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栋无论如何也琢磨不透辛部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不明白古时侯犯了什么忌。
夜战罢,他也没功夫去问。第二天一早他正准备去问,辛部长已派通讯员来找他。他到了队部,部长就问他为什么不遵令,他讲了他的理由,部长不置可否地笑笑,也没说什么。田栋问他是什么原因,部长说训练后要开个重要会议,会上就知道了,并嘱咐他不要对别人讲。他点点头,他知道如何维护组织纪律,但他对部长如此讳莫如深百思不得其解,但训练在即,也只好缄默一时。
今天全天训练:上午打靶,下午投弹。
田栋从队部回来,扫完院子,见沛佳挑着一担水袅袅婷婷地从大门口进来。他忽地想起好几天没给叶家挑水了,由于这几天入团了,夜战了,搞得他晕头转向,都把这事给忘了。他很有些内疚,但他生性幽默,自有安慰别人、甚至讨好他人的手段。这多半是为了“还债”,当然,也许还有别的?他见沛佳走到他跟前,便驴头不对马嘴地说:“我发现人有时候就象树。”
“树?”她停下脚疑惑地问,“什么树?”
“柳树或杨树。”田栋煞有介事地说,“当然,这人最好是女的。还挑着水,扁担也应该是柳木的——风摆杨柳映芙蓉。”
沛佳涨红了脸,扬了扬眉毛嫣然一笑:“当然,不然,为什么要叫半边天。”
田栋自觉失言,但他似乎是有意“失言”的,顺口说:“不过,半边天仅仅是个道义问题,是一种人格上的保护。巾帼不让须眉也只是一种心理上的自卫,在实力较量中毕竟还得遵循自然规律。这儿有这么多须眉无事生非,还劳你去风摆杨柳?”
她走到门口,换了换肩,没好气地说:“咬文嚼字的。我看你还是别找那么多问题了,揭起门帘是目前最大的问题。”
他一看,乐了,忙掀起门帘,她笑笑,一低头走了进去。
吃过早饭,他从伙房里往下走时,见沛佳提着一只筐子往上走。粉红色上衣,蓝涤纶裤子。朝阳在她脸上跳荡着,分不清哪是朝阳,哪是她娇美的面庞……
她走到他跟前,笑着点点头,算作打招呼。田栋也点点头,跟她擦身而过——他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他蓦然感到有一绺春风扑面而来又飘然而去。她袅袅地走了,象飘走了一树诗,移走了一株花,流去了一股甘美的清泉……几分惆怅,几分神往,使他驻足不前,回头向漠漠田野望去——
一块块高梁玉米绿茵茵地铺满了垣面,绚烂的朝阳将浓浓的光粉轻抹在翠绿郁荫的禾苗上,使田野变成一片棕绿。一条笔直的田间土道上,一个姑娘迈着欢快的步子,上红下蓝,沐浴在浓艳艳的阳光里,象一团悠动的火,一朵飘游的花。箩筐在她臂弯里悠然晃荡,一双黑油油的短辫儿摆来摆去,轻拂着丰满的双肩,双唇微启,一支优美的歌便飘荡在红黄绿交织的田野里:
崖畔畔高来崖畔畔低,
红花花开在蓝芯芯里,
飞飞小鸟要归巢,
一飞飞到郎心里。
…………
田栋呆呆地站着、听着,他似乎被羽化了,化作一缕祥和的空气,随那个美丽而温柔的姑娘飘然而去。他似乎在想什么,又好象什么也不想,只是工地上粉泪盈盈的姑娘;挑着一担水袅袅婷婷、风摆杨柳的女孩子;提着篮子又唱又跳的小妞儿叠印在一起,化作他心中的一道彩虹,将他托到神话般的王国里。他说不清她到底哪点好,但他感觉到她的善良、柔情和聪慧。她的眼泪、微笑乃至任性和脆弱都是他心中一杯酽酽的醇酒……
他无端觉得她洗得第一件衬衫一定是他田栋的。
“如此深沉,真叫人望之肃然了。”
一个有几分揶揄的声音使田栋从遐想中醒来,他扭过头见是俞青,尴尬地笑笑。
他知道俞青爱着他妹妹——他们是知心朋友,无话不谈。他试图为俞青物色一个能替代他妹妹的姑娘,把他从这种极难堪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但每次提及,俞青都撇着嘴,田栋只好骂他“不可救药”。
“想什么?”俞青用洞察秋毫的目光望着他说。
“没什么。”田栋掩饰道,“老牛倒嚼,回味一下早饭的味道如何。”
“当然,‘食色,性也’。早饭固然可回味,不过,”他朝垣上呶呶嘴说,“万绿丛中一点红更值得回味。”
“别瞎说。”田栋红了脸。
俞青不依不挠地说;“怎么,要老同学帮忙么?”
