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栋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在一夜之间能成为专业队的指导员。如果此时专业队是一盘散沙的话,他和大为就是两粒大沙子,要他俩去凝聚别的所有沙子而成为一块结构缜密的磐石。
朝夕相处的弟兄,一旦要凌架于他们之上,不知这关系该怎么处?重要的是辛部长,他的顶头上司,真摸不着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在事后仔细回忆着第一次见到他的每一个细节,试图发现有别于王大力和吴军亮的真实的内心世界,但他越想对他的形象越模糊,就象隔着茫茫云雾去看远山,永远是一个朦胧的轮廓。
他和游大为是各怀忐忑走进城关公社革委会大院的。通讯员把他们带进一孔老式砖窑里,介绍给办公桌后边坐着的一个人,并且对他们说,他是新调来的革委副主任,武装部长。
他很客气地请他们坐下,示意通讯员退出后,很谦虚地自我介绍说,他叫辛银旺,从外县调来的,以后要跟他们合作共事了,请大家互相照应。
田栋静静地听着他敦厚亲切的声调,很惊异于造化竟如此奇妙:辛部长的头好象一出生就被什么魔力用力揉搓过似地特别长,眼睛、眉毛、鼻子甚至耳朵都似乎无力顾及左右的地盘,一齐向下搭拉着,尖而长的下巴将喉结遮挡得严严实实,似乎各自都无力支撑,时刻准备掉在地上。只是那双厚而长的眼皮左遮右拦的眼睛不时闪着凌凌光波。
他的谈话是亲切的,友好的,可人心的。他首先对他们的斗争表示理解,更能凉解。又不无夸张地赞扬了他们吃苦耐劳和见义勇为的革命精神。尤其对他们两人在队员中的感召力、影响力表示了由衷的赞赏。他不时打着手势,一个个跳荡悦耳的音符在他的五个指缝间流了出来。
田栋却听得一惊一诧。他觉得这人不是最好的人就是最坏的人。因为,他永远无法想象他们的行为会得到宽容和谅解。而游大为却若无其事地一支一支抽着辛部长递给他的海河牌香烟。
“我这个人一惯对青年人是非常信任的。”他看着他们慢条斯理地说,“培养青年,重用青年,青年的事让青年自己去干,这是我长期做青年工作行之有效的方法。领导者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对青年人不放心不信任,当一个可怜的保姆。我找你们来就是要向你们说明这点的,你们尽可放大胆地去干。专业队这一百多人以后就交给你们了。我已经报请公社批准了,游大为任连长,田栋任指导员。这是党和人民对你们的信任,也是对你们的考验。请你们不要辜负党和人民对你们的期望。”
最后的几句话铿锵有力,使人有种无庸置喙的力量。这几句既有压力又有动力的话,使他俩在惊诧激动之余,顿时产生了某种神圣感,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每人握住武装部长伸出来的一只瘦长却强有力的手。
那很有气度的手力和耐人寻味的话语,使田栋觉得他有种说不上什么的内力和魄力。这种非常人能发现的东西绝非王大为、吴军亮之流可比,他很难咂摸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
一想到自己将要成为这一百多人的头儿,田栋感到肩头沉甸甸地,象搁了两盘沉重的石磨。他这时才感到自己成熟了,长大了,需要去正视人生了,需要去为某种信念、事业,一种既抽象又具体的东西去拚搏,去奉献自己了。
以往的事尽可扔到紫川河里去,因为那是连自己都鄙夷不屑的肖小行为。而现在必须以一个有身份、有头脑的真正的男子汉的形象重新站在队员们面前了,昨天的他和今天的他绝不能重复。
荣誉、地位,这些东西美好的一面就是能强化人的自我修养,提高人的品格和尊严。当然,这要看给予什么样的人。只有给予品德高尚、修养崇高的人,才具有这种力量。而一旦给予一个庸俗小人,恶棍无赖,就只能横行霸道,为虎作伥,将一瓶坏水变成一桶毒液。
田栋自然属于前者。作为一名钳工的儿子,他有着良好的家庭和学校教育。他从善良、坦诚、梗直的工人父亲身上第一学会的就是怎样律己和怎样爱人。善良却粗暴的母亲更多地教导他的则是怎样谴责自己和宽容他人。当兵年年被评为标兵的哥哥更以无声的男子汉的形象树立在他的脑海里,使他常常反思自己:我是父亲的儿子么?我是哥哥的弟弟么?而他唯一的妹妹,又以女性特有的善良和温柔,对父母的尊敬和对哥哥的关怀,又使他平添了一份温暖和幸福。他常常严格甚至有些苛刻地要求自己:要在父母面前做一个好儿子,要在哥哥面前做一个好弟弟,要在妹妹面前做一个好哥哥……他常常千方百计地为之而奉献、而奋斗。
读高中时,他的老师是北大中文系肄业的右派。他是怀着好奇的、猜疑的心情听他的课的。但他很快发现这右派有着某种非同世俗的良好的气质、品格和思想。这种东西不知不觉中影响了他,使他不得不怀疑这右派是否属于冒牌性质。否则只能理解为右派就是有着非同寻常气质和思想的人。他无法推翻政治界定对他形成的影响。他只以为右派之所以有这种超尘拔俗的思想,完全得益于他们所受到的古中外那些文学作品的影响,是那些优秀作家伟大的人格才使他们这样的。于是,他放弃了一贯对化学的偏爱,发誓高中毕业后一定要上大学中文系。虽然大学并不考试,实行的是推荐制度,但他坚信只要自己好好努力,一定会成功的。
怀着这种强烈的愿望,他高中毕业第一天——仅仅离春节只有二十几天了,他还是怀揣毕业证回队里报到。
第二天他就脱掉学生装,换上父亲穿罢的一身破旧的劳动布服,将头理成短短的小平头,挑起茅粪桶跟着社员们到城里挨家挨户去掏茅粪。常常因为碰见同班吃国供的同学而产生瞬间的难堪。有时,竟因怕同学认出来而躲在厕所里不敢走。而对方如果是女同学,那就更叫他难受。但他很快战胜了自己的虚荣心。他觉得为了信念一个人必须作出更多的牺牲。
