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佳:“我很丑,但我很温柔。”
田栋:“我很穷,但我有一颗富有的爱心。”
沛佳:“我是一块石头。”
田栋:“我就是一把刻刀,我要把你雕刻成我心中一座神圣的女神。”
沛佳:“我是一株小草。”
田栋:“我就是闪烁在你草尖上的一颗露珠,在你受到震颤的时候,我就渗入到你根下的泥土中,融化在你的心中。”
沛佳:“我是水中的一块鹅卵石。”
田栋:“我就是萦绕在你周围的溪流,我愿吻遍你每一寸光洁的皮肤,使你永远光洁、圆润。”
沛佳:“我是一弯月芽。”
田栋:“我愿做你旁边的一朵白云,用我来烘托你的明亮和皎洁。”
沛佳:“我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田栋:“我愿做一头大象,驮着你走完最艰难的人生旅途。”
沛佳:“我、我是一只毛毛虫。”
田栋:“我愿成为一片硕大的树叶,让你躺在我宽厚的身上,用我的力量和生命去滋养你丰满的身体。”
沛佳:“我是一只小猫。”
田栋:“我愿成为一盘热炕,在你感到世界寒冷的时候,躺在我温暖的臂弯里做一个甜蜜的梦。”
沛佳:“我、我是一只苍蝇……”
田栋:“我愿成为一块烂肉,让你吮啧着我带血的躯体,在我生命的遗骸里孕育你的蛆虫。”
“哈……恶心死了。”
沛佳看着田栋大笑起来,眼睛里都笑出了眼泪。泪眼盈盈中,她深情地望着她的田栋。她爱他,只知道爱他的善良、聪明、宽厚、大度和勤劳,绝没想到他居然这样幽默而有才华。
一个男子汉,无论其多么了不起——炙手可热、腰缠万贯、声名赫赫,但如果缺少幽默感,是很难给人尤其是给自己所爱的人带来物质享受所无法替代的快乐的。
她没想到他竟有如此的素质,这使她喜出望外,以前,她只知道时二狗很逗,很讨大家的喜欢,可现在田栋也属于这类人,仔细一想,他们俩又不大一样,她也不知这是为什么。
“你真逗。”她和田栋坐在西凤山后边的高坡上,偎依在他肩膀上说,“你比时二狗还时二狗。”
“我?”田栋看着她摇摇头,“我和他并不一样,至少不完全一样。”
“怎么不一样?”她嗔怪地说,“都是神说鬼道的。”
“不,他那叫滑稽,我这才叫幽默,比他高一筹,要不,你就不会爱我了。”他自诩地说。
“谁爱你?看把你美的。”她瞥他一眼,低声说。
他想说,不爱我就不会连续哭泣上三次给我看了,要我来安抚你那颗“受伤”的心了。但他笑笑没说:即使最爱的人也不是什么话都能说的——逗出点小性子来把爱之桌面敲打两下,能增强耐力而更加结实;如果要引出大性子来,用力砸打,这张美丽的桌面可就要出现裂痕,乃至彻底碎裂!
爱,有时候更多的是一种表达,在物质充裕的时代更是这样,一个不懂得对爱进行表达的人,是很难获得真正意义上的爱的。物质的给予固然有力,但若无精神的辅助,这种给予一旦减弱,情感也即会随之而淡化。相反,精神的力量如滴水穿石,虽难立显其功,但颇具永恒的力量。同时,女人是爱情生活中的第三产业者,她们甘愿扮演一个服务员的角色。她们的希望往往想通过男人去实现。尽管她们甘愿屈从于生活,但坚决鄙夷跟自己一样的男性,绝不允许可爱的人跟自己一样。她们会把丈夫当作兄长、甚至父亲——感情上的丈夫,理智上的父亲,柔怀而宽厚,希望接受居高临下而绝非彼此平等的爱。尽管她们心中的许多人试图背叛此种本合自然规律的苑囿,打起巾帼不让须眉的反旗,但结果多为孤家寡人——没人敢再爱她们。许多女强人事业有成,爱情却不怎样,即是此原因。
想学娜拉,但娜拉出走的最后结局恐怕并非不是悲剧。
她觉得她的田栋是有力的,更是柔情似水的,但她担心这种爱会消失,如同一个美丽的影子,一场琦丽的梦。
“你发誓,对天。”她攀住他的肩膀嗲声嗲气地逼他,“永远爱我。”
田栋伸出一个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子笑了:“傻瓜。宪法都可随便修改,何况一个根本靠不住的口头承诺。海誓山盟、信誓旦旦的背后往往是心怀叵测,朝三暮四。大奸似忠,大智若愚。绝不要相信那表面上的东西。爱是心与心的碰撞,只要能拥有一颗心也就拥有了一切。”
“能的你。”沛佳嗔怪地嘟了嘟嘴,“我就相信。我就要你发誓!我要么,我要。”
“好好,”田栋很喜欢她这种纯真任性的小孩子气,这能满足他宽厚大度的个性——面对她就象面对一个小妹妹,一个顽皮的小弟弟。
他用力咳了几声,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扳正她说:“坐好,听着:上邪!我与沛佳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你绝!”
