个包裹,从包裹里拿了颗药丸一样的东西,与那龛灰一起放到了杯子里、倒了些开水。再看那杯内冒着淡淡烟雾,咕咕作响,略带清香之味。半小时后他将杯中水用一纱布滤去了沉渣,搁了块红糖,又回到了堂屋对着神龛,右手食指、中指蘸了杯中的药水,带出几滴药水后食指、中指与右手大拇指捏合后向天空一弹,重复三次,口中喃喃有词。毕,近夫人身前三拱手作揖,再将那灵药一点一滴地泯入其口。
在场的乡邻对这种道家之术并不十分惊诧,但多少有点好奇。平时里只知道李青龙年轻时在衡山道场学了些功夫、举桌劈石大伙都见识过,可今儿个这一招数还是头一回见。刘秀英见青龙对夫人这般爱怜,实在找不到安慰的言语,对他言道:“青龙我走哈,你多保重。” 李青龙言了声:“谢谢”算是简单地告了别。
刘秀英接完生再次回到了那拜年的队伍中,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担心他承受不起打击,她也不相信他的那点道家法术能有起死回生的作用。她心里开始替曾桂香默默地祈祷起来。其实在她的潜意识中已经把青龙的这个家当成自己的家了,往事的一点一滴也开始不断在她脑海里涌现出来:儿子十二岁了,是曾桂香这个干娘养育了他;他李青龙是为了她儿子娶了曾桂香。这曾桂香与自己前夫曾庆华如同兄妹,两家父辈是生死之交。曾庆华出事那天,儿子云祥刚出生,那夜也是大雪纷飞。急盼着丈夫回家的刘秀英始终没见丈夫的身影,连婆婆及曾家大姑也没来探问过;是曾桂香一直寸步不离,守护在她身旁。第二天公公曾大山从县城回来看了下自己和孙儿,面色凝重,目光暗淡,并不是十分高兴的样子。她问公公:“庆华人干啥去了?”公公说:“出差啦。”不多会说工商所紧急公务便急匆匆地走了。她很忐忑不安了很多日…隐隐约约感觉到丈夫在那工厂出了事故,不告诉自己真相是怕她临盆时出意外。刘秀英想起那晚上,头就疼得要死。至那日起落下了头疼病的毛病。
刘秀英不敢多想过往的前尘旧事,不知不觉跟随队伍来到了伤残军人李少民家门口。他婆娘邓美娟老远听见锣鼓声就笑嘻嘻迎出门来,给刘秀英早就预备好了茶水。刘秀英忙了大半晌还真有点渴了,双手接过老同学递过来的茶水仰头一饮而尽。饮完这杯糖茶水,刘秀英转头走近大队会计,低头用手揩去了眼角的泪水,迅速从箩筐里拿出慰问品交给了老同学手里。她丈夫李少民点上了一挂小鞭(以此礼节来敬来宾),那小鞭不知怎的噼里啪啦炸到了她脚前,她竟没半点反应。美娟眼疾手快一把就将她拉到了身后。突然一群顽皮胆大的孩童冲了过来,不等爆完就用脚去踩那正在燃放的鞭炮。那鞭炮被踩断了引线,残留些碎炮就成了他们的玩物。
从邓美娟院门出来,刘秀英更没了精神,脑袋疼得难以忍受只好离开队伍回家。这时已临近午饭时间,在这个偏僻的山村里中午饭相比城里晚了些,一般为下午二点。刚进家门母亲便颤颤巍巍过来喊:“吃饭吧,秀妹子。”“不想吃。”倒头就躺上了床。母亲伸出粗糙皱褶的右手探了下她的额头轻叹了声:“唉。”转身回了灶屋收拾了桌上没动的饭菜呆坐在地灶旁的草椅子上似睡非睡。此刻屋里屋外别有洞天,没有半点年味。刘秀英倒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海里都是儿子曾云祥的影子。她想认了他,亲口告诉他自己曾犯下的过错。可她又怕这样做对不起曾桂香,她恨自己爱慕虚荣种下恶果;恨自己鬼迷心窍;恨自己抛夫弃子。总之是一万分的亏欠穷其后半生也无法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