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位在下降了一段后,又在继续加高,西北方向可能又下大了。远远望去,迷蒙一片,黑漠漠的天空不时被奇形怪状的闪电划破,隆隆的雷声隐隐传来,洪水象一匹巨大的怪兽,比先前更加凶猛可怖,翻卷着、冲撞着,掀起层层巨浪。似乎恨河槽限制了它的自由,想竭力挣脱这种限制,左冲右撞,狂吼乱叫,横扫着河道里的一切,把由腐草沤柴和污泥浊水混合起来的暴怒气息喷向窒闷的空中。强劲的东南风似乎刮过了头,进而转成西北风,冲向西北方向的雨云开始后撤。一片密集的雨带象一块巨大的灰色的幔缓缓地从西北方向移来。雨点变得纤细密集,往人的脸上粘,凉丝丝的,象被情人吻过。
警号又一次吹响了,各单位抢险的人云集大坝两边,严阵以待。大堤上的队员们也顿时紧张起来,纷纷以一级战备状态与洪水作最后一次较量。因为雨势虽猛,但很快就会过去。
队员们谁也顾不上谁,以组为单位各自为战。哪个组出了问题,都要承担责任的。
辛部长告诉大为,现在队员责任明确,安全问题也注意到了,干部们不要再到处巡查,要亲临第一线,以身作则。大为汇报说大家都已干开了。部长满意地点点头。
大为再没往各处巡查,所以,根本不知道刁克和吴浩洋出了事。他见杨刚和二河河守一段河堤,力量薄弱,就留在他们组里。他又想起部长让通讯员也去监护河堤去了,又有病,应该有个唤人传令的,顺便也好照护他,就让二河河找部长去了。
他和杨刚都默默地往河堤上垒着沙袋。他在不声不响地干着,他也不声不响地干着,谁也不说一句话。甚至谁也不看谁一眼,似乎在暗中作着某种比试。
不知怎么,大为很想跟这个木头人说说话,但他是个讷于言的人,很难找到什么话题。他的脸在冷峻中有了某种沉思和冷静;眉头紧锁着,利剑一般的目光里也有了些许善良和矜持。他不时看一眼杨刚,但杨刚自顾自地搬着,眼前似乎没他这个人,这使大为感到有种从未被人冷落的痛苦。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情绪体验。他从没有感到有什么事使他感到过别忸,更不觉得什么叫痛苦和压抑,也从没有觉得他对不起谁或谁对不起他,心里对一切都是平衡的、淡漠的。他跟人从来都是外力的较量,而绝没有心理上和情绪上的对抗。更没有因任何事向任何人表示过任何即使是一丁点的忏悔。但面对着杨刚,他却试图向他有所表示了:尽管还算不上是忏悔。
二十几岁的小伙子,现在才开始学会“想一想”了,以往他从未有过这类念头,他只是做、拚、闯,大吵大闹,挥拳捋袖,而现在在经历了,也看过了诸多人生世相后,他就开始自愿或不自愿地“想一想”了,想想自己周围的人和事,甚至往大一点想想我们这个世界,从而试图悟出一点道道来。一向被他鄙视的俞青也使他感到有几分神秘和丰富。
想一想,这对人非常重要。尤其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想一想,是成熟的标志,是进步的开始,是由低层次的原始状态的人向高层次文明人的转变和进化的至关重要的一步。当你想一想你即将做的那件事的后果,你就会少犯错误或不犯错误,更不会堕落犯罪,当你想一想那样做会给他人带来不安和损害,你就能学会尊重人,爱护人,从而形成良好的自我修养。想一想,可以避免失误和盲撞。一切创造发明都来源于对外物想一想的思想的火花的撞击中;一切恶果都归咎于没有想一想的随意和盲动中……
游大为开始想一想了。没有谁告诉他这样做,告诉了也没用,反而会激怒他而把事情弄糟。是生活告诉他的。
你,谁的话都可以不听,但不能不听生活的话。生活,是每个人的上帝。
红得发紫的田栋,一夜之间差点变成五类分子,古时侯三个情同手足、活蹦乱跳的小伙子,一个浪头打到地狱里两人,另一个也气息奄奄,朝不保夕;一向被他瞧不起的只会阴阴阳阳、摇唇鼓舌的罗明成,一夜之间成了指导员,跟他平起平坐;而他自己,则因一句逞能显摆的话,差点使全队翻了天,以致“六军驻跸马崽坡”,使他大丢其人。若无田栋出面,真不知如何收场。
这都是怎么了?这都是为什么?不想一想行吗?
