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紫川河静静地依傍着静穆的西凤山,多情地亲吻着山脚的红岩。山巅的小树沐浴着金红色的余辉,斑斓多姿,闪闪发光,仿佛刚从神话王国里移植而来。河道里浮起一层淡淡的雾岚。远处的紫梦山、新垫起的河滩地和改直并栽了很多杨树的公路在夕阳磕山的余辉映衬下笼罩在黄昏灰蒙蒙的阴影里。
参加新团员夜战的队员刚撂下饭碗就陆续来到工地。他们三三两两地坐在石堆上,工棚周围,有的手里还拿块窝头,不时啃一口,老牛倒嚼似地咀嚼着。他们一个个都神情激动,手舞足蹈,仿佛不是进行汗渍斑驳的劳动,而是要给他娶媳妇似地。一种无比的荣耀感、进取观,使他们很想大干一场。所以,当田栋提出新团员参加夜战时,没有一个持异议的。那些没有入团的,虽说现在可以休息,打打扑克,但他们都仿佛矮了一头,有种失落和不平感。所以,好些个没有入团的队员也来参加夜战,让团组织来考验他们,准备和新团员比试比试。
尚未开始,来的人谁也不说话,他们都静静地注视着大堤后边的土地,凝眸远望着远处的山岚,每个人都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对未来的憧憬和对美好生活的神往。每张被紫外线抹得黑红的脸,此时,都格外生动。
有人唱起了歌,大家都随声附和,跟着唱了起来:
美丽的哈瓦那,
那里是我的家;
明媚阳光照进屋,
门前开红花。
歌声悠扬、飘逸,清澈的河水也仿佛被这美妙的歌声触动了它的末梢神经而汨汨地发出优雅的和鸣。于是,静穆的大自然陡增了不少韵律,连黄昏的朦胧都显得格外妩媚。
哈瓦那在哪儿?尽管他们大都是高中生,但从未学过历史、地理,且大多为农家子弟,所以,很少有人知道。问问俞青,他说是古巴首都,可古巴在哪儿,又说不清了。只觉得那里一定是个非常非常美丽的地方。
俞青今天一早就赶到工地,他原想吃过早饭再来,但又记起石匠师傅今天请假,让几个懂点的队员干。他担心生手影响质量,就早早赶来了。出乎意料,侯毛旦等人干得虽慢此,但绝不亚于那颇自以为是的石匠。
昨晚,他神情沮丧地回到家。母亲和俞倩以为他是感冒了。问了半天,他推说累了。母亲给他拿出衣服缀掉了的两颗扣子。因是周末,俞倩晚上不上自习在家中看书。她放下手中的《包法利夫人》,问他找衣服干什么,他说要夜战,把她吓了一跳。母亲抱怨他不该找罪受,还让俞倩去给他请假。他劝阻住她们,静静地休息了一晚。今早,他趁她们还未醒,就悄悄起来走了,顺便带走了一双很少穿的高筒雨靴。挖逼水坝地基,没有雨靴是不行的。
他见田栋在石料旁揳洋镐,就走到他跟前悄声问:“你知道辛部长为什么要突然检查记工表?”
下午收工时,部长突然叫住他,把他刚记好的出勤表要去,坐在坝上看着往回走的队员紧绷着脸一一核实完,才交给他,一声不吭地倒剪双臂走了。
俞青对此很是恼火:这样做是明显对他的不信任。但他不好发作。他只好向田栋打听,是不是自己的工作出了什么纰漏。
田栋也看见了部长查工,想必是有人汇报了什么,但也不确切,他不能妄动加猜测。他只好安慰他:“那是例行公事。作为第一把手,自然要事必躬亲了。检查出勤是专业队一项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工作,它关系到每个人的切身利益和全队的纪律。所以,他不检查就是他的失职,他应该经常检查才对。因此,不必对这个问题作过多的考虑。我觉得经常检查才是正常的,不检查,那就真得考虑有了什么问题。”
俞青笑了:“推理还真严密呢。什么事一到你这儿就全没问题了。”
田栋:“少一点问题,就少一点痛苦和矛盾,人才能活得舒畅一点。”
俞青:“你是常有理,我是糊涂涂行了吧?好,不谈这个问题了。我昨晚看见我们逮住的那个小偷游街,我哭了。”
田栋:“这我能料到。不然,你就不是俞青了,我的朋友,你的书也读得太多了。”
俞青:“这有什么不好么?”