“什么什么呀。”她一句没听懂,气得捶着他的肩膀,“古里古气的。”
“你说对了,这是古代一个女子对她的情人发的誓,大胆而痴情。古人是最懂感情的,尤其那些古典女子。”
他说着给她讲了意思。
她明白了,她为自己的无知而臊得脸红。她不明白同样是高中生,他怎么知道而自己咋就不知道呢?
“这是我从俞青那儿看来的,他父亲有很多藏书。”田栋说,“他是我的好朋友。”
“你可真老实,你不会说你就知道么?还能树一个学识渊博的形象。”她眨眨眼睛说。
“不,爱情的最深层次是痴情,而痴情的真正内涵只有一个,就是诚实。”
“文绉绉的,就象你那位朋友,都是书呆子。”
“不。”田栋肃然地说,“他是个高层次的人,也不呆,只是没人认识他,赏识他。”
“脸蛋么?有奶油味儿。”
“不,心,他有一颗高尚的心,一个男子汉,也许他的脸蛋太少阳刚气,不过,姑娘喜欢他。”田栋看着她说。
“去你,谁喜欢他,冷血动物。”她似乎怕他怀疑似地决然说,“你发的那些誓不算,偷来的,骗人,又聱牙,必须是你自己的。”
“好好,听你的。”田栋笑着她,忍俊不禁地说,“我给你发个现代的,也是我自己的,你好好听着:下定决心爱沛佳,不怕牺牲碰掉牙,排除万难追天涯,争取胜利娶回家。”
“哎呀,”她捶着他的胸脯眼泪都笑出来了,“你真坏,真坏。”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么。”他握住她纤小的手说,“女人打男人有三种打法,代表着三种不同的感情,你知道么?”
她摇了摇头。
“一种是擂胸脯,最美,表示爱情;一种是捶肩膀,表示友谊;最可怕的是第三种:打耳光,表示憎恶。我是第一次让一个姑娘擂胸脯的。”田栋有些欣喜地说。
这家伙真聪明。
她惊讶地望着他,想了想,还真是这样,不过,她可不想当面给他唱赞歌,便说:“好么。吃饱饭没事干,专门研究女人,没出息。”
“你这个小母夜叉。”他笑骂道,“那还用研究么?好多事情想一想就明白了。比方,俗话说,好男无好妻,好妻嫁了个没毛鸡。想想,这是为什么?”
