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秀英从井棚回到家中,一夜未眠,满脑子都是杨俊军的身影,直到凌晨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看看身旁的孩子那甜甜的睡姿,模样实是可爱!一阵莫名的失落感骤上心头。丈夫—曾庆华还在县医院康复科,婆婆、公公及姑妹子还在县城,丢下她孤儿寡母在乡下,空虚难耐。她忽然之间想起了那个深爱自己的男人,经过一年的治疗是不是有所好转…
于是起了床开门吆唤:“桂香”。桂香被她叫醒,也正有上城办事的意愿,她也有些日子没有见哥哥桂成及庆华哥了,她爹雪峰山之战后身体受伤严重,49年解放前的衡宝会战中借故卸甲辞官随之去了台湾,母亲/金海棠次年在党的地下工作中遭遇了不测,留下兄妹二人相依为命。所幸乡邻体恤,特别是邻居家的这位哥哥对她兄妹多有帮助,她从小就喜欢黏着他,他有时无时就拿自己调侃。庆华哥家境自然好许多,经常接济着她兄妹,家中凡吃肉或别的什么食材都能闻着他家灶台飘来的香味,自己不过去庆华哥自会送些过来的?在她的心里庆华哥就是自己的亲哥。 曾桂香心里念着这份情:今儿个是得去看望一下啦, 刘秀英抱着儿子拉着桂香出了下塘村。过西溪桥,晨曦的朝阳已跳出山坳,至西茶园小路千丈,天空突然洒落起雨点了,刘秀英回望身后,一边湿、一边晴,俩回至晴处“寒潭亭”小憩,这是一座八角古亭,亭上角顶檐琉璃瓦上翘如飞鹰昂头,鹰颈下处各垂挂有铜铃,八条金碧色雕龙卧榻八沿,柳宗元当年留有一文《小石潭记》赫然亭帷。
一刻光景,桂香折回家中取得雨具。娘三继续前行。离了下塘村西茶园,是一条相对宽阔的山间公路,这路名“健禧路”是当年白崇禧部队为阻击日军后撤雪峰山,临时修补的一条物质补给线,很多重要军用物资当年就储放在下塘村西山泉池下的天然溶洞里,因此这路被称:“健禧路”解放后改名:“健溪路”直通怀东县城。路程约六十余里。转过一个弧形大弯,这才绕过偌大的下塘村茶园。路面笔直向西,山涧一片金黄的油菜花,层层山峦蔓延开去的是一层层绯红色的桃花,巍峨的山脉渐渐地伏低了它的头颅,突兀的峰顶之上,隐约可以瞭见冬日里残留的积雪,越往前行视野越开阔,再前行是一个被桃红柳绿环抱的巨大湖泊,湖水清澈剔透,湖的中央三个浮岛错落有致,突兀在碧蓝的湖面,岛上有多种野生鸟:黑斑鸠、鹧鸪、野鸭共处,见行人并无惊悚。迎面一帘瀑布飞流而下,倾落湖面泛起一层巨浪水花,一群燕子扑向飞溅的浪花,像是在接受大自然赋予它们的洗礼,刘秀英她们行至湖畔已有大半路程,怀里抱着孩子加上一夜的失眠着实累了,对桂香说:“休息一下吧”?刘秀英哪能懂得她的心事,十六年华,懵懂少女正急切想着哥哥厂里那谋个一次面的小伙呢。“把孩子给我抱”, 曾桂香从秀英手里接过孩子,娘三继续赶路,什么湖光山色,飞红流绿美景,都跟她们不着边…俩绕过“蟾沫湖”终于望见了怀东焦化厂的烟囱。曾桂香此时加快了脚步,刘秀英紧随慢赶的还是落了一大截,桂香抱着孩子直奔哥哥宿舍,那小伙正在呢?“师傅当早班,我去叫他吧?”“不要紧的,等他下班”。小伙倒了杯茶水递给了她,有点别扭出了门,到工友宿舍去了,等了半个时辰秀英到了,进屋一头就扎在床上,桂香把被给盖起,被还没盖到身上立马就滚下床来,“臭”这家伙多久没洗晒了,“一伙懒鬼”骂罢之后,二人将四床铺盖全部清洗晾晒,可是春天阴雨天气,没法凉得干,也没得更换的,只能盖棉絮了,秀英实在困乏得不行,孩子也任由桂香看护,和衣睡下。桂成下了班她仍在梦乡,“让她睡吧”,桂香对哥哥轻声说,
桂成看着秀英嫂子疲惫憔悴的样子,十分的内疚,心里苦闷地寻思:庆华为什么要调到焦炉车间,又为什么要救我?是我害了她们一家,一种负罪感压迫着他。从出事的那刻起他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一闭眼就是庆华浑身血肉模糊的情形,不知明日见了儿子云祥病情会不会有所改变,他得去做安排,叫徒弟铭泽给请了一天假,次日大早,借来个人力车,拉着她们就往医院去了,庆华在病房突然见了心爱的人和刚谋面的儿子,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秀英握着他的手却是软绵绵的也没了从前的那把子力气,看他人,脸色如桃花、白了也胖了。曾大山及夫人/词梅也很长时候未见孙儿了,看着孙儿可爱的神态,就像庆华孩时模样,抱了过去亲了又亲,心底那点点怨气被释放殆尽。桂成对庆华大半年的照顾,桂香对秀英及云祥的无微不至,老二口看在心里,也痛在心上,在心里他兄妹俩同庆华、月华二姐弟一样,所以没什么怨不怨和怪不怪的。只是桂成常把责任挂记于怀,老二口自然看得出几分,庆华已然这般,都是天缘注定,造化弄人。每次相探望后,说的都是那叫人万分暖和的话语:“安心工作,这不是你的过错,你也要顾好自己,娶门子媳妇,这样子才是庆华所想所希望的”每次都说得桂成无地自容。曾家二老这般大度开明是他始料未及的,曾家的恩情和大度让他更加自责,由此对二老更多了几分敬佩与爱戴……