田栋也没再掩饰,故作高深地说:“心有灵犀一点通。没灵犀,求了也没用;有了灵犀,连点都不用即可通,因为,爱完全是双向选择,默契是其最大的特点。所以,只要有默契早晚会撞出绚丽的爱之火花来。这仅仅是个时间问题。”
俞青点点头:“不过,默契是要付出期待的痛苦和代价的。”
“那样岂不更有意义?美,往往存在于美好的结果加曲折的过程。”
“没想到田指导还颇有哲人风度。”
“岂敢,岂敢,有俞排座面赐,田某岂敢妄言。”
“小心‘一点红’说你酸。”
俩人为各自的揶揄互望着大笑起来。
他俩还待发酸味,吴浩洋神色慌张地来叫,说有人写了反标!
他俩大吃一惊,忙跟着他回到住地,见村中的碾盘边围了一圈人,社员和队员都指指点点地议论着,辛部长和队长正用报纸往住盖碾盘。见他俩来了,辛部长让田栋快到公社去报案,他自己与队长保护现场。田栋觉得尽管内容不便转达,但不知道就去报案显得太鲁莽。他把这一要求一说,辛部长和队长就驱开人,挪开报纸,让他和俞青凑到跟前,见碾盘上用粉笔竖写着两行大字:
磨砺已须问天下头颅有几
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如何
内容杀气腾腾,显然此人对党、对社会主义有刻骨仇恨,而伺机刀枪想见,血腥报复。
这可不是寻常事件。
田栋正待走,俞青拽了他一把,附耳低语了几句。田栋惊讶地望着他,仔细一想确实是这样,便叫上辛部长,三人来到旁边的一堵短墙后边。
“你说说吧。”田栋望着俞青说。
“这不是反标,是旧社会剃头铺门上的一副对联。”俞青平淡地说。
“对联?”辛部长吃惊地问。
俞青仔细讲了一遍内容,辛部长还是有点将信将疑,俞青答应给他找原书,他这才让俞青给人们解释了一番,人们才纷纷议论着,如释重负地走了。只是罗明成听着,撇撇嘴低声说:“就你逞能。”
因为“反标”是他第一个发现并报告给辛部长的。这岂不显得自己太无知了么?他一定要鼓动部长将这事汇报给公社——即使真是一副对联,如今人民理发铺都是为人民服务的,岂能把那种杀气腾腾的东西翻腾出来蛊惑人心?显然是别有用心,看来阶级斗争这根弦还是不能放松。
田栋和俞青往叶家院走,他忽然感到俞青今天的承诺带有某种危险性,便说:“你真有那本书么?如果丢了,或压根就没有呢?那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没有金钢钻,不揽瓷器活。”俞青说。
田栋让他回去检查一下枪,自己向安在院西南角的厕所走去。快到门口,他轻轻咳了一声,看里面是否有人。一声没咳完,时二狗在里边拎着裤子站起来跺着脚喊:“快,别进来,危险。”
田栋吓了一跳,吃惊地停下步问:“怎么了?”