他坚信“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尽管他没有做过一天农活,但他相信他能做好。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就很快掌握了耕耙锄割种等各种农活。即使象拉辗那样令庄稼汉们都望而生畏的农活,他都咬着牙,弓着腰,淌着汗,紧跟着两匹壮骡拉着的耧,拉着沉重的石辗,在上百亩的地里一圈一圈地坚持着轧了下来。
两年,两年,他咬着牙鼓励自己,只要能坚持两年就会有出路的,大有作为就是要苦干,实干。他知道自己对知识的把握程度,相信只要生活给机会,他就一定能把握准。单凭考试他绝不发怵,但考试已经贬到不如一担茅粪值钱。他看过电影《决裂》,招生干部举起一个青年抡大锤的手,指着手掌上的老茧大声说:“这就是资格,这就是资格!”,那只手象一面红旗,又象一支路标一样屹立在他心中,指引着他的人生之路。农学院的学生,包括女生在内,首先都要学会劁猪骟牛。马尾巴的功能只被嘲弄,春苗出土迎朝阳……
他学会了锄地时换手,三锄搂好一株玉米,学会了扬场、割麦、间谷苗,习惯跟人们开一些粗野的玩笑,看男女社员在刚耕过的地里摔交。习惯于将刚抓过粪土的手在草上随便抹两把就抓起一条刚送到地里来的窝头,香甜地咬上一口……
他终于凭他的善良、诚实和苦干赢得了村里人的交口称赞。他的双手起皮打泡,淌血流黄水,终于结成了厚厚的硬茧,他的声誉完全超出了全村回乡的所有同龄人。
两年够了,他相信他也有了资格,命运的奇迹即将诞生。
然而,他很快就失望了,失望得非常彻底:当队委会、贫管会、团支部把推荐上大学、中专和当工人的名额公布之后,连他姓田的一撇一点都没有。而都是支书,队长、贫协以及与之关系密切的子弟。
田栋面对那些成功者、得意者,那些一向对他很羡慕,现在反而使他很嫉羡的人保持了他必须保持的沉默。他清醒地意识到,在这块土地上,他是永远不会有所作为了。父亲是工人,而他自己是农民。工厂不要工人当农民的子弟,农村又因为他是工人的子弟,一个外来户,在村里没有任何势力。只是赞美他,但什么也不会给予他。
生活有时并不厚爱为它付出的人,而有时则恰恰相反。
再如此拚上五年、十年、二十年又能怎样呢?两毛五的分红,面朝黄土背朝天永远无法抬头的生活……
他打了一个寒噤!
于是他怀着痛苦和惆怅的心情来到因伙食低劣,生活艰苦,名声欠佳,单调、枯燥,人人望而生畏的专业队。在这里他遇到了跟他同一个大队的游大为和他的同学俞青。打架大王游大为很快成为专业队的首领,他也很快成为大为身后摇鹅毛扇的人物。俞青则因为他无与伦比的笔杆子,很快当上了通讯员兼记工员。这样,他们三人便自然而然成为专业队的“三巨头”。而精明的辛银旺采用“以夷制夷”的高明策略将他们推上了全队实际上的最高领导岗位,而自己则当上了极具权威却又无所事事的太上皇。
田栋很明白这一点,他非常钦佩辛部长的管理才能。但他信任你,这就够了。士为知己者死。一个男子汉只要是信任,高尚的信任,你就没有理由不去赴汤蹈火。
然而,生活并不总会给人以坦途,生活的桌面常常会被岁月的锥子扎得坑坑洼洼,使你常常不得不去书写生活歪歪扭扭的文字,甚至将生活的纸捅破,将墨水洇到纸的背面去。
如果当初,由于他们共同的对手王大力和吴军亮才使田栋和大家抱成一团,成为摇鹅毛扇子的人物,那么,现在,他分明地感觉到他和队员以及和大为之间出现了明显的不协调和隔阂。这并非由于他的品格,而是由于他所处的位置。
第二年,当温馨的春风抚红了太阳的脸,滤清了紫川河的水,裉去了西凤山沉重的铠甲,岸上摇摇曳曳的杨树也多了几分妩媚,泛青的草儿也象个顽皮的孩子伸展开娇嫩的四肢在山坡上迎接着春风亲吻的时候,重新组建后的专业队便浩浩荡荡开进了大坝工地。
从主坝南端延伸出来的护堤沿着弯弯曲曲的河道向南延伸着。新河道已被河水拉得很深。河底离上边的土岸高处足有三四十米,低处也有一二十米。护堤的根基扎在河底下边有三米多深扎起来,后边空处用湿土渗透作为护坡。
队员们以排为单位按照分工,有的搬石头,有的和沙灰,有的打夯,有的勾缝,有的抽水做护坡。柴油机冒着黑烟从河里往护坡上抽水。扁软的纤维水管象一条不时换气的蓝蛇,一鼓鼓地吐着清冽的河水。推好的虚土被水浸透,便渐渐溻硬实了。
大工们“咣咣”地砸打着石头,在手锤起落间,迸溅起一颗颗微弱的火星。他们是社办企业石工队的,大多是来自山东和河南陕西等地的流窜。他们操着不同的口音,不时跟不听话的队员们嬉吵着。从东山上刚冒出头的太阳将红灿灿的光均匀地涂抹在工地的每个角落,每个队员身上。汨汨的河水也象赶热闹似地发出了欢快的和鸣。
田栋和大为站在高高的土岸上,俯瞰着忙忙碌碌的队员们,朝日将他们长长的影子映在岸下边的护堤上。大为洗得发白的军装在阳光映照下有些绯红,左肩上挂破的一绺布条在微风中微微抖动。他那鹰鹫一般的眼睛扫视着大堤上的每个活物,竭力搜索着胆敢怠惰的队员,并及时给予严惩,象牧羊人面对着羊群似地,抓一块泥巴扔到对方的后脑勺上。
田栋却不自在地搓着手,仿佛手里长出了虫子似地。那身厚实的褪了色的工作服也好象套在身上的一件笨重的铠甲,使他有种毛刺刺的骚挠感。他盯着大为微黑的棱角分明的左脸,再一次商量道:“不行!我们不能老在这儿站着,象个监工。”
“要干你干去,我绝不干。你混进去干活,连长、指导员的位置往哪儿去体现?再说,辛部长让我们自己去决定,我就这样决定了。”大为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又掉头注视着工地。
田栋觉得对朝夕相处,同甘苦的兄弟,即使你如何得意,也应相互照应,而不能一夜之间就凌架于他们之上,把他们变成自己手下的奴隶。但大为坚决认为领导就是领导,群众就是群众,领导就得管理群众,或者就是专门来拾掇人的,而群众就是要叫人来拾掇的,你不拾掇他,他就看不起你。你不看那“群”字,不就是人赶着羊么?你从今天起就是放羊的,他们从今天起就是被你放的羊,明白么?