月英像前日一样提着餐食进了病房,见到侄儿,甚是高兴。也没准备见面礼品,悄声对母亲手势言语:右手拇指与中食指捏搓几下,母亲没领会他。叫了母亲出了病房,母亲给了钱。月华进得屋来抱过侄儿,把红包悄然放在侄儿小服内。这幕秀英看得仔细,移步过来,假言:“谢姑姑”,并无拒推之词。月华行至弟弟床沿,将云祥小脸颊贴了下他父亲,心底不由感慨:“老天有眼,曾家香火有续”,些许又对父言道:“晚间一家人吃个团圆饭吧?我去‘聚仙楼’订个包间”。一句话提醒了二老,父亲兴奋地连连应允:“好,好,好”也许是兴奋过度,也许是年事已高。父亲结结巴巴的“连串好”惹得秀英笑出了声,他不知多久没有感受这种温馨的气氛啦。几日的疲惫也散去了一大半,转眼入夜时分,湘西南的春夜比夏、秋季节提前了许多。连绵不断的阴雨在黄昏时分总算停歇了,酉时正点的怀东县第一中学此时已是灯火阑珊,月华骑着她的“飞鸽”回到了家中,丈夫及三个孩子都在家呢?一家四口提前到了《聚仙楼》,这《聚仙楼》也算是老牌坊楼啦,始建于清道光末年,(大致1848年前后)与一中和医院东西相邻,来往十分便捷,医院及一中乃抗战时期从南京迁移而建的,虽然名称已改,但人员、设备配置在当时国内可谓一流,其中也不乏民国政界大佬、教育界名流、商界精英之子弟,一大家子到了酒楼,庆华一个人留在医院。曾大山到了《聚仙楼》行至二棵千年喜树前,停歇了下来,上前心疼地抚摸了一下那上面的弹孔,像是见了老相识,一行热泪夺眶而出。月华正出厅迎他们,见父亲这般,急步上前搀着他,她知道父亲又肯定是想起了桂成的父亲—曾庭芳。蟾沫湖之战月华那年她十二岁,她想起了聚仙楼庆功时的场景,喜树上挂满了旌旗,聚仙楼大戏三日,民众欢呼雀跃,下塘村抗日民团一身白素,接受了国民革命军一等勋章,村民们做了三日道场,吊唁村里那去兮不复还的勇者。
那年桂成八岁,桂香三岁。月华不容父多想,拉着父亲进了大厅,那大厅刚刚修葺过的,两侧满是蟾沫湖的风景油画。“桂成,过来”月华敏锐地喊了桂成,其他人也围了过来正好挡住了他的视线,进了包房,月华叫秀英抱云祥坐在父亲旁,一会父亲平复了思绪。月华召唤来一服务生,递过菜单,介绍了几个特色名菜:南山乌鸡、东坡肉、蟾沫湖甲鱼。一听蟾沫湖三字又一次触动了他的神经,连连说:不…要!不…要!再次结巴的样子,这次刘秀英没有发笑,凭她中医的判断,公公心理上出了问题。这叫“环境刺激综合症”。拿过菜单自己随意点了些,算是够了交给大姐过目;看来她是认为今儿个的团圆饭又是大姐请了。
不一会儿开了席,一家人很长时间没有静心相对吃过饭了。刘秀英取过公公身前的白酒给斟满了,又给自己斟了半盏。却忘记了给姐夫及桂成斟酒。还是桂香眼快乖巧接了她手上放下的白酒给俩哥斟满,口中还托出温暖的话语。大姐夫毕竟是文化人双手拱捂着酒杯故作推辞,“今儿个高兴,喝点吗?姐夫” 瞧小姨子这嘴甜的,姐夫姐夫的不喝怎行。满满的一杯陪着老丈人饮着。一旁的桂成酒量过人,自那日出事以后,再未饮过滴酒。今儿个看来是拗不过这场景了。既然妹妹斟满了酒,也罢:“就陪曾大爹喝点” 端过酒杯先敬了他大爹一杯,回头再敬了姐夫哥,当至秀英时停留了许久。不知说什么好,除了感谢就是愧疚的话语,可话到嘴边又没敢讲出来,憋了半天说了声:“谢谢嫂嫂、谢谢庆华哥救了我一命”。然后举起杯一饮而尽,秀英被桂成简短的一谢,触到了那不肯面对的神经,于是一仰头把半杯酒下了肚。桂香知晓她的酒量,忙递过来一杯茶水,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吃了顿团圆饭,刘秀英这次回城就是看挂念丈夫的病情,桂成已在医院照看半年了,他刚才所言实在叫自己过意不去,她得回医院照看丈夫,也好让他们兄妹相聚团圆一阵,将小孩交于桂香,各自安歇!秀英回至医院丈夫曾庆华已入寝,她只好和衣躺在身旁,可能是酒的作用很快睡了过去,待她醒来发现丈夫已不在身旁,起身一看他掉落到了床下,目光里流露出喜悦望着自己嘴角还不停地翕动,口水淌了一脸,看来他潜在的意识里今天见了儿子媳妇是有点感触和激动,只是不能表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