“快跑!别进来!”时二狗抖着裤子大声说,“跳出去了。”
田栋惊异地正待转身,却又听到时二狗说:“有个饿皮圪蚤。”
田栋这才知道他钻在厕所里是赶跳蚤。他哭泣笑不得地说;“你小子。你可真有本事。能把跳蚤说成老虎。我可不怕,我的肉是苦的,跳蚤、蚊子不敢咬。”
时二狗最怕的是跳蚤,跳蚤好象对他也特别感兴趣。别人身上的跳蚤常往他身上跳。宿舍里,只要有跳蚤总是先咬他。而且,一咬一大片,害得他常常浑身痉挛般乱扭,躲进厕所,脱得赤条条地赶跳蚤。
这小鬼头,蚊子叫到了他嘴里也能变成大炮轰。
队伍在村中集合起来开赴工地,队员们都扛着老式德造“七九”式步枪。
这种从二战退役下来的老枪,一杆杆都象用了很久的烧火棍,光秃秃,黑乌乌,但这昔日洋鬼子的枪,对这伙土八路来说,也足可抖抖威风了。仅有的几支半自动被干部们扛着,此种超人一等的优越感使他们步履矫健、神气活现。不过,他们也只能在道上神气一会儿——由于没有发半自动子弹,实弹射击全是七九子弹:均为库存子弹,早已不再造新的,打完子弹,七九枪即入库报废。这样,既训练了民兵,又为国家节约了大笔经费,可谓一举两得。
平时蔫儿八几的辛部长,一训练就象蜇伏了一冬的熊,遇春发旺,雷厉风行,威风八面。
他身穿退役军装,腰里系着武装带,挎一把五四手枪,枪把上的红缨绸在的腰际一飘一飘的。他亲自带队,连连长和指导员都不要。他当过三年兵,退伍后又是民兵小分队长、营长、武装部长,有着训练民兵的良好素质和经验。他自信能把一头打蔫的牛训练成一只猛虎。他在队列前准确而严厉地下达着各种指令,队员们在他的指挥下不折不扣地做着各种规定动作。
只有两个人例外:杨刚和二河河。
第一次发枪,杨刚就提出不要枪,大家很不理解,只有辛部长知道是为什么。他也不想难为这可怜的年轻人——杨如斋唯一的一条根,就特许他不参加训练。至于二河河只能算半个人,也没份儿。不过,他他并不省事:扛靶,当活动目标,拣手榴弹,比别的队员更忙。
工地下边是一片开阔地:去年垫起的河滩地,因盐碱太大,下了种出不来苗,正好能进行军训。
队伍停在地头南面,辛部长倒剪双臂用鹰鹫一般的目光挨个盯着每个队员,试图在他们眼睛里挑出懒惰、散慢和萎缩来,但他失望了:连刁克这样的顽主在内,都昂首持枪,俨然肃态,一脸庄严和豪气。
他的目光既是挑剔,又是鼓励和威压。每次训练,他都要这么威严地巡视一番,每次企图偷懒的队员
都在他这目光的注视下陡然增加了决心和毅力。
他巡视完毕,作了几项常规训练:立正、稍息,左右前后转,持枪、拚刺等等。大家都做得整齐划一,俨然正规军人的英武。
他赞赏地点点头,然后进行匍匐前进训练科目。他先作了示范动作:如何持枪,如何侧卧,双腿如何配合登动,头部如何隐蔽等。
“记住。”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说,“一个军人,一名战士,服从命令是天职,对于这个问题我想是不算什么问题的。谁都明白这个问题的重要性,我只不过是对这个问题加以强调而已。”
几个队员听到部长的“问题”想笑,咧了咧嘴,但没敢笑出声来,强忍着:他们不敢破坏这严肃的气氛。
“前进,这是战士永远不可动摇的信念。”他提高声音,左手叉腰,挥着右手说,“不管前边是什么——水坑、荆棘,还是火焰、悬崖。你都得咬紧牙冲上去,爬前去,滚前去。勇敢、无畏、不怕死。没有这点勇气,你就不要摸枪。有人一见枪就吓得烫手,懦夫一个!这还能算个战士么?