田栋沉思了一下说;“好固然好,但要大家都读,如果只被少数人拥有,就只能净化少数人。同时,我们读书的时候,往往会产生一种错觉,以为书上写的那些丑恶的人和事都属于过去那个时代,而书上那些带有展望性质的美好的人和事才属于我们今天。当这种思想一与现实比照,就会悲哀地发现:生活与书本,过去与现实,有惊人的相似,甚至应该颠倒一下才对。于是,现实常常会触痛我们读书人,这就难免产生忧虑和悲伤的情怀。当然,这仅仅从书的心理暗示来看,别的因素当然更多。”
俞青顿了顿,不置可否地说:“也许,你这不属于奇谈怪论。”
虽说如此,他心里极佩服田栋一个钳工的儿子,读书不多,但凡事都有属于自己独到的见解,颇耐人寻味且有很强的现实性。难怪生活处处为他开绿灯。
他俩正谈着,参加夜战的队员都来齐了。游大为已把队伍集合好,作为指导员,田栋自然得讲几句鼓动性的话了。本来,动员应由部长来做,这样才有意义。但田栋考虑,夜战是大家自愿参加的,部长一来,就有了行政干预之嫌。至于干部们由于种种原因,上学时都没入团,大家也自然都是新团员,无疑都应该起表率作用了。
队员排成两行队静静地看着他。他走到队列跟前,望着这些朝夕相处的队友们,这些正直、善良、向上,象爱护自己的生命一样爱护自己的进步,追求积极人生意义的青年人,眼睛里闪着爱护、关切和激励的光。
大家都想听他讲话。他的话朴实、生动、幽默,又很耐人寻味。
他清了清嗓子说:“弟兄们。我们都是新团员,我们都已经用拳头和誓言表达了对这个组织的热爱了。而我们现在则是要用坚实的行动来表达真正意义上的爱了。我们为什么要入团?就是因为它是我们人生旅途上的一种荣誉,一种价值,一种最值得自豪的事。同时,组织上把我们吸收进来表明我们与她的要求划上了等号。这要求就是要我们比别人更多地懂得如何去爱。爱我们的集体,爱我们的事业,爱我们的同志。爱是一个立体概念,绝不是懂得一点爱就符合一个团员的标准。正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友谊、团结和爱的集体里,我们才能活得愉快、舒畅,活得有力量,有意义,使我们觉得活着是美好的。没有爱的世界是虚伪的,痛苦的,令人沮丧的。爱即是奉献,即是投入,即是给予。所以,为什么大家都入了团,我觉得首先是我们都懂得爱。让我们更多地拥有这种美好的东西吧,爱我们的父母,爱我们的兄弟姐妹,爱我们的同志朋友。爱是什么?拆开来讲就是‘心房友’——你心中的朋友。当然这心中的朋友嘛,更主要的还是你不想说出来,然而,是你最喜欢的那种人……”
“哄”地一声,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笑了。
“好,我就讲这些。”田栋退到一边说,“最后希望大家注意安全。”
游大为站到队列前,挥着手大声说:“这可是考验大伙的时候,不是闹着玩的。说到做到,男子汉大丈夫绝不能放空炮。宁可噘死牛,不能叫退了坡。好,现在咱们就分头行动吧,要分组干,都把吃奶的劲使出来,看谁挖得又快又好。”
解散后,队员们就按组分头行动了。地方小,只能轮班干。
快到雨季了,堤坝进展得很快。护坡采取了水土渗透法,代替了笨重的打夯法。只是有几段大堤受到对面山脚逼过来的河水的直接冲击,怕承受不住。为了缓解冲击力,就在堤面上另筑几个凸起的逼水坝以减缓之。
由于白天施工人手拉不开,新团员就自告奋勇夜里加班,挖逼水坝坝基。
第一组三个人:时二狗、侯毛旦、古三孩。由于开头都是沙石,好挖,挖到下边的干泥就难干了。所以,让他们三个年纪小的先干。大伙一看又是古时侯,都无声地笑了。
他们仨都觉得自己是专业队最不行的人,能在一百多人里入了团,真是万幸。所以,他们格外卖力,侯毛旦虽说有丈夫风度,喜怒不形于色,但那每一镐挖下去的力量,显示着他快活的内心。古三孩在接到入团志愿书时,只是一个劲地对人傻笑,什么话也不说,也不填写,在田栋多次催促下,他才伏在炕上填好。时二狗看了看表,从褥子底下摸出一块小镜子照着,边照边问田栋;“你说我脸的属于长脸还是方脸?”
