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员们住在工地对面离工地不足半里的叶家村。村子坐东朝西,青砖窑房掩映在绿荫丛中,是成郊比较殷实的大村。
田栋他们住在村子南面两孔破烂的石窑里,由于近来风传闹地震,队长怕万一出事担不起责任,就让他们搬进村口一家与村名同姓人家的屋里。所以,这天下午,他们就提前下工搬家。
专业队的家最好搬:铺盖一卷,光棍一条。
他们认真打扫了窑洞和院落,田栋和大为等干部还向房东道了谢,就各人夹起铺盖象一群逃难者一样向村北走去。
二河河趿拉着一双破胶鞋走在最后。他腋下夹着裸露着棉花的破铺盖,吸溜着鼻涕,边走边哼哼唧唧地唱着:
割一割莜麦,
直一直腰,
瞭见那二妹子
往山沟沟里跑。
…………
声音尖细,象用铁片刮着玻璃,刺人又撩人。令人惊奇的是这傻得冒气的白痴居然有一副尖嗓子。
吴洋似乎对一切带荤的东西都感兴趣,他放慢脚步,有所期待地问:
“到山沟沟里干啥?”
“干啥?干你妈!”
二河河一横眼骂了一句,吮吸了一下欲掉未掉的鼻涕不唱了。吴浩洋也不敢回骂,把铺盖往紧夹了夹,前边走了。
这白痴别的本事没有,但在骂人和唱下流歌方面却特别开窍,全体队员谁也不及他,自然谁也不敢惹他:急了敢跟人玩命的。
田栋回过头对二河河连哄带吓唬说:“二河河,到了房东家可千万别唱。要不人家就把咱们赶到河滩里去睡觉,让辛主任知道,非把你们打成反革命不可,送到四类分子那里去劳改。”
二河河果然被吓住了,鸡啄米似地点着头说:“晓得,晓得,晓得晓得。”
村口一株硕大的古槐后边有座四合院。砖套顶土坯墙,花街门。正面有一排四孔窑洞。两孔是砖窑,住着房东一家,另外两孔是砖接口土窑洞,原来放些柴草杂物,现在已打扫得干净净,是让他们住的。靠北有一间简陋的一搭顶土坯房,窑里腾出来的东西都放在里边去了。院畔里有两棵梨树,一架葡萄。
大为、田栋、俞青、罗明成和杨刚、二河河住一孔;刁克、吴浩洋和古三孩、时二狗、侯毛旦住一孔。
本来,干部们是单独住在一起的,但因为杨刚和二河河没人要,又无法给他们单独找住处,只好让他俩住进来。虽然大为啧有烦言,却也无可奈何,干部嘛!
杨刚由于性情冷僻,谁也不搭理,是个“活死人”,二河河则因为太脏。不过,他有个好处,从不睡炕,嫌炕不得劲。所以,当大家都抢占炕角时,他却悠闲地拿着捆铺盖的草绳子到打麦场上捆麦秸去了。
由于一铺炕只能住五个人,所以,加上杨刚便得去掉一个人,只好让三排长到别处和队员们住在一起。
窑洞刚粉刷不久,雪白雪白的。炕墙上贴着很旧的《红灯记》、《红色娘子军》剧照。窑洞正面贴着毛主席像,两边是毛体诗联:
红雨随心翻作浪
青山着意化为桥
灶窝里放着一口大水缸,灶台上有两个锅窝;里边的小些,盖一块高梁杆做的箅子,外边的大些,安一口大铁锅,大概是煮猪食用的。那是那种现在极少见的无耳圆锅,非常结实。一般情况下是不拔锅的,因为仅剩外围不足一公分的铁箍要拔起来是很费事的。黑得发亮的锅沿显出老态龙钟的样子。
没有人愿意跟大为去争炕角,等他铺好,大家才纷纷解开自己的铺盖。杨刚故意迟到一步,他低着头谁也不看,却用眼睛的余光瞥着放铺盖的干部们。
他不敢跟大为挨着,怕他用膝盖顶他,更怕他睡糊了给他一拳。虽说其他人不至借胡梦打他,但也从骨子里鄙视他。他觉得田栋还算亲切些。他见罗明成、俞青、田栋依次排后来,这才嘘了一口气,将自己还有八成新的被褥放在后炕梢上,然后,出去抓起倚在街门楼后边的一把扫帚,认真打扫起院子来。
他的手外侧受伤处贴着两片纸,洇着紫红色的血渍。他的表情呆板,两眼发滞,灵魂仿佛干化了,失却了,只是肉体还残留于世,受着上帝的惩罚。他甘愿住最低劣的房屋,吃最粗劣的饭菜,干最重的活儿,承受形形色色的侮辱和打击。
他在进行着自我惩罚和自我劳改。
田栋铺好自己的被褥,顺便连杨刚的也铺好。他走出门见杨刚扫院子,冲他赞同的笑笑,要给房东留个好印象,必须有几个象杨刚这样的好青年。
但杨刚似乎对他不屑一顾。用冷漠的目光直愣愣地盯了他一眼,继续埋头扫地。
田栋在专业队有个习惯:每住到一家,一定要将房东家的挑水、劈柴和扫地等琐事全包了下来,所以,凡是跟田栋住的人都能受到房东的赞美,自然也常常能落点口身之惠,诸如喝碗米汤,吃点咸菜,睡条热炕等。
田栋摘下挂在屋檐下的柳木扁担到村中的井台上挑了一担水。软软的柳木扁担,在他宽厚的肩膀上颤悠悠地晃动着,清凌凌的水倒映着蓝天白云。他很有节奏地迈着步子,心中有种劳动的愉悦和奉献的快感。他愿意用自己的劳动和汗水去装点生活,拥抱生活,使这个世界多几分美好,少一点丑恶。而生活也或多或少地表示了诸多的爱的回报。他是个口碑颇好的人,重要的是他行动本身也在部分地影响着他的队员们。这又使他有种存在的自豪和想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的涌动。艰苦枯燥的生活、寻常无奇却又错综复杂的矛盾,并未使他感到沮丧和痛苦,相反,他常常感到有种被磨砺的伟大。他愿意在艰难的生活环境中强化自己也深化自己。
神秘莫测的杨刚,粗暴的大为,慵懒顽劣的刁克……尽可先放到一边去,现在顶要紧的是如何跟新房东处好关系。尤其这里干部过于集中,他们和房东的关系将直接影响到整个专业队的声誉。
听队长给他们带点自诩的神情介绍说,这家姓叶,两个儿子,大儿子分开另过,二儿子当兵去了,现在家里只有两位老人和一个姑娘,条件好,人性好,所以,特意让他们干部来住。
姑娘?田栋望着上下晃悠的水桶笑了,这可是件尤物。一个姑娘常常能使阳气勃勃的男子汉的群里点出火来。
他不知那姑娘啥样儿,要是丑得胜过无盐或凶得象母夜叉就好了,那样就能少惹得麻烦,也能减轻他这个指导员的工作量。
他这样想着已来到叶家院里。杨刚已扫完院子,有的队员到村里找别的队员去了,没去的四人一组摊开了扑克牌。葡萄架下边,一个身板硬朗的老人正用破鞋帮揳着镢头,见他挑着水,感谢地说:“缸里有水,你们干一天活太累,就别挑了。”边说边冲屋里喊,“佳佳,打帘子。”
田栋刚说了一句“不累”,只见竹帘一掀,一个身穿红色上衣的姑娘走了出来,冲他嫣然一笑,打起门帘。
是你?他的心一跳,差点脱口而出。
他也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了两个字:是你?