队员们望着远处当活动目标的杨刚。杨刚自然不会听见,也呆呆地望着他们。
匍匐前进开始了,队员们一个个象出水蛟龙下山虎,右手持枪,左臂撑地“唰唰唰”拚命向前。点点黄,绺绺蓝,在翻,在滚,在蠕动。干燥的尘雾在黄与蓝的接合处悄悄逸出、汇合、聚拢、碰撞,形成一片雾团,又被黄与蓝拖着、拽着,仿佛是被无数条腿吹起来的无数不规则的褐黄色汽球,飘飘忽忽,又渐渐弥散开来,笼罩了身后的土地。一阵河风飒然而来,将尘雾吹成数段,裸露出地里一道道人体覆压过的犁痕……
目标:杨刚和二河河。
没有人甘愿落后,没有人吝惜虽说不好,却得之不易的衣裤,有的衣服挂破了,有人被荆棘划破了手,没有退缩,每张嘴都用极快的节奏呼吸着融合了沤泥气息的空气。时二狗实在趴不动了,他略微顿了顿想喘口气,刚喘了两口,屁股上就重重挨了一脚,他连头都没敢回,牙一咬,眼一闭,继续向前。
辛部长紧紧跟在烟尘滚滚的队伍后边,睁大眼睛,端起他的长脸,严密监视着每一名队员。他的解放鞋不时落在一个个气喘嘘嘘的屁股上。
操练完毕,已经十一点多了,实弹射击只好在下午和投弹一起举行。
一吃过午饭,队员们就检查枪栓、子弹,准备出发。
沛佳好奇地看着一个个喜气洋洋、整装待发的队员,很是羡慕。她很想去看看,甚至自己也能打上一枪,但想想就她一个女的,又不是队员,不敢贸然去,怕人家笑话。但她按捺不住好奇心,就试着问在一旁擦枪的田栋;“你们……今天是打真枪呐?”
“当然,”田栋说,“别看这枪七老八十的,日本鬼子蒋匪帮都是被它打败的,绝对假不了。”
“那……是不是人人都能打?”
“是的。除了地富反坏右,凡是年满十八岁的贫下中农子弟都能打。”
“瞧你,”她瞥了他一眼,嗔怪地说,“越说越悬了。贫下中农就没干坏事的?”
田栋拉了拉枪栓说;“那就该归到反革命和坏分子一类去了。”
他看看沛佳的神态,忽然领悟到她拐弯抹角的用意,便善解人意见地说:“我看你闭着没事,看我们打靶去吧,保证让你打几枪。”
“我才不也呢。”她嘴里这样说,眼睛却望着他说,跟谁商量呀。商量人家能好意思要去吗?一个男子汉对女人说话要用命令的口气。当然,是为她着想式的命令,看不出人家很想去么?
田栋似乎读懂了她的眼睛,将自己的枪挂在她肩上说:“别怕。毛主席说:‘我们的原则是党指挥枪,而绝不允许枪指挥党。’作为一名未来的党员应该具备指挥枪的胆量。”
队员们都笑了起来,沛佳涨红了脸,但他的幽默使她的眼睛里闪着快活的光。她捏着背带,摘下不是,背上不敢,不知该咋办。
田栋让他站在队列里,她更不敢了:那还不叫村里人笑掉了牙。
她灵机一动,把枪摘下来还给田栋说:“我可没那资格。不过,我去,我去还不行么?”
她这样无非是要证明:这可不是我要去的,是你硬让我去的。
队员们都隐隐觉得,指导员和房东姑娘之间可能正发生着一种心照不宣的事。不过,既然属心照不宣,就不可妄说。
队员们唱着雄壮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出发了。叶沛佳不远不近地跟在队伍后边。她很兴奋,仿佛她也是他们中间的一员,正高唱壮歌,持枪行进。她渴望集体,渴望友情、力量和爱,而告别她这种沉寂幽闭、孤独而单调的生活。希望生活中有诗,有色彩,有音乐,有昂扬向上的、朝气勃勃的生活氛围。但她找不到,也没有人给予她,帮她,拉她,她愿意为这样的生活付出她的一切:她的爱和她的美,但她既无标可求,更无法可得。她现在只想去看一看,看一看人类的另一半,她的同龄人们沸腾而火热的生活。她看看后边没人,也试着正步走了几步,她被自己逗乐了,捂着嘴笑了起来。
紫川河对岸的西凤山脚立着五个胸靶,队员们以班为单位隔河朝对岸射击。“叭叭”的枪声在河谷里回荡着,一缕缕蓝烟在枪周围萦绕着,弹壳“噗噗”飞迸。每打一枪,射击者的右肩就猛地往后闪一下。这种枪后座力太强,每次只能压一粒子弹,打一枪就得拉一次栓。有的枪栓都拉不动,游大为就专门拿石头往开砸。
时二狗由于力气小,顶不住后座力,右肩被蹭起一块皮。他解开纽扣,袒露出右肩膀,左手摸着红红的肩膀,夸张地咧着嘴叫道:“哎呀,疼死了,疼死了。钻心的疼,入脑的疼。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疼,彻心彻肺的疼。”
大为听他叫唤,拿着石头走过来说;“来,哥们给你治治,我专会治彻头彻尾、彻心彻肺的疼。”时二狗一看不妙,“噌”地一下跳起来,系好纽扣,朝大为行了个军礼,学着电影里的情报处处长的口吻说:“报告连长大人阁下,您老胸怀全局,日理万机,胸怀祖国,放眼世界,象这种小伤小事何劳您大驾,再说我时二狗是堂堂男子汉,轻伤不下火线,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他说着,想趁机溜走,辛部长叫住他:“别走,我看看。”
他只好不大情愿地停下脚。
部长并未检查他的伤,而是拿起枪给他示范动作要领。其他队员也围了一圈。
“就这样,”辛部长托着枪说,“持枪要平,枪托要紧紧贴着肩部不能有丝毫松动,要不就很容易撞伤肩膀。右肩稍稍前倾,暗中使劲,凝神屏气,死盯靶标。这些都可减少冲击力,对这个问题,我们并不是不懂,关键是个态度问题,你说呢,二狗?”