田栋看看这活宝,不知他又要搞什么鬼名堂,就含糊地说:“你呀,什么脸也不是。”
“什么脸也不是?那就是没脸了。”时二狗故作惊讶地睁大眼睛。
刁克在一旁趁机说:“你呀,是猴脸。”
田栋怕他俩闹翻,忙问二狗:“你问这干什么?”
时二狗指着表说:“你看这‘政治面貌’不就是问脸长得怎样么?”
跟前的人一听哄堂大笑。田栋哭笑不得地刮刮他的鼻子:“你呀……”
入团自然没有刁克的份儿,他是全队最落后的人。这自然给了时二狗向他夸耀的机会。他拍拍表对刁克说:“喂,哥们,别看咱嘴巴上少个把门的,可咱思想没得说,瞧!”
刁克撇撇嘴不屑地说:“谁稀罕。甭说入团,就是上了天,入了地,你还不就那熊样儿?鞋帮子做了帽沿了,还不是那块料?”
“别他妈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时二狗毫不示弱地说。
刁克自然知道这毛小子眼下光景好过,他也不敢再说什么。不过,别看他嘴硬,心里却懊悔极了。他故意躺在被垛上装出个不屑的样子,但他的每根神经都注意着新团员的活动。他甚至都有有些瞧不起自己。凭他的知识,他的才能,他的本领,他的体格,他能落在谁之后?可是……尤其连古时侯这些个无知无识的傻小子居然也堂而皇之地去填表,神而气之地入团,还居然看他刁克不起。
刁克的脸别忸得歪了,但他不敢说什么,因为这涉及到政治问题,本来,领导们就瞅着他,他只好将嘴贴张封条,不敢让话出口。
今天他也来到工地。他当然不会,也不屑搞什么夜战了,而被罚从河滩里往坝上扛石头。
他的懒病是不可救药了。迟到早退,中途躲活,出勤不出力,是他惯用的偷懒手段。有时干脆装病请假,经常超假,一连几天不上工地。
今天上午,他又不知上哪儿去了,连假都没请,气得游大为也不庇护他了。因为刁克,大为挨了部长几次斥,说他只有哥们义气,没有是非观念。正巧,今天部长查工,他见记工表上刁克栏里是“x”,就问大为,大为也不敢隐瞒,就说不知道。下午,刁克一上工,部长就问他上午干什么去了,他编了一套鬼话,自然全无用处。部长让他随夜战队员到工地,当然不是体面的挖坝基,而是从河里往坝上扛石头——劳动改造。否则,就要送到公社。刁克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他虽说偷奸发懒,涎皮赖脸,但他绝不敢太出格。他知道不接受这次惩罚的后果。所以,也用不着谁来监督,就肩搭帆布垫肩,迈着他惯常的八字步,悠悠来到工地,也来进行他自己的“夜战”。
河边有一堆石头,那是队员们为了省料,也图个方便,从河滩里用撬棍和镐头弄出来的,上边渍满泥浆和细沙,滑腻腻的。
他摸了一把粗糙滑腻的红砂石,周身立刻象散了架。凭他的力气,他对这些石头是绝不发怵的,但他陡然感到一种精神上的困倦,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和寂寞感袭扰全身。这在他是从未有过的。他从未沮丧过,当然,也没有欣喜快乐过,可现在……这是怎么了?