但谁也没吱声,只是眼睛里有种似乎是久违了的相识。他真想说句调皮话: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
可是,他没有说——不能,不敢,或不愿。
他把水挑进屋里。后炕梢上,一个老太太正戴着老花镜绱一双黑灯芯绒布鞋。
她停下活计,抬着头望着他笑着,一个劲夸奖他,说他们都是好后生,又挑水,又扫院。
田栋一句话都好象没听清楚。他将水倒进水缸里,缸不大,还有半缸水,一担水倒进去刚满。
他不敢迎接那双注视着他的眼睛,急急惶惶在她高举着的双臂下出了门,将扁担重挂在屋檐下,把水桶扣在门口用砖支起的一块石板上,走出街门,站在围墙外边,目光掠过下边的几株梨树,望着沉寂的工地,思绪回到了半月前……
那天上午工间休息,队员们都懒洋洋地或蹲或坐躺在路旁的石头上,海阔天空地胡扯,肆无忌惮地讲着一些无遮无拦的话。这时,从通往县城公路的岔道道口走来一个身穿红衣绿裤的姑娘,手里捧着一面大镜子,反射着太阳刺目的亮光。
工地上的这条路是后面的磨盘里通往城里的一条捷径,平日少有人走,这种颇富诱惑力的人就更少了。少见多怪,所以,每个队员身上那种长期被封闭和压抑的野性,立刻被全部唤起,大家都停止了聒噪,将赤裸裸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射向她的每个部位,每个人都表现出一种疯狂的侵略者的模样,都从心底里伸出一只渴望的手想把她抓住。
由于走得急,由于那一双双古怪的、渴求的令她惊悸的眼睛的注视,她姣好的面庞上泛起一层红晕。丰满的胸脯一起一伏,小巧的鼻翼翕动着,发出微微娇喘。她微低着头,黑嘟嘟的眼睛紧盯着地面,想尽快离开这令人发窘的鬼地方。
刁克斜躺在一块大石头上细眯着眼睛似乎就根本没注意到她,但当她走到自己跟前时,一个鲤打挺站在她面前,惊讶而友好地问:“哟,去城里来?买了好大一面镜子。是上礼的吧?劳驾,让咱们照照咱们的脸吧。”
一口一个咱们,显得很亲热,连脸都“咱们”到一块儿了。
大家都说刁克是那种不好色的男人,因为,他每遇到一个姑娘,不逗得哭了或是骂上去是不会罢休的。
他把脖子向前一伸,就着她手中的镜子,翻翻眼睛,摸摸头发,煞有介事地照着镜子,聚精会神地研究起自己的尊容来。
她涨红了脸,双手捧着镜子站着,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哭也不成,笑也不得。丰盈如满月的脸上满是困惑和羞涩。她微微偏着头,紧抿着双唇,似乎在期待着一种解脱的契机。刁克似乎还嫌不够,他干脆从她手中接过镜子,蹲在一块石头上,冲忍俊不禁的队员们喊:“弟兄们,都来照一照吧,看能打几分。”
没人响应他这种无聊的号召。他们绝不愿象刁克一样将脸皮剥了活着,自然,他们有时还真羡慕刁克,但绝无他的这种肆无忌惮的行为。
刁克见无人响应,便自顾自地对着镜子作着种种怪相,摇头晃脑地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看看,又瘦了一圈不是?看把人寒瘆的,又劳身又劳心,吃得不好,灰哨哨的,连个说笑的人也没有。孤苦伶仃芭蕉根,两眼望穿天和地,字字血,声声泪,难唤起爱的情意意……”
他别有用心地信口胡唚,引得队员们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
她终于忍不住了,伸手去拿,却不敢硬要,声音颤颤地说:“给我吧,人家给同学上礼,再耽误一会儿就赶不上了。”
谁知这句话却勾起了他的坏心眼。他抬起头嘻皮笑脸地说:“哟,那敢情好。别怕,不是你出阁就行。到时候咱哥们送你一个顶好的,保证比你这个又大又亮堂。”
“你……”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她几步走到大为跟前说,“你也不管管他,他……”
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大为是个头儿。
“嗐!”大为光头一晃,无所谓地说,“都是男子汉,你看着办吧!谁没个发骚的时候,他那个劲过去就没事了。”
她愣愣地盯着大为,终于明白,在这儿是找不到真理的,只有靠自己了。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走到刁克跟前,沉着脸伸出手悻悻地说:“给我!”