她摇摇头,期待地望着他,不知怎么很想听他说点什么,象个好奇的小学生。
“这是因为姑娘的爱是隐蔽的,期待的,自然也是消极的,她们喜欢进攻型的男人。好男子由于知识、修养和事业等因素,不敢或不愿主动追求爱情。而那些天不怕,地不怕,无所顾忌,带有几分泼皮气的男人自然会捷足先登,好妻自然就成为他们的战利品了。”田栋卖弄地说。
“那你呢?”她不想让他太狂,不失时机的反问一句。
“我么?”他笑笑,“我不是个好男,所以我才有好妻。”
“胡说!”她涨红了脸。嘴里骂他胡说,心里却比吃了一罐子蜜还甜。她觉得只要跟他在一起,就有种说不出的快乐,有种巨大的慰藉力量,也许是因为爱?但她觉得仅有一颗爱心是不够的。爱是一门艺术,并非人人都能拥有。只有聪明、善良,懂得爱的人才能获得。
他两在飞绿滴翠的山坡上度过了一个美好的中午。
他们只有趁人们午睡的时候,才能偷偷躲到这远离村庄极具诗情画意的山野里约会,这样就必须付出午睡的代价。
田栋先走了。他们目前还不想公开他们的秘密,甚至要考虑以后要减少这种浪漫的约会。因为作为一个男人,他比姑娘更多地感受到的是生活的严峻——你必须对自己所爱的姑娘负责,只能给她创造幸福,而不能给她带来痛苦。在条件尚未成熟的时候,万万不可让对方付出得太多。他宁可先哭后笑,也绝不能先笑后哭。“无情未必真丈夫”,但一个男人在拥有爱情的同时,应比女性更具理性。
尽管这样想,但他还是深深地感到了爱对他灵魂的抚慰,莫名地产生了一种渴望征服什么,甚至想为之而承受磨难和痛苦的感觉。他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爱这个世界。每个善良的女孩子都是一首温柔的诗,他的沛佳尤其是。她使他想起俞青的妹妹俞倩,她多象那个高雅柔情的姑娘啊。尽管她缺少俞倩那分才气。
他踽踽独行,不时回头望一眼从另一条道上往回走的沛佳,悠闲地品味着河边的水草,路边的小树,水中的鹅卵石和碎金一般在河水中闪烁的太阳以及她留给他的倩丽和柔情。这种遐想和品味,使他进入一种虚幻的美妙境界中,以至在他走过工棚时竟没发现工棚后边坐着一个人,等他几乎踩到那人身上,那人站起来和他打招呼时,他才发现是罗明成。
双方都有些愕然,好象对方都窥见了自己心底的秘密。由于工棚挡着,罗明成也没发现他,否则,是不会让他在这儿碰上自己的。不过,他向来都是争取主动的,笑笑说:“怎么?中午也不休息?”
“下午要开会,到河里洗了洗,休整休整。”他即席撒了个谎。他想问一声,但他知道罗明成是个诡秘的人,不好随便问。罗明成却主动对他解释说:“上午把手帕丢到这儿了,我来找一找。中午大概没人经过,还是找着了。”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掏出手帕让他看了看。
双方都从对方眼睛里读出了三个字:你撒谎。但谁也不会戳穿谁。田栋边走边挥挥手说:“你也不洗洗?今天的水真热。”
“我也正这样想呢。”明成也趁机挥挥手,朝河里走去。
他不明白大热天的中午,罗明成到工地来干什么。是不是也跟谁约会?他笑了笑。
下午全队放假,整顿队内纪律。
辛部长讳莫如深,只字不提会议内容。田栋自然也不愿打听,只是古三孩和时二狗的团员资格被取消了,显然会议跟他们有关,是不是跟明成有什么关系?他真的是去拣手帕了么?
其实,罗明成并非拣手帕。田栋走后,他由工棚后边转移到河滩里的脚踏石上坐着。他脱掉鞋,绾起裤腿,将双脚浸在温暖的河水里,呆呆地望着绿茵如毯的西凤山,脸上愁云密布。
他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沮丧过。
他把他自己挂在二斤半上了,怨谁呢?
他想讨好辛部长,部长也很信任他。他竭力想帮助部长开展工作,无论是作部长的帮手也好,一个排长也罢,自然都无庸置疑。对刁克等人他主张要么睁只眼闭只眼,宽容点算了;要治就要治到底,一朝打得趴下,就永远不会嚣张。他不止一次地对部长暗示。一个领导者要善于借助“政治”这个强有力的法宝来维护自己的存在。而象刁克、时二狗这样喜欢乱说乱动的人是非常容易陷入这个圈子里的。
这自然很中部长的下怀。于是,他很成功的记录了几次他们的反动言论——胡说八道。而且,很巧妙地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这样,这些没心没肺的小子就不会怀疑是他汇报的了。他对自己的巧妙伪装很是庆幸。可是,乐极生悲,他正准备上交的时候,那宝贝本子却倏然不见了。他翻遍了衣箱、被褥和所有的口袋,也没找到那要命的玩艺。他还几次趁午睡时间到工地,将他走过的每块石头,每个草丛都翻了个遍,也没看见。他想去问问队友们,但越问越暴露,况且,那封皮上就写着他的大名,要给他,自然就会送来,不给,问也没用。万一被刁克和时二狗以及和他们相近的人拣起……
他的头皮发乍,不寒而栗。
那天,他在河边呆呆在坐了半天后,怏怏返回来,他断定这个霉头是触定了。
快到叶家院的时候,他见游大为从部长办公室里出来往下走。
“明成,”大为叫住他,“你到工地干啥去?”