他勉强扛了几趟就将垫肩放在石堆上,坐在上边呆呆地望着不远处热火潮天的夜战工地,心中怏怏的,象被谁劈头掴了一掌。
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很日能么?干嘛要落于他后?你是个强者,可为什么要让人嘲弄、詈诟和处分呢?他们难道都比你强?鲁莽灭裂的游大为,狡黠多诈的罗明成,迂阔腐酸的俞青,谨小慎微的田栋。至于古时侯,吴浩洋,何足挂齿!可你在这儿,人家在那儿。同样是劳动,意义不同,价值有别。这到底是怎么了?他开始对他自己产生了疑问!
他本不应该是这样。他本应该象田栋一样受人尊敬,凭他的才智并非难事:非不能也,是不为也。可他连自己都不清楚为何要扮演这样一个讨人嫌的角色。
他是地道的农民的儿子,父亲象许多朴实的农民一样,土里扒食,场上分粮,面朝黄土背朝天,树叶掉下来也怕砸碎脑袋。如此老实本分的庄稼人,本该平安终生,却要经常受村人的气,连他们几个颇为能干的弟兄也抬不起头来。其原因竟是由于他家在村里是外姓。
农村的宗族势力似乎在他们翟家庄表现得特别强烈。翟姓占绝大多数,且世世代代执掌着村里的大小权力。翟姓人家自然远近大小个个沾光,而触霉头的事自然全落在刁姓人头上。诸如分给贫瘠的土地,摊最重的派捐。平日庙会唱戏,婚丧嫁娶,解放后的各种公益事业,刁姓人家永远扮演着仆役的角色。连刁姓的后也常受翟姓孩童的欺侮。
聪明、刚强的刁克就在这样一种遭人白眼,受人欺侮的环境中成长着,他一出家门首先体味到的便是人间的不平和痛苦。他渐渐长大了,他看不起父辈们的忍气吞声、屈膝俯就。他采用各种明的暗的手段反抗。
他用弹弓打破支书儿子的头,半夜里打碎队长家的玻璃,嗾使狗叼走会计家的鸡……但他的反抗受到的是更多更重的惩罚。翟姓后代们经常把他打得鼻青眼肿,大人还指斥他的父亲教子不严。吓得父母含泪央求他不要惹事。翟家庄永远是翟家的天下,你只有服从的份儿,万不可得罪人家,咱是外姓……
倔强的刁克屈服了,他知道自己势单力薄,孤掌难鸣。重要的是他不能惹父母伤心。他不再反抗,默默地劳动读书。但他的个性渐渐被扭曲了。他用灰色的目光看待这个并不是完全灰色的世界。他用幽暗的心理揣度这个世上所有的人。他用更加积极的读书态度和更加消极的人生态度来对待生活。
他的步子迈得越慢,身体养得越来越壮,思想感情变得越来越消沉。书读得多,使他成为说风凉话的高手,欺侮弱小的能手。读高中他有两个第一:学习第一,挨斥第一。班主任爱他的才,千方百计想把他改造过来,但一切努力均属徒劳。越关心他,他的离心力越大。弄得同窗谁都不搭理他,他反而以此为荣,以此为乐,悠哉悠哉,摇摇晃晃摆出来,神而气之踅进去,我行我素。
高中毕业,村里自然无法呆下去,父亲也怕他再惹事,他也极想逍遥庄外,就主动报名到专业队,做一名最不合格的队员。在大家看来他竟与二河河无异。他自己却对此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笑骂由人笑骂,我行我素而已。
哀莫大于心死。失败不可惜,痛苦不可惧。只要勇于接受,善于改正,就可巧于时取,厉兵秣马,东山再起。暴风雨洗涤后的蓝天更加可爱,冲出乌云的太阳愈觉娇媚。但刁克心死了,他毕竟年轻,他也不得不“死”。他用敌对的情绪对待所有的人。他不怕所有的人成为他的敌人——老子就这样,看你要咋?气得辛部长骂他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他极消极,然而,又似乎是个超人。才华灼灼却清心寡欲,连个青年最起码的对异性的向往都没有。他坚信谁都不可爱,也拒绝所有的爱。用队员们的话来说,刁克是专业队最不好色的人。但他对人类以外的生命却有种异乎寻常的爱,他将二狗用弹弓打死的麻雀要来满脸凄楚地埋在西凤山的山凹里。他对自家的那条狗特别钟爱,用梳子梳得亮光光的……