别看他文化不高,歪理还一套一套的。
真没办法,田栋斜睨着他嘴角迸起的一棱硬肉,刚硬、冷僻、固执、任性,你就是把鬼头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会说一句软话,更别说让他改变自己的意志了。田栋分明地觉得自己和大为之间已有了一把无形的铁铲在挖沟壑了。
他们常常因为一些具体的细小的事情而产生龃龉,而他总是常让着他。这不仅因为因小事争吵太少男子汉的度量,而且让队员看见连长指导员内讧影响他们共同的威信进而影响全队的工作。然而,一让再让,他和大为同队员之间的距离就增大了。因为他俩之间纠葛的焦点是能否再保持一个普通队员的本色问题。
不,不能一味和他妥协,否则以后就别想再工作了。即使现在,田栋觉得他和整个集体之间联系的钩已脱开了,开始变成了一个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孤家寡人了。
这是一个领导者的大忌。
他咽了一口唾液,尽量使自己的口气和缓一些说:“位置归位置,指示归指示,但我们的位置并不能说明我们就要脱离这个群体,不是这伙队员中的一员,指示并没有限制我们的独立思考和独立行动。我们根本没有必要站在这儿象地主的管家一样去监视他们,要相信绝大多数队员的人格和自尊。我们不能重走王大力和吴军亮的老路。我觉得我们最需要征服的是人心,要让他们服而不是让他们畏!”
“什么?你把我和王大力搁一堆了?”大为显然生气了,盯着他以高八度的声调说,“我是粗了一点,但我生来就这样,这是我的个性,我想我还没有象王大力那样坏到骨子里流脓的地步。我之所以能在专业队站住脚,征服别人,就是因为我的强硬,而不是别的什么,谁要征服什么人心,谁就征服去,别来拉虎驾车,赶鸡下河!”
田栋知道根本无法说服他,便眨眨眼笑着说:“不错,你说的也许对,谁都无法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别人。不过,生活常常会教训那些固执的人。”
大为:“我倒很想让生活教训我一下看看到底谁硬。”
他说着傲然回头盯着工地上慢慢腾腾挑着水桶往河里走的扬刚。
几名队员诧异地直起腰看着他俩。田栋把溢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不愿让队员看到指导员和连长闹不和。
他无法说服大为,倒不是他没有理,不善辞令,而是大为就那么一个人,任谁也改变不了他,除非让他头上撞个大包,甚至头破血流,一败涂地。但自己至少不能屈从他。无论作为一个男子汉也罢,一个指导员也罢,应该有点责任心,荣誉感,价值感和奉献精神。否则,此生岂不白活?不过令他费解的是,以往大为对他是言听计从,而现在却瓜葛满腹。莫非以往是共同利益的连蒂,现在却是权力的瓜分?或是认识层次有别?
他困惑地摇了摇头。
做什么呢?他看看一个个在他面前按分工忙碌的队员,忽然感到了自己的多余,干什么都插不上手。一丝自责的鞭梢轻轻抽打着他的心扉:上级给了你带头的权力,指挥的权力,但谁也没有给你休息的权力,剥削他人劳动的权力。没有!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一个刚学会农活的回乡知青,一名平常的队员。明天一旦给你权力的人剥夺了你的权力,你就可能在队员面前不如从前的你,不如这里的任何一名队员,包括二河河那样的白痴。尽管你无法改变别人,但你至少可以改变自己。
他没有抬头看,他知道头顶上正横着一双硬梆梆的象黑色陨石一样的眼睛,时刻准备掉下来砸在每个队员头上,因为它的主人强硬而大度,不记后,更不会嫉妒他。
他使他很放心,即使跟他唇枪舌战,面红耳赤,大为也不会嫉恨他,更不会暗地里使绊子撂倒他。他好就好在光明磊落。
侯毛旦正用一把圆头锹吭吭吃吃地和着一堆混凝土。一张生就的老人脸憋得通红。距离很大的两只眼睛,大嘴巴,嘴角向下耷拉着,面色黑黄,眉头微锁,门牙微凸,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儿,其实他还不到十七岁。
田栋走到他跟前伸出手说:“来,让我来两下。”
侯毛旦象怕被抢走似地,倏然把锹把捯到左手客气地说:“指导员,你歇着吧,我没问题,拳挂子是累不着的。”
田栋尬尴地缩回手,怔住了。那客气地“指导员”三字象一把巨铲在他和侯毛旦之间攉开了一道深深的沟壑,他感到他已和队员们垒起一了道厚障壁了,不拆掉,将何以开展工作?这固然由于权力给了他小小的特权,更重要的是权力无形中就拉开了少数人与多数人之间的距离。昨天还称兄道弟,今天一纸任命就足可使你成为孤家寡人。这自然因为权力需要而且也必须居高临下。但他不愿这样做,他更希望权力分担给他的事业成为大家的事业,而与之商量着共同做。这并不意味着就此放弃他的领导地位。
侯毛旦年龄不大,却以拳挂子自居,自称跟拳师关老七学过五年武当拳。虽说谁也没见过,但队员们都惧他三分,连他的冷若冷霜、沉默寡言也看作是拳手刚硬个性的表现,真人不露相么!
田栋冲他笑笑,慢慢踱到河堤前面,那里十几名石工正忙着垒石头。大堤象一条冬眠过来刚出洞的蛇,徐徐向前蜿蜒。陕西来的杜师傅用手锤敲打着石头,冲几个队员骂骂咧咧:“快沙沙(些此),日伢老尼的,啁不好好干。”
古三孩在上边筛石灰,滚滚的灰尘不时飘过来,呛得他不时打着嚏喷,他又冲三孩嚷嚷:“你狗日的,庙院里筛灰哩,喷死伢伢(爷爷)了。”
古三孩抹了抹脸上的灰说:“我是给你箩白面哩,你是逃难来的,没吃过白面,好叫你尝点白面味。”
这大概触动了他的痛处,气得嘟囔着:“伢熊子(你孙子),伢熊子!”