“你怎么知道我到工地去了?”他诧异地问。
“那还不知道?在上面的院子里看得清清楚楚。”大为说。
“没什么,”他掩饰说,“随便转转。”
“是找这个吧?”大为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皮本子递给他说,“在坝基下边拣的。”
他愕然从大为手中接过本子,这才记起,下工时,他在河里洗了一把脸,将上衣搭在肩膀上朝回走,可能是因口袋朝下,上河堤时震落下来的。
他将笔记本装进口袋里,还想问什么,大为却先匆匆走了。
他很庆幸这活宝的失而复得,可他刚走了几步,立刻象被谁掴了一掌似地呆住了:他会不会看了内容?即使随便翻一翻……
这是显而易见的。没有哪一个傻瓜见到记载个人秘密的东西不仔细窥探的。因为人类的道德、礼仪、法律等的约束强化了人们的窥探欲。幸灾乐祸,无中还想生有,更何况意外到手的东西。
从那天以后,他密切注意着大为的一举一动,想看出点破绽来,但这个一向粗枝大叶、毛毛糙糙的人竟装得毫无纰漏。这使他不得不来试探他。
一次,他见大为看报纸——当然,他只是看上边的照片。便借机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报纸上登的这些倒楣蛋都是说话不注意,吃了嘴巴的亏。咱们队员说话也得小心,最好不要涉及政治。”
“政治?”大为不屑地说,“咱们是干活吃饭,喝凉水就酸菜,操那份闲心干啥?”
他仍低头看着报纸,脸色平静,毫无异常反应,看来,这傻瓜根本没看。也许,他那小学没毕业的水平,读报上的字还是嗑嗑巴巴,就根本不认识他的草字。再说,他若看了还能不告诉他的哥们刁克?一告诉,那顽主还不立刻找他算帐?但刁克见了他刁样没变,有时甚至还把他当作值得信赖的人而对他讲些有政治价值的话。
看起来,游大为真的没看。
可是要不要向部长汇报呢?不汇报吧,显得自己太无能:汇报吧,万一本子的秘密泄露出去,队友们知道是自己汇报的,以后还怎样在这儿待下去?
真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
他正为这事担忧之时,部长见了他就问:“观察的怎么样了?问题不少吧?”
“还没啥发现。”他躲闪着他的眼睛说,“他们都是瞎咧咧,还没发现多少实质性的问题。”
“要抓紧呀。这几个小子越来越不象话了。不守纪律,甚至说一些很值得分析的话,我都听到不少了。”部长不满地挥挥手走了。
他象被施了定身法似地戳在那儿:完了,部长全知道了。不是游大为汇报的还能有谁?这倒好,他拿着现成的猪头去敬神,把我这个喂猪的撒一边。还在哪儿装作不问政治的模样呢。
他知道,大为和部长的关系完全在他之上。尽管大为有时跟部长磕磕绊绊,但那只是表面现象。因为部长全靠大为为他守摊子来维持这个集体的存在。而自己这个排长除了做他的可怜的眼线,实在可有可无。
可大为为何不对刁克讲呢?显然,汇报给部长后,部长自然界不会让他说的。组织纪律,这是任何人都不敢违抗的。
可是,看大为那样子又不象,他觉得那二百五还没学会伪装的本领。
怎么办?