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把部长给他当水利员的事对人们说。好象纯粹是身不由己,或者说就是为了逞能。
那天工间休息,大家胡扯着就扯起来了谁有本事。有的说俞青最有本事,一支破笔就能把全世界都写到纸上;有的说毛旦最有本事,年龄不大,一颗拳头谁见谁怕;有的说田栋最有本事,谁见谁喜欢,没几天就能叫房东姑娘爱上他;有的说二狗最有本事,平常一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能把你逗乐,当个相声、喜剧演员绝不含糊;有的说明成最有本事,你看他处事周到,为人诚恳,什么事一到他手中保管井井有条,一板一眼;有的甚至说刁克和二河河本事都很大:无论多厉害的头儿,刁克都敢偷懒、旷工,不守纪律,谁都奈何不了他。而二河河,天晓得他哪来那么多的下流歌,又有一条女人嗓子,唱得你浑身冒火……几乎把能提起一两条的人都过了,谁都没提起他游大为。好象那人堆里就没他这个人似的。很多人甚至用讥诮的目光看着他,好象在说,你游大为傻大个一条,除了会整人、打人,球本事没一条,还能把你算到有本事的行列中来?
他很是忿忿,却又无可奈何。他心里说,那都算屁本事。那本事能当饭吃?除了田栋还弄到一个骚娘儿们,别人的本事都能顶个屁用!就那骚娘儿还保不准将来跟谁过呢。哪象我,水利员,商品粮,铁工资,跳龙门了!谁有本事?弄到手才算本事。
他看着队员们鄙夷的目光,实在是憋不住了,便用傲慢的口吻说:“别他妈的都往傻瓜头上插花了。他们那本事,有倒是有,比起二河河来,倒是有点。”
口出狂言,自然激起众怒,大家纷纷问他游大为到底有多大本事。
“多大?”他卖关子地说,“连长一个,这大家都看见了吧?”
侯毛旦斜睨着他说“那算本事?当官的封的。”
“封的?”他瞪大牛眼说,“那怎么不封你?噢,就算这不是本事,可我游大为真正的本事你们谁也不知道。这叫真人不露相,露相没真人。”
一句话吊起了大家的胃口,队员们纷纷问他是什么本事。他微笑着不答。看着部下们围着自己探问、争议、猜测、央求,他心里比吃了一罐子蜜还甜。他用从未见过的颇有几分优雅的微笑看着这些一下子在他面前变得可怜兮兮的队员,忘记了部长的叮嘱,忘记了说出去的后果,只想到两个字:本事。直到大家都问的不想问了,猜的不想再猜的时候,他才得意地说:“怎么样?猜不着吧?告诉你们吧,等工程一完工,专业队一结束,部长和公社就让我去当水利员。领工资,吃商品粮,坐办公室。怎么样?谁的本事最大?啊?”
他得意洋洋地冲大家点着头,象一位来视察的军区司令!
所有的队员都怔住了,大家直愣愣地望着他一言不发,有的人又低头看着脚下的石头发呆。只有罗明成颇含深意地笑了笑。田栋和俞青则互相对视了一眼。
好象他游大为把每个人都掴了一掌似的,休息起来干活时,一个个都无精打采,象霜打了的茄子。
他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直至他说话没人听,指挥不灵,大家对他阳奉阴违、消极对抗,跟他隐蔽的对立情绪与日俱增之后,他才觉得这是嫉妒,是红眼病。但为时已晚,他变得异常孤立,连部长都对他冷面以对,最后,在最关键的时刻,队员们群起反抗,给了他当头一棒,使他直到现在都痛楚难言。
唉,这世界他妈的怎么这么复杂呢?