刁克佯装给她,等她伸手来接,他又倏然缩了回去,她不接了,却又亮到她跟前,如此三番,最后,刁克见她伸出手,以为真接,就递了过去。她以为又是戏弄她,就没接,刁克却松了手。镜子就在他俩的真空地带噗地落在脚下的石头上,“啪”地一声打得粉碎。
她一看地上的碎镜片,眼睛里“唰”地涌出了泪水,终于愤怒地骂道:“强盗!土匪!拦路打劫,不要脸……”
刁克见镜子碎了,颇觉过分,很是愧疚,但一见她骂上了,邪劲又上来了,他怪声怪气地说:“不要了,不要了,早就不想要了,卖脸了,卖脸了,一毛钱一斤,你要几斤?”
田栋一看闹得不象话,忙站起来责备道:“刁克,别闹了。”
刁克自知把事情闹大了,需要有人来圆场,忙就坡下驴,躲到一边去了。田栋对那抽噎着的姑娘说:“对不起,你先到那边那块石头上坐一会儿,我们负责赔偿。”
她抬起头,用泪水盈盈的眼睛望着他,不相信地抿了抿嘴。
田栋真诚地望着她,恳切地说:“请放心好了,我是指导员。”
说着,他掏遍全身上下,却只掏出七毛钱——这是他劳累一天的全部收入。大家身上的零花钱很少有超过一块钱的。
于是,他号召大家捐款,你一毛,他两毛,很快便凑够了两块五——一面镜子的钱。
他问她镜子是不是值这么多钱,她不肯说,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怨幽未消。
田栋告诉她,不是给她钱,给了也误事了。是让队员骑车到城里给她买一块同样的镜子,钱要是不够怕白跑一趟。她这才告诉他的确是两块五。
田栋叫来时二狗,把镜框子和钱给了他,让他骑车很快照原样买一块。
时二狗走后,休息时间过了,大家都默默走向自己的岗位,那份对异性的兴致早已荡然无存,每个人都觉得刁克也太过分了,好象他的过错都有自己的一份似的,所以才都愿意自动捐款以弥补这种过错。
刁克扛着一块石头扔到杜师傅跟前,杜师傅用手锤敲打石头冲刁克说:“慢沙沙(些些),你狗儿地咮(就)是个倒灶鬼,撩猫逗狗的。”
刁克拉了拉衣襟,一声不吭地蹭着鞋底走了。
要在平日,刁克早就跳起来了,但他这时却沉默以对,对陕西化子的责难表示了无限的宽容和认可。
那姑娘似乎也平静了,一个人坐在地塄边背对着工地,静静地望着远处公路上的车辆、人流。
一会儿,时二狗一手扶把,一手抱着一面镜子气喘嘘嘘地来了。他走到田栋跟前自夸地说:“指导员,怎么样?瞧这镜子多好,多亮!我的速度多快!”
“好好,”田栋笑了,他知道这小子最爱听表扬,就说,“咱们二狗办事最爽利了。”
田栋拿着镜子走到她跟前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代表那个队员向你道歉,请你原谅他。你看,他早已后悔了。”
她没有去看,默默地接过镜子,一句话没说,扭过身,急急地迈着碎步走了,连时二狗在她后面大声喊让她把她的镜框子带上,她都不理会。气得时二狗低声骂道:“这娘儿们,不识抬举!”
他把那个空镜框子举起来,把头伸进去又缩回来,缩回来又伸进去,嘴里说:“让咱也照照吧,看咱照得多实在,人都能照进去。”
没有人对他的滑稽表扬作出任何反应,谁都笑不起来,都觉得沉甸甸的有种莫名的惆怅。
时二狗也自觉无聊,扔下镜框子干活去了。
这件事自然使刁克对田栋很是感激,卖力干了几天,但很快又故态复萌了。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见过她,以为她是城里或北面哪个村里的,谁能想到他居然能住到她家里来。
以后可怎么处好关系呢?尤其是刁克,真是冤家路窄,要让刁克道歉是比登天还难的。
吃罢晚饭,田栋从羊圈饭厅出来,看见杨刚象个孤魂野鬼似地一个人坐在下边饲养室的屋顶上望着西凤山发呆。夕阳的余辉给他灰黯的脸上镀了一层金,整个地象一座生了锈的铜像。
看着他,田栋心里沉甸甸的,仿佛是他自己使这个本也应该活蹦乱跳的同龄人成为这个样子的。他不能让任何一名队员掉队,要让每个队员都感到集体的温暖和可爱。
跟他谈谈和么?当然,谁叫你是指导员呢?这是你的责任,也是你的使命。
他恨不得一个早上就将这种枯燥、单调、死水一般的生活来个逆转,但他常常觉得力不从心。
他有时感到自己很有力量,很了不起,能叱咤风云,踌躇满志;有时又觉得自己非常渺小,软弱,不堪一击!
他向好多人打听杨刚的历史,但谁也说不清楚,只知道他是从外县来的,是个孤儿,自愿来专业队的,因为没人给他做饭。这从他偶尔说出的一半句话中可听出不是本地口音。他又向辛部长打听,他似乎有些吃惊,但很快用责备的口气说,他作为一个指导员天天相处还不知道,我新来乍到怎么能知道?花名册上只有姓名、成分和政治面貌。
这使他很失望,但他一定要打开这个闷葫芦,套用一句京剧台词:一定要撬开他的嘴。
他把自己的碗筷交给同行的俞青带回,自己拐到饲养室的窑顶上,走到那尊木乃伊跟前。
杨刚对他的到来毫无反应,木木地看了他一眼,依旧茫无日的地盯着远处。他似乎无论对谁,不管是关怀他的人还是欺负他的人都只有一副面孔:木然。
田栋笑了笑,装作无意中溜到这儿的样子,蹲到他跟前。
他知道这是一次极为困难的谈话,他很难搬开沉重地压在他心扉上的那块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压碎他的石头。他拐弯抹角地试图从吃饭、干活、天气,从山路上磨磨蹭蹭往下走的牛群,歪歪斜斜缠绕在西凤山上那条羊肠小道等枝节问题上谈起,渐渐触及他感兴趣的问题。然而,杨刚一律用“嗯”来作答,那声音完全象从蜗牛的喉咙里挤出来的,仿佛三天没喝过水,干涩嘶哑。他似乎有以不变应万变的特出本领,准备了十万个“嗯”来回答有关对他的一切询问,这无疑在告诉他:
你别问了,问了也白搭。
“老家在哪儿?”田栋仍不屈不挠地问。
他回答了一个县名,那是本省北部的一个县,离这儿很远的。
“家里还有什么人?”