他为此倍受煎熬,饭量急遽下降,人也瘦了一圈。权衡利弊,他忽然悟到:如果大为知道本子的内容,非告诉刁克不可,那仅仅是个时间问题;如果汇报给部长,他再不交,部长就会以为他阳奉阴违,而恨他。与其两头不讨好,还不如交了好。他悔不该把这捞什子记在本子上把自己弄到一个尴尬的境地:文字误人呐。
他瞅部长一人在的时候,悄悄交给他,偷觑他的表情。但部长什么也没说,连看都没看,更看不出他的内心——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他以为部长不会太快就处理的。不料,他当天就取消了古时侯的入团资格,连夜战都不让参加了,还让俞青写材料要向公社汇报。没想到俞青居然说他写不了这种材料。而部长对他的这种态度居然表现了极大的宽容和涵养。这大半是由于俞青的文章很有名气,连县上都很重视,他不好得罪这种人,于是,部长就又把这种美差推给他。
他苦着心却竭力装出一个极乐意做的样子,上纲上线,洋洋洒洒写够部长要求的字数。但他又尽量将口气放得和婉一些:他并不想把别人搞得太坏,弄别人是为了自己,只要自己能达到目的,就不必一定要把人逼上绝路。因为,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何况是几个并非等闲之人。
但部长似乎看出了他的用心,嫌他挖得不深,联系得不广,他只好以政治理论水平低,文字功夫不行等托词应付,部长也没再说什么,但明显看出了对他的不满意。
事后,他向部长索要本子,部长没有给他,还说;“这是原始材料,没有它拿什么来证明呢?你还信不过我?没本子了,我给你本新的。”
他干干地笑了两声说;“我这样做还不就是相信您?只是上边还记着别的一些事情……”
“我看了,都是些寡淡事,有什么要紧?该给你时,自然会给你的。”
说着,部长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印有“为人民服务”的红皮笔记本给了他,就把他打发走了。
部长是不是因为大为汇报在前,他汇报在后而怨恨自己呢?或大为也没汇报而是因为材料没写好的缘故?真他妈伺候君王不到头,伴君如伴虎。
他懊恼地用脚拍打了几下温吞的河水。
他很是幽屈,又无法排遣,就借午休时,一个人悄悄溜达到河边散散心。
他怏怏回到宿舍,感到非常倦怠,想睡一会儿。刚闭上眼睛,上工号就响了,“嘀嘀哒哒”的号声,使他神经骤然绷紧,他不知道这件事的处理会给自己带来什么。也许大为没看吧?刁克自然也不知道,还有时二狗,万一……
他满腹心事地随着大家往会议室走去。
会议就在部长的办公室里召开。所有班级以上的干部全部到会。除了明成和部长外,谁也不知道会议的内容。队员都自由活动:上街,睡觉,打牌,洗衣服……
气氛很紧张。虽然,辛部长慷慨地将自己的“海河”牌香烟扔到桌子上让大家随便抽,但也丝毫不能使大家轻松起来。
这伙平日里嘻哈打闹、蛮不在乎的青年人,一提到政治,一说起斗争,就一下子都成熟了十岁,老练了十年。每个人,即使涉及不到自己的一根毳毛,也都本能地、敏感地感受到了无数无形的压力沉沉地覆压在每个年轻人的心头。他们都很惊异于他背后瞎咧咧的一些东西怎么就能摆到辛部长的办公桌上。看来,人心叵测呐。
一张小炕桌放在炕中间,上边放着烟缸、记录本和一沓子材料。
辛部长盘腿坐在炕桌后边看着《毛选》,俞青坐在桌子一边担任记录。干部们有的坐在炕沿上,有的坐在地下的杌子上。
部长看看大家都坐齐了宣布开会:“今天召集大家开会只有一个议题,就是讨论对刁克、时二狗和古三孩等人的处分问题。”
他将烟蒂揿在烟缸里接着说:“刁克和时二狗一贯吊儿郎当,不守纪律,对革命工作拣轻怕重,一事当前先替自己打算,得过且过,敷衍塞责,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是严重的自由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的表现。古三孩虽然老实,肯吃苦,但不能坚持原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明知不对,少说为佳,甚至随声附和。这是极其严重的,非解决不可的问题,时二狗和刁克的反动言论……”
一听反动言论,大家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尽管现在不象过去那样动辄又打又斗,但绝不至于放任自流的。大家依然心有余悸。仿佛这反动言论就是自己散布的,有种本能的恐怖感,甚至谁都没有注意到部长在套用老五篇《反对自由主义》中的话。