他看着默默干活的杨刚,觉得这小子可能就是与众不同,他甚至隐隐觉得部长与这个不声不响的窝囊废之间有种外人无法了解的恩怨是非。部长让他教训杨刚,是不是让自己替他出气?他是不是在利用我?如果那样,我他妈的不成了傻瓜?
这种想法在他的脑子里不止出现过一次。前几天,他还找部长问这件事。部长摇着头笑着说他头脑太复杂、太多心了,把问题搞得复杂化了:“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对这样一个善良的年轻人有啥成见?连刁克那样公开跟我作对的人,我都不予以追究何况他。我是为了树起你的威信,便于开展工作,让你杀鸡给猴看,懂么?你这样一对付杨刚,别的队员一看,都知道你特厉害,都怕你,你的话以后在他们听来还不象打雷一样?柿子总是先拣软的捏明白么?你要用这种方法来对付刁克、毛旦这样的人,恐怕是不行的吧?这本不是个问题的问题,你为啥还要当个问题摆出来呢?这办法还用我教你么?你不是常用么?当然,杨刚吃了亏,我们会慢慢补偿的。对于这个问题,我想对于你已不是问题了吧?我想,这种只有咱俩知道的话,你是不会对别人说的吧?”
他当然不会对人讲了:因为一句话差点没把他气死,还敢乱讲么?部长的话也确实是很在理,他游大为以厉害称雄,实际上他的拳头真正对准的还都是些软柿子:“这还用我教你么?”这家伙真是说到我心里去了,可是——
他总是有些将信将疑。
不管怎样,他总觉得有些对不住杨刚,“我们慢慢补偿”,可是,用什么来补偿呢?
“杨刚,你小子,这些日子还差不多吧?”
他没话找话,没头脑地问。
杨刚漠然地望望他,不知这位经常跟他过不去的连长发了那门子神经,也不知该怎样回答他,就自顾自地搬沙袋,没有吭声。
杨刚这个举动激怒了他,他粗声大气地说;“你他妈哑巴了?跟你说话你都不理,巴结都巴结不上,你还要我给你下跪不成?”
他以为不理睬他就是看不起他,跟人主动说话就是巴结人,全然忘记了他对人施加的拳脚和甩在头上的泥巴。
“巴结?”没想到杨刚竟冷笑着说,“我这个人最讨厌的就是巴结,因为我已习惯于被侮辱了。”
这小子怎么吃硬不吃软?他想起田栋讲过杨刚砸石头的事,觉得这不声不响的小子是那种心里作事的人,说不定他哪会儿会对你的后脑勺砸上一石头!不过,也许……
他忽然心生一计,恶声恶气地吼道:“好吧,你觉得被人欺侮是件痛快事,我就成全你。”
他劈胸揪住他的衣领,恶作剧式地举起了拳头——他并不想打他,只想看看他有什么反应。
杨刚的双眼以最大的凝聚力冷冷地盯着他,一张黑瘆瘆的脸,颧骨高突,棱角分明。瘪瘪的嘴紧紧抿着,粗重的嘴线狠狠撇向两边,嵌入两腮下方,湿漉漉的头发上汨汨地往下淌着水,上下牙齿磨得格格响。
他无力地放下拳头,松开手,拍拍他的肩膀笑笑说;“千万别生气啊,我跟你开玩笑呐。哪里敢欺侮你呀。”
杨刚仍冷冷地望着他,慢慢拉展搡绉了的衣服冷笑了一声,又不声不响地垒起了沙袋。
大为真有些相信田栋的话了;这恐怕是个假窝囊废。他要不窝囊起来,恐怕谁也受不了。
雨,渐渐下大了,灰蒙蒙的雨带随着飘忽不定的风移来悠去,在山岗、河谷、田野和公路、大堤上唰唰地洗涤着早已被洗硬了的一切,把浑浊的河水击起无数水泡,象开了锅。侥幸逃到路面上的小青蛙拚命往草丛和石头缝里钻。路边的小杨树在风雨中瑟瑟颤抖。
水位在急遽上升。这一段大堤后边没有靠坡,水只要漫过大堤,就会冲向堤坝后新垫好的玉米地,所以,必须用沙袋加高。
多亏他们事先加垒了几层沙袋,洪水只在下面两层沙袋上下荡漾,还不至于溢上来,但雨势大增,难保水位不再上涨。
大家拚命往上垒沙袋,累得直喘,还要顺便检查隙缝中漏不漏水。在麻袋交界处因压茬没压好的地方,再用尼仑水泥袋紧紧塞住。
正干着,辛部长穿着雨衣走了过来。他脸色苍白,嘴唇青紫。
“怎么样?不会溢上来吧?”他关切地问。
“不要紧,水位估计不会太升高了。”大为说,“二河河呢?”