他不知是陕西哪儿的人,好象与通常的陕西话不大一样,你、爷不分,一律称作“伢”。
筛石灰是件苦差使,不是老实啃吃苦的人是绝不会干的。
田栋很了解三孩,这是个非常踏实肯干的青年。他走到他跟前说:“累了吧?来,让我干一会儿。”
“不不,”三孩拄着锹不放手说,“我不累,我筛吧,快别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田栋愣住了,他看着他,试图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一些揶揄和讽刺,但那双眼睛是坦诚的,友善的,毫无鄙夷他的任何意思。
然而,最后一句话却深深地刺痛了他。他转身抓起石灰堆上扔着的一把镐头,走到河里已挖掉沙土,露出河底干泥的逼水坝根基前,挥舞着镐头使劲刨了起来。一块块青灰色的干泥纷纷飞起来,迸在他脸上、额上,鼻梁上、耳朵里,落进他嘴里。他脑海里一片苍白,仿佛失去了一切记忆,虚无,茫然。他只是一个劲地用力,用力。仿佛坚硬的河底埋着祖先留给他的金银财宝,有着无限的诱惑力。从河底渗透出来的泥水,和着干泥飞溅了他一身。每刨一镐,他都得紧闭双眼,紧抿双唇。额上冒出的汗水将脸上的泥点冲成条条道道。红背心象袼褙一样紧贴在他的后背上,一片濡湿。脚跟前的坑在加深、加宽、加长……
周围的队员们放下手中的活,用诧异的目光望着他。他感到了那目光的惊疑和猜测,也顿觉自己的失态。他忙扔下镐头,坐在身后一块溜光圆滑的青石上,掏出手帕就着汗水揩尽脸上的泥点,嘘了一口长气,仿佛有股憋屈的令人抑郁的气体冲出喉咙。他似乎有些惬意,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
他起身想到前边看看,忽见刁克沿着河岸边的小路朝工地走来,迷迷登登乜乜斜斜,一步三晃,姗姗来迟。
他仿佛永远睡不醒,干活,吃饭,走路都仿佛在睡梦中,永远是副无精打采的颓丧模样,而脸上身上的肉却越集越厚,以至使一双本来还不算小的眼睛被四周的肌肉包围得只剩下两道细细的缝儿。他似乎对什么也没有兴趣,又对什么都不屑一顾。出个洋相,说些怪话是全部的业余生活。他早晨从不按时上工,直到快吃饭时,才缓缓悠悠爬起来,姗姗挪向工地,为之,他常能受到王大力和吴军亮的责罚。但他凭他独有的冷漠和无动于衷,以及比坝基还厚的脸皮,终于使所有的暴跳如雷都丧失了信心,不得不跟他达成某种默契和妥协,容忍他的迟到和偷懒。
这位公然与队员们憎恨的头儿们作对的主儿,自然能受到大家的欢迎,也成为大为的得力干将。游、田二人上任后,他依然故我,使踏实肯干的队员腹诽心谤,但不敢多言。不过,侯毛旦还是当着田栋的面,瞥了一眼躺在坝顶上的刁克,不硬不软地说:“鞭打快牛。”显然是对他们对刁克的放任表示了不满。后来,不知是谁给他起了个外号:吃时到。暗中在队员们中间流传着。这事被刁克知道后,站在大坝上象个泼妇似地扯着嗓子骂了半天,虽然无法揪出那促侠鬼,但也无人敢再叫。
田栋好几次都想找他谈谈,向他指出,这样长期下去是不合适的,但又碍于大为的情面,使他欲言又止:他不愿与这位主观独断的连长再争执了。然而,容忍,还要指导员干什么?
刁克慢慢腾腾蹲在河中间的踏脚石上,捧起清凉的河水开始洗脸。白衬衫挺括的衣领磨蹭着圆滚滚的脖子,白而胖的面庞,发达的胸肌使他很象一头北极熊。许多人停下手中的活儿抹着额上的汗水,看着河中心旁若无人的刁克……
妒嫉?嫉羡?鄙夷?憎恨?不平?对领导的不满?对自己的怜悯?各种各样的目光传播着各种复杂而微妙的信息……
不能任其自流了,否则,将会破坏良好的群众意识。
跟他谈,当面谈!
田栋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下河堤,站到河岸边。
刁克掏出手帕擦了擦脸,站起身,慢慢腾腾踩着脚踏石过了河。他佯装没看见他,偏转头跟他擦肩而过。就在这一瞬间,田栋叫住了他。
他转过身象不认识似地打量着田栋,好象在识别胆敢叫他名字的人是不是有着一副青面獠牙的面孔。
他有严重的近视,但从没戴过眼镜,常用这个近距离的方式看人,久之,便形成一种习惯:不管需要不需要,即使是他最熟悉的人,在最晴朗的天气里站在他面前,他也要眯起眼睛认真打量半天。
在不熟悉的人看来,他这样盯人无疑是对人的不尊重,乃至挑衅,但在专业队例外。一来因为大家见怪不怪了,二来,大家都以粗犷为美,不讲究什么无聊的尊重不尊重。
田栋虽然对自己的人格象生命一样的爱护,但他更懂得克制和宽容。
他努力镇定着自己的情绪,咽了一口唾沫。他感到和刁克谈话是件最吃力的事。他尽力斟酌着词句,用平静的口吻说:“刁克,我看你是不是早起一会儿?天天如此恐怕队员们会有意见的,那样,咱们不都显得太被动了么?你说呢?”
依然细眯着眼睛,只是昂着头起头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仿佛要在天上寻找答案,厚厚的双唇闭得紧紧地。
不屑?不愿?不敢?不能?
田栋有些愠怒,但他相信耐心对任何顽固的堡垒都具力量。他尽力笑笑说:“我们是一个集体,集体是由个体组成的。但个体必须服从集体。试想,如果大家都象你一样天天迟到,我们还怎样维持这个集体的存在?我不想用制度卡人,更不愿意为自己的弟兄扣帽子,但你总得有点集体意识吧?”
从天上沿左侧划了一个圆弧,低下头看着脚下的土地,脸色毫无变化,眼睛微阖着,一双翻毛皮鞋虎视眈眈地踩着脚下的卵石。
“希望你明天能按时起床,不要叫大家对你有看法,我们都是高中生,我想,我们的自尊心,我们的觉悟理应更高一点……”
从地下颇有几分吃力地缓缓抬起头看着右侧的几块巨石,仿佛想靠在上边休息一会儿,眼睛也乜斜起来,似睁非睁。
“你怎么能用这种态度听我说话?你怎么和王大力、吴军亮时一样一点也不改过?你还有点做人的良知没有?人,尤其是一个男子汉,就应该时时事事处处叫看得出你是个值得肯定的人,而不是那么庸俗、无聊和懒惰,可你呢?你……”
田栋终于火了。他不能允许任何一个人破坏连队良好的环境和昂扬的情绪,包括他自己。刁克的懒惰,尤其是这种无动于衷的冷漠更使他愤怒。因为他觉得还不如被他骂一顿,甚至打一顿好受。
但刁克自有对付上级、对付错误的办法,他对田栋的暴跳如雷不动声色,甚至还轻蔑地笑了笑。
田栋的脸色有些发青,他必须将这个刺头的气焰打下去,否则,他就辞职。
如此下去他这个指导员还如何当!