“主要问题如下,”部长拿起材料扼要地说,“刁克一贯目无领导,迟到早退,无故旷工,屡次教育都以沉默来对抗。五月八日,他以多拉快跑为名,故意多装石料,致使三辆平车连续放炮,而使二排的工程停工半天。他一贯散布消极言论。我们发展优秀青年入团,他居然说‘入团顶屁哩’;他还公然叫嚣‘瞧着吧,今年发大水非把大坝冲垮不可,叫狗日的们穷折腾,折腾得连命都得搭进去。’这是对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公然仇视,其用心何其毒也。对这个问题,我们就是要坚决批判和斗争。时二狗一贯蛮不在乎,嘻嘻哈哈,怪话连篇,自私自利,爱占小便宜。没有一个革命战士起码的素质。他在往工地送饭时,用罐头瓶偷装焯菜,贪占集体财产,损人利己。劳动态度不严肃,在干活中间打弹弓,几乎伤着人,还顶撞领导。最为严重的是他居然编了顺口溜讽刺我们战天斗地、改造山河的伟大事业,其中,有一段是这样的——”
他忽然顿住了:该不该念呢?念了,不说明你也在散布反动言论么?前些年,栽这种跟头的人不在少数。不过,现在毕竟不同从前,何况这也不是侮辱领袖、咒骂革命的反标,不讲清楚,大家怎么讨论呢?
再说,部下们也没有什么阴险的,还是念吧。
他咳了几声说:“你们听:‘专业队瞎混哩,吃上窝窝抽疯哩。改河哩,垫地哩,龙王肚里掏心哩。有朝一日龙发怒,叫你坐在山圪旦上干嚎哩……’”
有人笑了:这个倒捣蛋鬼这下可捣到马蹄上了,恐怕哭鼻子都来不及了。
“还有,”辛部长指点着说,“吃了人家的窝窝,由着人家的搓播;喝了人家汤汤,管着叫人挼挼。战天斗地瞎磨磨,不如寻个阳坡坡。这些反动歌谣与刁克的反动言论如出一辙,对轰轰烈烈的革命事业进行了可恶的嘲弄和诬蔑。古三孩虽然没有编造,但他不但不对这个问题不制止,反而跟着附和,学着说,对时二狗的反动歌谣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侯毛旦虽说对古、时二人进行过劝阻,但他从未向上级反映过,也是有错误的。鉴于本人一贯表现良好,只取消团员资格,不予追究。而对刁克、时二狗要严肃处理,古三孩也应相应地作出处分。不过,我们的原则仍然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不一棍子打死,但也绝不姑息迁就。现在对这个问题,大家都发表一下看法,研究一下处理意见。”
他把材料放下,叼起一支烟,慢条斯理地点着火。
大家惊异于他对情况了解得如此透彻,也惊叹他竟有如此丰富的文辞,表现得极有水平。这除了他经常读书看报外,自然也是因为罗明成的大手笔。专业队除了俞青和田栋,就数罗明成写得好了,有“笔杆三”之称。
大家都沉默了,谁都知道,这些话只要上纲上线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尽管你根红苗正,但绝不能因此而减轻处罚。保,谁也没有这胆量;斗,良心又不允许,所以,只好沉默。
当然,如果都沉默,这会也就无法开了,总有人会打破僵局的,不然,何以叫干部。
游大为早就坐不住了。他倒没什么高见,主要是讨厌开会。有什么事,三八两下,该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好了。开什么会。他在灶火旯旮里站起来说:“这有什么难的。每人拉出去揍上一顿,作一份检查,再罚背三天石头,就打蔫了,这些小子就是欠揍。”
部长不易觉察地笑笑说:“不。对人的的处理问题是个思想问题,认识问题。我们所作的斗争,也是思想和灵魂深处的斗争。要从灵魂深处暴发革命,而不是对肉体的惩罚。”
他觉得这个莽汉既可怕又可怜:没策略,不讲手段,连个思想也没有。一颗拳头支持人生。这种人是最容易被人利用而成为炮筒子的。
作为公社革委副主任兼武装部长,他是绝不满足于这个位置的。他为之付出了许多代价,包括杨家那个幽灵。尽管他死有余辜,一个屠杀子弟兵的巡长,不值得怜悯;杨家仅剩一条根,窝囊废一个,也不必担心,但政治势头一变,就怕你力单难支,说不定那个幽灵还会出来咬你一口。所以,现在只有掌握更大的权力,象一棵树,将根扎得深深的,才不至于被狂风吹倒。但这里,他人地两生,要升迁一格谈何容易。唯一的办法就是要在政治上出风头,兴风作浪,而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抓典型:好的和坏的。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工作成绩就是抓典型。但对这些根红苗正的人是很难将其抓住的,即使你抓住了也很难成为典型。所以,他不得不用政治权谋们惯用的手段:先放后收,欲擒故纵,让他们先肆无忌惮地跳出来,把长脖子彻底暴露出来,就能一把扼住它,掐他死,他就不能活。