几句并不严厉的话把时二狗说红了脸,他诚服地点了点头。
队员们继续分班射击着,记靶员不时报出优秀成绩。
叶沛佳远远地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这充满硝烟味的场面,兴奋中感到一种莫名的孤寂。她恍然悟到,这里并不是自己的乐园,是完全不属于她的另外一个世界。她斜睨着忙忙碌碌不时纠正大家射击姿势的田栋,平添了几分怨嗟:都是你,把我哄到这儿就再没话了,象哄一个三岁小孩。瞧那神气样儿,好象谁都不如你,逞能让谁看。看你那弥勒佛样儿还能带了兵。说是让我放两枪,可现在呢?我是不是活着你都不知道。早晓得这样,那天就不给你洗衣服,美得你。我是不是该回去了?这样坐着多别忸啊……
她这样乱想着,嗟怨满腹,可又盼望他能取胜,夺得第一:我一走,他打多少环都不知道,会不会落个倒数第一?
她心里磨蹭着,仍做着最后的期待。
田栋趴在掩体后托起了枪,她的心莫名其妙地狂跳起来,凝神屏息地看着那稳稳地持枪瞄准的身姿。蓦地,她似乎觉得有人窥视着她,忙左右环顾,发现大家都同样注视着田栋,这才放心地吁了一口气。
“叭叭——”
随着清脆的枪声,所有的人都望着对岸,静听着报数:他打了两枪。
“九环。”
“十环。”
不少队员欢呼起来,沛佳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但又猛地顿住。她被自己的忘情羞红了脸。她见队员们都注视着田栋忙拉了拉衣襟,镇定了一下情绪,款款走下土坡准备回去。再这样待下去就显得太掉价了不是?
她刚走下土坡,时二狗看见了她,他象发现新大陆似地高声喊;“喂,女房东,怎么一枪不打就走了?”
讨厌。她心里嘀咕道:女房东,女房东。多难听呀。象七老八十了似的。再叫你烂了舌头!不过,这油嘴滑舌的小鬼头,也还的确叫人爱见。
她犹豫子一下,还是返了回来,队员们都让她打枪,她看着那沉甸甸的枪和注视着她的队员们,连连摇着头说:“我可不敢。”
田栋擦着枪栓也说:“没事儿。敢放鞭炮就敢打枪。”
她斜了他一眼心里说:这会儿才想起我了?早干啥去了?咋跟在别人后边说?应声虫!连个时二狗都不如。你让我打?我偏不,专气你。
于是,她看着田栋说:“我?等下一辈子变成男的再打吧。”
队员们都笑了,田栋明显听出这话里的不满因素,也笑了,似乎要表达点歉意。
队员们休息了片刻,公布了各人的成绩,就开始投弹训练。
手榴弹均为教练弹,个别装有引信,但有声音而不会爆炸。
射击能手莫过于田栋,而投弹则是游大为独占鳌头。他的投姿潇洒利落,呼呼生风,手榴弹带着啸声凌空飞舞,都从拣弹队员的头上飞了过去。
连长和指导员都令大家佩服之至。
只带来一颗响弹,队员们都争着要投,把田栋围起来争吵不休。田栋高举着响弹不知该给谁。有的说,抓阄吧,谁抓上就算谁的;有的说摔跤,谁胜了谁投;有人提议让部长投,部长连连摆手,说还是让大伙投吧,他早腻了,真弹也投了不知多少了。其实,他是不敢投:他绝不会超过游大为的,那,岂不丢了面子?