“没有人,全死了。”
田栋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敏锐地感觉到这个沉默的人的经历一定不寻常,便费力地斟酌着词句:“那……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他们都是怎么去世的?”
他发现杨刚青紫的双唇动了动,木然的脸上似乎现出愤慨、憎恨、悲伤交织的复杂表情,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但倏然又仍回到呆板、木然和冷漠之中……
沉默……
田栋他那倏忽一闪的表情上似乎看见了他神秘的隐衷。他想起俞青对他说过的,杨刚是个奇特的人,他一定有着不同寻常的人生经历。社会是一位严酷、苛刻的雕塑家,而杨刚是属于被雕歪了的那种,正如对岸那株本该长得挺直的树,却因为头上凸起一块硕大的悬岩而成为弓形弯了下来。
一开始,田栋对俞青的话还将信将疑,但他想起他在逼水坝后边窥见的一幕,以及这令人费解的一闪,他又觉得他可能的确是个有思想有感情的人,可他又何以要这样……
田栋困惑地啧了啧嘴说:“我不想打听你的私事,但我作为一个指导员不能看着你这样生活,你应该过一种正常人的生活,象大多数青年一样去说去笑去骂去打。唯唯喏喏,忍气吞声,连自己的人格和尊严都保护不了,怎么做人?能跟我说说这是为什么吗?”
沉默……
然而,田栋那越抿越紧的嘴唇和一道迸起的咬肌上看出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不过,他仍然木然地对待他一切真诚的询问。
他终于火了,他相信他是有感化力的。他把自己比作一滴渗透力极强的水,具有强大的柔力。但他此时失败了。他看着那一张硬涩、冷漠,毫无生气的黑黪黪的面孔,象面对着一个顽固的囚犯。他大声说;“你倒是说呀!一个男子汉,有个性更应该有刚性。超常更应超前,换一种活法,你就能争取到更多的人,可你……”
“别说了!别说了!”,他忽然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粗声大气地说;“我知道你的良苦用心,谢谢你,但你别想改变我,这个世上谁也改变不了我,改变不了。”
他简直是在怒吼,眼睛血红,挥舞着双拳。
田栋吓了一跳。他没想到他竟然有这么大的嗓门,竟然也会发火,竟然也讲出这样的话来!
他的眼睛一亮,一种突然发现使他欣喜起来。他更加佩服了俞青那个书呆子洞察烛微的眼睛。
沉默并不意味着愚味和软弱,有时则恰恰相反。沉默是个性和思想的两极:有的人沉默是因为没有思想,也谈不上什么个性,而有的人沉默是因为太有思想,太有个性了。这种思想和个性升华了凝固了化作一滴极有能量的铀。而一旦被引爆,不是征服一切,便是毁灭一切。
具有这样的思想和个性的人,是很难有人能改变得了的。
想到这儿,田栋抓住杨刚那双微微肿胀的粗重的黑手真诚地说;“好了,我不问你了。我不了解你,但我理解你。”
杨刚呆滞的眼睛突然一亮,倏然罩上一层晶莹的泪花,双手微微发颤。
田栋松开他的手,问他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他不想毫无指望地开掘他灵魂的矿藏了,只希望帮他做点事。
杨刚犹豫片刻,又决然说,他想一个人住。
田栋抓抓后脑勺很是为难:他已不止一次地考虑过杨刚和二河河的住处问题了,但一直无能为力,因为除非混杂在一起,哪个房东也不想要这一个痴子,一个傻子。
杨刚见他为难,说他可以住房东家放杂物的那个小房子,田栋便答应可以帮他去问问房东。
队员们三三两两地在村子里转悠,找别的队员去玩。田栋回到叶家院里,见边屋里还有几个人在打牌,另一间屋里传来勺子刮锅底的声音,院子里有股猪食的香味儿。他知道那是房东家在熬猪食。
他没有回屋,径直走到北边那间放杂物的小屋门口,隔着木板间的空隙朝里望:门后边是一个小炉灶,连着一盘小土炕,炕上扔着镰刀、草帽、破麻袋,发红的南瓜,捆麦子的勾勾绳,一盘架广播线的铁丝,几只踢倒牛破布鞋,一小捆大概准备用来抹袼褙的破布条。麦秸泥抹过的墙上钉着几只木楔子,上面挂着两串红辣椒,一挂红皮蒜。
将杂物移到灶台上,火炕上睡三个人都没问题。可炉灶想必是在天热时要做饭的,那就不可能住人了。他扭身见砖窑门口靠墙处有一盘炉子,用木椽和油毡搭了一个简易的棚子用来遮风避雨。
房东大概嫌小房子离住处远,取东西不方便,才又搭了这么一个简易炉灶。这样,就为他开口提共了可能。
那么,问谁呢?那老头么?尽管对他很和蔼,但他总感觉那双眼睛里有种瘆人的东西,不言自峻,有种很难接近的距离感。老太太看来是不管事的,问那个“佳佳”吗?那看起来也是个吃闲饭的主儿。
他觉得这事不大好说,又没多少理由,但他回过头见杨刚正站在街门外,用忧郁的目光望着他时,他又觉得这口还必须开。
就问那个“佳佳”吧。
比较起来她还算个熟人,再说,他救过她的驾,尽管那是工作需要,但谁能说没有一点人情在里面?俞青说女人找男人好办事,反之亦然,书上说这叫异性效应。他认为他是胡扯,不过,试一试也未尝不可。
“指导员,帮帮忙。”
他回过头见她正倚在门边,看着他微笑。她的声音甜润、脆亮,有种春天的气息。
真是运来黄土变金。礼尚往来,古人云,来而不往非礼也。要想产出,首先得投入。
田栋大喜过望地随着她走进屋里,问:“什么事?”