他正待发作,大为突然站在面前,以一个调停人、劝架者的口气说:“算了,算了,都是自己弟兄,何必呢?都少说几句吧!”
田栋诧异地看着他:这哪是个连长的口气呀,分明是把他俩当作两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为了谁输了一个烟盒三角吵了起来,要让他这个大人来调解——他将他这个指导员放在什么位置上了。
田栋望着大为那故作大人不和小孩计较的模样,郑重地说:“不是多说和少说的问题,说与不说的问题,而是怎样去坚决制止和严肃处理的问题。既然我们是一个集体,就必须有集体的原则和纪律,对于任何有损于集体关系和利益的人和事,都不能姑息。我想,在这个问题上,你连长,我,指导员,责无旁贷。”
游大为看着这个在他看来很是有些懵懂和固执的同乡感到好笑:“什么集体了,个体了,原则了,纪律了,什么玩艺!当头儿就是要在管好别人的同时能给自己的哥们好处。连这点义气都没有还算什么男子汉?迟到一会又怎么了?没把他们都打得扒在地上就算哥们大气!他们还敢不服?说三道四?屁!”他似乎觉得他的话有些过头,又诠释般地说,“当然,也许你说得对,可胳膊肘总得朝里拐,总不能理外不分吧?刁克也是咱们弯子里的人了,何必那么生分呢?”
田栋惊讶地看了大为一眼,那一眼看得好深好深,象看着一个陌路人。他绝没想到这话出自一个管着一百多人的连长之口,但他不得不想到大为还是从前的大为。那个草头王,他一点都不变,而连长的权力更强化了他的大为意识。这无疑使他难以开展工作。因为,谁要是能将大为改变过来,除非能将地球逆转。重要的是他正处于一个至高无上的改造人的位置,他要做什么,你是无力改变的。但必须向他讲清楚,说明他这样无视原则是有害的。
他顿了顿,沉郁地说;“不错,人都是感情动物,应有远近里外之分。但我们这儿是集体,我们是这个集体的领导。感情我们也只能在生活中,在个人交往中去投入,而在原则上不能作丝毫的让步。如果我们带头破坏我们自己制定的原则,姑息一个人,就可能失去所有的人,我们在这个位置上将无法再存在下去。”
“失去人?”大为不屑地大笑着说,“在这块地盘上,我相信还不会有哪个龟儿子敢不听我的。别替嫁不出去的寡妇操汉子的心了,有我在,我看哪个敢不尿我!”
田栋:“你这样做将队伍要带得还不如王大力的!”
大为:“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我只让你记住一句话:别跟自己弟兄过不去。”
大为大声说完,挥一挥拳头,大步流星地走了。
刁克幸灾乐祸地看着他,转身边走边不软不硬地说:“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人心!”
田栋望着刁克宽厚的背影,一种难以遏止的愤怒充塞其间。大为无疑强化了他和刁克之间的矛盾。他不明白作为一名连长为何如此崇尚哥们意气。但他知道,跟大为这样的人共事是需要时间的,需要磨和的,他只能用感情和智慧使大为至少部分地放弃他的江湖习性。更何况专业队这些阳气能冲平西凤山的队员们若无大为这样的好汉弹压是绝难存在下去的。这也是辛部长为何要让大为当连长的重要原因。单凭这一点你就得原谅他所有的缺点。这也正是辛银旺的高明之处。
他正要转过身去挖逼水坝根基,忽听一声断喝从头顶上传来:
大为站在坝顶上一手叉腰大声喝骂着,一手抓起一把泥浆顺手一甩,泥浆象一只蝙蝠带着风声落在正挑着水桶往河里走的杨刚后脑上。溅在右耳上的小块泥巴粘乎乎地掉下来沾在他的胸脯上。
满脸腮胡,外表很冷峻的杨刚,居然毫无反应,仍然以原来的步履不慌不忙地垂着头往河里走,他甚至都没有抬起手拨拉一下脑耳上残余的泥浆。表情冷漠、平静,没有愤怒,似乎连悲哀都没有。两只空桶分别在他的前后吱吱咕咕地响着。似乎在替他鸣不平。但他连头都没有回一下,都未看看队员们怪异和鄙夷的目光以及凌辱他的人脸上那有几分得意的神色。
他似乎已经死了,呈现在人世的纯乎是一具会移动的躯壳,一个飘忽的幽灵。他几乎从未说过一句话,冷漠、沉默、呆滞,对别人对他任何赞美、同情、鄙夷、嘲弄、侮辱、打击,全都无动于衷。
这可真是个令人费解的人。窝囊得也的确太过分了,连自身最起码的一点人格都保护不了,实在连个妇人都不如。
田栋心里很别扭:既同情他,又鄙视他。过去很同情他,现在反而有些鄙视他了。但他天性里就有种同情弱者的优良品德,而现在他又不能再跟大为翻脸了,他实在不能再去纠正他的的这种霸道习性了。
他抓起镐头,回头看了看,见大为正若无其事地往身旁的一棵小树上抹着手上的泥。田栋心里疑窦顿生:大为为何要欺负杨刚呢?他可是一条汉子,从来不欺负弱者,他的对手往往都是些比他强的人,可现在为什么要对一个弱得不能再弱的人却要如此恶劣呢?或许是为了杀鸡给猴看,借此抖抖他的威风而对别的队员形成某种威慑?他从前可是常常表扬杨刚的实干的呀。
田栋困惑地摇摇头。
他刨了一会根基,早饭来了。
三个送饭的每人挑一桶玉米面糊糊和一箩筐窝窝头。手里的小竹篮里有一小底用白萝卜焯的生菜。他们将担子放在石坝上边的路畔里,掏出手帕揩着额上渗出的汗珠。矮矮矬矬,长得象瘦猴一样的时二狗一手拄着扁担,恶作剧般地冲下边干活的人高喊:“喂,是牛的就来吃料,是猪就来吃食,不是牛不是猪的就啥也甭吃了!”