辛部长说;“他到各排查看去了,打听排长们有什么请示的,可随时报告。因为他们都离不开河堤。”
杨刚默默地塞着缝隙,好象没看见部长似的,头也没抬。忽然,他从一道缝隙中看见堤下好象有旋涡。他抬起头趴在沙袋上往下一看,不禁惊呼:“不好了,下边有旋涡,是不是洪水穿洞了?”
部长和大为吃了一惊,三个人不约而同地趴在沙袋上朝下看。只见离堤不远处,一个旋涡时隐时现,一时很难断定是水激旋涡还是穿堤旋涡。
部长果断地说:“到工棚里找根绳子,下去看看。”
大为:“绳子都发给各组了,有的组有,有的组都没有。”
“把绑工棚的解下一根,不会影响工棚的稳固的。”
大为和杨刚的水性都不好,谁都知道这样下去无异于送死。
工棚就在附近,大为二话没说,大步朝工棚跑去。辛部长和杨刚都趴在堤边监视着水情。
一时间,咆哮的洪水和狂猛的雨都似乎凝固了,两人趴在堤边,象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两只石狮子,谁也无话可说。每个人都专心盯着旋涡,也不时用余光偷觑一下对方,试图窥出对方此时的内心世界。
多好的机会呀。
只要你伸后手去在他的屁股后边一推,他的仇人,这个专业队的头面人物,就会象一头笨熊一样一头栽到河里,神不知鬼不觉,连个影子也不会留下。
谁能不相信他是失手滑下去的。没人知道他们之间的秘密,这是非常好的机会,动手吧,杨刚。
他的脑海里闪现着父亲惨死时的样子,那血迹斑斑的躯体,那大口大口吐出的绿水……
他紧紧咬着牙,两腮的肌肉一棱棱地迸起……
动手吧,杨刚,你这个笨蛋!
他退后一步,望望阒无一人的前前后后,鼓足了劲,从他的背后伸出了一双复仇的黑瘆瘆的手。蓦地,他又把手缩了回来:这家伙个头这么大,万一推不动呢?
他又赶紧趴在堤边继续望着旋涡,心里默默地祈祷着一个不确定的神来帮助他实现他的复仇计划。
他斜睨着聚精会神盯着水面的辛银旺:脸色苍白,嘴唇青紫,眼神黯淡。他正发着高烧,带病亲临第一线。
他不知道这家伙什么时候变成了正人君子。他难道是个好人么?
一个声音对他说,算了吧,别那样心狠手辣,他毕竟已经改邪归正了,你难道非得置他于死地么?
不,另一个声音很快对他说,他打死了你的父亲——至少是他指使人打的。你与他不共戴天。世界上难道还有比杀父之仇更大的么?杀了他!杀了他!
爸爸,救救我吧。我用什么来为您报仇呢?我象一条狗似的活在这世上,没有友谊,没有帮助,没有父爱,没有母爱,没有家。象个孤魂野鬼。人不人,鬼不鬼,活不了,死不成。
天呐!救救我吧,父亲,父亲!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他的一双冷漠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
先砸他一石头,砸他一石头。砸他个半死,然后,再把他推到河里……
对,就这样。
他的浑身激动得冒火,两手瑟瑟发抖:这可是杀人呐——他长这么大都没见过的事,你能行么?行!没问题。世界上什么都需要学,只有杀人不需要学。你的拳头能砸碎石头,还不能用石头砸碎这颗长得象吊瓜一样的脑袋么?没问题。砸吧,砸!砸!砸!