她朝灶台上呶呶嘴说:“拔锅。”
屋里弥漫着腾腾热气。墙上吴琼花潇洒的舞姿似乎也因湿气而皱缩了不少。地上放着两大盆猪食,冒着热气,是用秕谷、烂菜叶和劣质马铃薯羼煮的。灶台上那无耳大锅里有一小底准备洗锅的水,正吱吱地响着。后窑底放着二河河的麦秸。
她给了他两块抹布。他垫在手中,抠住狭窄的锅箍,用力将锅拔起放在地上。
她感激地冲他笑笑,用一把高粱穗做的刷子,蹲在地上低头刷锅。田栋很拘谨地望着炉堂里发红的灰烬,欲言又止。
她以为他不理解为何要拔锅,就小声告诉他,拔起锅是要让凉炕洞子,不然,晚上太热。
田栋一听心里象迸出一团焰火,突地一亮,他定定地望着她,象望着一位天使:她有一颗多么善良的心。她并不因为工地上那件难堪的事而怨恨他们。她应该恨才对,至少应该恨那个使她掉眼泪的刁克。他就躺在她家的炕头上,打了她给同学上礼的镜子。可她居然考虑得这么周到。
“佳……”他脱口而出,但立刻又住了口:这是人家的乳名,怎么能随便叫呢?
他涨红了脸,忙改口问:“你,叫什么?”
她听他说了一半停下了,愣了愣,见他又问,就一字一顿地说:“叶、沛、佳。”
他向她讲明原委,谎称有名队员患神经衰弱,怕打呼噜,睡不着,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而那间放杂物的屋子是比较安静的。
“那儿还能住人?”她惊讶地抬头望着他,不解地说。
她这才明白他在那间屋子门口窥探什么了。她见他在那儿鬼鬼祟祟的,还以为要偷东西呢,她心里说,偷去吧,别的没有,不成双的破鞋到有几只,只要你乐意穿。可他居然还要住人!
田栋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在找借口不让住,就幽幽地说:“能,不过,你别怕,他睡觉很老实,保证打不坏你家的炕洞子。睡不着,说不定还能逮几只老鼠呢。肯定强似一只懒猫。”
她被他逗乐了,忙刷完锅,将脏水舀进泔水桶里,抹干锅,回她屋里拿来钥匙,打开那间“杂货铺”。
屋里有股淡淡的潮味,并夹杂着杂物所发出的古怪气息。
沛佳系好围裙,头上盖了一块花羊肚毛巾,动手收拾屋子。田栋也来帮忙,她忙摆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你忙你的去吧。”
边说边斜睨着炕上的几只破鞋。
粗心的男子汉没有弄懂这种暗示,以为她是客气,反而更加忙活开了,一双手象搂庄稼一样,一把把搂起搁在灶台上。
沛佳趁他不注意,赶快把破鞋塞进炉窝里:她是多么不愿让他看见她家这些最不值钱、最丑陋、最叫人寒瘆的东西呀!
瞧你,死心眼儿!也不看看人家的眼色!专瞅人家穿过的破鞋,想穿了是怎么着?崴了你的脚!
她心里“咒”他,嘴里却问:“让谁住呀?”
他告诉她,就是那个打扫院子的队员。
她惊讶地望着他,不相信地说:“他还神经衰弱?象个凶神。”
“不,”田栋纠正她说,“他是最善良的人。”但他心里说,也许是最危险、最凶恶的人,谁知道呢?
她又问那个叫什么河的干嘛要束一捆麦秸?
他说,他是嫌炕热,打地铺睡。
“神经病!”她撇撇嘴说。
也许比神经病更神经病,他心里说,但他不想诋毁他的队员,就意味深长地说:“别以为他是个白痴,他的歌唱得可好了。”
“什么歌?”她把一把镰刀挂在墙上问。
田栋看看她,说:“革命歌曲。”他心里说,等着吧,总有一天他会在这儿唱起来的,只要你有勇气听。
不知不觉中杂物都腾开了,炕上腾出了足够两人住的地方。沛佳又用笤帚仔细扫了一遍,倒了三簸箕土。田栋看着她肩上落着的尘土说:“谢谢你了!”
“谢谢值多少钱?”她调皮地反问,眼睛闪着聪慧的光。
田栋一怔,眼睛一眨说:“阳光、空气值多少钱,它就值多少。”
她眼睛一亮,瞧他有一张多巧的嘴。但她不会当面赞美他,只把头上顶的毛巾拉下来,走到门口抖着土说:“好了,搬家吧!”
杨刚早就站在街门外,不时朝这里瞟一眼,看着指导员和房东姑娘为他忙碌,久涸了的心田象浇了一股活水,一种久违了的友爱的情愫,象一只不安分的兔子一样撞击着他的心扉。他想说,他想喊,他想抓住他的手大声赞美他:指导员,你真好!但他什么也没说,呆板、阴沉的脸,甚至连点笑意都没有,他似乎从来就没有笑神经,他只能用行动表达他感情,他望着满身灰尘的田栋讷讷地说:“就让、就让二河河跟我一块住吧!”