也许是队员们早已习惯了这活宝的戏谑,“牛们”和“猪们”谁也没有哞哞和哼哼,他们放下手中的工具,到河里洗了手,顺便抹了一把脸,慢慢腾腾地往上走。
尽管大家都饥肠辘辘,但并未对及时送来的饭菜表现出多少热情来。因为谁也不想去吃,但又不得不去应付空空荡荡的肠胃发出的强烈抗议。
一日三餐全是千篇一律的窝窝条加玉面糊糊,连最廉价菜都没有。所以,偶尔焯一点仿佛上天恩赐来白萝卜丝,也成了人人喝求的嘉肴。这也成了炊事员们的特权,可以看人下菜碟。
饭菜是按排来分送的,连长和指导员可以随便在各排就餐。
窝窝头和面糊糊管够,焯菜却是定量的:每人一筷子。
队员们边敲着碗筷,边盯着炊事员手中的筷子,生怕轮到自己时少夹上一口。
刚到十六岁,却世故又幼稚的时二狗,一张瘦脸激动得通红,右额上一颗黑痣微微颤动着。他很乐意扮演这样一个角色,用一点小小的权力吊大家的胃口,每夹一筷子都要看看来者的脸型,而在用力的程度,筷子伸长的幅度和深度上有所区别。
杨刚神情痴呆地将碗伸到他跟前,他看都没看就随随便便搛了一筷子扔到碗里——光那有气无力、拖拖踏踏的脚声,他就知道来者是专业队最无能、最窝囊的人。
杨刚呆板的眼睛里毫无怒意。他早已习惯了任何轻蔑和侮辱。他刚洗去泥巴的头湿漉漉的。他取了一条窝头,慢慢腾腾地挪到远处的一块石头上蹲下,背对着所有的队员,一口口地嚼着干硬的窝头。边吃边望着公路和田野,好象在痴痴地回忆着什么,连后边的争吵声都没把他的头扭回来。
刁克手里端着饭碗盯着得意洋洋的二狗悻悻地说:“哥们,看人下菜碟,良心不坏呀。我刁克就活该比别人少吃不成?”
“哎,哥们别生气,有话好说。”时二狗没注意到是刁克,慌忙笑脸陪话。他自有一套以柔克刚的本领,边给往碗里添边不软不硬地说,“心急不耐老,口急吃不得老豆腐。再给你添点儿,瞧这菜丝多长,营养多丰富,来,下一个。”
刁克看看自己比别人多出一丁点儿的菜便不吱声了。他知道这菜是无法多给的。有人要多给点,就有人要少吃甚至吃不上。哪个弟兄是喝凉水长大的!所以,他尽管不大满意,也只好走开,众怒难犯么。
轮到大为和田栋打菜时,时二狗用尽力气给他们狠狠搛了一筷子,尽管数量上同是一筷子,但实际上却比别人多出将近一倍。田栋对这个公然讨好的鬼头当着众人的面他只好一笑了之:他不愿让这幼稚的精明当众曝光,使这个刚涉世的孩子难堪。更何况这也算不得什么特权。不过,这份便宜他并未独吞,他走到杨刚跟前往他碗里扒了一些。杨刚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睛里飘过一丝感激,但又很快木然地垂下头去,继续他不紧不慢的咀嚼着。
田栋笑了笑,怕他难堪,就坐到石堆上,边吃边和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大为看看自己碗里比别人多出的菜并不买时二狗的帐,他用筷子敲了一下二狗的头说:“你小子,该往嘴巴上贴张封条了,成天瞎咧咧!”
时二狗肚子一缩,象拨浪鼓似地摇着头说:“我说哥们,有话好说,可别跟脑袋过不去。拢共才这么一颗,敲坏了丈母娘来找你的麻烦,可别怪哥们不仗义。”
“哄”地一声大家都笑了,有人呛了嗓子,白萝卜丝从鼻孔里钻了出来,快活的空气弥漫在乍暖还寒的工地上空。每架被石头、水泥和石灰折磨了一个早上的机器,在享受窝头抚慰的同时,也从这个活宝身获得了一点可怜的精神享受。这使满脸稚气的时二狗在队员心目中的地位,绝不亚于俞青、罗明成这样的排级干部。
然而,这点快乐很快被一股股随着飕飕的南风飘来的石灰末所打破——古三孩仍在南边的石灰堆里灰头灰脑地筛着灰。
这老实孩子专门负责筛灰。他筛好的灰一下全被三排拉去和了一大堆泥,一天都怕用不完,一排要用却没有了,他只得趁大家吃饭时筛好,不然就要误工了。他连饭都顾不上吃,拚命筛着,汗水和着石灰将一张干瘦的脸冲得花花离离的。他全然不知他的辛苦触犯了众怒。
队员们有的背过身去,有的骂骂咧咧。游大为刚吃到嘴里的一口菜,突然鼻子一痒,双肩一耸,嘴一张,一个响嚏将象小虫子似地两条菜丝连鼻涕倏然喷出来,又反馈到饭碗里。于是,一阵大笑从几欲喷饭的嘴里迸出来掠过饭堂上空。
这很难说是友好的笑声把大为的脸憋得象猪肝一样,鼻翼随着双肩的起落大幅度地翕动着,一双牛一样的眼睛燃着怒焰。他将手中的饭碗往地上一墩,恶煞煞地喊了一声:“三孩,你过来!”
古三孩愣了愣,以为连长叫他吃饭,自己也觉得筛得差不多了,就拍打着身上的灰,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他一看大为的脸色不对劲,但又不知哪儿做错了:不吃饭干活还能有错?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大为就忽地站起来骂道:“筛!筛!筛你妈的赤尻哩!你不看大家都吃饭么?”
边骂边飞起一脚,把他踢得跌坐在地上,他刚想爬起来,右肩上又重重挨了一拳,他身子一趔趄,双手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大为看着那可怜兮兮的样子一点也不同情,反而讥讽道:“屄汤尿水的就会嚎,好汉眼里迸火星,松囊子眼里尿水多。”
大家实在看不下去了,但谁也不敢吭声,田栋想出面制止,但他知道说了也没用,他不能再跟他吵架了,尤其在这种场合。不过,背转大伙,他是绝对不会让他这样的,但现在他的确不能。
只有侯毛旦睁着一双老人眼不冷的不热地说:“好汉不打圪蹴蹴,欺负松囊子算球甚本事哩。”
大为回头锉了他一眼,嘴巴张了张,却没发出声来。他自知理亏,但在这里他必须通过践踏别人的尊严来维护他的存在和尊严。但在专业队,只有四个人他是不敢轻易去触动的:俞青、田栋、罗明成和侯毛旦。前三人因为他们正直有才气,有威信,而对侯毛旦则是畏惧他的拳头。同样以拳头取胜,他的拳头是蛮力,而对方的拳头可是有科技含量的,他显然不是他的对手。所以,他没有发作,能软能硬是好汉么。
这时,辛部长倒剪双臂从小路上走了上来,他看着眼前的情景吃惊地说;“这是怎么了?大家怎么都不吃饭了?你为什么哭?”