田栋看看俞青,俞青不假思索地说:“争什么。要么谁也别投,要么就让一个跟谁也没争议的人投去好了。”
谁没有争议呢?田栋看看俞青,俞青用眼示意沛佳,田栋恍然觉得她被冷落了,便提议说:“咱们干脆让房东投吧,她总不能白跟咱们来一趟吧,大家说呢?”
“好。”大家异口同声地表示等赞同,并用异样的目光望着他俩。
田栋赶紧把手榴弹递给她,她接过来看了看,怕烫手似地又推给他,他用手挡住说:“别怕。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别辜负了全体战士对你的美好期望。扔吧,象扔个彩包。”
她嗔怪地看着他,但她看到的是一双坦诚的、鼓励的眼睛。她在这双眼睛里和叫人难为情而又快活的话语里获得了力量。她又看看周围,每一个队员都是友好的,坦诚的,包括曾经使她掉过泪的刁克。他们绝没有揶揄她、看她笑话的意思。也许是因为她是这个队伍里唯一的女性,他们天天见面的、给他们烧炕、洗衣服的房东女儿?接走他们每个人都渴望得到的、却又非常愿意放弃的带响的手榴弹,他们脸上完全没有往日惯常的那种嘻皮笑脸,腆然人面。更多的则是严肃和恭敬,乃至圣洁:他们更愿意把她当成自己的姐妹。
沛佳被这份友好和真诚感动了。她欣然握紧手榴弹,跟着田栋来到掩体后边。
队员们都在两边看着他们。
她的心怦怦跳着:万一扔不远,出了事咋办?但她不能让大家失望,她一定要扔得远远的,在激烈的爆炸声中听到队员们对她的欢呼和赞美,就象他们对田栋射击的欢呼和赞美一样。
她认真地听着田栋给她讲动作要领:如何将引线缠在无名指上,怎样屏息用力,挥臂抡圆,直投隐蔽……她牢牢地记着,将引线缠好,将手榴弹紧紧攥在手中,她看着前边那个小土包,她想她肯定能扔到那后边。
她看队员们离她不远,只有田栋蹲在她跟前的掩体后边,她想让大家隐蔽好,但又觉得他们都是有经验的,不必多说。她又看看田栋,田栋冲她鼓励地点点头。她憋足了劲,退后两步,又猛地往前一冲,心里说:使劲。使劲。
然而,她似乎是握得太紧了,在最佳切线速度时没松手,在臂抡回来时却松开了,手榴弹落在离她和田栋两米多的地方……
啊——
她吓呆了。她恍惚看见手榴弹在“呲呲”冒着青烟,轰地四散炸开,弹片横飞,田栋血肉模糊地倒在血泊里……她几乎连想都没想就扑在田栋身上,紧紧压住他闭上眼睛,死等那一声残酷的爆炸声,一个将她、甚至连田栋从这个世上彻底勾销的魔鬼的声音……她仿佛看见弹片飞舞,硝烟弥漫,硝烟中飘飞着她残缺不全的四肢,弹片上带着她的肉,蘸着她的血,飞呀飞,飞向四面八方……她听见象放开门炮杖似地“叭”地响了一声,她象殉道者似的痛苦而绝望地又使劲将眼睛闭了闭……
“哈……”
“哈哈哈哈……”
队员们的大笑使她在绝望的期待中醒来,她迷蒙地睁开眼睛,见手榴弹并未爆炸。与此同时,田栋也将她托起,站起来看着她,也难为情地红着脸笑了。
还有队员在笑,有的竟笑得蹲在地上。
她感到莫名其妙。神情还没从“爆炸”中回应过来,木然地望着田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田栋看着她,兄长般地笑着说:“傻瓜。你的心肠也太好了。这是教练弹,光有声音,永远不会爆炸的!”
“啊?!”
她惊讶地睁大眼睛,顿时明白了,完全明白了:她干了一件最荒唐的事。她的血液腾地一下全涌到脸上,脸红得象工地上那面红旗。她猛地用双手捂着脸,歇斯底里地朝村里跑去……
啊!啊!啊!