至于听罗明成的“点子”,并非意味着自己还不如这乳臭未干的年轻人,而是让他争取主动,加入自己的联盟,使之成为自己斗争的一个有力工具。当然,他确实服气罗明成的手腕,自己在罗明成这个年龄时,就根本不如他。至于事后没给他多少好脸色,那是不想让他在自己面前以功臣自居而不把他这个部长放在眼里。而今天开这样颇有民主气氛的会议,也实在是一种扎根手段,他工作不能没有这些干部的支持,得罪了他们,他在专业队是一天都干不下去的。王大力和吴军亮就是最好的证明。然而,看今天这个样子,要把俩定为典型还并非易事。
罗明成平静地沉默着,但他密切地注意着大为的一举一动,因为他并未断定大为是否看过他的笔记本,也想看看大为的态度,在最后的结果尚未明朗之前,他必须保持沉默,静观待变。
游大为又坐不住了,他推脱地说:“干脆别开这个会了,咋整你决定就是了,处分扣工分作检查,或者送交公社,利索点,何苦窝在这儿逼得人冒烟。”
他摇晃着头,似乎脑袋也成了他的累赘。
辛部长要的就是这句话。只要干部尤其是大为不阻拦,他就完全可以实现自己的计划。他点点头说:“也好,我们把刁克和时二狗作为我们大批促大干的典型送交公社,材料也整理好了,其他同志还有什么意见?”
“我觉得还是要慎重点。”田栋站起来说,“抓典型固然重要,但我们应该很好地掌握典型的尺度。这两人平时不注意检点自己,怪话很多,有些话是极其落后的,但我们是动机和效果的统一论者,从效果上看,他们的言论不少值得批评,甚至有值得批判的地方,但他们根红苗正,有良好朴素的家庭影响和正规化的学校、社会教育,他们都是贫下中农子弟。他们从小就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热爱祖国,他们绝没有仇视党、仇视社会主义的任何动机。只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形,我以为,一是由于他们的个性决定的:他们都好说好笑,表达能力强,因而,好逞能喜欢引起别人的注意,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自然要说一些出格的、忘形的话。当然,这仅仅是问题的一方面,这点不能掩饰他们的错误。二是他们忽视了世界观的改造,他们不愿过艰苦的生活,不愿受专业队纪律的约束,但又不得不接受这种约束,这种矛盾的心理就不由自主地要发泄,话说出来就难免尖刻越格。这是青年人共同的心理现象。所以,我认为,即使作典型,也最好在我们专业队内部做,不要搞得太大。”
他甚至还想说,不要把人一棍子打死。但那样会冒犯部长的尊严的。他虽然讨厌刁克顽固不化,但他觉得哪个人能没有缺点。我们的责任就是要改造他们,使他们的优点多些,缺点少些。同时,他在专业队算是最幸福的人了:挚诚的爱情,众人仰慕的位置,他不愿意在自己享受快乐的时候,看着别人去受苦。即使象刁克这样玩世不恭、甚至常使他为难的本该受到责罚的人,他也不想让他一蹶不振。尤其,他不能忍受一个善良的人去受苦,他看到哪个善良、诚实、正直的人受苦,比他自己受苦还要难过。
一个高尚的人,得到和幸福只能使他更高尚;一个卑劣的人,得到和占有,只能使之成为变本加厉的资本而变得更加卑劣和贪婪。
“不。”部长严肃地说,“这不是个小问题,我们不能调和阶级矛盾,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这决定谁也不能改变。根红苗正并不意味着就不会蜕化变质。重要的是不给他们以惩处,这样的人还会不断冒出来干扰我们的工作。”
这几句话足以使田栋闭上嘴,因为谁都害怕被扣上“调和阶级矛盾”的帽子。
罗明成依旧一言不发,他心里默念着几个字:难得糊涂,难得糊涂。狮子问兔子它嘴里发出的是什么味,兔子看见熊因回答“臭味”而被加上“诬蔑”的罪名;猴子因回答“香味”而被加上“阿谀”罪名,都被吃掉了,它就对狮子说自己感冒了鼻子不通而得以保全性命。
俞青看看田栋,敲了敲钢笔说:“这些言论作为事实,确实值得一批,不过,他们是否承认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呢?谁能证明?如果他们不承认,又没人证明,我们岂不陷于被动?”