夜,象一只巨大的黑色蝙蝠笼罩了叶家庄。村里人有早睡的习惯,队员们也不例外。劳累了一天的疲乏的身子要经过一整夜酣睡才能恢复过来,以便第二天能再次从事笨重的强体力劳动。整个村子静得象一座古堡,温柔的月光象好几股清泉,透过窗棂静静地泻在散发着微热的土炕上。
后炕梢上,杨刚空出的位置补上了高大魁梧的三排长。他似乎怕冷,蜷曲成一团,象只硕大的团鱼。俞青直挺挺地躺着,双臂下垂,呈“立正”姿势,连睡觉都显出文静、规矩的样子。罗明成侧身而卧,弯弯地象只大虾。墙壁上反射着月亮淡淡的光晕。
田栋没有睡着,他怔怔地望着屋顶上模模胡胡的石灰抹过的戗木。他觉得自己是个被无数生活迷团困扰的人。杨刚本来是个谜,这无可厚非,他也不愿破这个谜,但直肠直肺的大为怎么也给了他那么多使他困惑难解的谜呢?
安顿好杨刚和二河河后,他约大为到村外散步。
几天来,他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他好好谈谈,问他为什么要那样欺负一个弱者,而无原则地庇护刁克这样的人。他不能听任他在专业队当一个山大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用无聊庸俗的哥们意气去维持一个连长的位置。否则,他会因无法跟他合作而辞去指导员的职务。他绝不会跟着他去扮演一个可怜又可恶的角色。他跟连长应该是目标一致,利害相关,同心同德,而不是你东我西,离心离德。尽管他发现在工地争论后,大为收敛多了,他没有再公开打过杨刚,刁克也不太肆无忌惮地迟到了,但他不能一味容忍他用拳脚来管理队员。无论是作为朋友的田栋也好,还是作为指导员的田栋也罢。
两人谁也没说话,默默地走在麦田的地埂上,青青的麦苗溶进融融的月光,在徐徐而来的夜风中轻轻摇曳着,象鸣奏着一支和谐的乐曲。
“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打杨刚?”田栋站住问。
“手痒!”大为仰望夜空,很无所谓。
“手痒?”他哭笑不得,悻悻地说,“手痒干嘛不去打辛部长?打侯毛旦?打我田栋?偏要去打一个最可怜的人?你忘了好汉不打圪蹴蹴么?”
“这不明摆着?”大为拍拍他的肩膀,边往前走边说,“好汉就是在表现欺负软弱的人用来吓唬那些一般的人。不是说要杀鸡给猴看么?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柿子专拣软的捏,井绳常在细处断,这是古人说了一万遍的。一边是棉花,一边是钢刀,你的手再硬敢去碰那刀子么?”
田栋无可奈何地骂他。十个正说的,说不过一个邪说的,谁也无法跟游大为论理。但田栋可以骂他,不过在人面前他却得维护他,服从他,否则他会跟你玩命的。但在人后,他有时尚能变得大度和宽容。难怪有队员说,人多时,指导员听连长的;人少时,连长听指导员的。这话自然有一定的道理,毕竟是自己兄弟嘛。
他骂过后,严肃地告诉他,如果再这样下去,他这个指导员是干不成了。因为他的任务是作思想工作的,连长一个巴掌,他半个月的工作都做不过来。他不能在队员面前驳他的面子,但又要工作,所以,只好辞职,让他另请高明。
大为这才看出问题的严重性,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便瞪起眼对他说:“你想辞职?没门!除非我游大为也辞职。”
“好好,我答应,我全答应!不再给你惹麻烦,还不行么?”
这家伙,这个时候你就是让他死一会,他都行。不过,对他这种指天划地的承诺,你绝不要有任何兑现的指望。因为,倘若他再犯戒,你若责问他,他马上会矢口否认,并撑起牛一样的眼睛说你是胡扯。
即便是这点毫无价值的承诺,那也只有田栋这样的人才能享有。
田栋太了解他了,对他的承诺只能表示齿冷:“你别发假誓了,那你说为什么要打杨刚?手痒之说完全是胡扯。”
他发现大为惊异地一怔,那一怔使他觉得他可能有什么隐情。这直肠子一下子不直了,他避开话题说:“车走车道,马走马道,我看你是吃的河水管得宽了吧?”
“嫌管得宽我就辞职。”他大声说。
“你敢!”
他们已经走得很远,快走到麦田的尽头了。田栋看看前边黑沉沉的深沟说:“往回返吧,你这个山大王,还想往哪儿走?”