至于今天上午做了些什么,他当然讳莫如深。那是绝不可言于人的,否则,可真要被蔑视到极限了。
他昨天就准备在今天给自己过星期日。但一大早连长指导员查铺,使他不得不按时起床。吃过早饭,他趁队员们上工之际,钻入厕所佯装拉屎,足足拉了半个小时。然后,从厕所墙上探头察看,真到最后一名队员过了公路,他才溜出村子上了街。
在人烟稀少的街里转了几圈,颇觉无聊,他才觉得还不如到工地干活热闹。正想回去,忽然想起公社看电话的那个小妞挺狂的,可见了她村的支书象见了她公爹似的嗲声嗲气,卖弄风骚,而见他刁克睬都不睬,头偏得象颗结歪了的瓢葫芦。
你他妈神气什么,看老子治治你。
于是,他拐到公社对面的外贸公司给那个小妞打电话。
“喂,萍玲么?我是谁?你连我都听不出来么?咱俩的事你还不清楚?就差往起折叠了。什么?我真坏?这你就说对了,你看问题可真尖锐呀;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么。好好,不胡扯了。谈正事。我要卫红村,对,是的,卫红村,你给我插上还是我给你插上?我给你插吧,我插起来比你有劲,哦,不不,不对,是你给我插上……”
对方顿了顿,但立刻明白过来,话筒里传来了怒骂声。他却暗中窃笑,满足地放下听筒,客气地对那个满脸怒容的看门老头道声“打扰了”,得意洋洋地凯旋而去。
这话本是极下流的,但只要人不知,何事不可为?能把那风骚女孩气哭,不是我刁克的本事?至于下流,知道要咋的?老子就这样下流,你想下流还没那勇气呢。让她骂去吧,被漂亮女孩骂,有时也是件快事。
他得意地走在大街上,头一昂,眼睛一眯,唱了起来:
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
天空出彩霞呀,
地下开红花呀。
…………
可是,一回到工地,等待他的却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斥,罚他劳改,而此时却正是别的队员兴高采烈地入团宣誓之时。
他在黑暗中坐在湿漉漉的石头上,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和忧伤,有种被生活抛弃了的耻辱和痛苦。他是刚强的,不屈不挠的,但此时感到自己是那样可怜、脆弱和怯懦,那样喜欢被人同情,被人爱。他甚至觉得自己从前的所为全是混蛋和笨蛋的集合体。他真想到个没人地方大哭一场。
他慵懒地站起身,扛起一块最大的石头,摇摇晃晃地朝河堤上走。不料,脚底下一滑,一阵剧痛使他打了一个趔趄,肩上的石头咕咕噜噜地顺着陡坡滚下河滩里。他的脚腕子崴了。
他蹲在地上,两手捂着脚,眼睛里涌出两行本不该属于他的泪水。
亮如白昼的月光使工地能见度很高,坝基已挖开表层,湿漉漉的泥沙象一个硕大的救生圈似地翻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在月光下闪着晶亮的光。
第一组时间已到。古时侯累得呼呼喘着气,每个人都使尽了他们最大的力气,热气腾腾的脸上沾满了泥浆,横陈竖淌的汗水又将泥浆冲成道道,花里忽哨的。时二狗抹着额上的汗水对田栋说:“怎么样,指导员,我时二狗还算经得起考验吧?”