这下可把大家点醒了,纷纷议论起来。游大为也醒悟过来,他大声说:“对嘛。是猪是羊总得认准了再杀呀。人家不承认,专业队又不是群专指挥部,能搞逼供信。”
罗明成听着,心里一阵喜忧交加:喜的是大为肯定不知道本子里的内容,否则他是不会装的;忧的是这个该死的俞青竟出了这么个令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馊主意,一旦要让队员们知道是他干的,他就无法在这儿待下去了。
“谁证明这并没关系,”辛部长成竹在胸地说,“他们都已承认了。”
在这种政治高于一切的年头,他们是没有胆量不承认的。他把那句要命的话抄在两页纸上给两人一看,他们就额上冒着汗乖乖承认了。
干部们都惊讶地睁大眼睛,他们不明白部长为何对情况掌握得这么准。事实把他们放在了一个二难的位置上了。大家只好三缄其口,会议出现了僵局。
俞青怀疑是罗明成干的,他看看明成,又对部长说:“我觉得不处理不足以显示我们纪律的尊严;推出去呢?那就既显示了我们的无能,又因罚之过重,恐怕就减弱甚至涣散了我们全队的凝聚力。所以,我们的目的是既教育本人,又能教育大家使队员们觉得我们这个集体充满着温暖,就乐于为这个集体效力,你说呢?明成?”
“哦哦,”罗明成故作迷登地说,“我还没想好,让我再考虑考虑。”
田栋想起了俞青给他说过的话,但他现在最需要解决的是如何保护这两个倒霉蛋,而这就必须将大为争取过来,因为大为对部长比自己更重要。
他见大为上厕所去了,忙跟了出去。
“我看你别尿了。”田栋在厕所门口对大为说,“尿在裤裆里算了。”
“你这家伙。”大为没好气地说,“你是怎么了?”
“怎么了?问你自己吧。”
他知道对大为这种人,商量是没用的。他属于张飞,只能激不能劝。他不冷不热地说:“你是谁?一连之长,弟兄们公认的头儿,弟兄们怕你,服你,拥护你,即使你有时候对他们很粗暴,动不动不是打就是骂,大家仍然服从你,听你的话,没人跟你较劲。这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能保护大家,跟弟兄们拧成一股绳、结成一颗心,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好抱打不平,有种侠义心肠。为了弟兄们,你可以两肋插刀。可你现在呢?墙上草,随风倒,毫无大丈夫的凛然正气,刁克是不是你的哥们?二狗人怎样?三孩呢?他们的毛病是不少,但哪一个敢对你大为有二心?他们对你也算是忠心耿耿了吧?而你呢?你在他们倒霉的时候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干部们不表态,还不都是看着你,看你这个连长能不能保护了弟兄们。你这样做倒很利索,干脆,送到公社处理,你还怎么向弟兄们交代?你这个连长还怎么当?你是一百多人的连长,不是一个人的连长。你要让弟兄们都失望了,他们会怎么看你?还用得着我说吗?说轻了,大家会你是叛徒,说重了,就会说你没骨头。”
“什么?什么?叛徒?没骨头?”大为差点跳起来,大声嚷道,“等着,我要让你们都看看,是你田栋有骨头,还是我游大为有骨头。”
他说着,把撒了一半的尿打住,就朝屋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