大为笑笑:“到那条深沟里把你暗算了,咱们就不用吵了。”
他俩回到叶家大院,队员们都已睡了。田栋瞥了一眼翻身面朝窗台躺着的大为,很惊异于他欺侮了别人,连任何一点愧疚和懊悔都没有,仍是那样自鸣得意,趾高气扬,仿佛是刚从战场上凯旋的英雄。而队员们见了他一个个都敛声屏息,象见了魔鬼一般。真不知大家为何要怕他。
其实,大为根本没有睡着。他见田栋醒着,怕又问自己什么,才翻身装睡的。这几天,他有时睡的并不踏实,这在他是从来没有过的。
打杨刚,为什么打,他是既清楚,又不完全清楚。不过,反正得打,那是辛部长的指令。他是民兵连长,他得执行命令。
自然,部长并没蠢到让他去直接打一个队员的地步。那是一天吃罢午饭,他和部长两人往宿舍走的时候,部长大谈一个干部应该如何了解人,做人的工作。他指着远处的杨刚举例说,比如象杨刚这样脾气古怪的人,不是最善良无能的人,就是最凶恶阴险的人,你要能把这种人认识了,才算真有本事,才算学会了了解人。你倒可以试探试探。不过,这是我们干部的内部事务,是万不能让群众知道的。
认识认识他?这太好办了。我大为别的本事没有,试人软硬的本事还是可以的。别的没有,拳头还有两颗。但他不是无赖,同情弱者,专与强者为敌是他的个性。好汉不打圪蹴蹴么。但他这人生的信条往往是靠不住的,有时,又是专打圪蹴蹴。只不过,打圪蹴蹴,是手段不是目的,目的是要杀鸡给猴看——让那些并非圪蹴蹴的人见了他同样发怵,觉得他敢用同样的手段来对付他们。他的威风实际上就是这样抖出来的。其实,他并不敢用拳头对付所有的软硬不吃的人。他甚至有时候还甘愿扮演一个服从的角色,比如在辛部长面前。尽管他从不愿听话和顺从,但他明白,该听话顺从的还得听话和顺从。他并非纯乎是别人认为的那种没心没肺的人,而是有主见的人。
他用极简单的办法“认识”了杨刚一下,原来是稀松软蛋一个。甚至软得令他不可思议,他用好几块泥巴试图逗出他的火来,但令他很失望:那小子始终无动于衷。不过,他从不少队员惊讶甚至有几分畏惧的神色上觉得此举收到了使他很意外的效果。
他把他“认识”的结果汇报给辛部长,渴望得到赞美,部长却批评他不应该那样粗暴地对待队员,但他从那不一般的神色和和蔼的口气中觉得部长对他实际上是肯定的。
他不知部长为何要这样。
对这种委婉的批评他并不恼火。只是因三孩当着那么多队员的面指责他,他有些受不了,但他不能当面发作。因为他是公社副主任,武装部长,腰里别着盒子枪。他不能让他在面子上过不去。只是事后,他与部长作了一次长谈。部长的态度是诚恳的,脸色是生动的,说的话是有分寸的。他并不生动的叙述却在他眼前展开一幅多么诱人的图景:身背线拐,腰挎工具夹,脚踏铁爬杆,悠然地登在一根高高的电线杆上,或是肩扛测量仪去主宰全公社每条河道的命运:当线务员,水利员。商品粮,固定工资,这些对农家子弟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似乎招手即至。而这一切,就看你游大为自己怎么做了。
暗淡的灯光下,他打量着部长那张长得有些过分的脸,他从来没有象那晚那样觉得那张脸居然那么可爱。他在一夜之间明白了人生中的许多道理,明白了自己的浅薄和幼稚,更明白了权力的威力和能量。
是啊,你刚强,厉害,谁也惹不起,你能打败所有的人,这又能怎样呢?它丝毫改变不了你的命运,仍然要象父亲,象父亲的父亲那样在土里扒食,而投靠权力,掌握权力,利用权力,就能彻底改变你的命运,甚至改变别人的命运。而这,首先得学会服从,服从少数人,打击多数人。
他是大车游的儿子,行三。他的两个哥哥,一个是大队主任,造反起家,捉拿捆绑,无人敢惹。一个在部队上当连长。七辈贫农,响当当的红色家庭。他自小就是村里的孩子王,打骂欺人无人能敌。只小学教师都让他气走了三个。读到四年级,面对着天天找他哭诉的老师,无可奈何的父亲只得让他退学。于是,他是正中下怀,一下象脱了笼头的小马驹,满村撒野。父亲不让他给贫下中农丢脸(他是贫协主任),就让他去跟车,于是,他学会了一套赶车的本领,十三岁就能赶四匹马拉的大车了。
渐渐地,他在马车上长大了,他的脑袋瓜里装满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这些东西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征服的伟大。
他不明白,那一匹匹看起来桀骜不驯的马,何以那般听父亲的话。父亲手中的鞭子简直就是一根神奇的魔棒:马儿随着他的鞭梢所向,前进,后退,转弯,套辕,站定,比指挥他娘都灵。后来,他在父亲驯儿马时才明白:父亲是马的征服者,马的上帝。那种征服居然那般残忍、冷酷,淌着汗,流着泪,滴着血!
大车上坐着两个彪形大汉,一个拉车匣,一个做副手。辕套里是那匹第一次套上笼头即被勒上牙花子的儿马。父亲威风凛凛地坐在辕轩上,手持短鞭,可着劲狠抽着狂跳着的儿马,一手紧紧拽着口绳。细长的牛皮鞭子象一条毒蛇,伸卷着身子,狠狠地在那尚未发育成熟的尻部、背部啄着,每啄一口,都会揪起一绺毛,留下一道痕,渗出一缕血……儿马疯狂地挣扎着,喘着、跳着、踹着,将大车震得剧烈摇晃,套绳绷得死紧,闸住的车轮原地滑动,路上擦出两道黑黑的车辙。许久,儿马耗尽了力气,嘴里吐着热气,淌着血,大汗淋漓,浑身筛糠似地发抖,高昂的脑袋终于低垂了下来,象死了一般。
如此三番,经过这样多次折磨之后,振鬣嘶鸣,不可一世的儿马便服服帖帖象绵羊一般了。
他不只一次地看过这种场面。一开始他还同情它。但父亲说这东西同情不得,它是烈性子,吃硬不吃软。你要不打败它,它就会放野车,尥蹶子,甚至到险要的地方,一头将你撞到沟崖里要了你的命。
他明白了,不仅明白了马,也明白了人:人也是极低劣的动物,你只有去践踏、打击他们,压抑他们,他们见了你才能规规矩矩,服服帖帖。你硬他就软,你强他就弱。
你拥有体魄、胆量和拳头,这就是你的资本。
他很快以霹雳行动使全村的孩子成为他的臣民,连大小伙子都惧他三分。他的势力甚至扩充到邻近的几个村子。长大了,他虽然不那么太蛮横了,但在村里觉得活得憋脚,想到外面闯世界,队长也正好想打发走这个刺头,摘掉一顶愁帽子,于是,他便来到专业队。他名声加个头再加拳头,在这里便轻而易举地成了草头王。而连长的权力就更强化了他这种征服或者说就是压服的力量。
这一点他得感谢辛部长,他不仅给了他收拾他人的权力,还可能给他彻底跃龙门的契机。
那晚临走,辛部长紧紧握住他的手,那双手柔软而有力度,暗中传递着信任和沟通,还有某种来自上级的威慑力,还顺手住他上衣口袋里塞了一盒足可显示身分的海河牌香烟。
这样的特殊待遇,他游大为能不为他去卖命吗?