羞死了,羞死了!不害臊!不害臊!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那么多小伙子的面,众目睽睽之中,光天化日之下,你都做了些什么?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将一个小伙子……
天呐!顷刻之间就会传遍全村,传遍全县,父亲、母亲、哥哥、同学……
人们绝不会管你的动机如何,人们只关心的是事实,结果和表象!
无数张嘴会把你砸扁、扭歪、揉圆、熔化,变成一滴苦涩的水,一缕渺茫的空气……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她一口气跑回家,一个人伏在被垛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队员们看着她狂奔的背影,笑声嘎然而止。他们顷刻之间觉得惹了祸事,他们很清醒自己并没有多少恶意的笑声对这个脆弱善良的姑娘意味着什么。
于是,大家都沉默了,深深地欠疚感使他们连顺便打趣一下田栋的兴趣都没有了。侯毛旦等人嘀咕着商量如何解决这不良后果,但也想不出个好办法。大家又不约而同地询问聪明的俞青,俞青保证说,这事包在我身上,我保证不会出事,但大家必须听我的,第一,回去任何人不能再议论这件事;第二,尽量躲开沛佳,不要多打听什么,第三,其他事还要象平常一样。
刁克听得不耐烦了:“好我的老天爷。你让大伙死一会行不行?谁敢办不到?你总得把办法给大伙讲讲吧,看到底行得通行不通。”
“办法吗,”俞青卖关子似地顿了顿说,“暂时不能说,不过,我打保证还不行?”
俞青不是那种食言之人,大家都放心了,队也不整,都稀稀拉拉往回走。他们见俞青和田栋走在最后商量着什么。回去后,大家都把枪放在辛部长办公室,连宿舍都没回就相跟着到伙房吃饭去了。
辛部长自始自终没发一词,好象根本就没发生这回事似的。
解铃还需系铃人。俞青让田栋去解劝。田栋很有些怪他多事。那还用你说?这当然非我莫属了。但他理解同窗的好心,装作欣然从命的样子:“我去当然可以,可我能有什么办法?”
“机会来了。”俞青颇有深意地看着他说,“办法自然会有的。”
“没有呀。”田栋无可奈何地笑笑。
田栋望着不远处的叶家小院,回味着俞青的谑语,一种缠绵悱恻的情愫油然而生。
当那个女孩子奋不顾身地用自己充满青春气息的娇体掩护他时,他于惊讶恐慌中陡然感到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快乐,他蓦地窥见了她埋藏在心底的一丝骤然逸出的情丝。
高尚固然高尚,但高尚的背后隐藏着无数爱之原细胞:有着极强的生命原动力,只要你勇于、善于培养和爱护,即可成长、壮大,成为合二而一的强有力的晶体。
勇敢点,男子汉。那根红线已抛出来了,尽管抛得那么突然,那么不大情愿,带着晶莹的泪花和伤感,但伤感和眼泪是爱府的珍馐,只要你果敢地抓住,就秀美可餐;是爱巅的彩绳,只要你勇敢抓住就能到达崇高的爱峰。
抓住她,这爱的化身。
他没有去吃饭,只身回到叶家院。屋门锁着,老房东上地还没回来,只有边屋门开着,里边传出嘤嘤的哭声。
田栋推门进去,见沛佳伏在被垛上哭着,丰满的肩膀一起一伏的。
听到门响,她掩饰地将眼泪擦在被垛上,才回过头来。坐直身子,眼角还挂着未揩干的泪痕。
田栋看着她这个样子,想起工地上那颇为“悲壮”的一幕,恶作剧般地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笑,一下把沛佳的眼泪笑干了。她恼怒地大声说:“笑!笑!人家哭,你却在笑。都是你,害人精,晓得你这样,真该把手榴弹砸在你的脑袋上!”