他再次偷觑了一眼专心察看水情的仇人,悄悄走到堤后,拣起一块碗口大的有棱有角的石头,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瞅准那颗长长的后脑勺举了起来。忽然,辛银旺好象觉察到了身后的危险,猛然回过头,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盯着他。杨刚也一时愣住了,举着的石头顿在空中。
“你这是干什么?”辛银旺似乎明白了什么,大声问。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死你!我是杨如斋的儿子。我要为父亲报仇。我今天要杀了你这个狗娘养的。我——”
他声嘶力竭地喊着,狠狠扔出他手中愤怒的石头,辛银旺头一偏,石头落进了水中。
辛银旺一切都明白了,脊梁直冒寒气;他太低估了这沉默寡言的小子了。他猛向后跨了两步,离开危险的河堤。当杨刚又第一次弯腰去拣石头的时候,他一下扑上去,死死把他摁倒在泥地里。
杨刚拚命去抓离身边不远的一块石头。他知道,只要自己能抓住石头就有办法。现在只有你死我活了:即使杀不了他,自己也得去坐牢,说不定还得去挨枪子儿。杀了他,自己就去跳河,与他同归于尽。死个够本儿。
他的右手在泥地上使劲往前伸着,辛银旺摁也摁不住。一寸,两寸,三寸……渐渐靠近了那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他的浑身上下,每个部位都使着劲,双腿乱踢,左手抓着泥不断往他的脸上抹着,使他难以招架。
突然,辛银旺身子一斜,飞起一脚,将石头踢了一丈多远,使他一下抓了空。
“放开我,放开我。”
他绝望地大声叫着,拚命挣扎着,辛银旺则只管使劲摁着,不敢松手。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是个亡命之徒。是全专业队最危险的一个人。自己竟愚蠢地用最简单低劣的办法让大为去试探他。把他当成窝囊废而毫无防犯。可这“窝囊废”一下成世上最不窝囊的人,而自己却要窝囊地死在这小子手里了。即使现在死不了,以后你也得窝囊地提心吊胆地活着了——只要这小杂种不死。
而现在你还得窝囊地摁住他——既不能打他,又不敢放他。
天呐,真他妈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杨家的幽灵直到现在还不肯放过他。
忽然,他看见大为背着绳子跑来了,忙急中生智大声喊:“大为,快点跑,快来呀。”
他象找到了救星:既可消除大为对他的怀疑,又能对杨刚构成威慑。
果然,一见大为,杨刚什么也不做了,听任部长压着他。只是一个劲地挣扎着要起来。
“怎么回事?”大为扔下绳子看着象泥萝卜一样的两个人大惑不解地问,“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辛部长马上放开杨刚,抹了一把脸上的泥,老谋深算地说;“怎么了,我不让他下水,他非要下不可,说是救堤要紧。我拉不住,拽不住,他象疯了一样,我只好把他死死压在地上,唉。这些小青年呐。干起活来连命都不要了。事后,我一定要汇报总部,好好嘉奖一下这个优秀青年。你来就好了,好好把他管住吧。咱们不能做不必要的牺牲了。”
泥水淋漓的杨刚一下呆住了: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是听错了,但确是真真切切从他的仇人嘴里说出来的,又不能不信。
他原以为辛银旺叫大为是要把他捆起来,送到公社去或群专指挥部去。然而,他却来了这么一套。他掩饰得多妙,装得多么象,又将他抬得多高呀。
难道他真的成了好人?改邪归正了?他为什么反而要保护我呢?我要杀死他,要他的命,他反而表扬我,这是怎么了?