队员们面面相觑,都不吱声,好象这才记起该吃饭似地埋头啃着窝头。古三孩不敢告状,但他加大了哀哭的分贝,用不平则鸣的哭声向专业队的最高统治者展示着他个性的全部。
游大为似乎有些内疚,躲闪着部长探询的目光。侯毛旦见大家都不吭声,就冲部长说;“怎么了,三孩让连长打了。就因为不吃饭加班干活,扑过来的石灰呛着了他。”
辛部长很生气,颀长的脸上涌动着怒意。尽管他支持大为,利用大为来替自己镇住这伙桀骜不驯的的孽障们,但他不能让队员们看出他是在姑息他,纵容他这样蛮不讲理。他要让队员们看出他是公正的、大度的,关心和爱护他们的。他冲正在对时二狗和侯毛旦发火的大为说:“批评同志也要注意方法,分清是非,看是属于什么性质的问题,怎么能动辄拳脚相加呢?爱护我们的阶级兄弟是我们每个干部的神圣职责,绝不能把他们推到敌人那边去,大为同志,作为一名连长更要有更深刻、更清醒的认识,你说是吧?”
他尽量把口吻放得委婉些,不至于使这个二百五跳起来,但还必须表明自己的态度,他用眼睛的余光看得出队员们的反应良好。但大为好象不认识似地看他一眼,随即猛地转地过身,给了他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背影。
辛部长脸上掠过一丝愠色,但他见队员们看着他,立刻恢复了常态,大度地一笑。他不能在他的下属面前表现出任何狭隘和粗暴。但他觉得似乎又当着大家的面伤了大为的自尊,好象为了某种心理上的平衡,又回头对已停止啜泣啃着冷窝头的古三孩说:“你多干活是对的,但也要看时间场合。大伙都在吃饭,你不要让大伙难受么?石灰为啥赶不上?说明你并没有多准备些。”
带着某种报复似地满足已开始对部长感恩戴德的古三孩一听这话,停止了咀嚼,怨怒地白了他一眼,委屈地低下了头。
侯毛旦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时二狗咽了一口窝头,看了毛旦一眼,低声嘟哝道:“新(辛)部长还不如旧部长。”
他俩是三孩的哥们,当然要为他鸣不平了。
声音尽管很低,但还是让辛部长听见了,他怒冲冲地盯着二狗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是说……”时二狗自知说歪了嘴,脸都吓白了。但他看看垫肩转口说,“我是说,我的垫肩太旧了,想换个新的。”
刁克憋不住“嘿嘿”笑了,其他队员也跟着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辛部长的涵养立刻弱了下去,他的脸色发青,但他还是克制了自己,大声说:“干活!干活!,吃完饭都干活去。”
队员们带着不服和有些嘲弄的神情懒洋洋地走向各自的岗位。于是,沉寂了片刻的工地又热闹了起来。
辛部长认真盯了一眼扛着铁锨朝堤上走的时二狗一眼,心里说,等着吧,小子,我要让你对我的侮辱付出代价。
一排长罗明成望着部长心领神会地笑了笑。他拿了一把铁锨来到时二狗调灰的地方,一声不响地帮他和泥,不时瞟一眼蹲在岸边闷头抽烟的辛部长,又看看哭丧着脸的时二狗,故作神秘地说:“二狗,你可闯下大祸了。”
时二狗胆怯地说:“我,我是说着玩的。”
“说着玩?”明成冷笑着说,“你这叫侮辱人格,渺视上级。渺视上级就是渺视党,渺视党就是反革命,要坐牢的。”
时二狗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尽管他有时对明成的用心有所怀疑,但今天这件事他也知道问题的严重性。明成常在他触了楣头的时候帮助他,除此,谁来管他呢?他毕竟还小,那自作聪明式的狡猾世故一下没了,可怜兮兮地说:“罗大哥,就请你在部长面前多说几句好话,骂上一通也行,就说我没心没肺连肝也没。千万别把我打成反革命,我倒没啥,可我是老生子,跌一跤我娘梦中都能怕醒。罗大哥,求你了……”
他的眼睛里闪着泪光,眼巴巴地看着慈眉善目的罗明成。
征服一个人竟如此容易,生活常常给他提供这种绝妙的机会,可惜很少有人能利用它。
罗明成笑了,他长长的水蛇腰弓弓地俯对着二狗,好象时刻都能居高临下地给每一个人以温情和帮助。他向时二狗保证,这件事包在他身上了,保他没事。自己哥们还能袖手旁观?只是要他以后说话注意点。
时二狗聆听着这位排长兄长般的教诲,鸡啄米般地点着头,提起铁锨撮土去了。
古三孩筛了一堆石灰,拄着锨把望着西凤山发呆。他的一双金鱼眼睛鼓得更大了,黑而瘦的干脸仿佛又缩小了一圈。他见罗明成朝他走来,以为排长要训斥他,便胆怯地看了他一眼,又负罪地低下头去。
罗明成看着他象看着一个受了伤毫无反抗力的猎物。他爱护这猎物,只是想利用它,但绝不想吃掉它。人生的猎物最可爱的时候,你最能得到他(她)的时候,就是在其受了伤的时候。而世俗的庸人们不是趁此时抚慰之,而往往是趁火打劫,再踏上一只脚。这除了能表现自己的残忍、冷酷和愚蠢外,其实你什么也得不到。
罗明成走到古三孩跟前,抚着他干瘪的、仿佛一掌就能拍碎的后背,安抚他不要悲伤:风物长宜放眼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欺侮人的人是绝没好下场的。受了气甭怕,团结就是力量。好汉怕的棍棒多,咱哥们好歹是一排之长,能看着自己的弟兄受人欺负?别怕。辛部长那儿有我包圆。不过,我是正排长,要注意身分的。这些话千万不能说给任何人,有人问起,你就说是布置明天的筛灰任务。别把这些小事记在心上,要保重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直说的古三孩泪花蛋子直掉,抽噎着说:“罗大哥,我三孩一辈子都忘不了你。”
罗明成拍拍他的肩膀关切地说:“干活去吧。注意休息。”