田栋看着她这个样子更觉可爱好笑。他仍然笑望着她,不请自落地坐在炕沿上,调侃道:“你想当王杰呀。可惜那铁疙瘩不会叫你成为真正的英雄,倒叫你成了一朵带露梨花,一个泪眼戴玉。”
“你……”她又被气得哭了,“欺负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也不想一想,我以后,以后咋做人?你反来嘲弄我,你……”
让她使点小性子吧。田栋想,会撒娇的的女孩子最懂得爱。重要的是要给对方创造这样的机会,甚至,有时,你不妨使点儿手段逗出她的小性子来。因为,爱,是应该有点小品喜剧色彩的——相敬如宾的结果,恐怕只是冷若冰霜,然后各奔东西。只有在美好的说说笑笑的氛围中羼入点哭哭笑笑出来,爱,才能水乳交融,合二而一。
他换了一种口气,真诚而轻柔地说:“你有一颗高尚的心,沛佳,真的,你比别人更懂得如何去高尚。”
她听到“沛佳”两个字,泪水盈盈地抬起头来大胆地、婴儿般地迎着他的目光。那双眼睛里噙着水,藏着火,清柔,炽热,坦坦荡荡,秋水盈盈。以往,她也常听他叫她的名字,但从未有象今天这样听起来温柔亲切,透露着无限的暖意。如听到一支优美的歌,一首轻柔的诗,象在炎炎烈日下给她喂了一口冰激凌,凉爽、柔润、甜美……
当然,她不会让他太得意;她为他失去得太多了,也太可悲了。她必须挽回她珍贵的眼泪的代价。
她马上又捂住脸大声说:“你光会拣好听的说,有什么用。我不听,我不听,你给我出去,出去。”
姑娘的心天上的云,真是孙猴子的脸——说变就变。
田栋有些尴尬,他琢磨不透她是真的怨恨他,还是故意作出的小姐模样。如果是前者,那是不是自己太故作多情了?他忙起身,不甘心地望着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沛佳说:“好好,我出去,不过,你可不须再哭。”
“当然不,更不会哭给你看。”她一扭身,给了他个侧影。
田栋只好没趣地讪讪走了出去。刚出门,又听见她嘤嘤哭了起来,而且,哭声比先前更大。他只好又返了回来,央求她;“好沛佳,你别哭了,好不好?你这样哭,真叫人……唉。我……”
“谁哭了?”她犟着不认帐,却在眼睛上狠狠抹了两把,“你出去,出去我就不哭了。”
他惊愕地望着她,想不到她脾气竟这样大。看来她真是个外柔内刚的姑娘,你根本没有认识她。她根本就不可能出什么事。既然如此,你还纠缠什么?她对你并无爱幕之心,你还想扮演一个拯救落难女子的勇士角色而乘人之危么?那你田栋成什么人了?
“默契”。他想起他对俞青讲过的那番话,忽然觉得自己很好笑:你小子真是他妈的痴心妄想。你到这儿的动机就不纯。
想到这儿,他决然而坦然地转身走了出去。可是,没走几步,屋里,沛佳又大哭了起来,夸张地抽泣着,显得很伤心,甚至发出了“呃呃”的抽噎声。
田栋愕然站住了,蓦地,他心头掠过一道绚丽的希望之光,那光亮照得他热血沸腾,浑身颤动。他果断地返回来,见她已坐在窗台前的炕沿上,双手捂着眼睛抽抽搭搭地哭着。
他站在她面前,直丁丁地看着她:乌黑的头发也凌乱不堪,几根粘湿的刘海紧紧贴在白洁的前额上。光洁圆润的下巴上挂着几颗晶莹的泪珠,欲掉未掉。一双白皙的手捂着双目,在葱根一般的缝里隐隐约约有一双柔情似水被泪水浸润着的眸子偷觑着他。红润的双唇微微翕动,似乎正孕育着、唤醒着某种殷切的期盼……
当你深深地爱着他(她),他也深深地爱着你的时候,客气就不是爱情真正的内涵。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拉下她的双手,急切地命令似地说:“看着我的眼睛,沛佳。”
她顺从地听任他抓着她的手腕,眨了眨眼睛,用胜利者和征服者的目光勇敢而静静地望定他。
田栋读着她的眼睛,温柔而坚决地说:“我爱你,沛佳。你呢?说呀。”
“我……”她垂下眼睛,红着脸,讷讷地说,“我,我也是……”
“不许说‘也’,不许!”田栋有些蛮横地说,“再说一遍,和我一样。”
“田栋,我爱你。”
他放下她的手,一把揽住她的双肩,将自己灼热的嘴唇紧紧贴在她微颤着的双唇上,顿时失去了一切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