田栋望着这个小贫嘴说:“当然,不过,你的舌头太长了,让砂轮打一圈就好了。”
“乖乖,”时二狗夸张地一吐舌头,“这种考验咱哥们可受不了。”
第二组是吴浩洋、杨刚和俞青。杨刚本不是团员,因为他压根儿没写过申请。但他坚持要参加劳动,俞青只好将他跟自己编成一个组。二河河跟杨刚住一处,受他的影响也来凑热闹。他站在河堤上双手叉腰,象个监工似地龇着两颗门牙喊着:
“一二三,好好干,你妈给你做捞饭。”
队员们都笑了。吴浩洋边刨边冲他说;“不对,应该是‘二三五,多受苦,回到家里娶媳妇。’象你这种懒汉,活该打光棍。”
“真的?”二河河咧着张河马嘴说。
“谁哄你,今天干活的都能娶到媳妇。”
二河河一下从堤上跳下来,从俞青手里夺过镐头,俞青不给,他央求道;“好排长,你就行行好吧,让我干吧,看你这么有本事,模样儿又俊,还怕娶不下媳妇?怕你用鞭子往回吆哩。象咱这号人,这辈子就这了……”
虚荣心很强的俞青臊红了脸。但他看着这个看似傻其实并不真傻同样具有七情六欲的汉子,那双善良而可怜的眼睛,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愫油然而生。他松开镐把并脱下靴子想让他穿上,可二河河执意不肯,说是怕脏了他的靴子。
二狗等几个捉侠鬼还想捉弄他,俞青沉着脸大声制止道:“请大家别这样,他也是人。”
田栋很欣赏地冲俞青点点头。他顺着河堤朝前面望去,见前边河堤下模模糊糊地有个人影不知在干什么。他这才想起了刁克。部长还想让他监督他呢。
他忽然觉得这种对比也太强烈了。尽管刁克玩世不恭,但他完全能体会到他此时的心情。尽管刁克常与他为难,软硬不吃,但作为一个指导员,就不能与他站在同一个层次上考虑问题。自己的责任就是使你周围所有人身上的麻绳都拧起来,拧成一根强有力的绳索去创造我们的事业。
想到这儿,他回头看了看大为轻声说:“看看去。”
把朋友弄成这样,绝非大为本意,但作为一名连长,他又不能过多庇护他。何况现在自己又多了一层政治身分。更应该在大伙面前表现出点正义感来。而他固有的哥们义气又使他觉得愧对弟兄,因而,田栋如此提议,正是他求之不得的。
俞青和罗明成也随着他俩去。俞青因为是刁克的排长,责任在身,不得不去,而明成则是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的。
刁克冷冷地看了看他的四个头儿,一声不响,站起身挪了两步又疼得他蹲下身揉着脚踝。
“怎么?脚扭了?”田栋关切地问。
“扭了。”刁克硬邦邦地说,“时来黄土生金,运去买盐生蛆。”
刁克这个样子激怒了大为,他火迸迸地说:“你小子就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你他妈这是何苦呢?一百几十号人谁象你!”
刁克看了一眼大为又垂下头去。在专业队,只有大为的话他不敢反驳,也从不表示不满,因为他知道大为的话虽说难听,但心里却是护着他的。而且,他是极为佩服大为的,很想使自己也象大为一样,那样他和他的全家就不必受翟家人的欺侮了。
罗明成拣起他掉在地上的垫肩说:“你休息吧,我来替你扛。”
“不。”刁克猛地站起身,一把夺过垫肩生硬地拒绝道,“我刁克即使只剩下一条腿也能扛完。这点石头算什么。我刁某绝不是孬种,我承受得起。你们都走吧。”
他强走了几步,但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算了吧,你。”他的顶头上司俞青说,“往往常呈好汉,但结果呢?还不是自个遭罪受。”
尽管刁克谁也不服,但俞青属于例外,他心里很佩服他,他认为只有俞青才是真有本事的人,其他人都不怎么样。所以,他对俞青的话也从未表示过反感。
“刁克,”田栋盯着他诚恳地说,“大为和你怎样,自不待言,你、我、俞青和明成呢,又都是校友,咱们虽不同班,但都有着共同的母校和共同的老师,都在共同的老师指导下完成了学业,我们本来应该有许多共同的东西。如果你不拒绝的话,就听一个校友,一个昔日的同学的忠告吧:一个男子汉,可以拒绝一切,但绝不能拒绝友谊和帮助。”