辛部长巡查着工地,密切注意着每个挂号人物的行踪。他发现刁克将拉水泥的平车给了吴浩洋佯装去方便,但去了半点钟都没有回来。他早就注意到这个懒惰成性的“吃时到”了。只是没找出什么岔子来,也碍于大为的包庇。这回他可是跑不了了。
他把田栋、俞青和罗明成叫来,示意他们跟他来。
跨过汨汨流淌的紫川河,拐过对岸的一个小山包,在一个阳坡地坡面上,刁克呈大字舒坦地仰躺着。暖融融的阳光在他肥得有些臃肿的脸上跳荡着。他的眼睛细眯着,一双肥厚的手握着身子左右散发着暖意的土块。周围袅袅升腾着暖洋洋的地气,给他心广体胖的躯体里增加着无限的慵懒和惬意。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已经到来的威胁,无聊地鼓起腮帮子一口一口地朝空中吹着气。
“刁克。你就这样躺着拉屎么?”部长的一声断喝将他从得意的王国里拽了回来。他睁大眼睛,见三个人已站在他面前。他惊异地却无所谓地站起来,茫然地看看天空,又瞅瞅地面,好象才丢了一件祖传珍宝。
辛部长对他的轻蔑态度很是恼火。他的一张奇特的长脸仿佛更长了。他的眼睛里喷射着能熔化一切的火焰。他的嘴角溢着白沫,严厉斥责他的懒惰,他的狡猾,他的欺诈行为以及对错误顽固坚持的态度。末了,罚他将河里的一堆石头扛到堤上去,否则,将要交到公社放在四类分子里参加劳改。
刁克瞅着地面,似乎在专心听着,心里却大骂他是“驴脸”,让他下一辈子变成一头叫驴。但等到权力机构走了以后,他却有点后怕了,要是真送到四类分子堆里去劳改,不但丢了八辈子人,而且以后绝没有任何机会走出黄土地,因为政治审查决定着一切。他无可奈何地蹭到那堆足可以使他下软蛋的石头跟前,龇牙咧嘴地搬起第一块石头。
队员们幸灾乐祸地看着他笑。指导员和排长们在土坝上听部长讲着什么,不时用监视的目光瞟他几眼。
笑!笑!笑你娘的赤脚!看着老子挨斥你们到讨了便宜?当官的有一个算东西的没有?除了指手划脚指派他,还有啥本事?我在这儿受死受活,让你们去说风凉话?你们下来试试,这石头是好扛的么?硬梆梆的往肉里扣,沉得连油都快憋出来了。谁都想来收拾我,邪上我了不是?
他是越想越气,越气越恨,他看着土岸上那几个神气活现的统治者,心中萌发了一种想报复一下的念头。
搬了十几趟,已累得热汗涔涔,他见队员们都纷纷瞅着搁在堤坝上的那只闹钟,估摸快到下工时间了。忽然,一个怪念头紧紧攫住了他,挣不掉,解不脱,神使鬼差。他猛地将石头扔下,歇斯底里地指着对面山上狂喊:“快看!野兔!野兔!,抓野兔啦!弟兄们,抓住野兔能改善生活,吃炖兔肉了。”
他边喊边挥着两手朝山上跑去。
一年都见不到肉腥的队员们,一听见能吃到兔肉,什么纪律的严肃,处理的恐惧,辛部长的长脸的游大为的拳头,全忘到爪哇国去了。他们纷纷扔掉手中的工具,跟着刁克朝河对岸的山上跑去。好多人由于涉水过河将鞋子都淌湿了。他们纷纷涌向鬼影子都没有的山洼里,跟着煞有介事地狂呼乱喊的刁克满山里瞎窜。工地上立刻变得寂静异常。师傅们放下手中的锤子,悠闲地抽起了烟。游大为和田栋面面相觑。排长们都看着大为,大为此时没有了往常的坦然,脸色很难看。这个不争气的弟兄,这下可叫他无话可说了,他要是再迁就他,那就狗屎不如了。这小子连一点面子都不给他了。你还能保他到何时?
辛部长紧抿双唇,耷拉着的眼皮由于愠怒而撑高了。他挥着修长的右手对身边的司号员说:“下工!下工!吹收工号。”
嘀嘀哒哒的号声宣布了了个充满困惑和感伤的上午的结束。谁也没有收获的快乐,包括企图创造快乐的刁克本人。每个人都惆怅满腹地往回走着,当头的太阳越照越亮,越照越暖。
时二狗挑着饭担子磨磨蹭蹭地走在最后,他早已忘记了他闯的祸,用狡黠的眼睛望望在他前头走的那些在他看来傻到极点的傻帽。又回头看看空荡荡的工地,诡谲地一笑,放下担子,走到路旁,拨开一丛水草,露出一只罐头瓶子,里面装着一小撮两筷子焯白萝卜菜。
那是他在送饭时趁别人不注意偷偷藏到里边的。他很贪食,但专业队低劣的伙食使他受不了,就主动报名送饭,这样,每天就可以赚到两筷子菜,中午即能压在窝头底下躲到一边偷偷就着吃了。
他警觉地看了看四周,象得了一根金条似地赶紧放进饭筐里,用笼布苫住,挑起担子一扭一扭地朝村里走去。盛玉面糊糊的饭桶左右直晃,咣咣当当地响着。
工地上田栋还没有走,他在各处转着收拾队员们遗落的东西。
他有个习惯,每当下了工,总要在工地上各处搜寻一番,将那些粗心的队员们丢在工地上的公物私物拣起来,锁进工棚里。这些东西虽说不值多少钱,但离开它们就无法干活。
不大功夫,他已拣到两只长把帆布手套,一件肘上破了一个洞的黄的卡上衣,一根钢钎,两把洋镐,一条垫裙。他把这些东西放在路边的石堆上,又沿着堤边小路下去,想看看前边那座逼水坝后边还有什么遗失的东西。
他走下坡面刚要往前走,突然象被谁使了定身法似地怔住了。惊讶、疑惑、狂乱、恐惧紧紧攫住了他,使他艰于呼吸,不敢迈步,只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逼水坝后边:
杨刚正长跪在逼水坝后边一块硕大的石头旁,高举双拳对着那块石头使劲砸着。他的背微微弓着,低垂着头,褪了色的灰布上衣,灰暗,寒瘆。左腮上黑黪黪的络腮胡微微震颤着,咬肌绽起一道棱,下嘴唇深深陷进上嘴唇里,嘴线狠狠撇向两侧,眼睛里闪着残忍、冷酷的光,死盯着面前的石头,仿佛那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敌人。他的两只青紫色的拳头一交一替地落在八磅大锤也砸不开的石头上,每一拳下去,石头上都留下殷红的血迹。忽然,他用两只带着血的拳头从左右两侧砸着自己的头,一下,两下,三下……
田栋象见到鬼似地,一扭身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