谁心中能没有二两三钱秘密呢?那秘密多半是不可告人的,告诉了你就象裸着身子过街市,固然光明磊落,却也无地自容。人与动物的区别,岂不就在于人更懂得掩饰?
你固然是我的朋友,我的兄弟,自己的哥们,但我能将些告诉你么?告诉了你,你还能这样跟我并肩抵肘,同床异梦么?
不……
大为缩了缩身子,用被头盖住半个脑袋。
月光仍那么皎洁,静静地照着沉睡了的世界。它似乎永远没有痛苦,没有忧伤,连隐秘都没有,永远是那么柔和,婉丽,既不亮得刺目,也不暗得沉郁。
生活,尤如月亮该有多好!
田栋迷迷登登睡了一会儿,忽然被隔壁一阵喊叫声惊醒,时二狗尖细的嗓门格外响亮:
“抓住它!抓住它!”
有贼!
他下意识地捅了捅身边的大为,急喊了一声:“快起!”就迅速穿好裤子跳下炕。
大为等人也迅速穿好衣服跟了出来。
皎洁的月光涂抹着院子里的一切,花栏街门紧闭着,连个鬼影子也没有。正诧异间,隔壁的屋门“吱呀”一响开了,吴浩洋端着一盏油灯走了出来,边走边回着冲屋里喊:
田栋正待问,只见时二狗敞着怀,手里拎着个什么东西,喜滋滋地跑到他俩跟前立正道:“报告连长指导员,我逮了一只老鼠!”
说着,他举起右手让他们看:两个指头捏着一只米老鼠的尾巴。小老鼠惊惶失措地在他手里挣扎着,时刻准备返上来咬他一口。他不断地抖动着手,使这位垂死者报复的企图难以实现。
田栋哭笑不得地咧了咧嘴:他们折腾了半天就是为了逮这只倒霉的小老鼠!游大为则瞪了他一眼,倏然举起手,但好象又忽然想到了什么,把手又放了下来,却又似乎不甘心地掰了一个响指。
时二狗根本没有注意到两位“连座”的举止,他神气活现地从吴浩洋手里接过已被风吹息了的油灯,拧开灯口,住米老鼠身上浇了些煤油。那小家伙好象不愿接受这能源部的馈赠,使劲抖着身子,油星子花花点点地溅在他的衣襟上,飞到他的脸上。他一边抖着手,一边喊着要火柴。吴浩洋赶紧递过火柴盒。二狗将老鼠放在地上,用脚踩住尾巴。老鼠借助大地的力量,一挣一挣往前窜,试图逃脱被活活火葬的命运。但事实证明挣扎纯粹是跟自己的尻部过不去的时候,它便缩成一团,坐以待毙。
这时,两屋里的队员都走了出来,睡眼惺忪地在时二狗身前身后围了一圈,看着这有几分残忍的游戏。连小屋里的杨刚和二河河也走了出来,站在队员们后边看。赖汉刁克此时一点都不懒了,他比别人表现得更加兴致勃勃,不时指手划脚地给惯于恶作剧的时二狗出着馊主意。
火柴冒了一股蓝烟在时二狗手里划着了,黄黄的火苗在他的手里抖动着。米老鼠紧缩在他的脚跟前,吓得浑身发抖。他将火苗往老鼠身上一按,“喷”地一声,老鼠浑身着了火,他同时一抬脚,米老鼠凄厉地“吱吱”叫着,象一团飞速滚动的火球,在队员们脚底下飞速乱窜。
惊惶失措的折腾了一阵,又沉寂了半天的队员们立刻兴奋了起来,他们一个个拍着手,跺着脚,嘴里“嗷嗷”叫着,连寂清的空气也被他们搅乱了,吵热了。
在单调、枯燥,乏味得叫人发疯的生活里,看着一个弱小而令人憎恶的生命在烈火下挣扎、哀鸣,徐徐消逝,也不失一种残忍的快乐。在胡说八道谈女人,唱下流歌,打牌,这些千篇一律的精神生活之外,半夜里睡梦中醒来烧老鼠,也可算是一种新颖有趣的精神活动,以此显示人的存在和青春的活力。那热情,那兴趣,绝不亚于一个摇头晃脑、歇斯底里的歌星嗲声嗲气的演唱所带来的“艺术”效果。
时二狗以一个节目主持人的成功而兴奋异常,他跟着那位痛苦的、甘愿为事业献身的表演者可院乱窜。他晃着头,拍着手,跺着脚,象一匹小兽一样“嗷嗷”乱叫,似乎在为他那殉演者呐喊助威。
而大为和田栋对此没有多少兴趣。大为觉得这些小玩艺小打小闹没多大油性,远不如收拾人来劲,甩甩手回屋去了。田栋起初似乎也有点兴奋,但他担心房东讨厌,就低声对时二狗说:“吵低点儿,人家在睡觉。”
二狗一愣,停住脚,眼珠一转狡猾地说:“人家指谁?”
这小子!田栋被这句话莫名其妙地弄红了脸,幸亏月光下没人看得见,便沉着地说:“人家,就是指房东一家。”
这时房东家的窗帘悄悄拉开一道缝,叶沛佳将前额贴在玻璃上朝外望。她母亲在被窝里责备她;“人家小子孩瞎折腾,你瞅啥?快睡吧,女子孩不要管小子孩的事。”
沛佳望着那团火,那伙人,神往地说:“瞧他们,多热闹呀!”
田栋好象听见说话声,往这儿看了一眼。火光映照下,她看见了他发亮的双眸,吓得她脖子一缩,忙用窗帘遮住,心怦怦跳起来。一会儿,又不甘心地移开窗帘,但见队员们已然散去,干净的院落中间有黑黑的一个小点儿,是那只烧焦了的殉演者。月光如水,重新静静地撒满了院落。
她拉好窗帘重新躺下,但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惆怅和烦闷。
夜,又重归沉寂。哪里传来几声叫驴的“咴咴”嘶鸣,更增添了夜的幽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