刁克抬起头看着他那双期待的眼睛,黑暗中,他感到一种信任和沟通。简单平常的几句话使他祈冷的心里陡然升出一丝暖意。他又看了看另几位头儿低声说:“那就请诸位随便吧。”
俞青派了一名队员将刁克搀回宿舍,他们四个人将刁克的定额背完,索性又多背了一些。由于没有垫肩,把衣服弄得满是泥水。直到轮他们挖坝基时,才回到夜战的地方。
沙石已取尽,挖到青褐色的干泥上了。干泥又硬又坚,是最能考验新团员素质的活儿,正好剩下的是五个头儿,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要看看他们的头儿们的“带头作用”。
田栋脱去上衣,穿上雨衣正要下去,却见新来的通讯员——据说是公社主任的侄子,气喘嘘嘘地跑来递给他一张纸条,他疑惑地借着月光凑到眼前一看,见是辛部长的,上面写着:
田栋:
时二狗、古三孩和侯毛旦的团员资格已被取消,立即让他们停止夜战,回营休息。
辛即日
田栋看着这几个字,百思不得其解。他让通讯员先回去。大为等问是什么事。他一怔,随即笑笑说;“没什么。只是让大家注意安全。”忙把纸条塞进口袋里。如果在众目睽睽下把他们打发回去,那对一个真正渴望进步的人来说是多么沉重的打击。不,无论如何得先稳住,回去再说。对大为也不能马上讲,否则,他又会瞎咋呼一通,把事情弄得更糟。
他不动声色地穿上雨靴,打扮得象个防化队员,和穿上同样衣具的明成下到已经挖了一米多的坑里。
干泥很硬,并且渗着水,每一镐下去,只能刨去一小块,泥块象子弹似地飞起来,打得雨衣“噗噗”直响,有的居然飞到脸上,打得脸生疼。镐头着地,必须迅速闭嘴闭眼,否则,就会伤着眼睛,吃进嘴里。
明成个高,镐把又很短(长了转不开),他的腰几乎弯成九十度,象只驼背大虾。每刨一下,干泥块直扑到脸上疼得他龇牙咧嘴。但他仍咬紧牙使劲刨着:他不能在这种时候露出任何懒散和迟疑。他知道作为一名排长,一个新团员应该怎么办。绝不能落在他们任何人的后面。
大为则独占坝基一角,他不愿和别人搅在一起,缩手缩脚,使不开劲。
镐头在他手中飞舞着,他似乎不是在刨、在挖,而是在抡大锤。他连雨衣和雨靴都不穿,每一镐都沉重有力,干泥碎块带着水珠在月光下闪着亮光在他周围飞舞着。一会儿,他的脸上、头发上,脖子里都渍满了干泥屑,又和着汗水变成粘稠的泥浆,顺着脸颊往下漫,一双解放鞋里灌满了泥水,每一用力都“呱叽”“呱叽”乱响。
田栋和罗明成并排挖着,他努力躲着大为蛮不讲理的镐头,生怕给他一家伙。这使他很难用上力。他几次想让大为给他点地盘,但看那架势,任何要求都是徒劳的。他甚至会把你赶出去一个人干。
他不便用力,只好三镐一块呈三角形刨:左侧点一镐,右侧点一镐,中间用力一刨,一大块就起来了,并且飞不起来,不至于飞溅到脸上。他的镐头无法举过头,因而用力很小,却收获很大,他忽然领悟到穷则思变的道理:压抑出智慧。
月光象一幅硕大的桔黄色的彩绸平展展地铺在工地上,将堤坝、石堆和工棚裹得严严实实,映得清清亮亮。每个站在堤坝边的队员都象披了一块金色的披风,神气异常。兀立的工棚轮廓分明,象童话王国里一座神秘的王宫。
一阵凉风掠过,弱不禁风的俞青披上了夹衣。古时侯欣赏地看着大干的头儿们,全然不知悄悄而来的打击。吴浩洋的一张胖脸罩满忧思,杨刚木然地看着二河河,二河河傻呵呵地望着坝基下边,嘴角上淌着一绺涎水,欲掉未掉……
由于越挖越深,坝基下边并不清晰,模糊一片,圆圆的坝基象一个硕大的笸箩,幽黑深邃。雨衣丝丝,泥屑噗噗。举过头的镐头尖刃在月光下闪着亮光。偶尔凌空跃起一块干泥在月光下象只云雀倏然消失在夜空里,坑里散发着男子汉的汗味,呼出的气息和沤泥清幽的气味,混然搅和在一起,幽幽弥散于月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