他冷得象一口枯井的心里,顿时又涌出一股淡淡的暖流,他的眼睛里涌出了泪花。他真不知该杀死他好,还是该感谢他好。他不知道自己的泪是感激,还是屈辱。
善良而幼稚的小伙子,哪能知道老奸巨猾的政治人物的心理呢?
这一点辛部长自然心明如镜:说杨刚要杀死他,把他抓起来,自己的历史就会暴露在广天化日之下了。那段不可告人的秘密虽然不可能永远隐瞒下去,但易地做官,毕竟还可隐瞒一时,时过境迁,即使将来暴露,也可既往不咎。当然,杨刚是不会讲出去的,更不会去告他的。因为对那种政治事件讲了,告了也没用处,何况他就没有那个能耐。眼下,自己与这个小亡命徒可谓利害均沾,同舟共济了。要对他加以保护和隐蔽,隐蔽他就是隐蔽自己。以后要用拉拢感化的方法——看起来这小子并非那么固执,是很容易感化的:瞧他眼里的泪。
这一切善良的杨刚和粗鲁的大为怎能弄得明白呢?
大为怔愣愣地望着杨刚,这个不声不响,一贯被他欺侮的人一下子在他心中立了起来,他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了。相比这下,自己在此种关键时刻却畏首畏尾,全然没有一个连长,一个男子汉的气概。尤其在辛部长面前表现得退缩和无能。那简直是他最大的丢脸。“水利员”事件已经使他在全队面前,在部长面前难抬其头了,现在可绝不能当孬种。尤其在这个小窝囊废面前当个孬种,被他反过来取笑,小看,门都没有。现在怎能表现得还不如这么一个活死人呢?
老子站起躺下都是硬梆梆的,不是别的什么孬种,废物!
他二话没说,三下五除二脱了衣裤,将绳子系在腰间,回头对杨刚说:“别胡闹。有我大为在,还能轮到你下?我是连长,游大为明白么?”他把绳子一头递给杨刚说,“我下去,你拽住绳子,别拽死,要不,我就下不去了。”
说罢,他转身跳入汹涌的洪水中,一头扎入旋涡里。
杨刚在前,部长在后拽着绳子——他防他再次暗算他。
两人紧张地盯着水面,深怕他出事。辛部长不时看看腕上的表,一超过时间,就必须把他马上拽上来。
一会儿大为冒出水面,抹着脸上的水大声说:“不要紧,刚开始钻洞,填上两个沙袋就行。”
杨刚松开绳子,搬起一只沙袋,爬在河堤上,慢慢地顺着水面送入水中,大为顺势一推,沙袋“咚”地一声落入旋涡中,旋涡立刻旋得慢了。他们把大为吊上来,喘口气,大为又跳入水中。杨刚又去搬了一只沙袋送入水中,一连又填了四只沙袋,旋涡立刻不转了。
三个人都长嘘了一口气。大为趴上堤片刻,让杨刚用沙袋往起垒刚才填旋涡时堤上留下的豁口,自己又扎入水中查看沙袋填得是否结实。辛部长拽着绳子。
雨,依然下着,时大时小,时急时缓。水面上溅起无数水泡,整个工地迷茫一片,能见度极低。
杨刚刚把豁口垒好,忽见一条水蛇象一道黑色的闪电紧贴水面窜来,顺着绳子“哧溜溜”往上窜。辛部长大吃一惊,大叫一声,双手一松,连绳子带蛇落入水中,绳子和水蛇倏忽不见了,一个人头在水面上一晃,也同时消失了踪影……
啊——
杨刚愤怒地大喊了起来:“你杀了他!你杀了他!是你杀了他!你这个杀人犯。你杀了我的父亲,又杀了他。”
他象一头暴怒的雄狮,一把拦腰抱住仍在发怔的辛银旺就往河里扔。辛银旺一惊,扭回身抱住他,两人同时滚入滚滚的洪流中,激起一个大大的浪花,便无影无踪了……
山,依旧默然;沙袋、大堤依然固若金汤,默然以峙。只有洪水仍肆无忌惮的发出“呜呜”的咆哮声,传得很远很远……